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兩個孩子都要餓暈了,湯圓給兩個孩子各買了一碗羊肉湯面,先將他們喂了個半飽,再帶他們來到碼頭附近的茶棚。
杜郎中正好在里頭看診,听小徒弟說湯圓來了,笑咪咪地迎出來,見她手上牽了個小女孩,身後還站著一個半大少年、一個面貌不善的男子,不禁愣了愣。
湯圓先介紹邢暉。「杜爺爺,這位就是那日我那個朋友,他如今身子好多了,特意來向您道謝的,順便也想請杜爺爺再替他把個脈,看還有哪里需要仔細調養的。」
「是你那位朋友?」杜郎中更驚訝了,他記得那日自己診療的年輕人長得挺俊的啊,怎麼成了這副刀疤惡漢的模樣了?
看出杜郎中的疑惑,湯圓忙低聲解釋。「杜爺爺,這都是為了出門行走方便。」
「原來如此。」湯圓這麼一說,杜郎中便明白了,他也知道這丫頭有點化妝易容的本事,這個世道,誰生存都不容易,何況她一個姑娘家,自然得學著保全自己。
邢暉早听湯圓提過,這位杜郎中對她頗為關照,上前一步,抱拳行禮。「杜郎中,那日多謝您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杜郎中見他舉止有度,言語客氣,印象頓時好了幾分,「快別這麼說,這都是老夫應該做的。」
「杜爺爺,這是我做的包子還有幾樣糕點,給您和小徒弟留著吃吧。」
「那太好了,我可愛吃你做的包子呢,又鮮又香!快進來吧,先坐著喝茶。」
杜郎中讓幾人進棚寮里坐下,小徒弟提了一壺茶水過來,杜郎中先替邢暉把了把脈,樂呵呵地笑道。
「挺好,身子將養得不錯,脈象平穩,且老夫瞧著,你這年輕人應該是有學過一些功夫?」
「是。」邢暉坦然頷首。「在下確實學過幾年拳腳功夫。」
「難怪呢,那麼嚴重的風寒,這才養了幾日,就能出來走動了。」杜郎中打量邢暉,見他氣宇軒昂,眼神清明,即便易了容,看著就不是個凡夫俗子。「如今你胃口應該好多了吧?」
「是。」
能吃得下東西,有了求生意志,自然不愁養不好身子了。杜郎中看向湯圓,這一切,怕都是這丫頭的功勞吧。
想著,杜郎中捻須微笑。「老夫等會兒再開幾個養生藥膳的方子,照著吃一陣子,你這身子也就好全了。」
「多謝大夫。」
得知邢暉身子康復得很好,湯圓自是欣喜,又請杜郎中也替兩個孩子瞧了瞧,各自開了調養的藥方,讓她去藥鋪抓了,煎成湯藥給孩子服用。
眼看與那百味齋周管事約定的時辰也快到了,湯圓讓兩個孩子先在這茶棚里等著。
「姨姨,你會來接哥哥和可兒吧?」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她,深怕她丟下他們不管似的。
湯圓溫柔地模模小姑娘的頭。「可兒乖乖的,姨姨辦完事就來帶你們回家。」
「好,可兒會乖。」抬頭瞥了站在湯圓身後那看來有些可怕的大叔一眼,又連忙軟綿綿地補充。「哥哥也乖。」
「好,你們都乖,姨姨先跟叔叔去辦事。」湯圓安撫了小女孩,對少年笑了笑,與邢暉相偕離去。
兩人走出了茶棚,往鎮上酒樓的方向行去,見邢暉默不作聲,板著張臉,湯圓不免有些忐忑。
「大少爺,您是不是生氣了啊?」
邢暉淡淡瞥她一眼。「我生什麼氣?」
「因為我答應收留可兒和她哥哥。」她嗓音細細的,充分令人感覺到她的心虛。
「你本事大著,想開善堂,我能阻止得了嗎?」
「大少爺,您莫惱,我也不是那麼傻的,實在是那兩個孩子太可憐了。」可憐又可愛,惹人心疼。
「這世上可憐的孩子還少了嗎?你能救得了幾個?」
「我也明白自己力有未逮,能救一個就是一個吧。」
邢暉一窒,見身旁這傻姑娘睜著一雙水潤妙目,楚楚可憐似地瞅著自己,想罵她念她,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只得悶聲嘟噥。「傻瓜。」
「我不傻的。」見邢暉神情緩和了,湯圓懸吊的心放下,又是笑容盈盈。「我也知道養活兩個孩子不容易,我會努力多賺些銀兩的,除了栗子糕和豆沙餡餅,我還能做許多糕點,只要我勤快些,那兩個孩子還有大少爺,我不會讓你們過苦日子的。」
邢暉聞言,臉色驀地一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啊?」湯圓一愣,不知為何大少爺轉瞬又變了臉。
「你這意思是我和那兩個孩子都讓你來養?」她真當他是吃軟飯的?還得靠她去外頭辛辛苦苦工作來養活?
