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二月末,台州的天氣已經開始變暖,街上人來人往,比往日多了幾分熱鬧,就是鋪面里的小伙計吆喝起來都分外的歡快。
街邊賣茶的老漢听得昏昏欲睡,守著茶爐,不時點幾次頭,很有幾分喜感。
「駕——」
突然,一聲惶急的聲音劃破半空,驟然打碎了這份寧靜,老漢猛地驚醒過來,還沒來得及探看,眼前就是一花,一個紅衣女子駕馬迅速閃過。
老漢嚇得猛然後仰,剛要罵兩聲,緊接著又有數道馬蹄聲從後邊傳來,他扭頭一瞧,當先三匹馬上都是黑衣蒙面,手持利器的男子,看起來像是江湖人士。
在他們之後努力追趕的兩人,則是穿著普通,腰佩長劍,看不出什麼來歷。
這前一,中三,後二,一行六個人你追我趕,隱約間還有刀光劍影,立刻把整條街道鬧得人仰馬翻。
「跑那麼凶,趕著投胎啊!」
「狗娃,狗娃你在哪兒?」
「哎喲,我的梨子,我的梨,造孽啊……」
老漢膽子小,趕緊往門里避一避,結果剛剛站定,只听「錚」的一聲,他原先站的位置,不知從哪里飛來一把匕首,深深沒入土里。
老漢瞬間白了臉色,後背冷汗嘩嘩淌。「老天爺保佑,差點兒見閻王了……」
不說老漢這般倒霉,受了池魚之殃,只說那三個黑衣人下手是真狠,飛刀一把接著一把,從懷里掏出飛刀,奔著前方的紅衣女子射個沒完沒了。
紅衣女子也是個厲害的,閃躲騰挪,每次都與飛刀險險擦身而過。
黑衣人有些心急,失去了準頭,一把飛刀扎到了遠處的一匹拉車老馬。
老馬吃痛,瘋了一樣的跳起來長嘶一聲,猛地掙月兌韁繩,橫沖直撞的往前跑。
事有湊巧,所有人都避退在一邊,偏偏有個三四歲的孩童不知道害怕,追著掉在街心的木球跑了出來。
男童母親在旁人的提示下回頭,看到這一幕,嚇得厲聲喊道︰「鐵蛋!不要!」
眼看著馬蹄就要從孩童身上踐踏而過,紅衣女子一個飛身躍起,沖過去抱住孩子滾落到街邊。
這麼一耽擱的功夫,孩子是得救了,但黑衣人也抓住機會甩了三把飛刀過來。
情急之下,紅衣女子硬生生平移出去一步,躲過兩把,最後一把,卻避無可避的沒入她的胸口,鮮血瞬間從她的唇角溢出來。
婦人連滾帶爬的跑上前,從她懷里接過孩子,看到女子這模樣,嚇得尖聲大喊,「救命啊!來人,快來人吶!」
黑衣人追到跟前,還要動手,身後那兩個普通衣衫的年輕男子終于趕到,其中身穿藍衣的男子直接手持長劍,翻身站在馬背上,騰空朝這邊掠了過來。
黑衣人顯見很是忌憚,不願意和他糾纏,回頭匆匆應付兩招,立刻分頭撤離。
藍衣男子想要追趕,但余光看到受傷的女子,只能放棄,回身將她扶起,急著問道︰「余姑娘,妳怎麼樣?堅持一下,我這就帶妳去找大夫!」
「梁哥,人都跑了,怎麼辦?」另一個同伴追趕不及,只能過來詢問。
「以後再抓人,先帶余姑娘去治傷。」梁浩海面色凝重,兩道墨色眉頭緊皺,本來很有把握的事,沒想到出了這樣的岔子,任誰都高興不起來。
他輕輕把余姑娘打橫抱起,同時朝那婦人問路,「大嫂,請問最近的醫館在哪兒?」
婦人方才嚇得厲害,這會兒回了神望向他,就有些看愣了。這公子長得真是好看,劍眉鳳目,鼻梁直挺,即便一身普通衣衫也難掩通身的氣派。
「大嫂?」梁浩海疑惑挑眉,不經意間流落出幾分不耐煩和焦急。
婦人驚了一跳,趕緊忙給他指路,「這條街盡頭,就有一家醫館。」
「多謝。」梁浩海點頭道謝,抱著余姑娘快步離開,甚至沒忘了招呼兄弟,「馮全,跟上!」
「來了。」馮全有些埋怨婦人沒看好孩子,害了余姑娘,狠狠瞪了她一眼。
婦人有些心虛,隨後扯了兒子的耳朵,怒從心頭起,罵道︰「混賬小子,以後看你還敢不敢亂跑,方才你差點兒就被馬踩死了。」
一旁熟悉的街坊趕緊開口勸慰,「小孩子哪有不淘氣的,回去教教就是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那姑娘會怎麼樣,好像傷得很重。」
「胸口中了一刀,怕是不能活了。」
婦人生怕惹上麻煩,畢竟方才那姑娘可是為了救她兒子才受傷的,于是扯了孩子,匆匆回家去了,眾人也就慢慢散了。
這一頭梁浩海抱著余姑娘,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街尾,果然看見有家醫館,他沖進去就大聲喊道︰「大夫,大夫趕緊幫忙救命!」
「來了來了,喊什麼喊。」醫館後邊有人應聲,隨後藍色粗布簾子一挑,出來一個白胡子老頭兒,問道︰「出了什麼事兒,病人在哪兒?」
