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直!」
隨著喝斥聲,一板子打在後背,章瑜婷不禁挺背。
動手的是柳嬤嬤,柳氏的女乃娘,為人刻板、行事嚴肅、重視規矩,很得父親看重,由她來執行命令,章瑜婷沒有松懈的機會。
風從祠堂的窗口吹進來,她身子瑟縮,冷得牙關發顫,她身上衣服濕透,青磚地上漫開一團水漬,越跪越冷,她感覺自己被冰凍,幾乎失去知覺。
連衣裳都不給換,可見父親對她有多麼痛恨。
為了疼愛的庶女,嫡女成了草芥,這樣的父親,她怎還能心存希冀?
她不怕的,反正跪祠堂的經驗豐富,了不起大病一場,只是可惜給母親積攢的玉瓶漿掉進湖里……
其實心酸得厲害、很想哭,可章瑜婷卻是倔強地憋住,不讓自己掉淚,因為她明白得緊,在父親眼底只有柳姨娘和章歡婷的眼淚才值錢,而她的淚水……怕是視若無睹。閉上眼楮,默背著師父給的醫案,她用分心來緩解身體不適。
她不允許自己傷心,她逼迫自己認清……不值得的,不值得為父親的偏頗傷心,母親不能沒有丈夫,但她可以的,她可以沒有父親,或許……她從來不曾擁有過父親。
真的真的一點點委屈都甭受,那個傻到跑去爭取父親青睞的傻姑娘早就死亡,那個渴求父愛的笨蛋已經毀滅,她不會在乎……
章瑜婷驕傲地抬起下巴,驕傲地把淚水吞回去,既然父親心里沒有她,她心里當然能把父親拋棄。
拋棄了、丟掉了,從今天開始,她的生命里只有母親,只有師父、師兄,再沒有父親這號人物。
她一面吸著鼻水,一面告訴自己不要哭,她一面在心底告訴自己不要再渴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一面背著醫案,只是腦子越來越昏沉,心跳得越來越紊亂。
即便如此,她還口口聲聲叮嘩自己別害怕,早晚有一天,她會把感情整理干淨,再不幻想、不迷茫、不奢求……
「跪好。」
瑜婷緩緩轉頭、望著柳嬤嬤那張嚴肅的臉龐,突地格格輕笑起來。
一個無寵正妻,一個備受愛憐、擁有子嗣的平妻,從此柳氏將在章家橫著走,那麼柳嬤嬤的身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吧?
在這種情況下,自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合理……
板子又高高舉起,章瑜婷轉頭,淡淡望著牌位,章家先祖亦冷冷俯瞰……
如此一個時辰過去,再一個時辰過去,膝蓋奇痛無比,為了讓自己分心,她又開始背醫案,背本草綱目,柳嬤嬤的板子接連落下,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地在轉、天在轉,眼前景象漸漸變暗,身前出現一個大坑洞,咻地將她吸進去
「娘……」章歡婷張開眼楮,立刻放聲大哭。「我沒偷大姊姊的珍珠簪子,真的沒有。」
墨然見病人清醒,從床邊退開,眉心微蹙。
小章魚的珍珠簪子?他與白景對望一眼。
見女兒清醒,柳姨娘破涕為笑,章政華快步奔至,將女兒抱進懷里。
柳姨娘柔聲道︰「沒事了,歡兒醒來就好,你差點兒把娘嚇死。」
章政華安撫,「歡兒喜歡珍珠簪子,跟爹說一聲就行,爹給你買。」
「那是萬珍坊的,而且大姊姊那支簪子只做了兩支,另一支在相府姑娘手里。」她嘟嘴說。
听到萬珍坊三個字,章政華閉嘴了,錢再多他也只是個七品小縣官,只能乖乖排隊,恐怕排到明年也買不到。
章政華于是說︰「你把珍珠簪子留下吧。」
「簪子是我的了嗎?」章歡婷驚喜。
「對,是歡兒的,瑜兒推你落湖,自該給補償。」他心疼地揉揉女兒頭發,不過是支簪子,值得弄出這麼大動靜,這個方氏對庶女太刻薄,瑜兒太惡毒。
「太好了,謝謝爹,可是……」她猶豫片刻後道︰「推我的不是大姊姊。」
她不喜大姊姊,卻更討厭二姊姊,如果不是她挑撥離間,大姊姊哪會處處針對自己?反正大姊姊已經受過罰,也得讓二姊姊吃點虧,她才不冤。
「不是瑜兒是誰?」章政華詫異。
「是二姊姊,她非要冤枉我偷簪子,可簪子真是撿的,不是偷的。」她再三重申。
是美兒?該死!
當初他听見丫鬟報信,就認定錯在章瑜婷,想著章瑜婷為一支簪子,就把親妹妹推下湖,章瑜婷的心是什麼做的?年紀輕輕就如此惡毒,長大之後還得了?
登時怒氣沖天,看到章瑜婷就給了一巴掌,又吩咐責罰,後來方氏求情,他始終不肯松口,還盤算著將此事鬧大,好與方氏談判,令她慎重操持扶雲娘為平妻一事,沒想到是他弄錯了,這樣方氏會善罷罷休嗎?
