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洛陽城
白天是城里最活躍的時刻,商販店肆敞開大門迎接過路財神,說到商販店肆,隨便抓一個路人問,都會回答全洛陽城內最富盛名的酒肆非「食田酒樓」不是,醇酒香茶加美食,自是令費客流連忘返。
更令老老少少的顧客津津樂道的是,酒樓內還請了一群能歌善舞的胡姬定時表演邊疆舞蹈,胡樂揚起,衣袂飄飄,宛如置身異國仙境。
裴奕一個人坐在二樓靠窗的雅座,品嘗著近日到貨的上好嶺南茶。
酒樓的室內采中空挑高設計,就算坐在二樓,也能清楚地觀賞一樓表演台上的表演。裴奕坐在靠窗的雅座,視野右及表演台,左及街上的風光,是酒樓內視野最佳的地點。
表演台上萬種風情的美女正款款起舞,叫好又叫座,然而裴奕只是無聊地睨視街景,看著賣菜老頭、胭脂小販、布匹商店吆喝著生意、垂髫孩童奔跑嬉戲、婦女采買日常用品……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裴奕的心情與熱鬧的街景恰恰相反。
他在等,他在等夏芸的答復,從他提出條件起,已經過了三日,她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
以她的身體作為治病的代價,主要是料想她必不會接受這樣類似賣身的交易,讓她知難而退。
她怕了吧?也許已經逃回家里去了!想到這里不知為何,他覺得很悶。
無心于樓下的歌聲舞影,裴奕招來店小二為已空的茶壺注入熱水。重新裝滿液體的茶杯冒出白煙,地道的茶香隨著白煙逸散至空氣中,撫平了裴奕紛亂的心緒。
一個未輪到她上場的胡姬,蓮步輕移地走向獨坐的裴奕,千嬌百媚地偎向裴奕的臂膀,露出一大片香肩的薄紗舞衣勉強遮住重點部位,知道裴奕前來,趁著表演空檔親近裴奕。
凡是在食田酒樓跳舞的女人,沒有一人不心儀于裴奕的卓然與俊逸,他的酷勁不是一般人能抵擋的,但敢接近他的女人是少之又少,畢竟他是雇用她們的老板、食田酒樓的主人,她們的去留權在他手上,大家就算「哈」得要命,也不敢貿然以美色引誘裴奕,裴奕定下規矩,食田酒樓不是煙花之地,若要勾引男人,唯一的路︰包袱款款——滾蛋。當然,也少有人與優厚的薪資過不去。
「裴少主,一個人喝茶?哎呀!酒樓的氣氛這麼好,媚兒替您斟酒。」偏偏就是有人自恃美貌,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見裴奕無動于衷,還是逕自喝茶,阿邏媚又使出渾身解數,將玉腿往裴奕的大腿磨蹭。「裴少主,媚兒敬您。」她自信滿滿,普通男人根本逃不過她的呢喃軟語外加溫香軟玉。
以身試法,有膽!裴奕朝女人緩緩勾起引人墮落的微笑,不明白的人還以為裴奕很享受美人的伺候。
終究是逃不過她的美色!阿邏媚看到裴奕俊美無禱的笑容,腦中自動幻想裴奕寬闊結實的手臂用力地摟著她的畫面,當下骨頭都酥了一半。
「少主,讓媚兒今晚服侍您,好嗎?」她不相信裴奕抱過她後會舍得放手,她甚至開始想象坐上紫竹山莊少莊主夫人寶座的位置了。
「你很勇敢。」裴奕低沉的嗓音讓人察覺不出任何想法。
「謝謝少主夸獎,為了您,媚兒可以不顧一切。」她滿心歡喜地投入裴奕的陷阱。
「不顧一切,是嗎?」他輕撫阿邏媚的俏臉,指頭沾了她臉上的蜜粉,腦中忽然浮現夏芸干淨、不施脂粉的月兌俗清顏,眼前的庸脂俗粉頓時令他厭惡地別開臉。
裴奕的手撫上阿邏媚的臉時,阿邏媚早已軟癱于他的魔力下,她只想著享受裴奕的溫柔,連點頭也嫌多余。
「媚兒,你說,違反游戲規則的人應該怎麼處置?」他已經看不下去這黏在他身上的女人的嘴臉,冷聲問。
「當然是處罰他羅!」他怎麼忽然問這個?誰不知好歹惹到他了嗎?算他倒帽!
