紫雲閣今日來了個不速之客。
楚茉在後宮原就處事低調,即使盛寵也從未與其他嬪妃有太多往來,最常來拜訪的是季圓圓,不過大多是外殿開朝會之時來閑聊兩句或一起用個點心。
因為季圓圓入宮並非自願,不想遇上蕭清瀾,在這時候前來最安全。
而今日楚茉正想歇下,卻听到含香通報魏婕妤來了,她不由感到納悶,大概收拾了下儀容便到廳里迎接客人。
魏紅來得突然,楚茉自然無法盛裝招待,她只是穿著一襲簡單的杏色大袖對襟衫,用一條白色腰封勾勒出柳枝細腰,其上系了條紫紅色的腰繩,畫龍點楮之筆讓原本寡淡的衣色明亮了起來。
魏紅即使不喜歡楚茉,也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會打扮,配上麗色無異相得益彰。
她忍不住模模自己的臉,本來還覺得自己有些姿色,但一遇上楚茉,簡直就像背景一樣,讓她原就嫉妒的心更是漲得發疼。
楚茉行禮後請她入了座,待宮女奉上茶水點心,她才不解地問起了魏紅的來意。
「只是想著入宮這麼久了,還未與你聊過,過來串個門子罷了。」魏紅平素眼楮生在頭頂上,今日雖是別有目的前來,卻也不想說什麼好听話,「我自然也想了解,被陛下另眼相待的寵妃平素是個怎麼樣的人,如何向帝王邀寵呢……」
想到那個男人,楚茉心里一沉,只是表面不顯,清清淡淡地道︰「妾身也無甚特別,或許只是剛好入了陛下的眼。」
「是嗎?」魏紅眼楮滴溜溜地一轉,「你可知在你之前,陛下潔身自好,連貼身宮女都沒有,從未真的臨幸過任何嬪妃?」
楚茉沒有回答,她總不能說「對,我知道,因為傳聞中陛下的毛病應該是真的,你們這些人不好好打扮打扮迷惑君王,一天到晚到我這里來找碴做什麼」。
她的沉默讓魏紅以為她都被蒙在鼓里,不由笑得有些譏諷,「嚴格說起來我還得叫陛下一聲表哥,這情分自是不同,知道的也多一些。听說表哥原本不好是因為身體有恙,不過顯然你將表哥治好了,我倒想問問你,你是用什麼方法去掉了表哥那毛病?」
這問題楚茉當真答不上來,當初蕭清瀾一句侍寢,人就抱上來了,之後也是彼此不斷模索才領略了那樂趣,誰知道他是怎麼好的呢?
她瞄了眼魏紅,實在無法說出什麼真心話,只能敷衍道︰「或許是妾身比較會巴結吧?陛下就吃這一套。」
「瞧你這話說的,好似對陛下從無真心,都是巴結似的。」魏紅別有深意地笑了笑。
「在這後宮要存活,誰不巴結呢?」楚茉也不正面回應魏紅的話,雖說這番說法也多多少少真實表達了自己的心情。
原來這楚茉並不簡單,說話也是藏著掖著,魏紅覺得自己輕敵了,更加裝模作樣地道︰「陛下只會往紫雲閣走,我們再如何誠心想巴結,只怕陛下也看不見,整個後宮之中只有你可能懷上龍子呢……」
「懷不上的。」楚茉幽幽地道。
「怎麼會?陛下走紫雲閣走得可勤了……」魏紅說得有些牙酸。
「妾身喝著避子湯呢。」而且還是御賜的,楚茉苦笑了起來,「妾身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心存僥幸的。」
這句話也不知是在和魏紅說,還是在和心中的那個男人說了。
這避子湯從何而來,魏紅自然心中有數,她買通了春喜替她在避子湯中下藥,想讓楚茉再也無法生育,可惜那碗藥听說打翻了,功敗垂成。之後春喜不知怎麼惹了聖怒,被貶出紫雲閣,她卻是沒了下手的機會。不過若是楚茉有乖乖地喝著避子湯,那也是勉強可以接受的結果。
橫豎楚茉如此認命,魏紅索性直說道︰「記得太後曾要你勸諫陛下雨露均沾,不若下回陛下來紫雲閣時,你也讓讓賢,請陛下多到我的彩絲院來。」
「好。」楚茉答得干脆,心中卻是苦笑想著,說不定不用她勸諫,陛下就會自己漸漸離了紫雲閣。
得到如此明確的答案,魏紅又懷疑起楚茉未免太好說話,不由試探道︰「當真?上回你也是答應了太後,但陛下仍然沒踏入其他宮殿一步呢!」
「我自然不會出爾反爾。」楚茉忍住心中那不太舒服的酸意,但說出的話卻是出自肺腑,「我在後宮求的也不過是能溫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什麼勾心斗角我不會,得不得聖寵,生不生孩子,我真不是那麼在意,我在意的是……」
她在意的是,她重視的人是不是也那樣重視她。如果不再重視,那她也會學著放手。
不灑月兌一些,在這後宮要怎麼活下去呢?