捧緊眉心,他擔心方氏借題發揮,但是再擔心終得面對……
章政華嘆道︰「來人,去將大姑娘放出來。」
「是。」柳姨娘的貼身丫頭屏兒拿起鑰匙,領命而去。
墨然、白景想也不想,隨之跟上。
祠堂前方,白芷、白芍急得團團轉,兩人來回踱步,看得人頭昏,方氏和心月復丫鬟紫兒、青兒坐在台階上,一日加上一夜,她們不肯離去。
紫兒滿月復抱怨,老爺明知夫人體弱,怎如此狠心,任由夫人再三懇求也不放姑娘出來?
門里,听著打板子的聲響,那板子一下下全打在夫人心頭上呀。
青兒給夫人倒杯熱茶,伺候夫人多喝兩口,再攏攏夫人身上的被子。
地上涼、夜里更涼,夫人已經咳一整個晚上,喝再多熱水、吞再多湯藥,都止不住咳嗽,瞧著夫人眼下發青、心力交瘁的模樣……她也忍不住想罵人,難道老爺真要寵妾滅妻,真要把柳姨娘和二姑娘給抬到夫人、大姑娘頭上?
主僕緊蹙雙眉,抿直的唇發白,隔著門,她們听見柳嬤嬤對章瑜婷的吼叫,越發心焦。
遠遠地,墨然、白景看見方氏幾人,連忙加快腳步,到了近處,墨然見方氏臉色慘白、嘴唇發紫,告罪一聲,便抓起她的手腕細細把脈,這一號脈,兩道濃眉蹙起。
方氏輕道︰「我沒事,但瑜兒……」
「夫人放心,章大人決定放小師妹出來了。」白景搶著回答,不滿地覷一眼還在後頭、慢吞吞挪步的屏兒。
屏兒恨不得一步當三步走,多拖點時間讓大姑娘再吃點苦頭,好教她明白,等姨娘抬為平妻,三姑娘身分可就半點不輸了,往後看誰還敢欺凌。
眼看墨然表情凝肅,白景心頭一緊,章夫人情況肯定不妙。
小章魚旁的不在乎,就在意她的親娘,經過一夜折騰,不曉得又得喝多少藥才夠,小章魚知道後、肯定要心疼了。
她是為了方氏才跪求師父收徒的,他還記得當時她天真道︰「我要學醫,要讓娘親活成千歲老人精。」
他卻只覺得小章魚很傻,再好的醫術,也救不回無命人,她的娘啊……在這章府,早晚會熬得油盡燈枯。
倘若真到那天,沒有母親護著,再加上章大人那樣的親爹,小章魚日子還過不過了?
白景越想眉頭越緊皺,到那時候……把小章魚抓回家吧,有他護著看誰敢動。
知道女兒要放出來了,方氏松口氣,身子癱軟、倒在丫頭身上。
墨然柔聲安慰,「夫人別急,小師妹見您這樣會難受的。」
方氏明白,自己肯定虛弱極了,這模樣萬萬不能讓瑜兒瞧見,否則她對相公的怨對心定會加深,但是不瞧一眼,哪放心得下?
這時,磨磨蹭蹭的屏兒終于走到祠堂前,鑰匙插進沉重的大鎖,接連轉幾下,終于打開了鎖,兩扇沉重大門往里推。
屏兒細聲細氣道︰「老爺讓大姑娘出來。」
他們跟在屏兒身後,看見章瑜婷倒在蒲團上,整個人縮成一團,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昏著,柳嬤嬤高高舉起的板子竟然又要落下。
白景怒火中燒,推開屏兒直沖進屋,想也不想地一腳踹上柳嬤嬤,她接連退開數步,直到後背撞牆才穩住身形。
墨然將方氏交給青兒、紫兒,自己快步進屋,蹲到師妹身前,為她號脈,這一把脈,平靜的表情出現裂痕,對著柳嬤嬤冷笑道︰「這位嬤嬤不簡單吶,要把主子打死是嗎?」
打死?方氏心跳飛快,這是相公下的命令嗎?章歡婷還沒死,他就急著讓瑜兒償命?怎麼可以,瑜兒是他的親骨肉啊,虎毒不食子,為了柳雲娘他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心情激蕩、一口氣喘不上來,方氏暈過去。
「夫人,您怎麼了?」
青兒驚喊,祠堂里亂成一團……
腿腫了,膝間像有幾百根針同時戳刺,受寒了,她感覺自己被放在火爐上烤,全身傷得厲害,因為刺刺辣辣的疼痛感不時升起。
章瑜婷不想張開眼楮,不想看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
因為那會提醒她自己頂著什麼樣的姓氏。
她再痛恨,都無法刨掉掛在自己身上的姓氏,不想掉的眼淚在眼眶里充盈、不想記住的委屈在胸口泛濫,她多希望,自己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醒了就睜眼、別裝死。」白景口氣凶巴巴。
是四師兄?她直覺睜開眼,對上白景含著怒氣的眼眸。
這麼生氣?為什麼啊……她做錯事?還是又贏他一回?
沉重的心情,在對上白景這個生氣包時消散,她甚至笑了。
真好……是四師兄還有大師兄,是啊,她還有師兄,還有師父,還有疼愛自己的娘親,少了親爹也什麼關系,「爹爹」這種東西,本就是可有可無的,對吧?
