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邢府居住的時候,每逢閑暇的時候,湯圓最喜歡偷偷溜去大廚房後頭一方葡萄架下坐著吃自己做的點心,配一盞清茶,要是葡萄成熟時,還能順便摘幾顆葡萄吃。
所以邢暉說要建這座青磚宅院的時候,她特別要求一定得在後院搭一個葡萄架,再擺一整套竹編的桌椅,平日午後坐著曬太陽,喝茶賞景,多愜意啊!
只沒想到今日,她與趙靈鈞來到這葡萄架下,卻是愁眉相對,一點也沒有快意的心情。
雖然她早就猜想過,能讓曾任朝廷高官的邢暉收為義子,這孩子必不是個普通人,可也想不到他竟會是皇族血脈。
趙靈鈞一臉愧疚,「干娘,對不起,我並非有意隱瞞你,只是……」
「我明白的。」她微微嘆息,語聲仍是一貫的和婉。「殿分敏感,確實不能隨意透露。」
她這話說得真心,可趙靈鈞听了卻是神情一滯。「干娘為何不再喊我的名字了?」
湯圓一愣。
「我是鈞兒。」趙靈鈞一字一句地強調著。「你從前怎麼喊我,現下還是同樣地喊,不可以嗎?」
這孩子,是擔憂她心下存了芥蒂嗎?湯圓打量趙靈鈞略帶急切的神色,心一軟,嗓音放得更柔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如何會介意?」趙靈鈞斂眸低語。「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我也明白自己身上背負著替我父親洗刷冤屈的責任,但這段時日我住在這里,真的很開心,如此平靜自在的生活,是我自出生以來未曾有過的,我舍不得……」
說到後來,這歷盡波折的孩子竟有些哽咽,湯圓頓感不忍,憐惜地握住他的手。
「我明白的,鈞兒,你是個好孩子,干娘很喜歡你。」
他微微一震,揚起隱約泛紅的雙眸。「干娘,你還願意認我?」
「無論你是什麼來歷,身上流著誰的血,在干娘眼里,你就是個保護妹妹的好哥哥,也是個勇敢又堅毅的好孩子。」
他已經十一歲了,不是個孩子了。
趙靈鈞很想如此反駁,事實上,從他年滿四歲,父親親自為他啟蒙開始,宮里就沒人將他當成一個孩子了,每個人都諄諄告誡著他要如何謹言慎行,如何提防戒,才能在那座人心難測的深宮里活下來。
即便他听從父親遺言,硬是認了邢暉為義父,邢暉也從來不曾真正將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更別說溫世子了,他們都認為他已經夠大,該有足夠成熟穩重的心智了。
只有她,這個善良憨純的小婦人還將他當成孩子來看待,允許他軟弱,允許他像個孩子一樣感到無助。
在她面前流淚哽咽,他覺得汗顏,卻也有種一絲絲的快樂。
他嗚咽地哭著,湯圓也由著他哭,她想像得出來,經過那般腥風血雨的宮變,這些年來,這孩子心里肯定承受了極大的驚懼,他能夠忍到今日才痛快地哭一場,已經是頂頂堅強了。
溫霖站在一旁,看著湯圓坐到趙靈鈞身邊,將泣不成聲的趙靈鈞輕輕摟入懷里拍撫著,心頭不免震撼,也感到幾分難言的酸楚。
待趙靈鈞哭了片刻,情緒稍稍平復後,湯圓才抬頭望向溫霖。「世子爺的意思是想將這孩子帶回京城嗎?」
溫霖遲疑半晌後,還是毅然點了頭。「那把龍椅,應該是屬于他的。」
「可他還只是個孩子。」湯圓蹙眉。「那擔子,太沉了。」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宿命,他不能躲。」溫霖咬了咬牙,語氣如雷霆萬鈞。「九思也是一樣。」
湯圓一顫。「你是說我夫君也得回京城?」
