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瑞國的西疆永遠是風沙漫天。
此刻除了風沙,還有鳴鼓聲。
咚,咚,咚。
當兵的人,聞鼓而進。
這是西堯第二次大型來犯,東瑞軍簡直殺紅了眼,各將士小隊催馬向前,手中刀劍高高舉起,落下時必定帶著血痕。
紅色的血,染紅了西疆大地。
西堯軍終于開始潰敗。
東瑞軍的左前鋒夏子程大聲勒令,「舉進旗,繼續追擊。」
四年前,西堯國新皇上位,東瑞派了使臣祝賀,沒想到西堯居然把使臣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無異是打了東瑞國一個響亮的耳光。
兩國上次大型征戰已經是五十年前,各自都是民不聊生,死傷者眾,在賢士的提議下,簽署了和平協議,五十年來,兩地來往頻繁,做生意的、通婚的通通有,沒人想到西堯新皇會突然發難。
東瑞國不管是為了面子,還是為了安全,都得派軍出征。
所幸雖然東西和平五十年,但東瑞國一直在跟南蠻打仗,武力軍隊並沒有放下,迅速命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夏闊整合軍隊,帶著長子夏子程出征。
而東瑞的西疆,一直以來由尚家世襲管理,一代又一代的宗主,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定遠將軍,只是六年前的定遠將軍被暗殺,其子尚崇孝年幼,不過一歲小兒,朝廷原想派個親王接管邊關將士,卻沒想到不管軍人還是在地生活的百姓,都已認定尚家人,為安撫人心,皇帝特令由尚家長女尚靈犀代弟從軍,成了新一代的定遠將軍。
對尚家來說,這是榮耀,也是麻煩——原本打算讓十六歲的尚靈犀在熱孝成親,嫁給卓家少爺,卻沒想到朝廷將故定遠將軍的軍牌,直接傳給大女兒。
皇命下來,尚家也只好跟卓家說不嫁尚靈犀了,改把十五歲的尚靈雲嫁過去,親事不用作罷,依然是兩姓之好。
尚靈犀就這樣從一個官家小姐,成了必須住在帳棚中的定遠將軍。
兩年後,尚靈犀十八歲,西堯國斬東瑞來使,輔國大將軍夏闊帶著兒子夏子程跟三十萬大軍到了西疆,重新規劃,讓夏子程領左前鋒一萬人,尚靈犀領右前鋒一萬人。
三十萬的精兵,第一次就打了勝仗。
夏闊命令,不得慶祝。
此後四年,西堯國不時來犯,總是幾千小兵突襲。
東瑞國當然不是只挨打,也會突襲回去,每次殺對方幾百人,自傷幾百人,如此這般血腥的一來一往。
雖然總是見血,但對邊疆來說,都是小意思了。
東瑞疆土大,加上西疆有沙山,糧草運送困難,雪上加霜的是朝廷派系作對,軍糧總不能及時到,所以饒是夏子程想打西堯,也不能擅自作主,萬一戰線拉長,糧草補及不足,那可是三十萬條的人命。
只是這一次不同,這次一口氣來了三個月的糧草,加上西堯大舉進犯——不同于過去幾千人的游擊戰,粗估至少也是十萬人。
夏子程殺得興起。很好,再多來一些,老子我被你們這些不守信用的異族困在邊疆四年,我想把你們殺光,然後帶著表妹回京城。
遠遠的,看到右前軍也舉起了紅色的進旗,夏子程更愉快了。他就知道,他跟尚靈犀四年相處不是假的,在戰事上,他們左右前鋒一向有默契,同進同退,從第一次共同出戰開始,沒有一次不同調——剛開始,他當然也不願跟個女子共事,覺得肯定會被拖後腿,但論朝廷官餃,尚靈犀就算是世襲,那也是正五品的定遠將軍,自己不過正七品的致果校尉,沒資格由他提出不要。
退後一步說,尚靈犀承襲定遠將軍職位,那是朝廷的安排,擔任這次三十萬大軍的右前鋒,那是他父親的安排,他這個臣子跟兒子,也不能公然作對。
軍令如山,不得不從。