「還笑!」白景氣歪,一把掐上她的臉頰。
「疼。」她甜甜的撒嬌聲,讓墨然、白景放下心。
「你還知道疼,真看不出來哪里聰明了?分明和以前一樣笨!」白景氣急敗壞,又戳她額頭。
額頭的疼痛……真鮮明、也真甜蜜。
章瑜婷在笑,但眼楮一眨,眼淚立刻掉出來。
老是笑得沒心沒肺的小章魚哭了?那得是多委屈啊……
墨然將她從床上抱起來、放在膝上,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而本來決心要教訓她的白景手足無措,問︰「真掐痛了?」
白景的緊張讓她開心,格格輕笑聲起,她又哭又笑,讓人心頭泛酸。墨然揉揉她的頭發,問︰「既然不是你把人推下湖,為什麼不解釋清楚?」
哪有時間解釋啊?那位章大人連問都沒問,巴掌就下來了呢,怕是心急著要打掉她的狡辯……對這個家來說,她說什麼都是狡辯,母親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她們母女肯定欠這個家很多,得用一輩子來清償才夠。
她驕傲道︰「相信我的人,不必解釋也會明白,不相信我的人,再多的解釋也只會認為我在狡辯。」
「不想解釋,那求饒會不會?嘴上幾句違心話,就能換膝蓋十二個時辰的康泰安寧,不劃算嗎?」白景用藥酒推揉她發紫的膝蓋。
「不劃算,我又沒做錯。」
白景瞪她,「討得皮肉受苦會比較舒服?」
不舒服啊,但是皮肉受苦……章瑜婷翻開掌心,黑霧已然散盡,太好了!霉運度過,她不必再懸著心。
「你倔強、你倒霉,可是受苦的是章夫人。」墨然苦口婆心。
「娘她……還好嗎?」她連忙四下張望,沒見到人影,她頓時懸心。
「你在里頭關一夜,她在外面熬一夜,她怎麼能好?」白景故意急她。
她立刻就要跳下師兄的大腿,「我去看看娘!」
墨然圈緊她的腰,不讓她下地。
「腿都傷成那樣了,要去哪里?」白景用力一揉,痛得她嘶地倒抽氣。
墨然也跟著安撫,「別急,我給你母親號脈開藥了,喝過藥後,她已經睡下。」
「嚴重嗎?」
「她受風寒,普通人三、五天就能下床,但你娘的身子……」
大師兄未竟的話她明白,這回娘生病,怕是又要臥床一段時日,好不容易才有幾分起色的身子又一下子垮掉。
她後悔,早知道就不救章歡婷,反正黑霧收走,章歡婷不會有事。
墨然嘆道︰「知道後悔了?以後做事之前多想想,別賭一口氣,賠上那麼多。」
章瑜婷不答反問︰「我父親呢?有去看看娘嗎?還是在柳姨娘院里?」
「夫人讓我轉告,章大人知道錯怪你了,你別氣,他心里也不好受——」
墨然話說一半,她把話給截走。
她怒道︰「他好不好受關我什麼事?難道還要受害者對他溫言婉語,安撫他受創心靈?」
「傻瓜!他心里不好受,自然要想方設法補償你,但你若是這副態度,繼續頂撞他,一句不孝壓下來,別說拿到好處,說不準還要埋怨章夫人沒把女兒教好。」白景一面訓一面揉,下意識力氣加大,疼得她哀哀叫。
「要好處,我自己掙,才不看人臉色。」她蹶起嘴。
「笨,女人的武器那麼多,你偏要選擇赤手空拳……」
白景還在教訓中,章政華提腳進屋,看見長女蒼白臉色時,心頭一陣愧疚。
他問清楚了,瑜兒沒欺負歡兒,還下水將歡兒救起,否則歡兒不知道還要遭多少罪。看見章政華,墨然將師妹放上床、白景拉下她的褲子,兩人一起退開。
章政華輕觸女兒額頭,燒退了,「好好養著,想吃什麼,盡管讓廚房做。」
「是。」她客氣而疏離,笑意未達眼底。
她很清楚這就是父親的道歉方式,若是夠聰明就該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再撒嬌幾聲,累積父親對自己的喜歡,但是抱歉……她不!她才不要讓他的愧疚感消弭得順理成章。
「這事你別怨歡兒,真要怪,就怪你母親處事不公,倘若章家三個姑娘的定例相同,也不會因為一支珍珠簪子惹出這麼大的事。」
章瑜婷咬牙,到頭來這筆帳竟算到母親頭上,父親的心偏得真驚人。
「瑜兒不明白父親的話,我與妹妹們的定例確實一模一樣,每季母親都讓各鋪子的掌櫃上門,讓姊妹們在固定的額度內,挑選喜歡的布料、頭面、胭脂、繡品等等,另外還給二十兩銀子,讓我們自己添購筆墨紙硯。京城上下知道咱們章家的都曉得母親對于嫡女庶女一視同仁,從無偏頗。如若父親不信,可請府中管事過來問清楚,也能派人去德記布莊、聚寶齋等鋪子查問。」
父親若真有心問,必會查出三姊妹當中她的花費最少,因為她壓根不在乎打扮。
「難道你母親沒私下貼補你?」
當然有,給的還全是銀票,她對花錢不感興趣,平日里又沒啥用途,便一張張存在匣子里,她是個名符其實的小富婆。而這些錢與章家沒有關系,那是母親的嫁妝鋪子賺來的,難不成還要給庶女貼補,以示公平?