「你可知道就這半個多月,南方已經發生十數起暴動了?流民四竄,就連雲縣縣城也因為實在無法收容,只得暫時關閉了城門,不許百姓進出。」
溫霖字字句句猶如千斤重,湯圓難掩震撼。「原來情況已經這麼糟了?」
「如今朝政敗壞,民間災變四起,若是從前的九思,絕不會眼睜睜放任不管的……我就不信,眼見黎民百姓正受苦受難,他的心真能如磐石堅硬!」
肯定是不能的,他的心必然正痛著、傷著,所以夜晚才會被夢魔所糾纏。
湯圓想起枕邊人被惡夢驚醒時,那冷汗淋灕的模樣,驀地心疼難抑。
溫霖繼續幽幽說道︰「九思十八歲那年,曾經描摹京城的景物風光,畫了一幅長達三尺多的畫卷,你見過嗎?」
湯圓搖頭。
「他跟我說過,那幅畫卷就是他夢想中的盛世繁華,城廓街道、商店酒樓、農舍民房、橋梁河道,以及市井中的百姓生活,九思將每一處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每一處風景都透出平靜寧馨的味道,他說這才是真正的『河清海宴,時和歲豐』。」
河清海宴,時和歲豐……湯圓在心里默默念著。
這就是那男人最高遠的理想吧,只是從什麼時候起,這樣的理想被他刻意拋卻了、遺忘了?
她想起在碼頭再遇到邢暉時,他那潦倒頹廢的形容與姿態,那時候的他,顯然正自暴自棄著。
「他是累了。」她喃喃低語。「這些年來,他肯定很不好受。」
確實不好受。當今雖然用他,卻也疑他,他在朝堂上得耗盡心力與那喜怒無常的皇帝周旋,才能勉強存活下來,保住自己的家族。
這些矛盾與痛苦,溫霖起初不明白,但後來也逐漸領悟了,只是縱然自己能理解,也為好友感到難過,還是必須殘忍地逼迫他重新站起來。
「我知道,他留在這桃花村,留在你身邊,求的就是心安,就是知足常樂,但如今天下動蕩,即便他這樣躲起來,又如何過得了真正歲月靜好的日子?總有一天,他會後悔的,一定會的!」
溫霖信誓旦旦,猶如暮鼓晨鐘在湯圓耳畔敲響,她震顫著,雙手悄悄捏握成拳,趙靈鈞察覺到她的緊繃,驀地擋在她身前,懊惱地對溫霖抗議。
「溫世叔,你莫要這樣為難我干娘!」
「就算我不為難她,她自己的心,能過得去嗎?」溫霖語氣清冷。
湯圓苦澀地抿了抿唇。「溫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打算怎麼做?」
她沒有回答,只是盈盈起身,朝溫霖福了個禮,唇畔溫潤著淺淺的笑意。
☆☆☆
那日在葡萄架下與趙、溫兩人談話之後,湯圓就當作沒那回事似的,一切照舊如常,教趙靈鈞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溫霖更是暗中急得半死。
只有湯圓自己明白,表面平穩的日常生活中,其實已隱約沉浮著浪潮,只等著哪一天爆發而已。
她不妄動,只是默默觀察著自家夫君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他表情的任何一絲變化。
原本她就對邢暉的情緒格外敏感,這一用心衡量,更察覺出他的種種異常。
比如他時不時地會走神,寫字時常常有些筆劃用錯了力道,繪畫時也偶爾會潑了墨。
比如他越來越晚睡覺,有幾日更是找了借口歇在書房,而她悄悄去打探,確定他根本徹夜不眠。
他不敢睡,是怕睡了又會作惡夢,夢見那些曾經對他有過期待的親人嗎?
他還喜歡上了入夜以後小酌幾杯,雖然他酒量極好,也有節制,但他越是喝酒越清醒,她反而越發為他感到心疼。
千杯不醉,酒入愁腸愁更愁,那是何等磨人的滋味!