傻姑娘還不知自己這話哪里出了毛病,吶吶地解釋。「呃,我是說我會想辦法多賺錢,把日子過起來……」
兩道凌銳的眸刀砍過來,湯圓頓時不敢再說話了。
邢暉見她被自己嚇得低眉斂眸,一副鶴鶉的模樣,更不悅了,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和她在這碼頭相遇時,她為了幫他避開官府的搜索,唱的那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戲。
她那時候也是把自己設定為一個吃軟飯的花心丈夫,而她是為了挽回他不惜把所有賺來的銀兩都給他的苦命娘子。
該不會這就是她下意識對他的印象吧?
一個養尊處優、不事生產,只會跟家里伸手要銀子花的大少爺?
這顆蠢湯圓!
邢暉忍不住咬牙切齒。「笨丫頭,你給我看著,我讓你瞧瞧什麼是能夠賺錢的真本事。」
「啊?」湯圓沒听懂,訝然揚眸,一臉真誠的困惑。
這是在懷疑他嗎?
邢暉牙關咬得更緊了。
午時三刻,邢暉與湯圓準時到了酒樓,周成早已在包廂里等了,笑容滿面地起身招呼,誠意看來倒是擺得十足。
酒菜很快就上了,席間,兩個男人相互敬酒一番後,話匣子順利打開,湯圓在一旁見兩人相談甚歡,暗自感到驚訝,原來大少爺也有如此健談的時候,而且當他願意放段與人應酬,他就能令人如沐春風。
周成也確實感受到了,而他比湯圓感受更深的是這個相貌粗豪的農村漢子,不僅談吐有度,見識更頗為不凡,聊起大齊各處風土民情,言之有物,見解犀利,令周成頻頻點頭贊嘆,也更加確認自己遇上的這位絕不是尋常莊稼漢,怕是身上曾經歷過一番波折與起落。
只是還不待周成旁敲側擊地詢問,邢暉已搶先開口。「在下觀周兄的氣度才能,倒不似只能掌幾家點心店鋪,貴東家怕是委屈你了。」
這話一說,周成就想起了自己過往的心酸事,喝了杯酒,嘆氣說道︰「湯老弟有所不知,我這東家對我倒是有恩的,當年我遭人陷害,傾家蕩產,一家老小的生活都差點沒了著落,要不是我這東家心善,肯伸手拉我一把,怕是我如今還被關在牢里,不見天日呢!」
原來周成也曾是顯貴人家的大管事,負責管理江南江北數十家店鋪的生意,只因卷入家族斗爭,被推出去當了代罪羔羊,走投無路之余,是他的新東家暗中替他打點,將他解救出來。
「我這東家急公好義,做人最是熱誠的,當年我只是因緣巧合,在他拓展生意時替他牽了個線,他就一直銘記在心。」
「那也是你當初曾種下善因,如今才能結成你與那東家的善果。」
「老弟說得是。」
兩個男人酒到杯干,一頓酒席吃下來,周成的態度越發熱絡了,原先還有些商賈行事圓滑、廣結善緣的心思,但邢暉句句鞭闢入里,偶爾感性一番,又往往能切中他的心事,讓他不由得逐漸卸下心防,真心將邢暉當成一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酒席散後,周成便領著邢暉與湯圓來到百味齋位于三岔鎮上的店鋪,門面看起來雖不甚起眼,里頭倒是干淨整潔,林林總總各樣點心擺在櫥櫃上,琳瑯滿目,有那剛出爐的,更是甜香撲鼻,教人忍不住要買上幾塊來嘗嘗。