「父親指的貼補是什麼?」她反問。
「你的珍珠簪子,那簪子至少價值千兩。」
連價值千兩都一清二楚,是柳姨娘說的吧?
既然落水一事與她無關,髒水潑不到她們母女頭上,只好借此事來大作文章、證明母親處事不公,結論就是她們的過錯,而柳姨娘和章歡婷是不折不扣的無辜受害者。
「一千五百兩。」白景繃著臉回答。
章政華轉頭看他,章瑜婷抿嘴輕笑。
是啊,劇本哪能全讓柳姨娘寫了,她也得寫幾筆,否則母親又要枉擔罪名啦。
「白公子這是……」章政華遲疑。
章政華之所以同意女兒拜溫梓恆為師,最大的原因是白景,他的伯父白尚書是皇帝重用的股肱大臣,若能與白家搭上線,仕途上興許有幫助。
再說了,要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章瑜婷有幸嫁進白府,身為親家,自然能沾沾尚書府的光,至少章歡婷能因為姊姊而謀得好姻緣。
他的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怎麼算怎麼值當。
「珍珠簪子是我打賭輸了,去萬珍坊買來送給小師妹的。」白景寒聲回答。
「打賭?」
「我與小師妹各作一幅字畫,送到畫巢,看誰的賣價更高,師妹贏了。」
瑜兒的字畫能贏過白景?胡扯!他是京城有名的神童啊,別說讀書、醫術,就是書畫也頗有名聲。
不是他貶低自家女兒,瑜兒就是個不學無術、光會胡鬧的嬌嬌女,她的字畫不堪入目、女紅拿不出手,勉強能說嘴的是她懂得一些醫術,每回在同儕面前提及瑜兒,自己都覺丟臉。
章政華沒說話,但滿面質疑已然表明態度,白景瞪章瑜婷一眼,寧可被父親嫌棄,也不肯透出真本事,她這個女兒當得還真驕傲。
「白芷!」章政華出聲。
「奴婢在。」白芷上前。
「去取一幅姑娘的字畫過來。」
父親的話令章瑜婷心中冷笑不止,很難相信嗎?是啊,七、八個月前吧,王知府家里辦賞花宴,要各家千金以花為畫、為詩,章歡婷為讓父親高看一眼,刻意將三姊妹的字畫帶回家給父親。
柳姨娘旁的不行,琴棋書畫倒是都會一些,有這樣的娘,章歡婷自然是三姊妹當中表現最好的,父親好生夸獎她一通,而其他兩個被貶得一文不值。
那次父親送了個白玉蠲給章歡婷,還說什麼……對了,說母親滿身銅臭味兒,教不出書香子女。
很抱歉,現在情況已然不同。
玉瓶漿入月復,她改變的不僅僅是容貌性情,茅塞頓開的她學什麼都飛快,不論醫術、詩詞、書畫都一樣,連老愛嘲笑她榆木腦袋的四師兄都甘拜下風,何況旁人。
白芷也是生氣,受罪一整晚,到後來發現姑娘竟是被污蔑的,好不容易把老爺盼來,卻沒听見半句歉意,反倒是回頭質問姑娘、夫人,真是太過分!
因此她故意了,老爺要一幅,她偏拉著白芍從書房里抱來一堆,還把姑娘作的詩冊捧來,刷地夸張放下,把房里的桌子堆出一座小山丘。
章政華一張張攤開,越看眼楮睜得越大,吃驚的表情抑制不住,他的表情讓白芷、白芍徹頭徹尾揚眉吐氣一番。
哼,誰說她家姑娘是草包,不就是作詩嗎?下回再尋個荷包,讓老爺仔細比比,三姑娘那手繡技……呵呵,上不得台面。
「瑜兒,這些都是你……」章政華雖然官當得不怎樣,但讀書上頭確實下過一番功夫,對于字畫品鑒也有幾分真本事,他細細賞著,贊嘆油然而生。
這樣的畫、這樣的字、這樣的詩詞……難怪名滿京城的神童也要甘拜下風,他的女兒便是說一聲京城第一才女也不為過啊。
「需要女兒當父親的面作畫嗎?」章瑜婷口氣里滿是譏誚。
「既然如此,王知府家的賞花宴……」
她不能讓人懷疑自己突然厲害起來是否有什麼秘密,所以找了一個理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女兒不願為些許名聲,令貴女們生厭,再者那場賞花宴的目的是為王知府的長子相看,女兒年歲尚小,本就不在夫人的考慮範圍內,作畫不過是為了湊數,何必為一時意氣,落人面子。」
驚艷、驚喜,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兒,想得這麼仔細、看得這般透徹,這是他的女兒啊……若好生栽培,誰說日後不會飛上枝頭,成為高高在上的鳳凰?
念頭轉過,他的心熱了、臉紅了,看章瑜婷的目光迥然不同。
瑜婷抿嘴一笑,不是得意而是看透的譏笑,現在父親肯定把她當成籌碼,肯定要拿她的婚事謀取利益了。
白景輕咳兩聲,「章大人,並非在下小氣,實在是那柄簪子是家母特地為師妹挑選的,改日往府里來,小師妹還得戴著它,才不會對家母失禮。」
章政華立刻接話,「是,簪子自該還給瑜兒,回頭我讓歡兒親自送過來。」
話說得信誓旦旦,可偏偏有人仗恃寵愛,把簪子弄斷才送回來。
章瑜婷看著簪子,心底冷笑不止,都說章家大姑娘性情驕縱,可……她驕縱在明面上,有人卻驕縱在暗地里,不知什麼情況下,她的真性情會被逼出來呢?