他閉門不出,彷佛怕自己出了門便會忍不住去注意周遭動蕩的世情,可就算他把自己關在家里,她還是見到好幾次他找那些個家里新買的奴僕問話。
表面上看似是以主家的身分在調查家僕的來歷,但她看得出來,他更想問清楚的,其實是他們在路上顛沛的過程,尤其是那中年夫婦帶著老娘的流民一家三口,當他得知原來他們本還有一雙兒女,只是在路上不堪折磨病逝了,臉上那復雜深沉的神情,教她看了也跟著揪心起來。
彷佛是隱忍,又似是悲痛,更像某種深刻的自我厭棄。
到了陽春三月,枝頭桃花初綻的時節,湯圓心中終于有了決斷,她親手做了幾道菜,燙了一壺桃花酒,邀邢暉在後院的葡萄架下賞月。
「只有我們兩個嗎?」他有些訝異。
「你不喜歡嗎?」她嬌甜地一笑。「以前我在邢府當丫鬟的時候,有好幾次看見你一個人在月下讀書喝酒,那時候我常常會想如果自己能坐在大少爺對面,陪著你一起喝酒,那該有多好!」
她嗓音軟軟的,話里有種纏綿的味道,縱然已過了人間不知多少歲月,邢暉彷佛都能感覺到當年她那入骨的相思。
他忍不住打趣。「原來你那麼早以前就喜歡上我了啊。」
湯圓突然一凜,粉頰微暈,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感慨,便被他看透了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戀。
「害羞了?」他又逗她。
她嬌嗔地睨他一眼,為兩人斟酒,又勸他吃了些菜,指著桌上的菜色問道︰「你看見這幾道菜,有沒有想起什麼?」
邢暉一怔,視線在桌上轉了一圈,西湖醋魚、芋頭扣肉、開陽白菜、油爛竹筍、香酥鴨皮卷、韭黃春餅……
「這些菜,都是我愛吃的。」但也沒什麼特別啊。
眼看邢暉目光帶著疑惑,湯圓嘟了嘟嘴。「我就知道你一定忘了,堂堂名門大少爺怎麼會記得一個灶房丫鬟為自己送行的菜色?」
邢暉聞言一震,從久遠的記憶庫里翻出了浮光片羽。「我中了解元之後,祖父憂慮我年少得志,會失了本心,便不許我直接參加來年春闡,刻意送我出外游歷,增廣見聞……」
他想起來了,就在他出發前夜,這小丫頭怯怯地提了食盒,送來這幾樣菜,他還將自己很寵愛的那只小豬鼠,托付給她照顧。
湯圓回憶從前,唇畔漾開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懷念,又似有幾分惆悵。「後來你再回來時,已經是個風風光光的狀元郎了,闔府為你慶賀,你也忘了府里某個角落,還有我這麼一個丫鬟。」
她話里沒有埋怨,嘴角還含著笑,可他听了,仍是感到一絲懊惱與歉意。
「對不起。」他坐到她身邊,輕輕攬住了她的腰。「那時候我的腦子里真沒想到這些。」
他想的只有將來的萬里前程,只有如何施展滿腔抱負,當時的他有多麼躊躇滿志、熱血沸騰,如今想來,就有多麼荒誕可笑。
邢暉忽然沉默了,湯圓也不知是否猜出他寥落的思緒,將酒杯遞到他手里。
「這是丁大娘用村里去年的桃花釀的酒,你嘗嘗看。」
他點點頭,與她踫了酒杯,一飲而盡。
「好喝嗎?」她問。
有些甜,有些香,不是那種特別醇厚的烈酒,卻讓人想起青澀的少年時期。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他似笑非笑,借著幾分酒意吟了詩句。
湯圓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也能感受到詩中的感慨之意。「你是不是想起從前的事了?」
桃李春風是甜美的,但江湖夜雨就有淒清之意了,十年的官場生涯,他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湯圓想,自己這麼笨,大概是體會不了的,但她能感覺得到他心里還有那麼點殘余的火苗,還有些割舍不下的念想。
所以,她開口了。「夫君,你回京城吧!」
邢暉一震,霍然起身。「你說什麼?」
湯圓暗暗深吸口氣,也跟著盈盈起身,與邢暉相對而立,卻是展顏而笑。「你回京城去吧,大齊的朝堂需要你,百姓更需要你。」