然而她的話卻沒有說出口的機會,因為蕭清瀾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前,面色鐵青地瞪著楚茉,臉上卻是冰冷的笑意,「你很好,真的很好,喝著避子湯,不欲生朕的龍子,更不在意得不得聖寵,朕倒不知道你灑月兌成這個樣子!」
顯然他已經不知道來了多久,將兩人的對話全數听了進去。
見到蕭清瀾突然現身,魏紅眼中露出笑意,這下事情全往她所想的方向走,楚茉就要倒楣了!
方才蕭清瀾在承香殿時,魏紅其實是在場的,只是避到了後頭去。之後蕭清瀾離去時,她偷听到他欲往紫雲閣,便當機立斷地搶在他之前過來,並刻意引導楚茉說出那些話。
只要是男人,都不會喜歡自己的女人偷偷喝著避子湯,楚茉不知避子湯的來處,還以為是陛下讓她喝的,這兩人之間的誤會不是太美妙了嗎?
蕭清瀾如此震怒,魏紅不吝惜再加上一把火,一副感慨的模樣說道︰「陛下息怒。妾身原以為楚美人對陛下是真情實意,想不到只是虛情假意。像妾身只求陛下垂憐一眼便感恩不盡,還得巴巴的上紫雲閣來求,結果陛下給楚美人的寵幸,楚美人卻不屑一顧呢!」
「滾出去。」蕭清瀾連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道。
「什麼?」魏紅以為自己听錯了,她可是他的表親,他豈會如此無情的對她說話。
蕭清瀾如今胸口燒著一把火,不欲再與她糾纏,直接望向了侍衛,「把這聒噪的女人給朕扔出去!」
不過片刻,紫雲閣的大殿中只余下蕭清瀾與楚茉,其余宮女太監早就退了出去,只有胡公公站得遠遠的,雖听不清里頭的人在說什麼,倒是能看到他們的動作。
他這也是怕陛下在盛怒之下做出自己都後悔的事啊!
此時蕭清瀾已顧不得旁人在想什麼,他只知道听了楚茉與魏紅的對話後,他的心很痛。
他如何猜不到撞見這一幕可能是魏紅設計的,偏偏他就是中招了,楚茉說的話將他打入了地獄之中。
他深吸一口氣壓抑住怒氣,逼近了她一步,一字一句想將她的真心問清楚,他想知道這女人的血究竟是不是冷的,「你這陣子對朕熱情逢迎,只是你的諂媚巴結?
你對朕從無真心?」
「我……」楚茉也退了一步,無言以對。
不得不說,一開始為了好好在這深宮生存下去,諂媚巴結的成分自然是有的,可是後來就沒有了啊……
但是說了他會相信嗎?連她自己都不信了。
蕭清瀾又往前一步,沉聲問︰「你如此輕易地答應將朕推給別的女人,莫非你心中其實並不在乎朕寵愛誰?」
「魏、魏婕妤來意不善,我只是想自保……」
這回楚茉想解釋了,但听在蕭清瀾耳中卻是刺耳。
「所以你從沒想過向朕求助?上回朕可以將你毫發無傷的從承香殿帶出來,一個小小婕妤,朕難道保不了你,還得你想方設法自保?」蕭清瀾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做為一個帝王,竟如此失敗,「你這是瞧不起朕,還是從來沒相信過朕?」
楚茉回避了他的眼神,她的確沒想過向他求助。自入宮後,承寵這件事在她看來就是個意外,她還是習慣自立自強解決問題,因為她不能老是依靠他,萬一哪天他不寵她了,她該何去何從?