不過第一次出戰後,他就發現自己真小看尚家了,雖然是個黛綠年華的女子,但故尚老將軍恐怕也是因為遲遲生不出兒子,便早早把長女培養起來。
尚靈犀會看地圖,懂布陣,會騎馬,使得一手利落的雙刀,長年生活在西疆,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西堯國的朝廷局勢——打仗打仗,打的不只是硬仗,還有軟的,得買通一些大臣,嬪妃,必要的時候這些人透露幾句話,可比什麼都好用……這些,尚靈犀都懂,她甚至知道西堯皇帝最寵幸的拉露妃喜歡東瑞國產出的珍珠。
夏子程實在很欣賞尚靈犀,他的兄弟都在京城,在西疆,尚靈犀就是他的兄弟,兩人喝酒,騎馬,談話,無敵好哥們。
這好哥們真的像她的名字,總是跟自己心有靈犀。
副將剛剛說,左右兩軍的紅旗是差不多時間舉起來的,這代表他們是同一個時間判斷出,必須追擊——西堯人多詐,但這次,他們都覺得西堯是真敗,不是假敗。
夏子程雙腿一夾,策馬前進,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持祖父傳下來的長刀,手起刀落,那刀刃上,已經數不清染上了第幾人的血。
遠遠看過去,左前軍跟右前軍呈現沖鋒陣勢,一路包夾追擊,由夏闊引領的中軍則展開陣形,三軍呈現凹字形,把西堯的退軍包夾其中。
鼓聲催促著將士前進。
紅色的夕陽,血色的荒地,沙塵彌漫。
夏子程簡直殺紅了眼。
終于,那些逃竄的西堯兵有人把刀刃丟在地上,雙手抱頭,跪了下來——在戰場上,這是降服的姿勢。
而潰敗的軍隊一旦有人開始這麼做,就會像潮水一樣止不住。
就听得丟擲武器的聲音四起,那殘余幾萬的西堯兵一個一個跪下來——跪下來也許還有一條命,但逃下去只有死,東瑞軍的馬太快了,那左右前鋒是瘋了吧,怎麼可以這樣快,再不趕緊討饒會死的。
夏子程雖然一把長刀揮得興起,但他不是喪心病狂的人,既然已經投降,那就是戰俘。
他不殺戰俘。
中軍的鳴金聲響起——夏闊率領的中軍已經看到西堯兵跪降,便讓左右前軍停止殺戮跟追擊。
夏子程勒馬,長刀一揮——由他帶領四年的左前軍立刻懂他意思︰不殺降兵,但要往前包抄,不殺人,但也別讓人趁勢溜了。
副將朱大力策馬過來,喜孜孜的說︰「恭喜校尉。」
「這是大家的功勞。」
「皇上聖恩,這回大戰敘勛,校尉一定會往上提階的。」
夏子程看著左前軍的人在捆那些西堯戰俘,心里實在很高興,又有點感觸,「我雖然想提階,不過最想的還是回京城,四年不見家人了。」
朱大力寬慰,「老夫人,夫人,跟少爺小姐都能懂的,他們成親您這個大哥卻不在,那也是不得已,大將軍跟校尉干的是保家衛國的大事,自然不能拘泥家中小節,這京城說起夏家,誰不伸出大拇指,要知道,京城能這樣安逸,得多虧我們三十萬大軍這四年駐扎邊關。」
「這次,我絕對要把西堯的朝廷給端了。」夏子程眼中露出一絲狠意,「和平的日子不想過,那就連普通日子都不要過。」
朱大力自然贊成,「那是一定的,文武百官都抓到京城軟禁,沒了主事者,百姓也只能听我東瑞的分派。」
後頭又傳來一陣鳴金聲——三長一短,代表收兵。
夏子程一拉韁繩,手一揮,小兵立刻把紅色的進旗放下,改舉藍色的退旗。
雖然人人疲憊,有的身上還帶傷,但表情都是高興的,這次逐出超過百里,絕對是大勝仗,和平的日子要來臨,待在邊關四年,總算可以回家了。
尚靈犀在軍營前下了馬,右副將趙天耀隨即來報,「秉將軍,右前軍一萬人,傷五千四百二十一人,死一千一百二十五人。」
尚靈犀皺眉,「這麼多?左前軍那邊呢?」
「左前軍一萬人,傷六千八百五十人,死九百三十八人。」
前鋒,是奪取功勛最快的軍種,但也是死傷最嚴重的軍種,每次一萬人出征,大概有一成會在當天死亡,另外會有一成在幾天內重傷死亡。
左前軍居然傷了快七千人!