邢暉緊繃著身子,驚疑不定地瞪著她。「你如何會忽然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嘉魚對你說了什麼?」
「是又如何?」
他一愣。
她靜靜地直視他。「我是怎麼想的,很重要嗎?夫君怎麼不問問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他暗自咬牙,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才澀澀地從齒縫間逼出嗓音。「我既然選擇離開了,就沒想過再回去。」
「可是如今時機不同了——」
「你別理會嘉魚那家伙!」他皺眉打斷她。「我早跟他說清楚了,我不會再管那些糟心事。」
「如果我希望你管呢?」她悠悠地問。
邢暉一凜,半晌才勉強笑道︰「之前不是你當著嘉魚的面說要把我留下來的嗎?這麼快就後悔了?」
她斂下眸。「我的確是後悔了。」
「你……」他氣惱地瞪她,心海翻騰著。「莫要胡說八道了!我若真走了,你怎麼辦?」
她依然低垂著眸,沒讓他看出自己的情緒。「我就留在這里。」
「你不與我一同回京城?」
「那里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你是有大志向的男子,是去做一番大事業的,我跟著,只會拖累你。」
「圓圓!」他惱火了,提高了聲調。
她悄悄咬唇,心頭怦怦亂跳,好一會,她才找回了說話的嗓音,假作平靜地抬起頭來。「你走吧,不用掛念我,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就算你不在我身邊,我同樣能好好過活。」
還說多愛他、多舍不得他呢,原來沒有他,她也能過得很好是嗎?原來在她生命里,自己並沒有那麼重要,其實也是可有可無的?
邢暉憤怒了,他不知自己是因為不被需要受了傷,還是錯付痴情失了顏面,總之當他看著那雙明明該是氤氤著嬌憨的水眸此刻竟是故作深沉,彷佛刻意要令他看不透,他就有種難以言喻的沖動,彷佛胸口有一座火山瀕臨爆發似的,痛得令他有些發狂。
「你這是打算過河拆橋了?」
湯圓咬了咬牙,胸臆一股激情澎湃著,語氣也跟著尖銳起來,「那你問問你自己,你真能放著大齊的老百姓不管嗎?那些流離失所、有家歸不得的流民,你看了,心里一點都不難過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能做點什麼,或許大家就不用過這樣的苦日子了?」
「這些與我何干!我不是聖人,解救不了這天下的蒼生!」
「可我認識的大少爺,不是這種只會逃避現實的懦夫!」
「你說什麼?」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他如刀的目光砍過來,她卻是不躲不閃,勇敢迎視。「我的大少爺,嘴硬心軟,最是良善的,他心中有抱負、有理想,他是個堂堂男子漢,他要讓父母家人都以他為榮,讓所有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所以我如今在你眼里,就是個逃避現實的懦夫?」
「我只是不明白,你分明想做的,你也能做的,為什麼不去做?」
「你當然不明白……」他的悔恨痛楚,誰能明白?他的隱忍難堪,誰又能體諒!
邢暉微微顫抖著,胸海洶涌翻騰,卷起千堆雪,隱隱之間又感到刺痛,連這向來最仰慕他的她,如今也要對他失望了嗎?也要如同那些誤解他的人一般鄙視他了?
湯圓見他惱得全身都顫栗著,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紅,不免驚駭心疼,心里暗暗後悔著,自己不該太著急,說了些過分的話。
她焦灼不安,伸手去拉他衣袖。「夫君……」
「你不是瞧不起我嗎?還拉著我做什麼?放手!」
他忿忿地甩開她,負氣離去,那冰冷的嗓音猶如寒冬霜雪,凍得她無法動彈,只能茫然地目送著他,指尖在風中發顫。
她如何會瞧不起他?