趕著出爐的時間,客人來了幾撥,生意在這鎮上算是不錯了,但邢暉記得自己曾路過一個與三岔鎮差不多大小的城鎮,當時那鎮里八珍閣分店的客人可說是川流不息,店伙計與客人買賣的吆喝不絕于耳,熱鬧得很。
掃過店內一圈後,邢暉心下已有了定論,周成招待兩人坐下喝茶,上了幾碟店內的糕點。
「湯老弟,你和弟妹一起嘗嘗,看我這百味齋的糕點比起弟妹的手藝如何?」
湯圓一愣,連忙搖頭。「周大哥怎麼能拿我的手藝與貴店的大師傅比呢?我這就是自己隨意琢磨著做的。」
周成但笑不語,只是望著邢暉,邢暉喝著茶,將送上來的每一碟糕點都嘗了一小塊,卻是搖了搖頭。
「不是兄弟不識抬舉,實在是貴店這些糕點比起拙荊的手藝還略有遜色。」
湯圓聞言訝異,清亮水潤的杏眸怔怔地望向邢暉,顯得有些傻乎乎的。
邢暉眉峰一挑,這丫頭該不會是以為他在吹噓吧?怕她自己傻傻地把他替她搭的高台給拆了,邢暉橫她一眼,不許她多嘴,直接與周成商談起來。
「周兄以為呢?」
周成一笑,倒是坦然點頭。「其實老哥也是這麼想的,你這位未過門的娘子手藝可不一般啊,方才那栗子糕我嘗起來,竟比當年我在京城八珍閣嘗到的還更有滋味。」
「其實八珍閣只是名號響,也不是樣樣點心都好吃的,像是這碟玫瑰豆沙酥,我吃起來倒覺得百味齋的更入口些。」
「那可不!」說起自家糕點,周成還是挺有信心的,但轉念一想,又不禁嘆氣。「只是也不知怎的,明明我們百味齋的糕點味道也挺好,偏名氣相較于八珍閣就是稍差一截,老弟啊,你說會不會是百味齋的本鋪在陽城,畢竟不是天子腳下,才會讓那八珍閣佔了上風?」
「這也是一個緣故,但還有一點,百味齋也比不上八珍閣。」邢暉頓了頓,確定自己勾起了周成足夠的興致。「周兄可听過『買櫝還珠』這個典故?」
周成一愣。「那自然是听過的。」
這典故出自《韓非子》一書,相傳有位楚國商人到鄭國賣珠寶,一人出高價買去,卻只看中了裝珍珠的精美匣子,反將那盒里珍珠還給了商人。
湯圓以前也听邢府附近私塾的老夫子講過這個故事,好奇地插嘴,「這是不是比喻那個買珠寶的人沒有眼光的意思啊?」
「確實有暗喻那人舍本逐末的含意。」邢暉對湯圓贊許地頷首,接著又轉向周成,正色問道︰「可是周兄,你以為那出高價買珠寶盒的人是真的蠢嗎?」
「不蠢嗎?」周成有些茫然。
「『甲之珍珠,乙之砒霜』,買賣商品原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交易,個人喜好不同,你覺得買到值得的東西,那就是值得。」
「可老哥不懂,這典故和百味齋、八珍閣有什麼關系?」
「周兄想想,八珍閣最出名、賣得最好的商品是什麼?」
「那自然是他們的『八珍盒』了,每逢節日過年,往往都要賣個月兌銷。」
所謂的「八珍盒」,就是在一個精美的木雕盒子里,裝了八珍閣最出名的八樣點心,大齊無論是名門貴冑或尋常百姓年節走禮時,往往喜歡提上幾盒,就是圖它好看又好吃,送出手一點都不寒酸,還顯得有誠意。