夏子程不知道有沒有受傷……想到這里,尚靈犀皺起眉,她的右上臂被砍到兩次,鎧甲都損毀,血沿著衣服從手腕滴出來,也不知道傷得多嚴重。
趙天耀卻像懂她似的,「夏校尉無礙。」
尚靈犀無奈搖搖頭,「你真能打听。」
「將軍不如先去治傷吧,我已經命人去請姚姑娘了。」
「喊她做啥,不是有醫娘嗎?」
趙天耀一臉忠心耿耿,「姚姑娘醫術好,故將軍對我趙家有大恩,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小姐。」
尚靈犀一個激靈,「別喊我小姐了,我早不是小姐。」
從十六歲那年,代弟從軍起,她就再也不是尚家的大小姐。
她現在是世襲的正五品定遠將軍,三十萬大軍中任職右前鋒,靠自己掙來「雲騎尉」的勛位。
有人喊她尚將軍,她更是東瑞國第一個女子雲騎尉,不管哪一個,那都是她,尚家的大小姐?不存在。
尚靈犀可是西堯人口中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她也很滿意這樣的稱號,在西疆,太過柔弱是活不下去的……
「尚姊姊。」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聲音響起。
尚靈犀轉頭一看,就看到姚玉珍白牡丹一樣的臉龐——雖然尚靈犀沒看過真正的白牡丹,但書上都說白牡丹美麗又富貴,常常拿來形容女子,所以用白牡丹來形容姚玉珍,應該沒什麼不對才是。
看到姚玉珍,她要撤回前言,女子太過柔弱固然不行,但如果柔弱到姚玉珍這種程度,反而沒有生存問題了。
該怎麼形容姚玉珍,尚靈犀讀的書不多,但這姚玉珍真的又美又白,而且還很香,細致得不像真的一樣,連自己身為女子,都想保護她。
太精致了,每每看到姚玉珍,尚靈犀都覺得愧對母親,一樣是女兒,人家長得像仙女一樣,自己卻跟個男人似的,每次巡視軍營,那些打赤膊的兵士看到她,避都不避,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都沒有,而被姚玉珍看一眼,糙漢子臉上卻會浮現兩團紅暈,顯然害羞無比,差別不是普通的大。
姚玉珍是總軍醫姚保的庶女,當年隨著大軍出征,姚保的妻子是夏夫人的表妹,因此姚家父女跟夏家父子算是親戚關系。
姚保在仕途上一直沒什麼太大的出息,這回姚夫人是花了重金求夏夫人,夏夫人這才開口讓夏闊點姚保為總軍醫,來邊疆歷練一番,好爭個勛貴頭餃。
姚玉珍則是跟著父親姚保來的。