無論如何,事件落幕了,章瑜婷以為兩房妾室會安分一段時日,哪知她高看她們了……
傾耳細听章家大小事,寧承遠的眉心越發糾結。
他厭惡後宅爭斗,非常非常厭惡。
父親妻妾成群,但母親最得父親喜愛,因此他備受看重,七月能走,一歲說話已然清晰,兩歲能識字、背詩,他的早慧讓人心生危機,于是一場陰謀在暗中醞釀,最終的結果,是他背負惡名,遠離京城。
後院不寧,孩子豈得平安,章家也是如此。
「……章大姑娘年輕,痊愈得很快,但章夫人一直病著,因此章大姑娘這些日子都沒出府,待在床邊侍疾。」
「章家另外兩個姑娘呢?」
「章大人罰次女在祠堂跪一天,之後禁足,抄完女誡百遍後才能出院子,也命小女兒將珍珠簪還給章大姑娘,但她一不小心把簪子弄壞。」
對于推人落水的次女,這懲罰不行、太輕描淡寫,得加重幾分,才能長記性,寧承遠手中的筆將章美婷三個字圈起來。
萬珍坊的首飾有那麼容易「一不小心弄壞」?這作法可是在壞他的名聲吶,這麼不乖的孩子,不趁著年歲尚小、好生教導,日後定會長歪……既然章政華掰不正,就讓旁人代勞。
他也把章歡婷給圈起來,毛筆在兩個名字上頭指指點點,點出一片墨漬。
「小章魚生氣沒?」
「回主子,沒有。」
「章政華錯罰人,就沒半點表示?」
「章大人看過章大姑娘的字畫後對她的態度倒有大改變,經常讓章大姑娘進書房說話,應是看重她了。」
這點寧承遠也深感訝異,若非蘇喜幾人輪流在章家守著,誰想得到小章魚竟是京城這兩個月剛崛起的畫師「寒客」。
寒客的字畫清新月兌俗,許多人都想與他當面論畫,無奈他行蹤隱密,沒人見過他,更不會有人想到竟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
手指在桌面輕點,他考慮著要不要把畫巢買下來,讓劉掌櫃接手,以他的本事,把寒客的畫作炒得炙手可熱並不困難,他要考慮的是……盛名于她是好是壞。
勾勾眉梢,他越來越覺得有趣了,他的小章魚啊……
「另外,屬下听見章大人和章老夫人的對話,章大人似乎有意讓章大姑娘攀龍附鳳,正在尋找合適的教養嬤嬤。」
聞言,他眉開眼笑,想攀附皇家嗎?章政華的野心真不小……
「行,想辦法把秦嬤嬤塞過去。」
「是。」
夜深,窗戶悄悄被打開,屋里燭火未歇,章瑜婷已經入眠,她把棉被卷成一圈抱在懷里,白女敕的臉頰貼在滑滑的被面上,乖巧的睡顏看得人心軟。
熟睡的她慧黠雙眼緊閉,全身縮成蝦子似的,看起來比白日里更女敕更小,這樣的丫頭應該活得無憂無慮,偏生她心思多,憂心母親。
寧承遠站在床邊,手指輕撫過她的頭發,然後落到她蹙起的眉心。
微微的癢讓章瑜婷下意識伸手抓,皮膚太女敕、這一撓竟撓出道痕跡。
眉皺起、目光深了,他不喜上頭那道痕跡,索性動手點上昏穴,下一瞬間,她的呼吸聲更沉。
他彎腰,偏著頭多看幾眼,她的睫毛很長很翹,卷卷的睫毛拂上他心間似的,輪到他微微的癢。
下一刻,老愛說人沒規矩的寧承遠月兌掉鞋子,躺上她的床。
他說服自己,這與規矩無關,他只是想測試,她會不會讓自己感到惡心,誰知這一個靠近,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說不出理由,他就是愛極那個味道,聞著……莫名的熟悉、莫名的想要親近,然後……
他又沒有規矩了,雙手一伸,將小小的女孩圈進自己懷里。
數息後,他再度做出沒規矩的決定——他抓起她的手心、貼上自己的額頭。記憶中的柔軟溫暖回歸,他的嘴角微掀,閉上眼楮,緩緩吸氣。
她很干淨,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她很有趣,在家在濟生堂是截然不同的兩副樣兒;她很有才,十歲的小寒客,已經在畫巢佔有一席;她很勇敢,敢說服母親和離,敢縫合傷口,敢施針,敢掰正斷骨……
不知道干淨有趣、聰明勇敢的她,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
想著想著,寧承遠意識漸漸迷離……
在楠州,他度過人生最嚴峻的三年,在那里沒有伯父、族兄,所有的刁難與奚落只能獨自承受。
他做著事,背後有一群人伺機朝他捅刀,他不認為自己有本事熬過這種生活,但他熬過來了,歷經三年,一千多日,他天天都在戰斗,不管是對內或對。
他成功了,人人都說他是將星轉世、是天生的大英雄,卻不知他有多慌,整整三年,他無法真正入睡,每日在床上待不滿兩個時辰。
他是人當然會累,但身為英雄,他沒有疲憊的權利,何況一閉眼……他怎麼曉得身邊那些人,願意給他再次清醒的機會?