梁浩海趕緊應道︰「是我抱著這位姑娘,她中了飛刀,勞煩您快給看看。」
「姑娘?」老大夫皺眉,待得走近,看了眼余姑娘受傷的地方,頓時變了臉色,直接擺手攆人,「她傷的地方太特殊,男女有別,我可沒辦法替她醫治。你們趕緊走,尋別人去看。」
「人命關天!醫者父母心,還分什麼男女有別!」梁浩海有些惱,耐著性子勸說。
但老大夫就是死心眼兒的不肯救治,最後雙手一背,回去後院了。
「梁哥,要不要我把他抓出來……」馮全氣得厲害,打算用些手段。
卻被梁浩海攔住了,「不成,余姑娘傷得太重,他若是不用心,必死無疑,還是另外再尋大夫。」
「唉!」馮全跺腳,惱道︰「余姑娘真是的,若不是為了救那個貪玩的小孩子,也不至于受這麼重的傷。」
「好了,趕緊去尋別的大夫。」
梁浩海抱了余姑娘往外走,送他們的小藥童有三分同情,出門時忍不住多嘴一句,「二位貴客,這城里的醫館幾乎都是男大夫,不會有人醫治這姑娘的。倒是城北童家大院的童大小姐,醫術精湛,常給城里婦人們看診,心腸很好,你們不如去試試,但是童家規矩大,日落就要關門,日出才開啟,你們怕是趕不上了。」
梁浩海兩人听得眼楮一亮,應道︰「多謝小兄弟,我們會試試。」
小藥童趕緊擺手,笑道︰「不過隨口一句話,這姑娘也是好人。」
醫館門口正好有馬車,梁浩海直接跳上去,吩咐道︰「找一家最安靜又干淨的客棧,最好在城北,快!」
車夫剛要說話,馮全就扔了一塊銀子過去,車夫立刻閉了嘴,調轉馬頭就奔去城北。
台州府城不大,馬車跑起來,很快就到了一家客棧前。
梁浩海眼見太陽落山,馬上就要天黑,心急之下把余姑娘送到客棧廳堂放下,吩咐馮全,「開一間上房等我,我這就去請那位童大小姐。」
「好,梁哥,你放心……」
馮全說到一半,客棧掌櫃就走了過來,原本以為有客人上門,他很歡喜,但是眼見梁浩海兩人身上都有血跡,余姑娘更是瀕死,他立刻變了臉色,開始攆人,「客官,我們房間已經滿了,你們趕緊換一家吧。」
馮全沒想那麼多,開口就質問,「不可能,又不是趕考時節,你們這個小店怎麼可能住滿了?」
掌櫃卻冷著臉,堅持道︰「就是住滿了,我們今晚不接待客人,你們趕緊走,否則我就報官了!」
「報官?」馮全跳起來就要大罵,「你趕緊報,老子就是……」
梁浩海卻一把攔住了他,他們出來辦差是秘密進行,不好隨便暴露了身分。
他直接從荷包里拿出一只銀錁子扔給掌櫃,「我們只住一晚,若是還不答應,就是給臉不要臉了,別怪我們以後為難你。」
掌櫃不過是虛張聲勢,這會兒得了銀子,又見梁浩海兩人不是好欺負的,就軟了態度應道︰「我也不是不願意接待,實在是這位姑娘傷得太重了,萬一惹上官司,或者這姑娘有個好歹,我們壞了名聲,以後不好做生意。」
「放心,保管不給你這店里惹麻煩。有後院的空房給我們安排一間,萬一有什麼不好,也不給你添晦氣。」
「好,那勞煩客人隨我來。後院有間耳房,小了一些,但還干淨,適合這姑娘養傷。」掌櫃說得好,其實就是不想他們入住客棧的房間,萬一這姑娘死在里邊,以後的客人會忌諱。
幸好,這間耳房經常打掃,雖簡陋一些,卻也勉強能安身。
梁浩海囑咐馮全守著,自個兒趕緊去尋童家大院。
可惜,這麼一耽擱,天色早就黑透了。他尋到童家大院時,童家大門合攏得嚴嚴實實,任憑他怎麼敲,里面也沒人回應。
余姑娘的傷勢太重,隨時都會死去,他實在等不得,只能劍走偏鋒了……
童家大院不算小,五進的大宅還帶了一個小花園,花園的東北角建了一棟二層閣樓,童家大小姐童悠悠就住在其中。
暗夜里,聲音本就傳得極遠極清楚,門口有人拍動,閣樓里也听了幾聲。
童悠悠放下手里的醫書,朝著大門方向張望,問道︰「小桃,可知大門外是什麼人來訪?」
小桃只有十五歲,長得白胖粉女敕,因為自小貼身伺候主子,深知主子的脾氣隨和,也不覺得如何拘謹,這會兒就一邊啃著果子,一邊隨口應道︰「哎呀,小姐,敲咱們家里門的,能是什麼人,肯定是求醫的啊。」
她還想說幾句,後腦杓卻被人拍了一記。
一個穿了蓮青色衣裙的婦人從門外進來,嗔怪的瞪了小桃一眼,惱道︰「沒規矩!一盤果子,小姐沒吃一個,倒是讓妳吃了一半!」
說話的婦人是大小姐的女乃娘陳嫂子,家里男人是這童家大院的管家,很得老夫人信賴,陳嫂子為人爽快心善,閣樓里的大小丫鬟都受她管束。