照說出征不能帶家人,但一來姚玉珍不過是個庶女,二來,她從小在醫學方面有天賦,三歲就能背誦醫書,四歲就開始拿銀針,不過十四歲,在京城中已經小有名聲,加上西疆有女子軍隊,除了醫娘,也需要內科專門,所以得以隨著父親姚保跟著大軍出征。
當然,姚玉珍到來,得益最大的就是尚靈犀跟眾位女兵了。
軍中雖然有醫娘,但醫娘的技術實在不怎麼樣,姚玉珍就不同,真的有醫學天賦,她開的藥,特別有效。
剛開始,尚靈犀還滿喜歡這個小妹妹的,小了自己四歲,說妹妹也不為過,可是隨著姚玉珍越長越大,越來越水靈,尚靈犀就沒那樣喜歡讓她為自己治傷——不是討厭姚玉珍,而是自卑感作祟。
就算是女魔頭,那也是個女子,誰不想又白又美又香,偏偏她長年在沙塵中練兵,皮膚黑,而且沒有香粉,當然也不香,美貌嘛,這倒是她唯一勉強算可以的,相貌隨了娘,皮膚如果白起來,還能稱得上小家碧玉,只不過現在太黑了,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總體來說,尚靈犀的日子是過得挺愉快的,但前提是不要看到姚玉珍,不然她就會想起自己不像個姑娘,然後憶起母親的淚眼,說對不起她。
唉,也沒什麼對不起,聖旨來了,誰能違抗。
要說對不起,她覺得自己才對不起妹妹靈雲,喜歡陳家公子,卻為了兩姓之好,必須代替她這個姊姊嫁入卓家,不過兩人孩子也生了,有了孩子自然有寄托……
「尚姊姊。」姚玉珍一雙妙目看著她鮮血淋灕的右手,十分驚訝,「快點進帳子,我給姊姊治傷。」
趙天耀雙手一拱,「勞煩姚姑娘了。」
姚玉珍連忙搖頭,「趙副將也太客氣了,能給姊姊盡點力,那是我求之不得,不然我手無縛雞之力,在這邊關一點用處都沒有。」
說完,又上前牽起尚靈犀沒受傷的那只手,「姊姊快些進來。」
進得帳子,讓丫頭小糧端了盆清水來後,去看守帳門,尚靈犀便讓姚玉珍除下自己的鎧甲,然後是衣服——傷口有一個是中午留下來的,污血已干,跟衣服黏在一起,看姚玉珍那嬌嬌弱弱的樣子,尚靈犀牙一咬,自己把衣服撕下來。
尚靈犀坐在木墩子上,單手扠腰,好讓姚玉珍方便些。
姚玉珍把她的傷口洗干淨,拿出圓針跟桑皮線,「姊姊的創口太大了,得縫上一縫,可麻沸散已經用完,姊姊得忍著點。」
「好。」
「那我開始了。」
尚靈犀點點頭,「妳縫吧。」
痛!
鑽心刺骨的痛。
在打仗時大概殺紅了眼,被砍了還有力氣握著刀往前,現在一切靜下來,發現那小小的圓針居然會給身體造成這樣大的痛感。
嘶啊,怎麼這樣久,好痛……
「小糧妳怎麼在這,尚將軍呢?」
尚靈犀耳朵一亮,是夏子程。
他……他來看她嗎?
夏子程過來確定她是否安好,還是知道她受傷了,過來看一看?