「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啊……」她低聲呢喃,心痛難抑。
☆☆☆
春日,桃李芳菲,連微風也是和暖的,空氣中浮漾著令人心情舒爽的清香。
本該是闔家歡樂的好時光,家里的氣氛卻比之前大雪紛飛時不知冰冷了多少,就連年紀最小的可兒都能察覺出情況不對,趁趙靈鈞在房里練字時,悄悄拉著他問。
「哥哥,義父和干娘怪怪的。」
趙靈鈞一愣,心中暗嘆,擱下毛筆,低頭望向那個正站在椅子邊,仰著一張圓潤小臉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她的眉眼秀麗,小嘴粉女敕如櫻,卻是整個揪成一團,煩惱得成了顆苦瓜。
趙靈鈞不禁伸手揉揉她的頭。「可兒也發現了?莫怕,義父與干娘只是吵架了。」
「他們吵什麼呀?我看干娘好幾天沒理義父,義父也都不跟干娘說話,有時候他們明明在一個屋里,還要可兒幫忙傳話。」小姑娘女乃聲女乃氣的,一臉糾結。
趙靈鈞默然不語,其實他約莫猜得出義父與干娘在爭執什麼,這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有那樣的身分,又無意間讓干娘知曉了,也許他們夫妻倆如今仍過著之前那般平靜恬淡的生活。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呀?」可兒嘟著小嘴。「連你也怪怪的,溫叔叔也怪,整天都不見人影,你們全部一起瞞著可兒、欺負可兒。」
「誰說我們欺負你了?」一道清亮的嗓音驀地在門口揚起。「小丫頭可莫要這樣冤枉人!」
趙靈鈞與可兒都是一愣,同時轉過頭,望向那個不知何時來到書房的男人,他搖著一把折扇,依然是一貫風流倜儻的打扮,臉上神情卻掩不住一絲陰郁。
「溫叔叔!」可兒奔過去,抱住他大腿軟軟地撒嬌。「可兒不是冤枉你,可兒是想你了。」
「你真想我?」雖說見慣了風月,溫霖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撒起嬌來挺得心應手的,教他胸口都顫了顫,忍不住莞爾。「可別哄你溫叔叔。」
「是真的!」可兒用力點頭。「可兒這幾天老是見不到你,可想你了。」
溫霖笑了,彎下腰去,一把抱起軟綿可愛的小姑娘。「你想我什麼?」
「我想你回來勸義父跟干娘別吵架了。」可兒糯糯地在溫霖耳邊低語。「他們兩個好幾天都不說話,可兒好擔心呀。」
溫霖聞言,面色一沉,往趙靈鈞望去,半大的少年神情肅穆,溫霖卻能看出他眼神里藏不住的自責與懊惱。
「這不是你的錯。」溫霖放下小姑娘,冷靜地對少年說道。「九思遲早得想清楚的。」
趙靈鈞斂眸,掩飾眼底的情緒。「但我不願是因為我,讓義父與干娘的感情有了嫌隙。」
「與你不相干,是九思過不了他心里那關。」溫霖淡淡一哂。「他們夫妻倆如今會陷入冷戰,也是九思心中有了動搖。」
趙靈鈞听出溫霖弦外之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溫世叔,我知道你對干娘有偏見,你總覺得她與我義父不匹配……」
「難道你就認為他們兩個匹配嗎?」
溫霖語氣清冷,趙靈鈞一愣。
「在這個偏遠的鄉野間,他們或許勉強可以是琴瑟和鳴的一對,但九思從來不屬于這里,他的志向在朝堂,他對宗族有責任,對國家有熱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他那樣的人,注定是要搏扶搖而上……你能想像他將自己永遠困在這個小村落嗎?」
不能。
趙靈鈞默然了,無言以對,一旁的可兒見狀,頓時著急起來,兩只小手分別去拉趙靈鈞與溫霖。
「哥哥、溫叔叔,你們兩個說什麼啊?可兒都听不懂。」
「傻丫頭。」溫霖拍拍可兒的頭,勉力一笑。「你還小,听不懂這些是應該的。」