「很好。游戲結束,叫齊伯上來。」裴奕喚來店小二把掌櫃的叫上來。
「咦?」阿邏媚覺得疑惑,他到底在講什麼游戲?
不一會兒,一名六旬左右的笑臉老者恭候在裴奕身側。「少莊主有何吩咐?」
「刪除她的名字,這個女人不得再進入食田酒樓。」他指向驚愕的阿邏媚,語氣平穩的就如平常一樣。
「是的。少莊主還有任何吩咐嗎?」齊掌櫃輕松的語氣也像在談論天氣一樣。
「沒事了。齊伯,有空回山莊坐坐。」齊伯是父親的伙伴,從小看他長大,他們的感情有如叔佷一般。
「我會的。少莊主也要常來品嘗齊伯泡的茶呀!阿邏媚姑娘,一起下樓吧!」老者笑嘻嘻地招呼阿邏媚往樓下走去。這女人暗地里不知利用食田酒樓的招牌名目做了多少男女勾當,少莊主的決定真是沒話說的好。
「不!少主,媚兒哪里做錯了?您不喜歡媚兒了嗎?」挽住裴奕的手臂,她還以拼命送秋波,暗示裴奕晚上的約會。
「是你自己說違反規則的人理當受罰,不是嗎?」裴奕眯眼,寒光射向她還放在他身上的手,阿邏媚連忙收回手。
呆愣了一會兒,阿邏媚這下才知道觸犯了裴奕所定的規矩,眼淚攻勢馬上上場。「少主,媚兒知道錯了,以後不敢了,求少主讓媚兒留下,少主,媚兒年紀輕、不懂事,馬上再為您斟一杯酒。」阿邏媚嗲聲嗲氣陪笑道。
「不用了,你說為了我可以不顧一切。而這里的『一切』與你無關了,也『不』必『顧』了。馬上滾!」
「不!少主,媚兒不會再犯了……」
他一揮袖,示意齊伯和店小二把人帶走。「少主求求您……」哭喊聲漸行漸遠,酒樓照常營運,絲毫不受影響。
裴奕托腮看向窗外,又回歸無聊了。
街上依舊熱鬧,人潮不斷,和先前沒什麼兩樣,但剛從對街飯館吃飽喝足走出去的幾個流氓,吸引了裴奕的目光。
吸引裴奕的不是流氓的衣著模樣,而是他們的行徑,他們正在調戲一個路過的少年。
手上提著一個包裹的少年被洛陽當地最聲名狼藉的一群地痞團團堵住。
「老大你看,這小子細皮女敕肉的,模起來肯定很舒服。」其中一個小混混色眯眯地說著,還把充滿污垢的手伸向少年的臉。
少年退了一步,避開祿山之爪。
「呦,害臊啊!模一下又不會死。」又一個混混想試試少年皮膚的觸感是否如眼中所見。
「是呀!唇紅齒白、白白淨淨的活像個娘們,小子,你嘗過女人沒有?」渾身酒味的混混譏笑道。
「哈哈哈——」混混們會意地哄堂大笑。
少年戒慎地瞪著這群流氓,用包裹擋開他們的魔手,找空隙想逃。
「老大,這小子瞪我們!」
「小子,長得挺漂亮的,怎麼沒見過你?外地來的?」五個人之中為首的落腮胡混混粗聲道。
他們連男人也調戲!少年心中喊槽,一心想月兌離這個窘境。
看向四周,路邊人很多,但居然沒有人伸出援手,一個個像若無其事般從他們身邊走過。
因為這五個以落腮胡為首的混混正是官商爭相勾結的地痞流氓,自稱洛陽五俠,黎民百姓根本不敢招惹他們,而被他們招惹的下場只有自嘆倒霉。
「喂!說話啊!我們老大問你話,怎麼不說?」
幸好街上人群多,要跑也比較容易。少年緊抱著懷里的包裹,思考逃月兌的方法。
「老大,他是不是不會說話?」自以為最聰明的混混下了一個結論。
「啞巴!」他的話果然引起其他混混的共鳴。
「真可惜了一張好臉,不然這麼女敕紅小嘴在床上肯定叫得很好听!」