不管是哪一樣,都很令人開心。
尚靈犀也知道自己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年紀這樣大還喜歡一個人,很不象話,但她真的喜歡夏子程。
從小父親就教她練武,教她看地圖,她會騎馬,會射箭,同齡的男孩子誰也比不過她,誰也比不過。
可是輔國大將軍帶著夏子程前來,讓他領了左前鋒,他們第一次一起打仗時,把西堯大軍逐出了二十里地,當時殘兵一直不肯投降,他們拚命追,然後兩軍會合,由兩人領著大軍在前面跑,突然間,她的馬打瘸,一只腳跪了下來,她策馬的速度很快,頓時便被甩出去,眼見要被身後的千百馬匹踏死,卻見夏子程一下子來到身邊,彎腰把她撈起來放在自己鞍前。
一切不過轉瞬間,尚靈犀驚魂未定,听到夏子程問︰「還好嗎?」
「我……沒事。」
馬匹在狂奔,當然沒空讓兩人換位置,或是把她放下來另外找一匹馬,于是她就一直被他圍抱在胸前——十八歲的尚靈犀,第一次覺得好像有什麼鑽進心里。
他救了自己……
他現在抱著自己……
說抱也不對,但她在前,他在後,他又要騎馬,當然手只能環著她……
那天的風沙很大,尚靈犀的心跳聲也很大。
她看過話本,以前不懂女子心動那種怦怦聲是什麼,但她現在懂了,那是從內心深處生出的一種喜歡。
夕陽如血,尚靈犀微黑的膚色透出了不相稱的紅,怦怦,怦怦,怦怦……
一心動,看他什麼樣子都喜歡。
喜歡他的鳳眼,喜歡他拉弓弦的姿勢,喜歡他早起操兵的模樣,他的聲音低低的,很好听。
他雖然話不多,但也絕對不難相處,講話一定有來有回。
喝醉的時候,他就會特別想家,說起弟弟多調皮,妹妹多可愛。
尚靈犀一直跟夏子程相處得很好,一起喝酒看星空,一起策馬練弓箭,所以她難免生出一些幻想,自己只是黑了點,但又不丑,說不定夏子程可以接受她呢?皇上雖然封她為定遠將軍,可沒說定遠將軍不能嫁人哪。
小孩子這種東西多可愛,她也想生孩子呢。
于是就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她喝了點酒給自己壯膽,然後約了夏子程。
兩人干了三斤多的白酒,尚靈犀道︰「我把小米放回家了,我娘給我訓練了一個新丫頭,我給她取叫做小糧。」
夏子程雖然喝了不少,但腦子還清楚,奇怪道︰「小米伺候得好好的,怎麼放她回家,再來新的恐怕也沒小米貼心。」
「小米十七歲了,再不讓她嫁人,會耽誤她一輩子的,女孩子嘛,總還是要嫁人的。」
「原來是這樣,倒是我胡涂了。」
「你覺得女孩子年紀大一點……我是說如果女孩子年紀比較大,你會不會不喜歡?」
「不會。」
尚靈犀心中一喜,「年紀大比較懂事,不會跟你吵。」
「我主要還是看喜歡,不看年紀,喜歡年紀小的,就等她長大,喜歡年紀大的,就請她等我長大。」
「你跟我都是二十歲,難不成你喜歡的……比我們還大啊……」問這些話時,尚靈犀心里跳得厲害。
不知道他會說什麼,他雖然喝了酒,但其實沒很多,應該不算醉。
真想直接問他,你覺得我怎麼樣?等我卸下軍職時,娶我好不好?
可是她不敢。
她為了今天,已經醞釀了好幾個月,昨天還失眠,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想表達心意,又不想讓他輕視。
「沒有。」夏子程笑著搖搖頭,「是妳想不到的人。」
「有……那樣一個人?」
「有。」
「我想象不到的人?」
「絕對想象不到。」
尚靈犀頓時生出一點點希望,會不會夏子程對自己也有那意思,他說了,是她想象不到的人?這軍中的女將女兵,除了她,還有誰比她更接近他。
老天爺啊,對我好一次吧。
我就求這個,真的,以後什麼都不求了。
讓他喜歡我。
讓他喜歡我……
尚靈犀在口中念念有詞。
卻听得夏子程道︰「是——」
尚靈犀屏息。
「是玉珍。」
尚靈犀彷佛墜入水中,姚玉珍?
