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馬鎮方的允許,宇慶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然後便帶著玉桂跟馬鎮方派給他的小廝海豐一起出門了。
其實她心里明白,這個海豐肯定是他的耳目。橫豎她也沒要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他想在她身邊安插多少耳目都無妨。再說,派個人手給她也是好的。
玉桂從小跟著她,什麼粗重活兒都不必做,根本是只軟腳蝦。拿個東西就喊累,走個兩步就說喘,都不知道誰才是身嬌肉貴的主子了。
有海豐跟著,那些跑腿買點心甜湯跟提物品的事情,剛好可以交給他。
上午,趙宇慶計劃走訪大街上幾家專賣雜貨跟婦女用品的商店,第一家便是生意最好、規模最大的包記商行。
打著「馬鎮方的夫人」這個響當當的名號,她成功見到了包記商行的店東包揚。
包揚看起來便是個精明商人的模樣,年約五十,身形瘦小,但氣場有點強大。
「包老板,冒昧打擾,我在這兒先向您致歉了。」她點頭一欠,誠意十足。
包揚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眼底滿是疑竇,「夫人多禮了,不知夫人今日光顧小店有何指教?」
「看著包老板是個爽快之人,我也不七彎八拐的了。」她說著,以眼神示意海豐將他拿在手上的東西呈上。
海豐將布包袱擱在桌上,攤開。
趙宇慶將她的樣品擺開,「可否請包老板過過眼?」
包揚一臉疑惑,上前拿起各式各樣的手作品把玩著,眼底慢慢迸出驚奇及驚艷的光。
趙宇慶在那些手作品上都夾著品項名稱及定價,包揚一眼便清楚明了。
「在下不明白夫人為何帶著這些物件前來?」他疑惑地看著她。
她嫣然一笑,「我想借包老板的店販賣這些物件。」
包揚一怔,更加困惑了。
「這些物件是我利用娘家繁錦布行無法賣出的布疋親自設計並縫制的。」她說︰「包老板應當知道我娘家現在是什麼景況吧?」
包揚微頓,點了點頭。趙家為了不倒台而跟謝家退親,改將女兒嫁往馬家的事情,誰人不知曉?
「趙家如今不能再耗損什麼了,所以我便將那些布做成可賣錢的物件。」她續道︰「我是出嫁女,不好將手伸進趙家的生意中,可又希望能幫我爹分憂,給慶隆記尋一條活路,所以……」
弱質女流這個身分跟孝心是一種武器,她很懂得善用它。
孝都能感動天了,豈不能感動人?
「如今你都是馬夫人了,怎還需要我這小店的幫忙?」包揚不解。
「若要我丈夫成全我的孝心,那自然是成的,不過……」她眼瞼一抬,目光清澄堅毅,「包老板,我雖是女流之輩,也是有一根硬頸跟一身傲骨的。」
迎上她那堅定的眸子,再听到她這番話,包揚心頭一震,眼底泄露出賞識之情。
「這些物件寄在包老板店里賣,我與包老板六四分,不知包老板可否幫個忙?」她態度誠懇殷切,「懇求包老板給個機會。」
包揚沉默須臾,說︰「七三吧。」
趙宇慶微怔,「包老板?」
「每賣出一個,我抽三成。賣不好,你得撤;賣得好,你的貨源必須穩定充足,行嗎?」
「行。」她一口允諾。
「那好,你盡快把貨備好,我騰個位置讓你賣吧。」包揚爽快地說。
「多謝包老板!」趙宇慶彎下腰,鞠躬致謝。
包揚看著她,意有所指,「幸好趙老爺還有你這個女兒……」說罷,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話鋒一轉,「我不招呼你們了,趕緊回去備貨吧。」
成功得到包記商行提供寄賣的機會後,接下來的幾家小店也因為包記商行答應讓她寄賣而跟進。
午後,她又去拜訪幾家書院跟學塾,其中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都同意訂購五十只她設計的書袋做為招生或獎勵學生的禮物。
趙宇慶真沒想到一切會如此順利,簡直像是老天爺在暗助著她一般。
回程,她還特地到崇華寺參拜謝恩。
佛前,她專心一意地祈求著,好久好久才起身。
「小姐,您求什麼這麼久?」玉桂早早在一旁候著,打趣問道︰「菩薩怕是還得拿筆寫下,才能記得您求了什麼吧?」
「胡說。」趙宇慶白了她一眼,「菩薩是什麼記性呀,以為像你一樣是豬腦袋嗎?」
「小姐怎麼這樣說人呢!」玉桂嬌嗔著。
「我哪里冤枉你了?」
看著她們主僕倆拌嘴,一旁的海豐忍不住掩嘴偷笑。
「慶妹妹?」忽地,大殿側邊傳來一道年輕男人的聲音。
趙宇慶朝聲源處望去,站在那兒的竟是曾經跟她訂親的謝家二公子謝明潔。
謝明潔遠遠地看著她,臉上有著驚喜。
他是原主一心要嫁的人,還為了他,一條麻繩便將自己給吊死了。
不過謝明潔光是樣子便不是她的菜,不是說他難看長得不好,他白淨斯文、明眸皓齒,身形縴細清瘦,像極了那種男孩團體的偶像歌手。
可她從來不欣賞這種小鮮肉型的男人,她喜歡的是像馬鎮方那種全身上下散發著雄性魅力,有著寬闊胸膛跟結實臂膀,還有……慢著!想到他,她怎麼突然有種興奮雀躍的感覺?