一念及此,周成頓時恍然,睜大了眼,「老弟的意思是……」
邢暉知道周成想明白了,微笑頷首,「百味齋輸給八珍閣的,就是『包裝』,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商品不也如此?」
「說得是啊!老弟,原來如此!」周成拍手贊嘆,一臉興奮。「老弟,你說我們百味齋是不是也去設計一個精美的包裝,弄個『百味盒』之類的?」
邢暉搖頭。「若是同樣的盒裝點心,那不叫別出心裁,只能是東施效顰了。」
周成愣住。「那該如何是好?」
湯圓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的,但也知道兩個男人是在煩惱怎麼讓百味齋的糕點能用個特別的包裝賣出去,既然不好再用木雕盒子……那……
她忽地靈光一現。「用竹編的籃子如何?」
竹籃?兩個男人同時望向她。
「我們村里有個丁大叔,他特別會用竹子編各種器具,他編的竹籃子可好看了,各種紋路花樣都有,你們想想,如果用油紙包了糕點,放進一個細致的竹籃里,再妝點些花啊草的,或是用緞帶綁著,那該有多漂亮!」
周成想象著那樣的竹籃,眼楮漸漸放出光來。「是挺好看的。」
「這油紙也不能是尋常的油紙,上頭得印染著各色圖案,最好還能將百味齋的名號給打上去。」邢暉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隨意用行書寫了「百味齋」三個字,字體飛揚寫意,令人望之欣喜。
「也可以是畫各種可愛的小動物啊!」湯圓提議。「小兔子、小雞、狗呀、貓呀,孩子們會很喜歡的。」
「說得是,這點子太好了,太妙了!」周成猶如醍醐灌頂,打開新思路,不再有所局限後,他腦子里忽然也涌動了許多奇思妙想,頓覺神清氣爽。「湯老弟、弟妹,老哥我實在太高興了,你二位真是我的貴人啊!」
邢暉淡淡一笑。「周兄可莫高興得太早,莫忘了要讓客人買檳,也得有能耐讓他們將里頭的珠子珍藏起來,糕點的味道如何,才是百味齋與八珍閣決勝的關鍵。」
周成聞弦知雅意,爽朗笑道︰「湯老弟,那我們就來談談弟妹的糕點方子該怎麼賣才好……」
她的方子賣了六百兩銀子!
從百味齋走出來時,湯圓腦子還渾渾沌沌的,不敢置信。
邢暉與周成一番商議後,定下用六百兩買下湯圓三道私家糕點方子,並另出四百兩,請湯圓幫著改良百味齋幾樣主打糕點的配方,尤其在邢暉建議之下,希望能將陽城特產的茶葉也融入配方里,做出百味齋的獨家特色,與八珍閣更加有所區隔。
另外,百味齋也承諾每年會從桃花村購入一定數量的竹編籃子,由湯圓出資在村里成立作坊,聘請丁大叔為大師傅,帶領村民生產竹籃。
雖然這些事項還有待周成回去請示過東家後,才能正式簽約落實,但周成為表誠意,自掏腰包,先拿出兩百兩做為訂金。
所以如今湯圓懷里可是揣了三張面額五十兩的銀票和五個價值十兩的銀元寶,揣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好不踏實啊!