她一再回避他的質問,蕭清瀾覺得心痛得都有些麻木了,「朕再問你,你喝避子湯可是自願?」
「……是。」楚茉承認了。
方才的句句質問,蕭清瀾都能按捺住脾氣,唯獨這一樁他不能忍,怒火整個揚起,「你這般不想生下朕的孩兒?所有的寵愛、所有的關注,朕全給了你,朕真的不知道你還想要什麼?」
偏偏他可憐見的只對她有反應,這難道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不是的,是妾身以為陛下厭棄了妾身,所以才會命人送來……」楚茉想解釋,卻被蕭清瀾狠狠打斷。
「送來那個教養嬤嬤,只是要讓別人知道,朕並沒有因為是你而失去公平,你敢打女官,不就是仗著朕的寵愛?比起其他人,你覺得你那算是受罰?但你倒是抓著這點不放了,私底下向朕抗議,作妖撒潑朕都隨你,但你卻連朕的後嗣都能拿來向朕賭氣?」
這番剖白讓楚茉想說的話全吞回了肚里。
他說的對,幾乎將她的心態揣摩得十之八九。她敢杠上女官,就是覺得他會站在她這邊,但是當教養嬤嬤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難受了,就算一開始不願喝避子湯,後來不也不問一聲就喝下,這不是賭氣是什麼?
這時候避子湯是誰送來的,反而不重要了。
蕭清瀾簡直氣笑了,生平第一次付出真心卻是這種結果,如何教他不難受。「朕愛你活得率性、活得恣意,想不到這些率性與恣意,其實就是你的冷心絕情。朕對你的愛意根本就是一廂情願!」
他說什麼?他愛她?楚茉震驚地看著他,所以他是真心的,並不是帝王的逢場作戲,也不是見色起意?
她的喉間不由有些酸楚,像梗著什麼。
她真的沒想到他會愛她,她以為他對自己的興趣總有一天會消失,所以即使恣意獻媚,自薦枕蓆,她卻也偷偷地想守住本心。
她是不是把後宮想得太復雜,把帝王想得太無情?眼前的他有血有肉,竟是千載難逢真情實意的男人?
「朕只問你,我們相處如此時日,你是否真心心悅過朕?」蕭清瀾閉上眼,沉痛地問。
這個問題楚茉根本不敢回答,也無法回答。她待他一向憑著直覺,想親近就親近,想擁抱就擁抱,就是知道他不會推開她。她對他毫無保留,只是因為身為他的嬪妃,本能就覺得自己該是他的人,卻從來沒問過自己的真心,是不是愛他、心儀他。
比起來,她甚至比處心積慮要博得他注意的魏紅還不如了!
楚茉的沉默讓蕭清瀾真的心死了。
「所以,朕只是個能讓你安心在宮里混吃等死的保命符。」他幽幽地望著她,一向充滿光輝的眼眸如今一片灰暗,「朕錯了,把心給你,朕真的錯了。楚茉,你真的令朕很失望。」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覺得朕該怎麼處置你?」
不管她再怎麼傷他的心,他終究是下不了手啊……
一听到他要處置她,楚茉混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陛下,你可別沖動!別忘了妾身的命格會……」
她當真擔心他一時失去理智對她做了什麼,到時候苦的還是他。
她已經傷了他的心,真的不想再看見他受苦。
可惜她的話在悲憤莫名的蕭清瀾耳中,完全成了另一番意思,「怎麼?你現在是仗著你的命格威脅朕?你放心,朕不怕的,朕不相信自己身為帝王的氣運會輸給你一個小小的嬪妃!」
至此,蕭清瀾的怒火直接越過了理智,他怕自己會胡亂做下什麼錯事,索性拂袖而去。
胡公公從未見到蕭清瀾如此生氣……不,應該說,蕭清瀾從來沒有如此將脾氣外顯,顯然是心被傷得狠了。
他投給楚茉一個不滿又帶著些許同情的眼神,縮著頭連忙跟了上去。
楚茉卻是在滿腦子的質問及心痛下,久久無法回神。
片刻後,她才驚覺自己錯失了什麼,她似乎讓曾經到手的幸福就這麼溜走了。
隔日,楚美人因觸怒陛下,被貶入掖庭。
楚茉失寵了,這個消息很快地席卷了後宮,自然是有人喜有人悲,承香殿與延嘉殿的主人飯都多吃了好幾碗,只有季圓圓對這個結果遺憾不解,但她未能做什麼,只能仗著自己的爺爺在吏部,靠關系對楚茉多加照拂些。