阿彌陀佛,真是罪過。
「謝二公子,別來無恙?」禮貌及道義上的問候,不能少。
謝明潔幾個快步來到她面前,趙宇慶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謝明潔驚覺她的身分已是馬鎮方的妻子,露出尷尬及懊惱的表情。
「你……」他一臉憂愁地看著她的手,「還好嗎?你受傷了?」
「是我不小心,已經沒事了,多謝公子關心,我很好。」
謝明潔眉心一擰,「是……是他弄傷你的?」
「不是。」她搖頭,「確實是我自己不慎。」
謝明潔憂憤地開口,「你是騙人的吧?我听說婚宴那晚的事了……」
她微頓,他指的一定是馬鎮方邀了十幾位紅倌與宴之事。
「他如此羞辱你及趙家,實在太可恨了!」謝明潔咬牙切齒,「他硬生生把你搶走,卻如此對你,我……我真恨自己無能力為你做什麼……」
他這番愛的告白讓她听得頭皮直發麻,不因別的,只因旁邊站著馬鎮方的耳目——海豐。
「謝二公子快別這麼說。」她表情和緩,語氣卻堅定,「也許你我有緣無分,但你一表人才,家世不凡,一定能找到更加匹配的姑娘。」
謝明潔听著她這番話,神情更加凝重,「若不是他,我們現在早已是……」
「謝二公子。」她打斷了他,以免他說出不成體統、不合規矩的傻話來,「請你慎言,我已是人婦。」
「慶妹妹……」
「明潔?」這時,前去跟住持師父討論為謝家先祖做冥福法事的謝夫人高氏走了過來,發現大殿里除了他,還有已嫁作人婦的趙宇慶,不禁心頭一驚。
等不及婢女跟嬤嬤攙扶,她快步上前,神情有點陰沉。
趙家跟謝家退了婚,一轉頭便接受馬家的婚書,這對謝家來說無疑也是一個屈辱。雖說她也知道趙家是出于無奈,但既然兩家已無緣結親,為免再生風波,還是保持距離,謹慎一點得好。
那馬鎮方不是個能隨便招惹的人,就連官家都顧忌他幾分。雖說她也有個當把總的大哥在後面撐腰,但她大哥先前才避過一場禍事,如今還是沉潛低調一點比較實在。
「謝夫人近來可安好?」趙宇慶見高氏來了,不疾不徐向她行了個禮。
高氏來得好,正可以將她兒子拎走,免得他說出什麼更不得體的話來。
「多謝你關心。」高氏不露痕跡地拉了兒子一把,讓他退到自己身側,「你呢?都好嗎?」
「多謝夫人關心,宇慶過得還算舒心。」
「那就好。」高氏續問︰「令尊的病好多了嗎?」
「好多了。」她回答得中規中矩,「日前已能下床,相信不日便可痊癒康復,生龍活虎。」
高氏微微點頭,「甚好,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要多保重。」
「謝夫人慢走。」她彎腰欠身。
高氏又扯了謝明潔一下,謝明潔雖然想反抗,但終究還是一臉悵然地跟著他娘親離開了。
如今單子有了,府里那幾個人手是不夠用的。
再說,她們都是馬府的人,也都有各自的分內事要做,不是她趙宇慶可以隨便調動的。
拯救繁錦是她私人的事,就算馬鎮方答應幫她,她也得公私分明,免得將來落人話柄。
