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是善忘的,退婚風波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漸漸平靜了下去。
徐家三個姑娘整整齊齊待字閨中,又站到了同一起跑在線,只是其中一個被退過親,讓徐老夫人對她們的親事更加著急。
偏偏徐老夫人眼光又高,不肯輕易把人許出去,對京城各府的茶宴小會也有挑揀,絕對不會病急亂投醫,這相看的事情就進展得緩慢。
在退婚風波終于過去後,徐老夫人挑了樂宜大長公主府上的荷花會帖子,帶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孫女前去赴會。
徐家三個姑娘被仔細收拾打扮過,徐老夫人親自把關,著重監察對象就是她那個最不省心的大孫女,于是被折騰著換了三回衣服,重梳了兩回頭,首飾頭花全部換上徐老夫人親手挑選的,徐寧安的打扮才終于令老人家滿意。
馬車在二門夾道停下,祖孫四人上了各自的馬車,徐老夫人自己一輛,三個孫女一輛。
一上馬車,徐寧安就懶懶地靠坐了下去,沒骨頭一樣,徐寧善瞪了她一眼,挑了個離她最遠的地方坐了。
徐寧慧倒是挨著大姊坐下,還半帶調侃地說了句,「大姊這是被折騰累了?」
「是呀。」徐寧安有氣無力地回復,一臉的不堪回首。
徐寧慧拿帕子掩唇輕笑,「大姊明明知道還偏偏跟祖母作對,何苦來著。」
徐寧安苦哈哈地自嘲道︰「我不是想著萬一祖母懶得搭理我呢。」人總還是要懷抱希望活著的嘛。
徐寧慧搖頭,都不知道對大姊這種百折不撓、越挫越勇的精神說什麼好,不過,大姊跟祖母都樂在其中吧。
徐寧安和徐寧慧偶爾還交談幾句,但馬車里另一個人,卻自始至終沒跟她們說過一句話。自打退婚後,徐寧善日漸沉默,別人也沒什麼辦法,有些事別人的勸解終究蒼白,只能靠當事人自己走出來。
馬車在大長公主府的東角門停下,這里已經停了許多別府的馬車,由內院抬來的小轎、軟輦將來赴宴的女眷一個個接進去。
因為赴會的人多,小轎、軟輦有些不夠用,有些女眷便先在自家馬車上等著。
等得百無聊賴到快要睡著的徐寧安被妹妹提醒下馬車,她掩口打個呵欠,最後一個走下了自家馬車。
來的人多,大家身邊也不宜帶太多人,女眷每人身側都只帶了一名貼身婢女,徐寧安今天帶了紅秀。
這所謂的花會、小宴,不過就是各府內眷變相的一個社交場合,而樂宜大長公主上了年紀後就只有一個很多上年紀的人都有的愛好——給人做媒牽線。
所以,大長公主府上舉辦的各類宴會基本都帶有相親的性質,這也是徐老夫人這次帶三個孫女赴會的原因。
這還是徐寧安第一次參加這種目的明確的相親宴,她挺有幾分好奇的。
大長公主府的花園夠大夠美,還有一大片的人工開鑿的湖泊,湖中遍植各色蓮花,此時花苞盛開,美不勝收。
湖畔草坪上擺放了桌椅,放置了瓜果點心,任人取用,除此之外還設置了投壺、射箭、葉子牌等玩樂的項目,給與會者創造一些彼此接近觀察的機會。
簡言之,就是吃喝玩樂,順便相個親。
剛開始三姊妹還走在一起,隨著時間過去,各自去找了自己感興趣的人和事,便自然而然分開了。
徐寧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玩了幾回投壺,就興致缺缺地走開了,最後,她站在了靶場邊,靜靜地看著幾個男子挽弓射箭,引來一些懷春少女的驚嘆仰慕。
而她看著別人,卻有人在不遠處看著她。
像,很像,這姑娘的神態幾乎同那人旁觀士兵操練時一樣的神情,淡漠而又專注。
不知不覺間,她脊背挺直負手而立,雖是弱質縴縴,卻別有一股韌性,如寒風暴雨中挺立的蒼松勁柏一般。
她一個人便生生站成了一幅風景,讓他移不開半點兒目光,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為什麼會給他如此相像的感覺?