「大少爺,我是不是在作夢啊?要不您捏捏我的臉頰?」湯圓仰起臉蛋來,恍惚地盯著開暉。
邢暉見她傻兮兮的,明眸水潤,臉頰還透著一抹紅暈,既可愛又迷糊的模樣,心中一動,忍不住手癢,還真的不客氣地用力捏起她一塊臉頰肉。
「哎呀!好痛!」她嚇得慌忙躲開,伸手揉著被他捏痛的肉肉。「大少爺,您下手好狠啊。」
「誰叫你這麼蠢?」他瞪她一眼,表面上沒好氣,心下卻回味著方才捏她臉頰的感覺,手指頭彷佛還有余溫。
「可是大少爺,我才三道糕點方子就賣了人家六百兩,人家還要再花四百兩來請我幫著改良自家店里的配方,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哪里過分了?」
「總共一千兩耶。」她覺得自己像是打劫善良百姓的山賊。
「我還嫌少呢!」見她一副心虛表情,邢暉更沒好氣,彈指在她額頭賞了個栗爆。要不是擔憂她單純傻氣,若是他不在,怕是護不住身邊的財產,他原本還想替她談抽成的,年年都有紅利進帳,可比只剝一次皮賺得更多,但想想她連一千兩都嫌燙手,那還是算了吧,一次賣斷就得了。
「你莫忘了,我可是把我寫的『百味齋』那三個字免費送給他們用了,這已經是給了他們天大的好處。」想他邢暉從前在京城寫一幅字,有多少達官顯貴捧著重金來求,這丫頭可真是不識貨,不知道誰才是真正佔了便宜的人。
幸虧那個周成挺有眼色,不像這傻丫頭有眼無珠。
湯圓听邢暉這麼一說,轉念一想,也是喔,頓時覺得不虧心了,笑彎了眉眼,酒窩在唇畔輕盈地舞動著。
「大少爺,我們有這麼多銀兩,是不是可以買一些東西啊?」
這還用問嗎?邢暉橫她一眼。「要買,就買得痛快。」
湯圓樂眯了眼,有大少爺一聲令下,懷里又揣著這麼多銀兩,她那是底氣十足,拉著邢暉在鎮上幾間店鋪大肆采買。
米糧油鹽,買!
衣裳布料,買!
杯碗瓢盆,買!
日常用品,買!
總之想買什麼就買,絲毫不必考慮價格,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還得捏著個洗到褪色的小荷包,斤斤計較著每一枚銅板,除了賣包子需要用的食材,就連買一方花布巾來包頭,她都得掂量了又掂量,深怕自己多花了一文錢晚上就得餓肚子,如今湯圓覺得自己好似掉進了福窩,簡直不要太幸福。
不到一個時辰,她和邢暉就買了足足能裝滿半輛牛車的物品,花了十幾兩銀子,湯圓已經覺得很夠了,邢暉卻還嫌少。
「這樣哪里夠?被褥呢?棉襖呢?你不買嗎?」
「對喔。」湯圓拍了一下樂昏的頭。「差點都忘了得買些棉花。」
「買棉花做什麼?」
「做棉襖與棉被啊!」
「誰讓你自己動手做的?」邢暉沒好氣。
湯圓一愣。「大少爺的意思是……我們直接買現成的?」
「有疑問嗎?」
當然有疑問,大大的有疑問!
湯圓眨巴著眼。「大少爺,買現成的太不劃算了,其實買些布料和棉花,我可以自己縫的。」
「你那雙手是用來做包子與糕點的,拈針拿線,你不嫌傷手,我還嫌浪費時間呢。」
「可是……」
「別說了,你以為我為何要費這個心思替你去跟周管事談賣斷糕點方子?」
為什麼啊?她水潤潤的圓眸瞅著他,無聲地問著。
因為他看不慣她明明自己缺衣少食,卻可以把那點家底都掏出來對他好,因為他看不慣她自己日子都過得艱難了,還想著要救濟貧苦孩童,而最看不慣的是,即便生活困苦不易,她的臉上也從不見一絲愁苦,只有樂觀與開朗。
她就是傻!
而他就是放不下如此傻氣的她。
「總之你如今有銀兩了,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儉省,怎麼痛快怎麼花,不僅要買新衣棉襖,你那間破敗的土胚屋也該拆了,重新蓋一間磚瓦房。」
「蓋磚瓦房?」她彷佛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愕然瞪大眼。「我能住那麼好的房子嗎?」
「怎麼不能?」一間磚瓦房而已,她以為是雕梁畫棟的黃金屋嗎?有什麼住不得的!