雖說為了安全起見,她已經將兩家書院的交貨日期押在兩個月後,但還是得提前做準備,她想,她得自己組一個縫制工班。
一回府里,她就讓人叫來丁嬤嬤,打听哪里可以找到精于縫補的人手。
丁嬤嬤告訴她,她有位表妹名叫黃三嫂,住在浣石巷,是專門給人做漿洗縫補的,手藝不錯,而且手邊有幾個能用的繡娘。
于是她跟丁嬤嬤要了詳細的地址,尋思著明日一早便去找那黃三嫂。
回到院里,沐浴洗漱後,跑了一天的她仍然生龍活虎,半點睡意都沒有。挑了燈,她便在桌前繼續畫著新樣式。
主子沒睡,玉桂也不敢去歇著,就坐在一旁打盹。瞌睡蟲上身,沒一會兒就听見她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趙宇慶抬眼一看,只見她支著臉,歪著脖子,睡到嘴巴張開,口水直流。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驚醒了睡眼惺忪的玉桂。
她笑嘆出聲,「去歇下吧,這兒不用你侍候。」
玉桂抹掉嘴邊的口水,小聲抱怨,「之前管家要派個丫鬟到屋里來,小姐怎麼不要呢?這夜里沒人跟我輪著值守,多累人。」
「我不喜歡一堆人在跟前晃來晃去的。你也不必在這兒守著,去睡吧,這馬府守備嚴實得很,連只麻雀都飛不進來,能有什麼事?」
「可是……」玉桂揉揉眼楮,「要是姑爺回來看見,會不會……」
「他都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呢。」她說。
成親到現在有半個月了吧,馬鎮方大概只回來五、六回,有時回來也像是蘸醬油似的,看一看、問一問,便又出門了。
其他時間他都在外面的「某處」過夜,至于是何處,她大概也猜想得到。
「別羅唆了,」她趕著玉桂,「你在這兒打呼還吵著我呢!」
玉桂依然有點擔心,「要是姑爺問起,小姐可得……」
「他能把你吃了不成?」她好氣又好笑,「放心,有什麼事都我扛著,你再不走,我可叫你去外頭掃地了。」
玉桂一听,連忙起身。「那……那我先去睡了,小姐有事喊我一聲。」
「能有什麼事?」她手一揮,「去吧!」
玉桂欠了個身,「小姐也別累著,早點休息。」
玉桂出去不久,她又听見開門關門的聲音,有人走進屋里了。
她想八成是玉桂又回來了,抬起臉,劈頭就問︰「你怎麼又回……」
話沒說完就微微瞪大了眼——進來的不是玉桂,是她以為不會回來的馬鎮方。快午夜了,他怎麼這時候回來?
「就你一個人?」馬鎮方掃了一下屋里。
「我剛讓玉桂去歇著了。」她說。
「主子還沒歇下,她倒是躺平了?」他撇唇一笑,「你這主子也算是慣著底下人。」
「我自己的人,我自己慣著,你應該沒意見吧?」她問。
「她是你的人,我不管。」他眉梢一挑,「不過你是我的人,我可有意見了。」
听見他這句「你是我的人」,她的心猛地一震。
慢著,這話不會是什麼通關密語吧?他大半夜回來,該不是想跟她討債要她肉償?