然而這會兒,他的心放松了、腦子放松了,一個不小心他睡著……從亥時末到卯初。清醒時,章瑜婷還在他懷里,只是不再縮成蝦米,小小的手臂、短短的腿圈在他身上,她實在太小,小到感覺不出重量,他只感受到睡飽睡足後的神清氣爽,于是不自覺的笑意飛上眉心。
天邊一抹魚肚白浮起,他下床、穿上靴子,從懷里掏出一支珍珠簪——比被「一不小心」弄壞的那支,更貴上幾倍的簪子。
他解開她的昏穴,走到窗邊,卻在打開窗戶之前,戀戀不舍地回頭再望幾眼。
一吸氣,他快步走回床邊,拉起她的手再度覆上自己額間,深呼三口氣後,方帶著滿足離開。
然後他上癮了,對甜香上癮、對睡覺上癮、對懷里抱著一只小章魚這事兒上癮……
于是從這天起,不管他是心煩了、悶了、不高興了,還是他想念了、渴望了、開心了……都當起飛賊,點倒屋里幾個小丫頭,然後順理成章把小章魚抱進懷里,汲取她身上的甜香,安安穩穩睡上一場。
只是相當奇怪,通常被點昏穴,再被抱上一整夜,隔天醒來應該會頭昏沉、全身酸痛,但章瑜婷半點都不覺得。
也不知道是玉瓶漿的功效,還是她的身體自動把陌生的寧承遠變得熟悉,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別人抱枕的她,從未發現不對勁。
從頭到尾,唯一讓她感到奇怪的是莫名出現的珍珠簪子。
不過她認定是四師兄悄悄給的,他知道簪子壞了,怕她難受……
是真的,她很清楚四師兄嘴賤、脾氣差、好勝心強,但他對自己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數聲尖叫揚起,驚動了枝頭上的鳥雀。
「娘、救命啊,我的臉……」章歡婷俏生生的小臉一夜之間長滿大大小小、紅紅黑黑的疙瘩。
柳姨娘匆忙趕來時,腳下沒踩穩、差點兒滑跤,若非柳嬤嬤在,肯定要出事,在一陣忙亂之後,請來的大夫說章歡婷體內有寒毒。
寒毒很麻煩,女子身上有這毛病,往後將不利生育,柳姨娘想盡辦法隱瞞此事,可不知道怎地竟傳到外頭,氣得柳姨娘未足月卻老喊肚疼。
章政華想讓方氏徹查此事,但方氏還在床上躺著呢,只好由章老夫人出面查,這一查二查,查到章美婷身上。
人都禁足了還能搞出這事兒?
柳姨娘一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度暈厥過去。
她肚里可是有章家的子嗣吶!章政華看得一急、腦子一熱,下令打章美婷二十板子。
好端端的女兒家被打板子,往後還要不要說親?章美婷和陳姨娘也是哭天搶地。
章府上下雞飛狗跳,一日不得安寧,但這些事兒影響不了方氏母女,畢竟人還病著呢,章瑜婷身上被柳嬤嬤打出來的傷,也還沒好利索。
這回足足養上一個月,方氏終于能夠下床,這些天章瑜婷只收集到兩滴玉瓶漿,也幸好有那兩滴,要不,方氏恐怕還得在床上躺著。
方氏感激上蒼讓自己順利走過這關,更感激女兒的才能讓丈夫另眼相待,至于那套木秀于林的說詞,能騙得了章政華,卻不能唬過她。
方氏很清楚女兒在這大半年里的改變,不管是學問、醫術或性情,她雖不確定真正的原因,但相信絕對與老天爺有關,所以身子恢復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佛。
章老夫人同意後,母女倆一早就上萬佛寺。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離開章府,章瑜婷的心情好極了,見女兒開心,方氏便也快樂。
進廟後,她為女兒抽了簽,是上上簽,簽詩上頭說她的女兒日後會成為貴人,一世榮華、無慮無憂。
這簽詩讓方氏的心情大好,整個人充滿精神。
「娘去听大師說經,你帶白芍、白芷去後山走走吧。」
「好的。」章瑜婷點頭。
「記得回來吃素齋,能保平安的。」
章瑜婷一一應下後,領著丫頭往後山走去,今日人煙稀少,一路走來,尚未踫到旁人。
「師父曾在萬佛寺後山采到藍紫草,我們也來踫踫運氣吧。」章瑜婷道。
「濟生堂沒得買嗎?」白芍問。
「那藥稀少,這兩年幾乎沒有采藥人去鋪子里兜售,你們來幫幫我。」她將畫著藍紫草的圖紙給她們看看,三人低頭細細尋找。
藍紫草是多年生藥材,株高僅僅三到四寸,很容易湮沒在野草中,正在認真找尋時,她們听見熟悉的聲音,從遠而近、慢慢地朝她們走來。
三人抬頭互看彼此,雖未交談,但主僕默契極好,章瑜婷領著兩人躲到大樹後頭,蹲在野草叢中,屏住呼吸、安靜等待。
待人走近,章瑜婷抿唇一笑,難怪覺得熟悉呢,是府里的柳嬤嬤呀。
柳嬤嬤精明能干,是柳姨娘身邊得用的人,這些年柳姨娘能在章府過得順風順水,能讓章老夫人對她從不喜到接納,柳嬤嬤厥功至偉。
她身旁有個中年男子,長得不高,模樣斯文、頗有幾分書卷氣,眉宇之間和柳姨娘有幾分相似,兩人對話時多數是柳嬤嬤在說,男子頻頻點頭應和。
不久他們從大樹前方走過,莫名其妙的,章瑜婷隱隱感覺不安,眼看對方走遠,她拉起白芷、白芍說︰「別找了,我們先回母親那里。」
白芷、白芍沒有反駁,三人加快腳步回到寺里,在看見方氏安然無恙時,章瑜婷大松口氣。
「怎麼了?滿身大汗。」方氏輕輕為女兒拭汗。
兩人靠得很近,嗅覺靈敏的章瑜婷聞到母親身上有一股陌生氣味,寺里換香燭了?味道似乎和之前的不同。
「走吧,去吃素齋,給老夫人也帶上一份。」
章瑜婷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頭。
母親再聰明能干,終究被婦德女誡綁架,祖母待母親並不算好,可母親卻時時想著孝敬祖母,她不懂,這是身為女子的品德還是悲哀?