「可是村子里也只有里正和其他兩、三戶人家蓋得起磚瓦房……」
「桃花村如今是窮,但只要你在村里蓋起了作坊,光是與百味齋簽的合作契約,就會是一筆長遠的生意,村人除了農作之外,多了另一條活路,整個村自然也就能逐漸富裕起來了。將來除了竹編作坊,你不是說桃花村後山盛產各種果實嗎?也許還能做果醬、釀果酒等等,只須有好的配方,自然有老饕懂得賞識。」
「如果真是那樣,那豈不是我們全村都可以發家致富,人人都能過好日子了?」
「你想帶領全村發家致富,那你就得去做那第一個勇敢吃魚的人,花個錢都這麼扭扭捏捏的,誰還信你有賺錢的本事?」
「說得是!」湯圓明眸閃閃,酒窩甜甜。「大少爺,您說得好有道理,我听您的。」
果真是個傻丫頭。
邢暉見湯圓仰望自己的神情滿是信賴,心下五味雜陳。
他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哪天他不在她身邊了,她真能有辦法自己立起來嗎?該不會旁人忽悠兩句,她就被耍得團團轉了吧?
「看來我還是得把你看牢些。」他喃喃低語。
「大少爺,您說什麼?」湯圓沒听清。
他一凜,清清喉嚨,不自在地咳兩聲。「沒事,我們繼續買東西吧。」
「嗯!」湯圓眉開眼笑,用力點頭。
接下來,她買得更肆意了,不僅買了好幾床厚實又松軟的被褥,連可以換洗的床單和被罩都買了,湯圓想到以後睡覺時不再只能墊著一張薄薄的草席,就覺得開心極了。
這還不夠,邢暉又挑了兩條毛毯,再拉著湯圓各買了幾套新衣裳,連兩個新收留的孩子也有分。
這一買,就到了黃昏日落時分,邢暉看看天色晚了,索性也不回村里,在鎮上客棧要了間小院子,去草棚把可兒兄妹倆接過來,跟伙計要了四桶熱水,兩大兩小都暢快淋灕地洗了個熱水澡,再換上新買的衣裳。
可兒年幼,還不會自己沐浴,是湯圓帶著她一起洗的,用了香胰子,將小姑娘髒兮兮的身子仔仔細細搓了好幾遍,這才發現她的細皮女敕肉上有好些瘀青,背部還有些看起來像是鞭打的舊傷痕。
湯圓陡然心驚,這孩子是自己在外頭流浪時撞傷的呢?還是曾經被凌虐過?
看著可兒趴在浴桶邊緣,快樂地哼著歌,湯圓縱有滿腔疑問,此刻也不忍心壞了小姑娘的心情,只是繼續替她洗頭發,用燻籠烘干後,扎了兩個可愛的發髻,系上紅頭繩。
將小姑娘整裝完畢後,湯圓讓可兒看銅鏡,鏡中的小姑娘穿著月白色的衫裙,外罩珊瑚色的小棉襖,一雙小巧的緞鞋上還繡著花,整個人看來清新可愛,如三月枝頭初綻的桃花。
小姑娘自己也看呆了,傻愣愣地瞪著鏡中的形影。「姨姨,那是可兒啊?」
「是啊。」湯圓輕輕摟了摟她。「可兒覺得自己漂不漂亮?」
「好漂亮……」可兒喃喃道,實在無法置信,伸出一雙小手搗住紅嘟嘟的小嘴唇。
這個小動作萌得令人心軟,湯圓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臉蛋。「可兒怎麼了?嚇到了啊?」
小姑娘放下手,女敕聲女敕氣地開口。「可兒覺得自己在作夢。」
湯圓笑了,這傻乎乎的小姑娘啊,真是可愛。
她仔細端詳可兒的五官,眉毛細細彎彎的,瓊鼻翹得很憨憐,小嘴形狀也好看,若不是長期缺乏營養,臉色顯得黃黃的,發質也干澀枯燥,活月兌月兌就是個麗質天生的小美人。
也不知是誰家的女兒,怎麼就淪落到在外頭乞討流浪?