掖庭隸屬內侍省,系位于皇宮西北側的宮殿群,非正中而在兩旁,如人之臂掖,故得其名。在前朝為嬪妃居住之所,不過本朝嬪妃人數少,內宮便住不滿了,所以掖庭主要是用來處分犯官女眷或有罪嬪妃之所,教以經史子集、詩書律算等,使她們明事理,日後就算充作宮人亦能守其本分。
楚茉對這些並不了解,她只知自己被貶斥,得要挪窩了。
由含香淚漣漣地送走了她,她抱著包袱本該往掖庭去,但內侍卻領著她到了宮外的長樂坊內,一處名為雲韶院的地方。
「你以後就在這里,會有人領你做事的。」內侍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話便轉身離去。
楚茉一臉茫然地看著一屋子女人,各個都穿著胡服,濃妝艷抹,圍成一圈不知在做什麼。
她們原本還吱吱喳喳的,但見到楚茉到來,都不由微訝地停下了正在做的動作,不知所以地盯著她那美艷精致的臉龐。
「行了!這位是新來的楚……楚茉,你們自個兒練習去。」其中一名年約三十許,同樣穿著胡服,但妝容卻精致許多的女子走過來。
那女子仔細地端詳了下楚茉的姿容儀態,微微嘆了口氣,「你這模樣……到教坊里來簡直是造孽……」
楚茉不懂她的意思,卻也知道絕不是什麼好話頭,不由開口問道︰「請問嬤嬤是……」
「我不是嬤嬤,我是你們的前頭人……在這教坊中,我是領舞的其中一人,專門教授像你這樣沒入教坊的人跳舞。」那女子搖了搖頭,「你喚我萍姑便是。」
「教坊?」楚茉被這兩個字嚇了一跳,「萍姑,我不是該去掖庭嗎?」
萍姑思索片刻,揣測道︰「你只怕是得罪人了才會到這兒來……」
教坊不同于掖庭,屬于太常寺,那些有罪的官眷嬪妃至此雖也是習藝,學的卻是歌舞樂器這類娛樂他人的技藝,地位又要更低一等。要不是本朝風氣清明,有技藝的伶伎與靠美色的妓子分得清清楚楚,這些教坊女子在前朝可是能充作官妓的。
而像萍姑這類人倒不是什麼有罪沒入的女子,而是本身舞技出眾,被延攬至教坊教授技藝的民間大家,在教坊中稱為內人,因時常在皇帝面前領舞,又稱作前頭人。其下還有技藝平平仍在習藝被稱作宮人者,以及學習樂器的搊彈家等等,後面這兩類在教坊中算是大眾,楚茉便是宮人之一。
楚茉一听就知道自己應該被陰了,而會對她下手的不是魏太後就是趙賢妃或魏紅,以她們的品級,現在的她都惹不起,只能默默的認命。
橫豎是她咎由自取,反正只要活著,在哪里不是活,至少眼前的萍姑看起來還和善,就當多學一種技藝也罷。
生性豁達的楚茉很快便拋開了那些糟心事,細聲問道︰「那我該做些什麼?」
萍姑知道楚茉原是宮中唯一的寵妃,本以為會囂張跋扈,現在見她態度良好,話聲輕柔,不由松了口氣。
這些妃子雖是因罪沒入教坊,但事實上有沒有罪都是陛下說了算,搞不好哪天就復位了,所以她也沒有擺出高姿態。
只不過……萍姑回頭瞄了眼背後那群嘀嘀咕咕眼神不善的教坊宮人們,又是一陣喟嘆,可不是每個人都如她看得這般透澈。
「我先看看你的體質再決定教你什麼。」萍姑打起精神,做了幾個動作,「你學我這麼做,看你能做到什麼程度。」
萍姑先是用兩手在背後交握,楚茉輕而易舉的做到了,之後萍姑又彎用手掌貼地、劈腿、跳躍、下腰等等,想不到她做起來都不甚費力,甚至萍姑測試了下她的臂力及腰力,也比旁的女子略強些,完全沒有宮闈嬪妃那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萍姑驚訝地又做出更多高難度的動作,這會兒楚茉終于覺得有些吃力了,不過仍是勉強完成。
原本在後頭觀看的那些宮人們還想譏笑嘲諷一番,見到這番情狀,全都閉嘴了。
「想不到你竟是個習舞的好苗子。」萍姑終于露出了笑容,雖然是記有些勉強的笑。若楚茉沒有先前寵妃的身分,她真想視其為傳人,將一身高明的舞技傾囊相授。「這麼看來,你卻是不必由基礎學起了,今日你先休息,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明日便開始習舞。」
說完,萍姑回頭交代了一聲,便領著楚茉出了屋子。
她這舉動讓眾人一片譁然,能讓前頭人親自帶路的,這楚茉究竟是什麼來頭?