「那個……我、我還沒想好。」她舉起兩只纏著紗布的手,「前兩天我們說過的,等我傷好再……」
她話沒說完,就瞥見他唇角勾起一抹不經意的戲謔笑容。
「你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樣子。」他說著在桌邊坐下,若無其事地道︰「放心,我已經吃飽了。」
聞言,她的胸口毫無預警地揪了一下,教她忍不住皺起眉心。
他已經吃飽了?他是說,他在外面……可惡,他的話讓她腦子里有了畫面。
不過,這不是她心知肚明,且根本不是秘密的事情嗎?他成親那晚夜宿逍遙樓,而且一去就是三天,總不是在那里泡茶聊天的。
看著她臉上那驚慌失措又假裝鎮定的神情,他在心里暗笑。雖說她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個做生意買賣的「可塑之材」,但在男人跟女人的事情上面她卻笨拙得很。
「今天還順利吧?」話鋒一轉,他饒過了她,「你的東西都賣出去了?」
提及此事,她立刻眉飛色舞,「包記跟幾家專賣雜貨跟婦女用品的店家答應讓我寄賣,要是客人反應不錯,就會考慮跟我繼續訂貨,還有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各跟我訂了五十只書袋,預計兩個月後交貨。」
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他挑了挑眉,「看來你的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不,這已經是第三步了。」她用感激的眼神直視著他,「第一步是你幫我搶下了那些布,第二步是你讓我使用府里的織房丫鬟並完成樣品……」
迎上她那真誠澄澈的眸子,他感受得到她真摯地、發自內心的感謝。
如今,她以為他在幫她,可她不知道的是……這是他復仇計劃中的其中一步。
原本他也沒想到可以這麼玩,是她給了他靈感,他會在後面推著她,將她推上慶隆記這座山的頂峰,然後……隔山觀虎斗。
這純粹只是好玩有趣罷了,對他來說,有或沒有都不重要。不管如何,他的最終目的是毀了趙毓秀所擁有的一切,並將慶隆記捏在手里。
將來,她會恨他的。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的心一抽,而他,不想去探究。
「不必謝我。別忘了這一切都是有等價關系的,你終究要還我。」
「我……沒忘。」她輕咬了一下嘴唇,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抬起眼望著他,「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他神情淡然平靜。
「你替趙家還了永新謝家的欠款兩萬兩,又拿出兩萬兩的現銀穩下慶隆記底下的十八家各行分號,誠如你說……我是你買的,既然如此,我早就是你砧板上的魚,你根本不必幫我什麼就能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可為什麼你會答應我的要求?」
「有趣罷了。」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有趣?」她秀眉一擰,「你是指……」
「你。」他目光一凝,視線熾熱地停在她的臉上。
迎上他直接得讓人忍不住顫抖的目光,她囁嚅地道︰「我……哪里有趣了?」
「都有趣。」他唇角一勾,伸手輕捏著她的下巴,端起她的臉,「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有趣的女人,原以為只是買了個精致的瓷女圭女圭,沒想到竟這般有意思。」
這話是為了將她捏在手里,但也不假。看著她兩頰臊紅,眼神迷蒙又含羞,他知道他能拿捏她,他討厭不確定的事物,包括人。
他懂人,也懂女人,他知道如何得到一個女人,不管是她的身,還是她的心。
只要他要,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而此刻,他想將她抓在手中,不管原因為何。
他慢慢欺近她,近到可以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他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在顫抖。
趙宇慶想發出聲音,可是喉嚨卻干澀且灼熱。
她想……他是想吻她吧?成親至今,別說是圓房,他們連親吻都不曾呢!
感覺到他可能要吻她,她竟緊張到腳趾都快要抽筋,即便她上輩子交過男友,都不曾有現在的感覺。
「你……」他的臉幾乎貼在她面前,她身上的氣息香甜得教他幾乎想就這麼吻上她。
可他心里有個黑影唰地一聲飛了出來,瞬間籠罩住他,遮蔽了他眼前的那道光。
「早點歇著吧。」他聲線低沉,松開手站起身拉開距離。
她還沒回過神來,便見他已經站起並旋身往外走去。
他剛才……不是要吻她嗎?
天啊,她還一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樣子,糗斃了!
