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著裝滿濕衣服的竹簍,平昭芙一步一步盡其可能的加快腳步回家。
今兒個的衣服較多,她洗得晚了,等等還得準備午飯,用過午飯後須去田里拔蘿卜、芋頭,還有紅薯,動作慢了的話,婆婆可是會罵人的。
平昭芙快手快腳地將濕衣在竹竿上晾平,接著趕往灶房生火煮飯。
過沒一會兒,平貴福回來了。
平貴福是她的丈夫,但兩人尚未圓房,因為平昭芙是他的童養媳。
三歲那一年,平昭芙被賣進了平家當童養媳,那個時候,她的丈夫尚未出生,收養她,是希望藉由她帶來兒子,可後繼香火,所以她的名字被取叫「昭芙」,就是招夫之意。
可是時日一天天過去,平母肚皮一直未有消息,原本對平昭芙還算溫柔的婆婆漸漸地變了,尤其再加上女乃女乃那邊的壓力,幾乎可說是女乃女乃那兒嘲諷過平母肚皮無用,平母轉頭過來就打罵她,說白花了錢養了一個沒用的畜生。
她一直認為養母肚皮無出,都是她的緣故,不管公婆怎麼苛刻她,都默默地忍受,還好在她八歲時,平母有孕了,而且還一舉得男,她的日子總算是守得雲開了。
打平貴福出生後,就是她帶養的,平母打算明年過年、平貴福十六歲時,讓兩人圓房,畢竟到時平昭芙都二十四歲了,平母就怕拖得晚了,生不出繼承人,家里又沒錢買妾,平家的香火可不能斷在這一代啊。
其實當年平母一直無出,女乃女乃就有動過為兒子買妾的念頭,但平家也不過是靠租來的一畝田過生活,經濟不佳,當年買平昭芙的錢還是去借來的,這也是為什麼在平貴福出生之前,平家長輩會特別討厭她的原因。
「午飯好了沒?」剛從田里回來的平貴福一進門就喊。
「再等一會兒。」平昭芙朝著門廳方向揚聲喊道。
「餓死了,動作慢吞吞的。」平貴福一坐在椅子上,替自己倒了杯水,仰首一口喝盡。
平昭芙有些無奈的笑了下,這個小她八歲的小丈夫,因為是她從小把屎把尿帶大的,與其說是丈夫,倒不如說是弟弟,有些任性的言語她都是一笑置之,偶爾過了分了,才會訓他兩句。
小時候,平貴福還會乖乖听訓,把她當姊姊撒嬌,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膽子也越來越肥,不僅會頂嘴,還會跟父母告狀,最後反而是她挨罵,在家里的地位越發像個佣人一般微不足道了。
「馬上就好。」平昭芙加速手上搧火的動作,她忙得一臉汗,汗水滴落眼睫,只能隨意用手抹去,小巧清秀的臉蛋上沾染了煤灰。
剛炒好菜,平家二老就回來了。
爺女乃在前年一前一後過世,現在家里就只剩四個人了。
瞧見母親,涼涼等飯吃的平貴福拉了拉母親的袖子,嘴巴朝灶房方向努了努。
「欸。」平母睨了兒子一眼,「會說的,緊張啥?」
「我怕這好事被別人搶走了。」
「怕啥?依車家那人的聲譽,誰敢再把閨女嫁給他?就算再等個十天半個月,也不怕有人搶。」
「可是我怕依兒等不及啊,萬一肚子被看出來可就壞了她的閨譽了。」平貴福急切道。
「還說!」平母擰了兒子手臂一把,語氣雖帶怒嘴角卻揚笑,「小小年紀就會胡來,真是要氣死我了。」
「娘,我看妳高興的呢。」平貴福調皮地朝母親做鬼臉,「妳就怕平家無後,朝也煩夜也煩,現在都不用煩啦。」
「再說!」平母揚手裝出要打兒子的樣子,「我打死你這個惹禍精。」
「娘,妳才舍不得呢。」平貴福蹭在平母懷里撒嬌。
「去!」平母一把將兒子推開。
「好啦!現在是在唱大戲啊。」平父白了母子倆一眼。
母子兩人推來蹭去,又忍不住笑開來,連平父也加入了。
平昭芙端著菜肴走出來,就看到平家三人和樂融融,不知在聊啥聊得如此愉快,不免好奇一問,「在說啥呢?這麼開心?」
「嗯咳。」平貴福咳了聲,推了推母親。
「急啥?」平母正色道︰「用過飯再說吧。」
被平家人排除在外不是第一次了,平昭芙常有種自己不是這家人的感覺,她猜可能是因為她跟平貴福尚未有實質的夫妻關系,即便一起長大的,但是因為平家人多把她當成佣人看待,所以還是會有這種格格不入感。