萍姑如此作為自然有她的道理,待她帶著楚茉來到宮人居住的小屋內,只剩兩人時,她才語重心長地道︰「吏部那里有人在太常寺替你使了力,讓我對你好好照拂一番,所以你才能獨居一室,也不必從最低等的宮人做起。」
吏部?楚茉偏頭想了一下,八成是季圓圓了,對于這個宮中唯一的朋友,她當真是滿心感激。
「即使如此,因為你的姿色太過出挑,這在教坊里可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你得知道遮掩。」萍姑細心地將一些該注意的事情告訴她,「方才說你資質好可不是信口胡言,我不願埋沒你,你若有興趣便好好學學。只是你既有貌又有才,必然惹人嫉妒,這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陰謀詭計防不勝防,而且骯髒污穢,可不像宮中人即使施手段也施得干淨,須得小心謹慎。」
感受到對方的善意,楚茉微微一笑,道了聲謝。
這傾國傾城的笑容讓萍姑看得一呆,回過神之後,原本想說的話在喉頭咕噥了兩句,最後吞了回去,轉身離開。
楚茉待她走了才慢慢打量起這比紫雲閣的浴間還大不了多少的房間,里頭就是一桌一椅,還有個擺衣服的衣箱,桌上有面銅鏡和篦子什麼的,自然不可能有書本或是文房四寶,看來在教坊里最重要的就是打扮了。
或許是托了季圓圓的福,這小房間倒也干淨,還有扇對著小院的窗戶,在這座雲韶院中,居住環境應當算是好的。
她放下包袱,看著銅鏡里模糊的自己,自嘲一笑,「原想在宮里混吃等死,卻是越混越回去了,就是不知道這里有沒有月俸可以加菜呢?」
依她爹的性子,知她蒙受此難,應該會想方設法救她吧?陛下顯然對她失望了,在這關口觸怒他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得想個辦法送消息出去,讓爹知道她很好,免得爹一個沖動,連襄陵縣伯的虛餃都給除了。
「跳舞呢,想不到我還有這天分……那就試試吧!」
楚茉在教坊的生活在緊鑼密鼓的習舞中展開,就這樣過了月余,天氣漸熱,襖子都換成了長衫。
真的學習了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對此道挺有興趣的,看著前頭人的流雲飛袖、胡旋細腰、霓裳羽衣,甚至是刀劍齊舞,那種將人體姿態展現得淋灕盡致的美,正符合了她愛美的心性。
她的想法與他人不同,換個人可能會嗟嘆若是自己也能跳得那麼好就好了,然而她是有天分的,認為自己必然能跳得比那些人還好,所以竟是一反疏懶的常態,練習得很起勁。
至于她在教坊內的伙食待遇,因為有季圓圓的關照,還算過得去,生活起居上倒不是很難過。
不過就像萍姑預測的那般,她的獨特待遇遭到不少人白眼,平素作習練舞時沒有少使絆子,更因她的舞技很快就趕上了眾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然她的人緣也就更差了。
相比之下,有一人比她更不好過。
楚茉被貶後的一切,蕭清瀾刻意不去探听,只不過他益發嚴厲冷峻的施政態度還有自虐式的勤政,都讓看在眼中的胡公公擔憂不已。
胡公公很清楚關鍵是什麼,還不是被送至掖庭的楚茉,只不過蕭清瀾不問,他也不敢講。
然而一個月過去,蕭清瀾幾乎是不眠不休的埋首政事,玉帶都松了一大圈,再這樣下去,胡公公怕他還沒懲罰到楚茉,倒先懲罰了自己。
蕭清瀾忍得住,胡公公卻忍不住了,喚來內侍偷偷打听楚茉的近況,但當他知道楚茉並不在掖庭時,嚇得差點連御賜的玉如意都給砸了,即使今日不是他服侍,仍連忙趕到蕭清瀾的案前。
「莽莽撞撞的成何體統!」蕭清瀾沉聲喝道。
「陛下恕罪。」胡公公被他鐵青的神情一驚,滿月復的話又縮了回去。
「不是你當值,你來做什麼?」蕭清瀾雖倚重胡公公,卻也不是每日都將他綁著,亦是有讓他松快的時候。這時間胡公公該在他的居處享受小太監們的服侍,怎麼又闖到自己面前來?