湯圓想了想,還是輕聲問道︰「可兒還記得自己的爹娘嗎?他們還在不在?」
可兒聞言,本還笑意燦爛的小臉立即黯淡了。「可兒沒有爹娘,只有叔叔嬸嬸。」
「那你的叔叔嬸嬸呢?」
可兒低頭不語,一雙小手揪著棉襖的扣結,看起來有些緊張。
湯圓微微蹙眉,將嗓音放得更柔。「叔叔嬸嬸是不是也不在了?」
「他們……還在的。」可兒吶吶地低語。
「那可兒和哥哥怎麼不跟叔叔嬸嬸在一起?」
可兒悶不吭聲,半晌,才小聲說道︰「哥哥說……不能說。」
湯圓一愣。「為什麼不能說?」
可兒只是垂著小腦袋,小手揪得更用力了,一副心虛惶恐的模樣。「姨姨,對不起,你別生氣。」
湯圓拉下她搏成結的小手,輕輕握著。「姨姨沒有生氣,姨姨知道可兒有苦衷,沒關系的。」
「真的沒關系嗎?」
「嗯。」
湯圓溫柔地拍拍可兒,小姑娘終于有勇氣抬起頭來,見湯圓對自己微笑著,神情不見絲毫責怪之意,心頭頓時一松,卻也瞬間委屈橫堵,眼眶不禁泛紅,盈盈的淚水一落,驀地就抱著湯圓哇哇大哭起來。
「姨姨,可兒、對不起,可兒害怕……嗚嗚……」小姑娘抽抽噎噎地哭著,說一句就哽咽一句,令人聞之心酸。
湯圓就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像這樣抱著在邢府大廚房遇到的大娘哭過,也不曉得自己當時哪來的那麼多委屈,就只是因為初次有個大人肯那樣溫暖地安慰自己,而不是動輒打罵,嫌她是敗家的賠錢貨。
那個大娘沒有孩子,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地疼,用心教她廚藝,只是沒過兩年,大娘便因病去世了,而她又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沒有人憐惜。
「可兒乖,姨姨沒生氣,不哭了喔,乖……」
湯圓哄著傷心的小姑娘,就像哄著當年的自己。
這廂,湯圓哄著啜泣的小姑娘,那廂,邢暉沐浴過後,也換上了新買的棉袍,溫潤的青藍色襯得他氣質更清雅了幾分,尤其洗去了臉上斑駁的刀疤後,整個人猶如玉樹臨風,淡逸出塵。
自從罷官後,邢暉已經有許久不曾關注過自己的外貌了,但今日也不知為何,他有些刻意地打扮,用刮刀細細修整了臉面,墨發用一條青色發帶束起,腰間甚至墜了塊玉佩。
確定自己整理妥當後,他推門來到了屋外的小院子,夜色蒼藍,拂面的清風帶著些微冷意,邢暉深吸口氣,驀地瞥見院子里一株石榴樹下,那個半大少年正怔愣瞧著自己。
月色下,少年的身影顯得單薄秀致,他自然也洗過澡了,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干淨淨的,身上的棉袍尺寸稍嫌寬松了些,但長袖飄飄,倒也頗有些斯文仙氣。
邢暉看著,忽地一凜,隔著些許距離,認真打量起少年的輪廓。
少年無疑是生得十分俊秀的,狹長的丹鳳眼,挺直的鼻梁,耳垂極厚,嘴唇雖有些干澀,卻透出紅潤之色。
邢暉越看他的長相,越覺得熟悉,待少年急促地上前幾步,仰頭與他對望時,他剎時愣住。
這五官、這相貌,不就正是那一位……
邢暉心驚地打量少年時,少年同樣心驚地瞪著邢暉,兩人四目相對,許久,邢暉總算自齒縫間擠出嗓音。
「你是……」
邢暉話語未落,少年眼角余光瞥見湯圓正攜著可兒推開西廂房的門扉走出來,頓時心頭一震,不顧一切地沖邢暉喊。
「爹!」
四下靜寂。
邢暉只覺頭頂彷佛有一群烏鴉嗄嗄飛過,而他眸光一轉,正好與一臉驚駭莫名的湯圓相對。
大少爺,原來您有孩子?
他幾乎能听見她那會說話的大眼楮如此問著他。
邢暉頓時有種含冤莫雪的憋屈感,冷著一張臉,兩道凌厲的眼刀刷刷地往少年砍去——
「你,跟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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