回到府中,她們才曉得家里鬧得天翻地覆了。
還有兩個月才生產的柳姨娘竟然提早發動,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主母不在,府里竟連個能出門尋大夫的下人都沒有?
當她們快步來到柳姨娘的雲園時,迎接她們的是猝不及防的一擊,章政華一個大巴掌擄落,瞬間方氏臉上一片火辣辣的紅腫。
方氏被打懵,錯愕地望著雙目通紅的丈夫,不禁問︰「我做錯什麼了?」
「你這個妒婦!」隨著此話,他又抬高手臂。
章瑜婷擋在母親面前,怒道︰「請問父親的妒婦是什麼意思?」
「去問問你的好母親,她做了什麼?」章政華忿忿地指著方氏鼻子。
「母親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做了什麼女兒一清二楚,這一整天下來,母親做的沒有任何一件必須承受父親這句指控。」
「好個孽女,竟敢頂嘴?我就說商家女能教養出什麼女兒,虧你還看重她。」章老夫人在一旁冷笑道。
「既然祖母嫌棄母親出身商戶,當年何必三媒六聘、大紅花轎將母親娶進章家大門?莫非有人拿把刀子架在父親脖子上!」
「你給我閉嘴!」章政華大吼一聲。
「我閉嘴好讓父親繼續污饑人嗎?我娘做了什麼?是沒有悉心盡力,讓章府滿門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還是沒有掙到足夠的銀子,讓父親能專心念書考試,最終當了官、光耀門楣?人可以不懂得感恩,卻不能恩將仇報,怎地好日子過得多、過得理所當然了,就覺得是別人欠你們的了?」
這話雖是事實,但說出口多戳人心窩子,她直接把方家的顏面自尊全給撕了。
章老夫人惱羞成怒道︰「這話說得好像章家沒有方氏就啥都不是了?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方氏離不開章家,還是章家離不開方氏。從今兒個起,方氏把家里的鋪子中饋通通交出來,老身就不信了,哪有什麼事非得有誰來做不行。」
章瑜婷冷笑,自從母親掙下那麼大一份家業後,祖母早就想把權力收回去,白花花的銀子誰瞧著不眼紅?這會兒不過是順勢罷了。
「祖母若真有本事,怎會短短幾年就將祖父留下的產業,賣的賣、丟的丟?倘若母親把鋪面交出去,請問需要幾年?章家需要幾年又會再度家徒四壁?」
「你這個不孝女!」章老夫人氣極,手上的拐杖直接往章瑜婷身上砸。
方氏眼見楞杖揮來,連忙抱住女兒,用自己的背替女兒挨上一棍,噗地一口鮮血從嘴中吐出。
章瑜婷見狀、心急不已,直覺就要伸手吸走母親額上的黑霧,可是……並沒有。
這時她才想到,為什麼母親體弱多病,她卻沒見過母親額際有黑霧?
不對!不只母親,她也不曾在父親、祖母、甚至是自己額頭上看見過黑霧,她只見過柳姨娘、陳姨娘、章歡婷、章美婷的,換言之她的能力無法在嫡親長輩身上發揮?
這樣的話怎麼辦?娘吐血了啊!
「娘……」
「喊什麼喊?敢作惡,就該承擔下場。」章老夫人恨恨道。
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心心念念期盼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金孫,萬一像之前那個一樣……她哪有顏面去見章家祖先。
「作惡?章家後院惡人不少,但絕對沒有一個叫做方若君。」章瑜婷剛回嘴,方氏便緊緊拉住她。
「別與長輩頂嘴,娘沒事。」
都吐血了還沒事?她氣死了、氣瘋了,氣得想殺人!
章瑜婷一雙大眼怒瞪父親與祖母,恨不得在他們身上瞪出血窟隆。
章政華被女兒的眼神看得心頭狂跳,下意識低下頭去,才十歲的娃兒,怎地就有了這番氣勢?