小桃嚇得含了一嘴的果子,趕緊躲去小姐身邊求救,「小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童悠悠好笑,望向陳嫂子,「陳嫂,小桃年歲還小,不要同她計較了,明日罰她給我掃院子就好了,再說我也沒胃口,她把果子吃了,省得明日蔫掉就浪費了。」
陳嫂子本也不是嚴厲的人,主子開口,她自然不能抓著不放,于是又瞪了小桃一眼,見她縮著脖子,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但嘴上仍說︰「下不為例,明早掃院子。」
「是,保證完成任務。」小桃立刻應聲,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方才的小心和忐忑。
陳嫂子點她的腦門兒,末了上前替主子拾掇桌子,小聲勸道︰「小姐定然又不忍心,想著誰來求醫是有急癥,但小姐您擅長的是婦科,都是天長日久累積的病癥,哪有危及性命的,以至于這麼急著來請您的。
「您啊,還是把心放回肚子里,早些睡吧。老夫人早就發話了,天黑就不能再開門。上次您偷偷溜出去,本是一片好心,想著救人一命,但那婦人是難產,您根本幫不上,最後產婆也不成,一尸兩命,還怪到您頭上,鬧得咱們家里不得安寧,老夫人也氣得病了半個月。小姐,咱們可不能再亂發善心了啊!」
童悠悠听得有些臉紅,心里那點兒好奇就像小小火苗,被女乃娘一盆冷水澆滅得徹底。
小桃啃著剩下半個果子,含糊替小姐說話,「陳嫂說的不對,小姐說過啊,世上有壞人就有好人。先前那家人確實混蛋,但也有好的啊,比如戚小姐、蔣姑娘、雲姑娘和劉姑娘她們,都是小姐出診治好了她們的母親,這才結下的手帕交……」
陳嫂子听不下去,抬手又要敲她。
小桃後知後覺想起方才的教訓,雙手抱住腦袋,不等挨打,已經哎喲叫了起來。
童悠悠趕緊攔著,無奈道︰「陳嫂,小桃的話也有道理,但我以後絕對不再隨便出診,妳就別擔心了。」
陳嫂子放下手,嘆道︰「小姐啊,您是我女乃大的,我怎麼能盼著您不好。您年歲小,不知道世間險惡,尤其是我們這江南之地,多少姑娘就因為流言,被生生逼著懸梁自盡,跳河證清白。您可不能大意啊!老爺在京都,夫人又是……哎,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否則老夫人怕是也要……」
「我知道了,陳嫂。」听得京都二字,童悠悠臉色也暗淡三分。
陳嫂子看了有些後悔,張羅著喊小桃一起鋪被,伺候小姐洗漱。
很快,童悠悠上了床,陳嫂子囑咐小桃幾句就離開了。
小桃在腳踏上打地鋪,方才吃得飽,很快就睡著了,童悠悠卻是睜著眼楮睡不著。
方才陳嫂子說她天真,不知世間險惡,這話真是沒錯。
她前世本是現代的一個菜鳥中醫,畢業不到一年,正是在各個科室輪流打雜操練的時候,一場車禍就從童家大夫人的肚子里出來了。
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穿越到一個陌生世界,童大夫人又一命嗚呼,被童家老夫人接到了台州這里的童家大院。
十幾年間,大半時間都圈在這座閣樓里,學規矩,讀書,琴棋書畫,繡花,簡直讓她應接不暇。
幸好,童老夫人身體不好,她借著一個「孝」字,把老本行慢慢撿了起來,古今印證之下,也算進步飛快,讓偷偷教授她醫術的師傅驚奇不已。
若不是顧忌她是個姑娘家,怕是師傅都要敲鑼打鼓昭告天下了。
她原本打算學點兒本事傍身,就算這是個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總能給她機會活出自我,掌控自己的命運。
結果,現實卻讓她一次次鎩羽而歸。若不是有祖母和師傅替她收尾遮掩,她如今還不知道落得什麼下場。
幸好,上天沒有太過殘忍,她的爭取和努力,到底還是有些收獲。解除過一些病人的痛苦,也得到了幾份難得的友情……
這般想著,她的眼皮就有些沉,腦子也是開始昏沉。她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但也無力反抗,被睡魔扯入了暗黑的深淵……
原本被關緊的窗子輕輕抬了起來,跳進一道黑影,正是在外等候多時的梁浩海,他行了一禮,來到窗前,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是用薄被卷起童悠悠,跳出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