蕭展毅垂眸看著自己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縴瘦而白皙,不似一個男人的手。
以前便有許多人說他有一雙漂亮的手,光是這樣一雙美手,便能讓人移不開目光。
蕭展毅再次抬眼去看,她依舊負手站在那里看別人射箭,突然,她輕輕勾起了唇線,勾勒出一抹淡笑,極淡極淺,卻又極美。
他不由得自己轉著輪椅過去,停在她身邊,這個時候徐寧安也因為听到聲響而扭頭看過來,四目相對。
「既然感興趣,怎麼不下場試試?」
徐寧安再次將目光移向靶場,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感興趣不一定要下場啊,看別人射箭也是一種消遣。」
蕭展毅掀了下唇角,又是似曾相識的感覺,意識到這點,他伸手在太陽穴上按了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他不說話,徐寧安也沒有主動挑起話頭的意思,兩個人便這樣沉默著一起看靶場里的其他人。
無論如何,蕭展毅都是一個引人側目的存在,所以他這樣與他人相安無事地待在一起,還是個女人時,讓許多看到的人都暗自吃了一驚,有不少人甚至偷偷去打听能這樣跟蕭世子和平相處的少女是誰。
打听得來的結果讓他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徐家的那個大姑娘啊,那剽悍得無法言說啊,她能跟蕭世子和平相處,好像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畢竟她本身就是個挺特立獨行的存在了。
徐大姑娘在京城生活了十二年,但那十二年里她給大家留下的印象甚至比不上她這次回京幾次露面帶給大家的更深刻。
徐大姑娘說話行事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甚至坦率到有些可恨的地步。
甫一回京,就硬氣地鬧得徐家三房直接分了家。
有些事,大家講究看破不說破,可徐大姑娘偏不,她看破了,還要說破,然後試圖給徐家姑娘潑髒水的姜表妹就犧牲了;毅勇伯家的嫡次子上門理論,被直接戳了肺管子,現在都沒能緩過勁,還在持續頹廢中。
不過誰都不能否認徐寧安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即使她的行為舉止剽悍不羈,這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也是挺和諧的。
徐寧安看了半天的射箭,最後看得興致索然便轉身離開了,打算重新去找個讓自己感興趣的活動,用來打發一下待在大長公主府上的時間。
她甚至沒有跟一直和她待在一起的蕭展毅告辭,似乎是忘了身邊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在。
蕭展毅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神深幽,沒有人能看懂他眼中的情緒。
徐寧安四下看著花園里的那些少男少女們玩樂,轉了一圈,最後決定到湖畔去垂釣。
釣魚確實是一件打發時間最好的活動項目,听她說要釣魚,大長公主府上的侍女就為她拿來了馬札,遞上備用的魚竿。
徐寧安便安下心踏踏實實地釣起魚來。
湖邊垂釣的人並不多,每個垂釣者之間都有一定距離,因著這一定的距離,所以垂釣了半天的徐寧安偶一轉頭才發現自己左邊多出來的那一個垂釣的人是鎮北侯府的蕭世子。
她略略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跟他打招呼。
但她這一扭頭卻是被蕭展毅注意到了,他主動跟她打了招呼,「徐姑娘的收獲如何?」
徐寧安覺得他問了她一個扎心的問題,她在這里垂釣了半天,水桶里一條魚都沒有。
其實並不是她的釣魚技術有爛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而是她的心根本就沒放在釣魚這件事上,魚有時候上鉤了她都沒動,所以收獲淒慘。
被問了扎心問題的徐寧安並不想搭理提問題的人,直接選擇了無視,擺出一副「我們不熟,不想理你」的態度。
蕭展毅心中驀然升起一股笑意,反應過來後他自己也不由得愣了,他有多久沒有這樣有想笑的了?