是了,姚玉珍今年十六歲,出落得水靈動人,膚白貌美,說話聲音又嬌又柔,這軍營中十個將士只怕有八個都喜歡她,另外兩個不喜歡她的,是女兵。
是姚玉珍啊。
意外,也不意外,但也沒有不甘心,因為自己比不上。
夏子程笑意滿滿,「她嫡母跟我母親是表姊妹關系,其實她在私下都喊我表哥,只有外人在的時候,顧及軍中不得帶眷屬的規矩,喊我夏校尉,我跟妳說,是把妳當自己人,妳可別跟外人講,這樣會敗壞她的名聲。」
尚靈犀勉強一笑,「那是當然。」
「我跟玉珍說了,等回京城,我就請爹娘上姚家提親,我也已經跟表姨父提過這事情,他也是同意的。」
連姚保都知道,而且同意,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很合適的一對吧。
尚靈犀的肩膀垂了下來,她就知道,老天爺不會對她這麼好。
暗戀了兩年,飽受打擊後,繼續暗戀兩年,已經四年了,她還是喜歡他,但她相信自己隱藏得很好,因為所有人都以為她立定不婚不嫁。
今日大敗西堯,雖然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但是那也意味著,夏闊要帶著夏子程班師回朝了,她這個定遠將軍還是會繼續留在邊關,他們將永遠相會無期。
她會很想念他的。
不管將來自己有沒有機會成親,有沒有機會生孩子,她都會想起十八歲到二十二歲這四年歲月,是怎麼樣的喜歡一個人,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歡喜,因為一個人的存在,每天都過得十分喜悅。
雖然夏子程喜歡姚玉珍,但不妨礙她繼續愛戀他啊。
她又沒有要做什麼,就是偷偷喜歡而已。
捷報現在應該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快的話,聖旨月底就會來了,等聖旨來,那就是夏家父子離開西疆的日子。
她會笑著送他離開。
因為永遠不會再見面,所以一定要他記得自己的樣子,她是跟他並肩作戰的女魔頭,不是什麼哭哭啼啼的女子,她不想哭,也沒眼淚,她會用最好的姿態跟他告別。
在這之前,她會好好珍惜他們相處的時光。
軍帳外,小糧在回答夏子程的問題,「我家小姐受了點傷,趙副將請了姚姑娘過來看一看。」
「受傷了?我點戰俘時明明看她還好好的,跟她說了受傷別忍,怎麼總是不听話。」
「我家小姐就是個拗脾氣。」
尚靈犀在听到夏子程這樣關心自己的時候,突然很開心,覺得正在縫合的右手不怎麼痛了。
姚玉珍很快繳了線,又替她包扎起來,「姊姊這幾日別踫水。」
「好,勞煩妳了。」
「哪有什麼勞煩不勞煩,在這軍營誰不找點事情作,只不過,我寧願自己閑著被人說,也不願姊姊受傷的。」
尚靈犀微笑,「我明白。」
姚玉珍收拾起藥箱,打開帳子,「夏校尉,尚姊姊的傷已經處理好,你可以進去看她了。」
「妳尚姊姊的傷可還好?」
「都是皮肉傷,靜養一個月就好了,只不過……」
夏子程蹙眉,「只不過什麼?」
「就是會留疤。」
夏子程笑出來,「她不會介意這個的。」
說完,便掀開帳子,正要走進去,卻又听姚玉珍喚道︰「夏校尉。」
「嗯?」
「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
「那就好。」姚玉珍露出放心的表情,「我听說今天這場仗凶狠,從大軍一出師,我就開始擔心,現在親耳听到夏校尉說沒事,也不枉費我的一番苦心。」
夏子程微笑,「妳做了什麼?」
姚玉珍一呆,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什麼都沒說,夏校尉听錯了。」