只要成親之後就好了,她就會是真正的平家媳婦了。
每次被排擠的時候,她都這樣安慰自己。
服侍平家三人用完午飯,她才能就著殘羹剩飯打發自己的五髒廟。
可是今日,平家人用完飯,卻沒有進房去午睡,平母甚至要她拉張椅子坐下,似乎有什麼話要跟她說。
平昭芙莫名的緊張起來。
「昭芙啊,妳知道臨和城內有個大富人家姓車嗎?」
平昭芙輕點了下頭。
車家的有名不僅是因為富有,也不僅是城內將近三分之一的產業都屬于車家,還有一項是──車家主人車相燁已經娶了兩房妻子,皆是過門不到半年就暴斃。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就算官府覺得有問題,也因為跟車家關系良好,而不做任何處理,任憑女方的家人哭天喊地,硬是不收訴狀。
所以有小道謠言開始出現,說車相燁個性暴虐無道,凌虐妻子,兩個都是被他虐死的,畢竟他在商場上就是一個精明干練、冷酷無情的男人,所以車家產業才會在車老爺過世之後仍繼續茁壯擴大,而他將這份無情同樣用在妻子身上,不僅沒有憐愛之情,更是一有不順就把妻子當成出氣筒。
甚至還有人繪聲繪影,車家半夜常傳出女人的哭喊聲,更夫還曾經嚇到丟棄竹梆子,落荒而逃。
「那個富家翁在找媳婦,開出了非常豐厚的聘金,又不局限一定要是年輕姑娘,也不需要給出對等嫁妝,我想妳在家里辛苦這麼多年,也該過過好日子了。」平母微笑的臉上,一雙眼瞳毫無笑意。
平昭芙是個聰明人,一听便曉得平母的意思,但她不願去相信,雖然尚未圓房,但她還是平貴福的媳婦啊,怎麼會讓她去另嫁他人,而且還是……還是惡名昭彰、弄死過兩名妻子的車相燁!
這豈不是等同于叫她去送死嗎?
「娘,您說笑的吧?」平昭芙嘴角在顫抖,因為她很清楚平母生性嚴肅,是從不說笑的。「我是貴福的媳婦呀。」
「又還沒圓房算什麼媳婦。」平母別過頭去,嘴角隱約勾著一絲不耐。
「是啊,」一旁的平貴福插話,「我一直把昭芙當姊姊看待。」
可你從小到大沒叫過我一聲「姊姊」啊。
平昭芙急切的哀求,「娘,一女不事二夫,媳婦不能……」
「我從沒認妳是我媳婦。」平母冷了臉,許久不見的老調又重彈,「當初收養了妳,花了那麼多錢,結果一直無法幫我帶子,害我平白受了那麼多磨難,誰會想要這樣一個賠錢貨當媳婦。」
平昭芙垂死掙扎,企圖想改變命運,「但妳終歸還是生下了貴福……」
平母打斷她,「妳瞧我對妳多好,受妳的折磨沒少過,卻還想幫妳找個富貴人家,讓妳享受榮華富貴,妳倒是說說,這提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親事,妳有什麼資格反對?」
平昭芙小臉越發蒼白,「可是那個人……」
「別跟她廢話。」平父不耐道,「咱家買的人,要賣出去還需要得到她同意嗎?」
平父一語驚醒夢中人。
「說得是。」平母朝平昭芙狠狠一瞪,「來月,妳就給我以平家養女的身分嫁過去,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不行反悔。」
「娘……」淚水撲簌簌直流,平昭芙膝蓋發顫,已經站不住。
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爹,娘,求您了,我以後會更乖更听話,更努力做事情的,拜托別把我嫁給車相燁……」
「就說已經定了,求也沒用。」平父起身,「車家是怎樣的人家,是能悔婚的嗎?」
「我困了,」平母打了個呵欠,「先去睡午覺了。」
「我也困了。」
呵欠是會傳染的,三人紛紛抬手打呵欠,走進了房間,誰也沒拉地上的平昭芙一把。
望著三人決絕的身影,平昭芙終是認清自己在平家忙活了二十年,盡心盡力孝順公婆,竭盡所能侍奉小丈夫,到頭來,仍是輕易的被棄之如敝屣。
進了車家,還有生天嗎?