「看什麼看?你娘心腸惡毒,害得柳氏難產,還連說都不能了。」章老夫人道。
「今日我與娘都不在家,祖母要指責也尋些合理的借口。」章瑜婷反駁。
「柳氏今日生產,她卻偏偏不在,府里連個能夠坐鎮指揮的人都沒有,她根本就是故意害柳氏。」
「大夫明明說過還有兩個月,胎兒才會落地,誰曉得柳姨娘偏偏就今日發動?母親又不是神仙,還能未卜先知,特地挑今日出門?再說了,什麼叫做連個坐鎮指揮的人都沒有,老夫人不在家嗎?」
章老夫人怒吼,「你這是在指責我?我又沒听到消息。」
「不是指責,是說理!既然祖母在家,為何柳姨娘產子,祖母卻半點消息都不知?莫非是柳姨娘刻意不讓人往上報,刻意把自己逼入險境,好往母親身上潑髒水。」
柳氏的貼身丫頭屏兒一听,連忙跪地哭道︰「大姑娘這是想冤枉死姨娘嗎?姨娘哪是不想往上報,只是心想著時日未到,不願大驚小怪、擾了老夫人寧靜,誰知情況會變得這麼嚴重。」
「姨娘又不是沒生過孩子,怎會遲鈍至此,竟分不清狀況嚴不嚴重?再說了,就算柳姨娘不懂事,柳嬤嬤總該懂事吧,怎地弄得好像滿院子上下,都是未經人事的大姑娘?」章瑜婷冷冷一笑,這還真是巧,柳嬤嬤去萬佛寺跟男人踫面,柳姨娘就早產了。
「听听,一個小姑娘什麼話都能說得出口,粗鄙、齷齪,你還指望她日後扶持章家,不要害章家滿門就好。」章老夫人指著兒子、氣到滿臉通紅。
章瑜婷不理會祖母的指責,直接對著屏兒問︰「先說說,好端端的柳姨娘為什麼會提前發作?」
屏兒驚嚇至極,大姑娘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竟然幾句話就找出關鍵?若是老爺听信,那姨娘她……
「大姑娘,是綺君院的碗兒將姨娘撞倒的,要不姨娘也不會提早發動。」她急著找墊背的,急得滿頭大汗,回想起稍早前的情況。
今日夫人不在,姨娘不知為何特地往綺君院走,一路走一路說︰「很快就能搬到綺君院了,咱們先瞧瞧,要在哪處種上薔薇。」
她不懂,綺君院里的君,用的是大夫人的名字,就算姨娘抬為平妻,也不能搬進去呀,但是難得姨娘那麼高興,她也只能跟上。
碗兒的確在掃地、的確沒看見她們、掃把也的確只是輕輕刷過姨娘小腿,然而姨娘卻往後摔,她知道姨娘是故意的,只是怪自己手腳不夠利落,竟沒及時扶住,真讓姨娘摔倒了。
可那一下摔得輕,應是沒事的,姨娘一路走回雲園,也沒發現異狀。
為了把事情鬧大,姨娘便號了起來,後來姨娘號得更淒厲,她當下以為姨娘在作戲,刻意不往上報、刻意讓姨娘多喊幾嗓子,好喊得滿府上下全都曉得,沒想到姨娘居然見了紅,才一轉眼,就痛得啥話都听不見,只管嘶聲號叫。
她這才知道,姨娘早就真的肚子疼了。
柳嬤嬤不在府里,她們哪知道該怎麼辦,眼看實在等不了了,正準備去報到老夫人那里,沒想老夫人先一步過來,一看姨娘身下全是血,事情便不好了。
章瑜婷沉著吩咐,「碗兒是個三等丫頭,若娘親有心害柳姨娘,自該讓心月復動手,怎會讓三等丫頭去做?來人,把碗兒帶上來。」
不久碗兒被押上來,怯懦的她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頭磕出一大片青紫,看見方氏,急急跪爬上前,哭道︰「夫人救命,碗兒不是故意的,碗兒在掃地,沒看見姨娘站在後頭,真的不是故意掃到姨娘。」
章瑜婷指出重點,「只是『掃』到姨娘,就摔了、發動了,不知柳姨娘是紙糊的,還是水做的?重點是,母親不在府里,姨娘去綺君院做什麼?立規矩嗎?這種事備受寵愛的柳姨娘不是早就不做了?」
話說到這里,事情已經夠清楚,這就是出柳姨娘自己安排的爛戲。
約莫是柳姨娘見母親始終沒動手張羅平妻一事,才演這麼一出來逼迫母親就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弄假成真,自食惡果。
章瑜婷望向父親,等他表態,若父親還是非要對真相視若無睹、非要母親承擔責任,這個家,還值得母親留戀嗎?
然而,在滿廳人的目光之下,章政華始終沉默,方氏母女目光相接,她們在對方眼底看見失望。
章老夫人和章政華再胡涂,也明白方氏無辜,只是章家長孫比什麼都重要,這件事總要有人承擔。
章老夫人驟下決定,「夠了,不必再爭,若孩子平安落地便好,否則……方氏,章家容不下你這毒婦。」
方氏聞言,心落入谷底,老夫人的態度已然表明,此事無關對錯,終究要落在她頭上。
她為章家做的一切,早已船過水無痕,功勞苦勞已消失在彈指間,老夫人說得好,章家再也不需要一個方若君,她得懂得進退。
眼看母親的無助茫然,酸澀卡在章瑜婷喉間,章家哪里值得母親竭盡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