「對了。」他走到門口,忽地停下腳步,回頭瞥著她,「下次再見著謝家二公子,讓他離你遠一點。」
她先是一愣,然後恍然,「你……海豐果然是你派來的細作!」
「我看管著自己的財產可是再正當不過了。」語罷,他旋風般地走了出去。
浣石巷,黃家。
這是間老舊的破木屋,到處都是修補的痕跡,看得出來住在這兒的人生活並不輕松。
她听丁嬤嬤說黃三嫂年近四十,是個寡婦,丈夫本是船員,十年前便死在海上,連尸體都沒找到。
她上有年老體弱的婆母,底下有四個女兒,大女兒跟二女兒都已嫁人,但平日都會回來這兒做漿洗縫補的工作貼補家用。十五歲的三女兒跟十三歲的小女兒也常到碼頭去向碼頭工人或靠岸的船員兜售自家做的吃食,若幸運,有時還能順道接些縫補的活兒回來。
雖說才四十,可艱辛的生活早已將她摧折得猶如五、六十歲的老婦。她頭發斑白、臉色枯黃、雙頰凹陷,身形已經微駝,令人不忍。
听趙宇慶表明身分後,黃三嫂十分驚訝,態度卑微,「真是失敬,原來夫人是……是我表姊家的主母?」
「我突然來訪,才要請黃三嫂見諒。」
黃三嫂疑惑詢問,「不知夫人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她神情誠懇,說話客氣,「听丁嬤嬤說黃三嫂你有一手好手藝,手底下也有幾個可用的繡娘。」
黃三嫂眉頭一皺,「表姊許是太久沒跟我聯絡,不知道我這兒的事情。」
「此話怎講?」
「先夫過世後,我為了養家活口,確實有個小工班,底下有幾個手藝不差的繡娘,不過前兩年南方大旱欠收,托繡的客人銳減,工班早已散了。」黃三嫂說著,嘆了一口氣,環顧著這破落的院子,「夫人瞧瞧,如今就連漿洗的活兒都沒有,我兩個未嫁的閨女還得到碼頭去攬客叫賣……」
此時,屋里傳來黃三嫂的婆母號哭叫罵著,「媳婦,你……你死哪兒去了?想餓死老婆子我嗎?我命苦啊……兒啊,你怎麼放下老母親就走了?兒啊……」
听著屋里傳來的聲音,黃三嫂一臉平靜,已經覷不見一絲的憤怒或是沮喪,反倒趙宇慶听了有幾分的尷尬。
「黃三嫂,你是不是得先進去瞧瞧?」她試探地問。
「我婆母只要醒著就是這樣,沒事的。」黃三嫂一嘆,苦笑著,「她一直怨我沒能給他們家生下兒子,到現在還……」話未竟,她揉了揉發酸的鼻頭,淒然一笑。
看著黃三嫂,趙宇慶只覺得心情很是沉重。這是什麼樣的人生呢?三十歲沒了丈夫,含辛茹苦養大四個女兒,盡心照顧生病的婆母,可婆母卻因為她沒生下兒子便怨恨詛咒她,這些封建時代的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夫人,很抱歉,讓你白來一趟。」黃三嫂歉然道。
趙宇慶目光一凝,心里有了定見,「不,我沒白來,而且還來對了。」
黃三嫂木木地看著她,臉上滿是疑問。「夫人?」
「我需要一個女工班,凡是有一手繡補縫綴好手藝的,不問年齡。」她深深一笑,堅定地說︰「黃三嫂,找齊你以前的人手,明日到馬府來找我。」
翌日一早,黃三嫂帶著十來個人手到馬府側門求見,其中有三個是她女兒。
她心情忐忑,不知道趙宇慶要她找齊人手來做什麼,但心想她是馬府的夫人,斷不可能沒事跑到浣石巷那種破舊髒亂的地方尋她開心,于是趙宇慶前腳一走,她便探完東家訪西家地找回之前的繡工班子。
大伙兒這兩年都過得不好,一听到有活兒可做,而且聘工的人還是刺桐巨賈馬鎮方剛迎娶進門的新夫人,個個都是一口就答應了。
來到馬府,前去與她們接洽的是丁嬤嬤,她是黃三嫂的表姊,雖說許久不見,但還是親著。
丁嬤嬤有個孫女名叫萃兒,年方十歲,前年她兒子病故後,丁嬤嬤便將她帶在身邊,算起來要喊黃三嫂一聲表姨母,叫黃三嫂的女兒一聲表姊的。
稍稍介紹了一番,在府里也沒什麼玩伴的萃兒便跟三表姊秋英攀談起來,兩個丫頭片子倒挺合拍。