「我怎麼會听錯。」夏子程笑說︰「小糧,姚姑娘剛剛是不是說不枉費她的一番苦心?」
就見小糧清脆的回答,「回夏校尉,奴婢在擔心自家小姐的傷,剛剛沒留神,什麼也沒听到。」
夏子程無奈,「回頭再問妳,我先進去看看尚將軍的傷勢。」
姚玉珍溫柔一笑,「應該的,那我先回帳子了,小糧姑娘,我等會把藥送過來,一天三次,三碗水煮成一碗喝。」
小糧連忙行禮道謝。
就見姚玉珍轉身,剛剛溫柔的笑容倏的不見——小糧那可惡的丫頭,明明有听到卻裝作听不見。
她幾天的經書都白抄了,她總不能自己跟夏子程說,我為了求你平安,替你抄了經書。
剛剛那是多好的機會啊,她假意說溜嘴,他也有听到,自己再推托一下就好了,這樣夏子程就會知道自己多誠心,一定會很感動,偏偏那個死小糧又提起尚靈犀受傷之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她怎麼不傷到臉,簡直可惡。
姚玉珍捏著手帕,快步走在女子軍營。
自己的姨娘讓她學醫,是想要讓她能安身立命,在宅,能討好老太太,將來出嫁,能討好婆母,畢竟再怎麼請大夫,也快不過讓孫女或者媳婦來一趟,這一次兩次的,總會熟起來,她又貌美,討得喜歡並不困難。
姚玉珍知道自己是庶女,爹又沒什麼出息,所以一直很努力,卻沒想到十四歲時被嫡母坑了,因為她醫術好,西疆又有女兵,所以讓爹帶自己一起,犧牲了女兒的青春,將來爹的功勛就可以大一點。
被迫來到西疆,萬分不願意,但現實擺在眼前,她也只能接受。
京城什麼都有,西疆什麼都沒有,連要水都很困難,若不是因為她是大將軍的表親,恐怕都不能天天洗臉跟擦澡。
苦,真苦。
夏天熱得人頭暈,冬天冷得人頭疼。
她想跟爹說,十六歲了,放她回京城嫁人吧,這仗不知道打到什麼時候,她不想一輩子待在西疆。
這時候姨娘的信來了,跟她說,姚家門第低,回京城也嫁不出息,讓她在西疆看看有沒有什麼合適的將軍,讓她去示好,憑她的美貌,還不手到擒來,總比回到京城讓姚夫人亂嫁來得合適。
姚玉珍覺得有道理,于是開始物色,這軍營中最合適的就是夏子程了。
他也沒有辜負她的美貌,當她開始婉轉表達意思,他看自己的眼神就開始慢慢不一樣。
姚玉珍知道他已經上鉤了。
她對武將沒什麼興趣,也不想嫁給一個粗人,可是父親在京城不過太醫院八品的官餃,她又是個庶女,能嫁到多高,夏家是二品門第,夏子程又是致果校尉,正七品呢,她嫁過去,那就是七品夫人。
這次征戰大獲全勝,至少會往上提一階,甚至兩階,至少也是從六品的振威校尉,運氣好說不定會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她是六品夫人,那是可以有誥命的,到時候回到家里,先行國禮,再行家禮,嫡母也得給自己下跪,想想就很爽快。
所以雖然她覺得夏子程只懂得打打殺殺,不懂琴棋書畫,無論如何配不上自己,但對于一個八品門第的庶女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她想嫁入高門當正妻,但真正的高門並不需要一個庶女,母族沒助力的姑娘,注定嫁得比人差。
只不過夏子程也有點難捉模,他雖然喜歡自己,但又很關心尚靈犀那個糙女子——真不知道怎麼把自己搞成那樣的,皮膚粗糙不說,還黑,身上大小傷疤無數,手粗得很,還有老繭,沒看過四季風景,沒見識過京城繁華,要不是尚靈犀外在條件實在太差,她都要以為夏子程也喜歡她了。
可惡,她的經書絕對不能白抄,她一定要繼續找機會讓他知道,自己為了他的平安是多麼誠心跟努力。
剛開始,她只是挑好的,但自己現在十八歲了,夏子程是她唯一的希望,自己一定得牢牢抓住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