胡公公欲言又止,最後決定賭上腦袋,硬著頭皮說道︰「是有關楚美人……呃,襄陵縣伯之女楚茉的事……」
「她的事不用告訴朕。」蕭清瀾一听,臉色馬上一黑,好不容易調整好的心情又起波濤。
「是……奴才告退。」胡公公面色尷尬,躬著身又要離開。
「等等。」蕭清瀾雖不想承認自己也擔心,但畢竟憋不住心中的想望,冷聲問道︰「楚茉有什麼事?」
胡公公馬上精神來了,連忙說道︰「奴才今日听聞一個消息,當初楚茉並未被貶入掖庭,反而被沒入了教坊。奴才想著這畢竟是個差錯,怎麼會與詔令不一致,該責問尚宮局,所以才特地來稟告陛下。」
蕭清瀾聞言臉色一變,長身而起,「你說什麼?楚茉入了教坊?」
「是。」胡公公見狀就知道今日自己賭對了,「被貶斥的第一日就送出宮了。」
說完,他眼睜睜地看著蕭清瀾手上的狼毫筆直接被失手折斷。
蕭清瀾僵硬地坐在那里,混身散發的戾氣讓他身邊的兩名內侍都嚇得跪了下來。
教坊!她居然被送入了教坊!牆倒眾人推,後宮那群女人的心果然夠黑,手段果然夠狠!
蕭清瀾覺得一股怒火由心底散開來,如果不是自制力強,身邊這幾個內侍可能都會被盛怒的他直接宰了。
當初他貶她至掖庭,是想著掖庭是個學習讀書的地方,也不見得過得多苦,但教坊不同,學習那舞樂是紮紮實實要受累的,她那般懶散的人受得了嗎?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掖庭的人除非有令,不是誰都可以動的,但教坊的舞姬樂師地位低下,不僅容易在表演時被吃豆腐,萬一被哪個達官顯貴看中,只要說一聲就可以領走了。
他的楚茉,竟有可能在他不經意間成了別人的人?
想到這種可能性他便氣得要爆炸,什麼奏摺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揮退殿中其他人,只留下胡公公,「朕要出宮!」
胡公公當即忙碌一番,替蕭清瀾換上了便服,只帶著兩名侍衛,幾人低調地出了宮。
長樂坊就在宮門之外,所以蕭清瀾等人很快就到了。
胡公公上前打點,幾人毫無滯礙地進了雲韶院,不過他們並沒有大搖大擺的闖進去,只是來到了一處院子,站在外頭恰好能由大開的窗戶看到里面練舞的情況。
「叫訓練楚茉的前頭人出來。」蕭清瀾交代了一句,目光幽幽地望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楚茉。
她雖是穿著和眾人一樣的胡服,面上的妝容也不見得有多艷麗,但她只消站在那里,整個人就像發著光,輕而易舉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她有些清減了,革帶將她的腰勒得細細的,卻是恰好將她的豐盈身材凸顯了出來。他從來沒見過她這番打扮,在宮中穿胡服是不莊重的,可是她偏偏穿出了冶艷,穿出了嫵媚,還有一種旁人都沒有的野性。
她似是在練胡旋舞,雙袖高舉,足尖立地,在屋內不住旋轉著,轉了五圈、十圈仍不停息,革帶上的珠串及身上的彩帶隨著她的旋轉而飄逸飛舞,如雪花、如蓬草,裙子旋成了弧形,輕盈而有張力。
像她這般嬌柔的人,竟也能跳得矯健明快,俐落奔放。
不只蕭清瀾看得愣了,在旁練舞的人都默默停了下來,看著只練了一個多月的楚茉,居然練成了難度極高的胡旋舞。
像她們這般入教坊學習的女子大多是官員女眷獲罪,或是平民女子投身而來,不見得人人都有天分。這胡旋舞不少人只旋個十圈就開始打擺子,但楚茉卻每個動作都做得確實,不管是健舞軟舞,就沒有她學不會的。
其中一個名叫巧娘的舞姬原也是官員之女,因父親犯罪而受牽連,在楚茉沒來時,她算是教坊內數一數二的宮人,前頭人對她青眼有加,但自楚茉出現後便成了眾人的焦點,前頭人施教的重心全往楚茉那兒偏移,這叫一向自覺色藝雙全的她如何能忍?