她們十幾個人被丁嬤嬤帶往織房,趙宇慶已經在那兒候著她們。
趙宇慶先請她們縫制一張帕子,再于帕角繡朵花,以確定她們的針腳夠漂亮、繡功夠精細。
一一檢查審核過後,只有三個人是不合她標準的,其中一個便是黃三嫂十三歲的小女兒,其他兩個都是有點年紀、眼力不好的婦人。
趙宇慶也沒辭退她們,不能縫繡,剪布總是行的,盡管酬勞沒有別人多,但對家里的生計也是不無小補。
趙宇慶依照物件的大小及難易訂出工酬,因為是論件計酬,所以她們也可以各自尋找上手或下手做為搭檔,以提高工作效率。
每日辰時報到,由小廝引往織房,午時放飯,馬府廚房負責供餐,掌燈時分再由馬府小廝送離馬府,酬勞每三日領一次,按日給付三文錢做為茶水補助。
听到趙宇慶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黃三嫂等人差點沒跪在地上給她磕頭道謝。
就這樣,趙宇慶的工班子成立了,而且即刻便開工趕制牧學學塾跟嶺南書院總共一百只的書袋。
為了生計,也為了彷佛一陣解旱的及時雨般,提供她們工作機會,讓她們能養家活口、貼補家用的趙宇慶,黃三嫂等人一坐下來便卯足了勁地趕工。
然而趙宇慶雖是馬鎮方的夫人,可還不是能當家做主的馬府主母,馬府上下所有的吃穿用度都由馬鎮方信任的帳房先生羅平溪支配。
羅平溪每半個月便給趙宇慶送來月銀,遇缺再補。她出嫁時父親病著,大哥也沒給她什麼現銀當嫁妝,她帶走的全是過往父親給她添的頭面。這些珠環釵簪都是父親給的,她舍不得變賣,手邊的錢雖夠應付十幾個人的工酬,但總得有些預備金。
于是她前往帳房找羅平溪商量預支之事,豈料都還沒開口,羅平溪便拿出一小箱的碎白銀。
「這是馬爺吩咐我給夫人備著的,為了方便夫人分配,都是碎銀,共計一百兩。」
她驚訝地看著他,難以置信,「他……他要你給我的?」
她真沒想到馬鎮方連這個都設想周到,那看著淡漠冷酷的人竟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她得承認,她被打動了,不是錢的問題,是……那份心意。
雖說他心里有傷,導致心理有些不正常,但他終究還是有著良善跟溫暖。
第一天上工,黃三嫂等人就完成了五個書袋,不只進度快,作工也很精細。雖說了三天領一次工酬,但因為是第一天,趙宇慶想著給大家一個實質的鼓勵跟獎賞,于是便將五個書袋的工酬跟茶水費都發了。
大伙兒拿了報酬,臉上盡是歡喜感激的笑意。
稍晚,趙宇慶听海豐說馬鎮方回府了,沒等他進屋里來,她便等在院子門口「恭候」。
「你在這兒做什麼?」馬鎮方看來有點倦容,但眼神還是凌厲。
「等你。」她說。
瞧著她那直率的眼楮,他勾唇一笑,「有好果子吃?」
「算是吧!」說著,她捱到他面前,眼底滿是感激,「謝謝你先給我應急的碎銀。」
他不以為意,淡淡地道︰「要是堂堂馬夫人發不出工酬,丟的可是我馬鎮方的臉。」說著,他邁出步子往屋里走。
趙宇慶捱著他身後跟了進去,親自給他倒了茶水,還拉著他在桌邊坐下。
她殷勤熱忱的態度讓他有點……冷不了,于是他下意識地努力板著臉。
「這個。」趙宇慶從袖子里拿出一只荷包,是她之前就幫他做好的,只是一直沒拿給他。
「什麼?」他睇了那荷包一眼。那是她設計的款式,他見過,但這用色及配布很是特別。
「是我特地給你縫的。」她說。
他怔愣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接下那荷包,放在掌心上把玩著。
此時,她站在他身側,獻殷勤又討好地搥搥他的肩,「謝謝你幫我,我也回報不了什麼,就給你做個荷包,你別嫌棄就是了。」
馬鎮方兩眼木然地看著手上那只荷包,心髒隨著她一下下的輕搥而狂震。
該死,那擾人的光又溜進來了,我要把你的光滅了!