「哈哈哈——」
「你們看天上有魚在飛!」少年突然出聲,指著天空。
魚在天上飛?真虧那位少年想得出這個名堂!裴奕勾起一抹有趣的笑,把遠在十幾尺外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
「在哪里?在哪里?」
「怎麼沒看到?」
更有趣的是,那群混混還真相信少年的話,全都愣愣地抬頭找魚。
總算有好玩的,裴奕看得更起勁了。
「就在那里呀!飛過去了!」少年指向天空的另一邊,趁機會溜之大吉。
「沒有啊?」
「老大,那小子跑了!」最矮的混混眼角瞥到少年跑走,連忙嚷嚷。
「媽的!我們上當了!他不是啞巴!」
「狗屁!連我也敢騙,把他抓回來!」他還以為少年是個啞巴。落腮胡老大吼著手下抓人。
果然只是些笨蛋!難怪官商爭相勾結他們,就是因為他們好騙。
看來以那少年的智能要擺月兌那群流氓綽綽有余,戲落幕了,裴奕起身打算回紫竹山莊。
「唔……放開我。」
「哇!『小子』是個女人耶!」
慌亂中。「少年」的帽子被擠掉,一頭及腰的秀發像瀑布一樣垂放下來,
三日後
夜闌人靜,靜謐的星空,讓裴奕想到在非霧潭遇到夏芸的那個夜晚。
她沒走,還沒回江陵,是不是代表她接受他的條件?如果真是這樣,他能放下恐懼,與夏芸到江陵去治病嗎?如果放不下,他是否應該讓她離開,不過,他到底在猶豫些什麼?
夏芸,現在應該睡了吧!
裴奕順著心中想見夏芸的念頭步入清芬居客房,裴奕坐在床邊替夏芸把脈,望著床上熟睡的人兒,平靜細致的臉龐沒有痛苦,脈象也正常。
只有這時候,她才不會感覺到肌膚相觸的痛楚,這究竟是為什麼?
裴奕隔著絲被用單手輕輕攔腰抱起夏芸,讓夏芸坐靠在他胸前,另一只手小心地解開她的前襟,他想檢查她頸後連接到肩膀的傷勢。
睡夢中的夏芸感覺自己被人抱在懷中。
她一定是在作夢,因為現實里,她不可能被這樣抱著。
這個懷抱好溫暖,溫暖得讓她舍不得離開這個夢,不過,她好想知道是誰抱著她,是玉娘嗎?不是,因為玉娘是女人,沒有這麼寬闊的胸膛,那到底是誰?應該是男人才有這樣的胸膛……尤其是裴奕——
男人!裴奕!
再怎麼想睡都被嚇醒了,夏芸連忙睜開眼,這不是夢,真的是他,他就在她面前……
「你……」
「醒了?別動,我看看你的傷。」
裴奕將夏芸的長發攏到她身前,將她的衣領從後拉下幾寸,露出頸子和雪白的肩膀,一塊青紫色拳頭大小的瘀青,比三天前有明顯的消退了。
「痛嗎?」裴奕用白布隔著夏芸的雪膚輕按,檢查療愈的情況。
夏芸這才發覺裴奕是隔著絲被摟住她,就如同他現在為她的傷觸診一樣,難怪她不會發病,可是這樣讓他抱著,她覺得心里亂亂的,雖然隔著被子,但靠這麼近……
他顯然清楚她不是不能被「靠近」,而是踫不得他人的體溫,所以他才會這麼做,她不得不同意裴奕是個很細心的人。
「唔……」好痛,他居然用力壓她的瘀青。
「現在才曉得痛!」他不得不輕斥她,不過看來傷勢恢復得很順利。
想到那天一出食田酒樓看到她倒在男人懷中,他就有說不出的氣憤。
「為什麼當時不呼救?」他問,一邊替夏芸換藥。不過不用她解釋,他也了解洛陽城里人民的「習性」,但是她妄想以一己之力對抗五個男人的行徑讓他很不悅!