趙靈鈞黯然望向可兒,握緊她小手,喃喃低語。「哥哥倒希望你能永遠不懂。」
「為什麼?」
因為有時候,不懂才是一種幸福。
一直靜靜站在門外听著的湯圓在心里替房內的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有些復雜的人情世故,看不清、听不懂,反而更能活得輕松自在,一旦看清了、听懂了,就是無奈與苦痛。
湯圓幽然嘆息,有種悲涼的預感,她最愛的男人留在她身邊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多了……
她悄悄轉身離去,絲毫沒察覺另一頭,邢暉正目送著她清寂的背影,過了一會,他驀地咬了咬牙,大踏步地進了房里。
房內幾人見他乍然來到,都是一驚,可兒見他臉色不好,有些害怕地靠近趙靈鈞,趙靈鈞輕輕摟了摟她安撫著,溫霖則是主動迎上前,與他深沉對視。
「你是不是想清楚了?」溫霖沉聲問,嗓音緊繃著。
邢暉冷靜地頷首。「我已有決斷。」
「那你……」溫霖想問,又有些遲疑,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
趙靈鈞也同樣忐忑不安地注視著他。
邢暉閉了閉眸,沉澱心頭所有跌宕難言的情緒後,才緩緩地開了口,眾人驚愕地听著。
☆☆☆
湯圓剛在後院菜圃摘了幾把大蔥,正想著中午用來炒年前腌的臘肉時,丁大娘忽然臉色發白地來找她,說是住在村頭的桂花嫂子意外跌傷了腳,下半身動彈不得,偏偏作坊的驟車讓人拉出去送貨了,想借她家的驟車來送桂花嫂子去鎮上的醫館。
救人如救火,湯圓自然是應了,又見丁大娘前幾日染上風寒,還沒完全痊癒,想著桂花嫂子也曾幫過自己的忙,便主動開口說自己陪桂花嫂子去鎮上就醫,丁大娘就在家歇著,也不必來回奔波了。
事不宜遲,湯圓匆匆交代家里的僕婦幾句,便讓張叔拉著驟車,一同去桂花嫂子家里接人,趕赴鎮上醫館。
待看過大夫,安置好桂花嫂子,將她交給她當家的照料之後,再回到桃花村時,已是日落時分了,天邊彩霞斑爛,暮色無邊。
湯圓下了驟車,由張嫂迎進院子里,她邊走邊問。「晚飯煮了嗎?家里的人都吃過了嗎?」
「這個……」張嫂欲言又止,一臉為難。
湯圓警覺到不對,停下腳步。「怎麼了?張嫂,是不是家里有什麼事?」
「就是老爺他們……」張嫂囁嚅著說不出口。
湯圓心跳漏一拍。「他們怎麼了?」
張嫂吶吶地顫著嘴唇,湯圓只覺心跳如擂鼓,再也承受不住,提起裙裳就往屋內疾奔而去。
屋內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湯圓在前院轉了一圈,穿過垂花門,來到後院,一間廂房一間廂房地尋找著。
「夫君!可兒!鈞兒……你們都上哪兒去了?怎麼都不應我一聲?」
沒有人回應。
最後,湯圓來到葡萄藤架下,倉皇四顧,張嫂擲躅著腳步過來。
「夫人,老爺還有少爺小姐他們……」
「他們都走了,是不是?」
張嫂默然點頭。
湯圓驀地頭暈目眩,身子一軟,差點站不住,她連忙扶住葡萄藤架,緊緊抓著,用力到指節都泛了白。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讓我……靜一靜。」
張嫂不安地看她一眼,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閉了嘴,轉身離去。
不過須臾,這一方庭院就只剩湯圓獨自佇立,暮色四合,霞光一點一點地逐漸黯淡,湯圓有種天地蒼茫,不知何去何從的孤單與寂寞。
都走了,都離開了,就留下她一個人。
她明白的,也有心理準備的,總有一天他和孩子都會離開,他們會回京城去,那里才是他們揮灑人生的所在。
但即便要走,也可以先跟她說一聲啊!為什麼連道別都沒有,連一聲珍重再見都吝惜留給她?