他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他一把扣住她的腰肢,將她扯進自己懷里。她毫無防備,一下失去重心便面朝他坐在他腿上,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欺近,猶如黑影般遮蔽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他要吻她,可他卻臉一撇,埋進了她的肩窩里。
他蹭著摩挲著她,讓她驚羞得心跳加速,喔不,這是在撒嬌?她快不能呼吸了!
「不……」她想起來,可卻一點力都使不上。
他像頭捕獲獵物的狼,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饑餓,但不是啊,他不是都在外面吃飽了?
他熾熱的唇輾壓著她敏感又脆弱的肌膚,微微冒出頭的胡碴刮著她、刺激著她,很扎人……但她怎麼會有種麻癢的舒服感覺呢?
「夠了……」她本能地推了他的肩膀。
他抬起那凌厲又帶著侵略感的幽深黑眸,定定看著她。
她閃閃發亮,耀眼得讓他心里的傷口隱隱作痛,他要熄了她的火,滅了她的光,不管用什麼方法。
「你是我的。」他沉聲宣告。
「唔……」她的推拒並不是厭惡他,而是她意識到自己居然想要他。
這太奇怪了!她從來不是一個無愛也能生欲的人,要對一個人有愛有欲也從來不是三兩天就能成的事情。
他們成親不到一個月,為何她對他會有這種想望?她對他有愛嗎?
可不管她對他有愛無愛,他都不是因為愛而想接近她,甚至他想毀了她,想毀了一個人,決計不會是因為愛。
不知怎地,她難過起來。
看見她眼底那抹憂傷,他心頭一震,「你這是什麼表情?」他目光沉下,心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情。
她幽幽望著他,「你會愛我嗎?」
聞言,他陡地一震,像是被雷劈著了般。「什麼……」
「雖然是買賣,但我……我還是希望有愛。」她神情懇切,「你會愛我嗎?」
愛她?她是趙毓秀的女兒,是仇人的女兒,是他報復的武器之一……他怎麼會愛她?怎麼能愛她?
「你忘了嗎?」他聲線低沉幽緩,「你是我買的一只花瓶,昂貴的花瓶,是為了摔得粉碎而買來的、獨一無二的花瓶。」
他的話像是一把尖刀般刺進她的心。
他不是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也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跟價值,之前他這麼說的時候,她感到不安惶惑,而這次……她居然覺得心痛?
如果他只是想毀了她,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要處處護著她、幫著她?這完全不合邏輯啊!
「那你討厭我嗎?」她不信,她不信他會如此月復黑的玩弄她的感情。
他眉心一擰,「什麼……」
「你口口聲聲要毀了我,可是又處處維護著我,就算現在不愛我,至少也不討厭吧?」她一臉認真慎重地詢問。
「不久之前,你還是謝家二公子的未婚妻呢。」他冷冷吸了一口氣,眼神淡漠,「你就愛我嗎?」
「我可能會愛上你。」她不加思索,「或是可能已經愛上你。」
她如此率真直接的答覆讓他頓時無言,甚至是手足無措。
為何當她說出「我可能已經愛上你」這樣的話時,他會恐懼到全身發冷顫抖。
為了不讓她發現他的驚慌失措,他一把將她推開,頭也不回地欲奪門而出。
「慢著!」趙宇慶大聲地叫住他。
他在門前停下,神情冷漠地回頭看她。
她抓起桌上的荷包,快步走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起他的手,一把往他手心里塞,「你的,拿去。」
「我不……」
「反正是做給你的!」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于是打斷了他,「你拿去後要怎麼處置我不管!」
迎上她那堅決又倔強的眸光,他胸腔里的空氣像是快泄光了一樣,很是難受。
背過身,他邁出大步,逃也似的離開。
沒錯,他是逃走的。不管他是因為什麼陰影或傷害而變成一只想傷人的怪獸,不管他說話再冷酷難听,趙宇慶都知道他是有人性的、心里是有溫度、是良善的。
否則他不會幫她,當他把她的手從火堆里拉出來、當他幫她敷藥時,她都感覺得到他對她的顧憐及不舍,那不是假的。
他心里有魔,但她願意也會盡己所能趕跑那箝制著他感情的心魔。
她接受了趙宇慶的命運、接受了趙宇慶的人生,而他是趙宇慶的命運跟人生。
是的,她要把悲劇演成喜劇,她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她要點石成金,她要……化暗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