「娘……」趁平母尚未關門,她一把推開房門沖了進去,撲通跪下,痛哭道︰「求求妳,別讓我嫁……」
凝望著滔滔河面,平昭芙眸中的淚水已經多到讓她看不清。
下個月她就得嫁過去車家了,不管她怎麼苦苦哀求,就是無人肯為她軟下心腸。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平貴福已經跟鄰街一戶女兒好上了,那個名叫依兒的女孩甚至已經懷了身孕,對方父母怒不可遏,除了聘金還要求大筆的遮羞錢,平家哪付得起,正苦惱的時候,剛好听聞車家在找媳婦,便把腦筋動到她身上,決計將她賣給車相燁當第三任妻子。
這一嫁過去,怎可能會有什麼榮華富貴的生活,那里可是地獄啊,誰也說不準她能再活多少時日,平家等于是把她推去送死的啊。
早死晚死都是死,她不如早日解月兌,省去受到非人的折磨。
她咬著淒楚的唇,一步一步走向河里。
河水淹沒了她的腳踝,濕了裙襬,冰冷的叫人打寒顫。
忍一下,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能解月兌了。
她咬著牙忍受寒冷的侵襲,雙拳握緊,堅毅的一步一步走下去。
河水來到了腰際,突然腳下一個踩空,她整個人瞬間滅頂。
突如其來的踩空以及求生本能讓她下意識揮動雙手雙腳掙扎,無法吸取空氣的胸腔悶得要爆炸。
很快地,她的雙手雙腳沉重得像鉛,無法再動作了。
身子沉到了河底,揚起河沙,河水更為混濁了。
她睜眼看著河面那粼粼閃爍的陽光,想著淒苦的短暫一生終于可以解月兌了……
眼前好像有人的黑影在移動,由于背光讓她看不清楚,她猜想可能是地獄使者來了吧,要來接走她了。
不曉得她這一生的功過是否還能進入輪回,下輩子若是為人,她的父母是否可以稍微疼愛她一些呢?
只要一點點就好,至少在傷心難過的時候,還有個溫暖的懷抱可以依靠。
衣襟倏然被拉,黑影已經近到能看到對方的臉。
原來黑白無常是長這個樣子,不像戲曲的人物會吐著長長的舌,倒是留著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大胡子,一雙眼炯炯有神,比夏日陽光還要讓人覺得過度熾烈而不敢直視。
她被拉靠在他身上,粗長的手臂用力夾著肩膀將她拖往河面,游向陽光最閃亮之處。
嘩啦!
一浮出水面,大量空氣鑽入肺里,喉頭一陣騷動,她難受的咳嗽。
男人不管她咳得有多狼狽,硬是將她拖上岸才松手。
「呼──」那男人坐在一旁,大口喘氣。
這人正是臨和城首富車相燁,行經河邊,看到有人企圖輕生,不加考慮即下馬跳入河里救人。
寒風一吹,兩人不約而同凍得直發抖。
「為何要輕生?」車相燁沉聲問,語氣雖因冷而微顫,但仍不失威嚴。
「何必……救我……」平昭芙顫巍巍坐起身,小臉凍得青白。
「誰叫妳想死在我眼前。」車相燁毫不客氣冷言道,動手擰干衣上的水。
「你可以……視而不見……」
「辦不到。」
平昭芙咬著唇,嘴角一抖,顫著聲道,「我婆婆要逼我改嫁,一女不事二夫,請你這次假裝視而不見,成全我吧。」
她踉踉蹌蹌地撲向不遠處的河流。
「喂!」車相燁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平昭芙一時重心不穩,往後跌,他連忙張臂,縴細的身子摔落在他懷中。
「請不要多管閑事!」平昭芙哭喊掙扎著想要逃離。
「改嫁就改嫁,有什麼好為此尋死覓活的!」車相燁怒道。
「不僅是因為改嫁……不僅是……」她絕望的淚喊,「我三歲被賣去當童養媳,盼了五年,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出生,我以為我已經盡心盡力做好一個媳婦的本分,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舍棄了,我以為他們是我的家人,沒想到只有我自己一相情願把他們當家人看待!」