巧娘見萍姑不在,趁著眾人不注意,偷偷地扔了個彩球過去。
彩球滾呀滾,滾到了楚茉腳下,她不小心踩中,一下失了平衡,直接狠狠的摔倒在地。
為了避免傷到腳踝,楚茉在跌倒那一瞬間甚至不敢用力支撐,只能本能地先護著臉,順著旋轉之力倒下,所以不僅僅是摔得重了,還順勢滾了幾圈,看上去狼狽不已。
外頭的蕭清瀾險些沖進去,但他握緊了拳頭,忍住了這個沖動。
他自然看到了是誰陷害她,他卻不能就這樣進去救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摔倒,在沒人攙扶的情況下自己慢慢坐起來,然後無視旁人的冷嘲熱諷,小心翼翼的檢查著自己哪兒受了傷。
他印象中的她該是意氣飛揚的,都敢掌摑女官了,一個小小的舞姬怎麼不敢打回去?頂多他再送十個八個嬤嬤堵旁人的嘴,他的女人何曾需要忍氣吞聲?
不!她不再是他的女人了。
蕭清瀾深吸了口氣,有些懊惱自己就不該走這一遭的,該死的他竟對她心軟了。
此時萍姑恰好來到了蕭清瀾身邊,知道他的身分後,原想下跪行禮,卻被他攔住。
「朕問你,楚茉她……好嗎?」
萍姑有些拿不準蕭清瀾問的好不好是哪一方面,只好全說了,「楚茉很有天分,習舞很快,跳得很好,假以時日必成大家。只是因她容色技藝皆出眾,自是容易受到排擠嫉妒,所以她平素並不與人交好,頗為……獨善其身。」
獨善其身,好個獨善其身,她在宮中時不也是這樣?她的心中只有她自己,連他這個帝王可都不看在眼里呢!
蕭清瀾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她可有提過以前在宮中的一切?可有提過……提過朕?」
萍姑老實地道︰「沒有。」
蕭清瀾深深吸了口氣,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麼。他不是將她趕出自己生活之外了?何苦婆婆媽媽的牽掛著,人家可不想他呢!
此時萍姑突然取出一張紙條,遲疑地對著蕭清瀾說道︰「楚茉前日請門人將這張紙條送出去,被奴婢攔了,奴婢不知該不該送出去……」
蕭清瀾將紙條接過,打開看了,是送給楚之騫的,里面寫著她在教坊里一切都好,吃飽睡好還能習藝,讓楚之騫不要擔心,更不要到御前替她說話。
他冷冷地笑了起來,她阻止楚之騫到御前還不是怕他遷怒?他在她心中就是這樣昏庸,會因她的原因隨意降罪他人?而在這教坊內受盡苦楚刁難,她就沒想向他求救一句?
說不定,說不定她多說一句,他便心軟了,她也不用面對如今艱難的局面,可是她卻從沒想過向他開口。
就像當初她受到魏太後、魏紅的逼迫,她也從來沒有求過他的庇護,他在她心中就是一點也不能依靠、不能相信的嗎?
「這個女人始終沒有將朕放在心里……」他喃喃道,冷眼看向屋里又旋轉起來的楚茉,凝視著她忍著痛的表情,驀地將掌心的紙條揉得面目全非。
「她既覺得好,就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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