他就如此惱她嗎?如此毫無憐惜,丟下她不管?
「我知道你會走的,我也沒敢妄想下半輩子都能與你一起過,有這段日子,就足夠我回憶了,足夠了……可是、可是……」
可她還是怨啊!還是舍不得,還是貪戀地想再多看他一眼,想他能再多留在自己身邊一障。
「你不能這樣的,怎麼可以……就這麼不見了?那我……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該如何是好?自從她舍棄了那些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離家出走以後,她就告訴自己,這輩子就一個人過了,她不想成親,不需要有男人相伴。
可他,就那樣突如其來地來到她身邊,給了她希望,給了她念想,然後又殘忍地奪去了。
「你怎麼可以……好過分,你太壞了……」
好壞、好壞,她怎會愛上如此冷酷無情的壞男人?真不該戀慕他的,連一點點奢望都不該有。
沒有過奢望,此刻也就不會有心痛了,就不會有這種宛如毀天滅地般的傷痛與打擊。
「怎麼辦?我怎麼辦……」
低低的嗚咽從湯圓唇里逸出,起初是哽咽的、隱忍的,漸漸地忍不住了,啜泣不止,淚如雨下。
她軟坐在地,像只受傷的小獸般抽搐著,哭聲越來越大,到後來幾乎成了嘶喊,令人不忍卒聞。
那樣的哭聲太折磨人了,彷佛聲聲都泣血,帶著無盡的蒼涼與無盡的寂寞。
邢暉強烈震撼著,隱身于石榴樹後,怔怔望著那哭得趴倒在地的女子,她總是笑著的,就算被人欺凌羞辱了,就算她那些無情無義的親人找上門來,她總能開朗地笑著,用樂觀向上的態度面對一切,那傻樂的模樣總令他又是氣結又難免心疼。
他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哭泣,眼皮都哭得紅腫了,像兩枚核桃似的,聲音都哭得沙啞了,抽抽噎噎地彷佛連氣都喘不過來。
原來她並不總是那麼堅強傻氣的,她不是不會哭,只是未到最傷心的時候。她這樣的哭聲,終于引來了其他人,趙靈鈞與可兒都來到他身邊,就連溫霖也眼神復雜地盯著這一幕。
「義父是壞人!」
可兒最先受不住,忿忿地推了他小腿一把,如小兔般地奔向她最溫柔的干娘。
「干娘莫哭,可兒在這里,干娘不要哭了……」可兒驚懼又難過,投入湯圓懷里後,也嗚嗚地哭起來。
湯圓揚起朦朧淚眼,抱著懷中溫軟的小身子,仍猶如夢中,不敢置信。「可兒,是你嗎?你還在?」
「可兒在,哥哥也在,大家都在。」可兒抽泣著。「都是義父,是他說要騙干娘的……」
所以他們沒走,只是躲起來故意逗她的?
湯圓茫然抬起頭來,透過氤氤的淚霧,她看見了她以為已經離開的人,尤其是最令她心痛也心傷的那一位。
邢暉大踏步地走向她,一把將她拉起來,攬入自己懷里緊緊抱著。「你這傻瓜!怎麼就這麼傻?」
「你……」她震顫地問道,仍是不敢相信。「沒走?」
「你真的覺得我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嗎?你是真心將我當成夫君了嗎?夫妻之間難道不是應該同甘共苦、攜手同行?」他懊惱地問著,句句沉痛。
她怔怔地仰起頭,含淚睇他,許久,終于能確定他還在自己身邊,大哭地摟住他頸脖。
「你沒走,你真的沒走……你沒丟下我……」
「傻娘子。」簡直傻透了,傻得教他怎麼也放不下。
邢暉心酸難抑,更加擁緊湯圓,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骨肉里似的,下頷抵在她頭頂,靜靜地落下男兒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