他是問在洛陽城里發生的事嗎?她當然想求救,但是路人冷漠的態度讓她涼了心,她都已經被強行撕破衣裳,還是沒有人願意說句公道話。明哲保身,這是每個人陷入麻煩時的最佳策略,尤其在自己又無能為力之時。
夏芸低下頭,在心里輕嘆一口氣,這才看到自己肩膀,他連她兜衣纏繞在頸後的綁線都解開了,她當然知道這樣做是上藥的必須過程,但是平常都是巧兒幫她換藥,巧兒同她都是女人,而他是男人,畢竟他們不該這麼親密,雖然他的動作不會帶給她任何疼痛。
「巧兒可以幫我……」她囁嚅地說。
夏芸三天前自昏迷中醒來,從丫鬟巧兒口中得知她被裴奕救回紫竹山莊。
當天,她認為傷處已經不要緊,可以離開山莊了,卻被巧兒阻止,說是裴奕的命令不能讓她離開。她嘗試說服巧兒,巧兒只表示沒有辦法做主讓她走。
就這樣,她被禁足了三天,也從那時候起,她沒見過裴奕。
感覺到夏芸輕吐的氣息在他頸邊搔著敏感的皮膚,鼻間縈繞著屬于夏芸身上清新淡雅的香氣,目光所及是夏芸完美的頸肩,雖然他們之間隔著一層被子,但他從沒忘記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悸動,裴奕忽然覺得身子緊繃僵硬起來。
他從來就不是個柳下惠,對象又是夏芸,他豈會視而不見?裴奕的手像是自己有意識般,將夏芸的柳腰攬得更近些。
「我是大夫。」裴奕故作平常,天曉得他忍得很難受。
這下子也有他裴奕奈何不了的時候,因為他並不想看到她因肢體的接觸而痛苦。
「裴大夫,你的手……」她指的是他摟住她的手。他正在上藥,而且她的雙手都被裹在絲被里,她根本不能掙扎,但是他怎麼……愈抱愈緊了?
夏芸微微一動,想在她與裴奕之間拉出一點點距離,他的男性氣息讓她緊張得不能思考。以往只有她想拼湊出惡夢里的片斷時才會頭疼得無法思考,可是他的靠近並不會引起頭疼,好奇怪啊!
「不要動,剩下敷上藥布的部分。」其實早該敷上藥布了,他竟然貪求她的味道而遲遲沒有動作。
該死!為什麼一遇到她,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自制力都會失控?
「為什麼不肯見我?」夏芸在裴奕替她上藥布的同時,在他耳邊問。這是她近三日以來心中最大的疑問。
「藥上好了。你的傷恢復情況良好,我換帖藥給你,再吃個四五天就可以了。」裴奕轉過身,讓夏芸整理衣著。
他當然听到她問什麼,只不過他還在逃避她可能的決定。
他這是哪門子回答!「我不要再吃藥了,我——」
「不行。」
「為什麼不行?」夏芸下床站在裴奕面前問。
「因為你是我救回來的病人,既然選擇救你,我有義務治好你。」裴奕沒看向她,自顧整理桌上的藥瓶。
「既然選擇救我,為什麼在這三天不肯見我?」他能轉開她的問題,她也能兜回原本的問題。
「我不是來了?」但是她醒來並沒在他的預期內。
「若不是我醒來,你還是會一聲不響的走,對不對?」
「我是誰,能讓你呼之即來、揮之則去?」
他又成了他們初見面時的自負,溫柔和霸道到底哪一個是他?
「你是名聞遐邇、人人敬重的裴大神醫,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平凡女子,沒有資格這樣勞煩神醫。」夏芸覺得自己在他面前什麼都不是,連最起碼的尊嚴都被忽略。
「知道就好。」裴奕自緊咬的牙齒間迸出聲音,臉色鐵青地往屋外走去。
他討厭夏芸能輕易引出他的怒氣,引出他見不得她失落的情緒,引出他心疼她難過的心——
心疼!可惡,他什麼時候學會悲天憫人了!行醫至今從不是因為悲憫生老病死,而是純粹為了自己的興趣,因而走上這條路。
「我答應裴神醫的條件,以我的身體作為治病的代價,希望神醫不會食言。」夏芸沒有叫住裴奕,只是平靜地說出她的決定。
多少有心理準備的裴奕,听到夏芸親口說出來,還是不免訝異。
「你不會簡單的以為我要你是要你來打打雜吧?我是要你獻上你的清白,你懂嗎?」
「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