車相燁看著痛哭失聲的女子,對她的苦楚竟起了部分的共鳴。
大手輕踫顫抖的縴肩,想著怎麼說服這個女人不要再度尋死時,噠噠馬蹄聲迅速由遠而近,馬匹未停妥,一名家僕模樣的年輕男子已經跳下馬來,沖過來大喊,「爺。」
一跑近,看到渾身濕透的兩人,震驚的大聲斥責,「這麼冷的天您怎麼還下河游水?」
車相燁翻了個白眼,「他女乃女乃的,我這模樣像是游水的樣子嗎?」
「爺,您真會給我找麻煩。」一點都不像奴僕,反而比較像管家婆的小廝鄭平忙月兌上的披風,披在車相燁身上。
車相燁反手拉下披風,扔到平昭芙身上。
突然覆身的暖意讓平昭芙一愕。
「把這姑娘……」他遲疑的一停頓,改口,「把這位大娘子送回家。」
「爺,這是誰啊?」鄭平好奇的問。
「想死卻不會找好地方的白眼狼。」車相燁不客氣道。
「我沒叫你救我!」平昭芙不平的瞪著他。
「真要有尋死的決心,不如想辦法推掉這門親事,別讓妳家人稱心如意!」車相燁沒再理會她,縱身上馬,絕塵而去。
「大娘子,妳家在哪兒啊?」鄭平詢問平昭芙。
平昭芙咬著牙拒絕回答。
一陣寒風吹來,渾身顫抖的平昭芙鼻子癢,連打了數下噴嚏。
「大娘子,妳快說妳家在哪,我披風給妳了,冷得要命啊。」鄭平撫著雙臂簌簌發抖。
平昭芙心想有這人在,想再投河怕也沒機會,不如先回家,明日再來。
可平昭芙卻是萬萬沒想到,這小廝把她送回去後,竟多嘴向平母說出她投河一事,平家人因此將她鎖在柴房里,直到成親那日,才放她出來。
拜堂後,平昭芙獨坐在喜房內,想到自己悲慘的命運,就要忍不住流淚。
不知那個車相燁將會怎麼凌虐她,也不知這條命還有多少時日可活。
稍稍掀開頭巾,屋內坐著一名婢女,年紀約莫十五歲上下。
她想到平貴福鐘愛的方依兒就是這樣青春貌美的年紀,哪像她不過是個被嫌棄的老姑娘。
「至少年紀一把了還賣得到聘金。」她自我解嘲,深深一嘆。「也不算是毫無用處。」
被關在柴房的那段時間已讓她認命,現在也只求她的夫婿下手能輕一些,或者干脆一些,別讓她太痛苦就行。
過了不知多久,已經等待得昏昏欲睡的她听到厚重木門開啟的聲音,接著是婢女恭敬的一聲「爺」,她瞬間渾身凜直,睡意全消。
來了。
袖內的雙手交握,無法控制懼意的微微顫抖。
「下去吧。」
平昭芙眉頭困惑輕蹙。
這沉而有力、略微瘖啞的嗓音怎麼好似在哪听過?
婢女離開後,屋內就僅剩他們二人了。
她緊張得全身發顫。
車相燁走上前來,「合巹酒那些縟節就省了。」
他話說完,屋內的燭火就熄了,沒一會兒,她感覺到有個人上了床來。
她屏氣凝神等待,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
他一把扯下她頭上的紅蓋頭,屋內一片黑暗,她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臉,只看到一雙即便在黑暗中仍晶亮有神的眼微微瞇了瞇,動手便把人推倒,月兌去她身上質料粗糙的嫁衣。
他的動作如她預料中的粗魯不耐,縴細嬌小的身軀因此在床上左右搖晃。
「似乎真沒用過。」
她听到她的「丈夫」喃喃自語。
莫非他在「驗貨」?
驗明她是否處子之身?
平昭芙心想他是城內的首富,要不是死了兩門妻子,怎可能淪落到無人敢把女兒嫁給他的窘境?
雖然她是以平家養女身分嫁過來,但這種大戶人家恐怕早就打听過,知道她不是養女而是童養媳,對他來說,她是二手娘子,心底八成認定她早已是平貴福的人,只是平家人保證她是清白的,所以才會存疑。
「懷個孩子。」
她听到他這麼說。
懷孩子就不會被弄死了嗎?
還是懷了孩子才會死呢?
「嗚啊!」
她難以承受的痛喊,眼淚毫無預警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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