隔壁的徐寧安為了證明自己的釣魚技術其實並不爛,終于收竿釣到了一條一尺多長的魚,扔進了桶里。
然後,她又有些走神起來。
隔壁的蕭展毅就看著她的魚竿晃悠了一次又一次,而她卻再沒有收過一次竿,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專注觀察她的蕭展毅已經把她今天從頭到腳的妝扮都看了個一清二楚——月白的對襟上衫,外罩一件茶白繡花的半臂,下著一條艾綠色的織錦長裙,腰間系了一只淡粉色精致的荷包,還墜了一塊圓形的玉佩,玉質看起來中上,手腕上的是一對絞絲銀鐲,耳上無。
梳了一個百合髻,髻上墜了幾枝精致的小花簪,發髻正中插了一把小玉梳,素雅而清淡,臉上沒有涂抹胭脂,只在唇上抹了唇脂,卻起到了畫龍點楮的作用。
頸間掛了墜寶石的瓔珞項圈,金色的項圈,紅色的寶石,黃色的流蘇,讓她單調的上衣立時便鮮亮起來。
她這一身妝扮顯見是用了心的,刻意突顯了她溫婉淡雅的氣質。
想想她的年齡,還有徐老夫人帶她來赴會的目的,蕭展毅心里突然升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喜來。
他與她同年,一樣的年歲,不一樣的人生。
想到這里蕭展毅突然悚然一驚,為什麼徐寧安的身上有這麼多跟那人相似的地方?
徐寧,徐寧安,一字之差,性別雖異卻同齡,聲音像,容貌像……他的整顆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就像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嚇一般,急促而紊亂。
蕭展毅捂住自己的心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終于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猶自不知神游何方的人,轉動輪椅離開,他得去查一查,印證一些他匪夷所思的猜測。
蕭展毅的離開並沒有引起徐寧安的注意,因為她根本沒分神注意過他。
也因為一直心不在焉,所以直到徐寧慧找過來時,徐寧安的水桶里也依舊只有那一條魚,十分的孤單。
徐寧安近來的名聲有點驚人,但是她本人的長相氣質還是很具有欺騙性的,因此朝徐老夫人打听她的夫人們也還是有的,反倒是徐家本該最有市場的徐寧善少人問津,到底還是被之前退親的事拖累了。
樂宜大長公主的荷花會徐老夫人不虛此行,事後帶著三個孫女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天氣熱的時候,徐寧安就懶得動彈,她一向不是個會勉強自己的人,所以最近別家的千金邀約聚會什麼的,她一概沒去,倒是她的兩個妹妹都有去參加。
為了婚事,她們也是滿努力的!
咸魚一樣癱在自己屋子里避暑的徐寧安,一手話本,一手溫水,過得十分愜意。
這個季節喝冰鎮飲料才是最佳的選擇,只是她的小日子來了,冰涼的東西就不適合入口,只能忍痛割愛。
只不過,話本看著看著吧,她怎麼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停下翻頁的手,仔細思索了一下,徐寧安悟了——這不就是江志城跟姜表妹那淒美的愛情故事嗎?
里面對兩人感天動地的愛情倒是沒怎麼深刻表述,但對兩個人頻繁密會動不動就上床滾一滾的劇情描述得十分詳盡,且花樣繁多。
書中的女主角已然化身為欲女,而男主角則是色魔,兩個人激烈的床事寫得十分的……呃,香艷。
書是好書,就是一旦書里的人容易讓人想到現實中的人物,這對徐寧安來說就有那麼點不美妙,她于是將看了一半的話本扔到了一邊,又伸手到一邊的匣子里去翻找。
匣子里都是紅秀紅英幫她買來的話本子,不拘什麼文筆,只要是話本子就行,這是徐寧安不多的消遣愛好之一。
為了當好一個祖母眼中合格的大家閨秀,徐寧安放棄了許多屬于自己的喜好,看話本已經是她所能保留的為數不多的消遣了。
唉,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捏了枚蜜餞放入口中,她點頭,甜中透酸,味兒還成。
這個時候紅秀掀簾從外面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只盅。
「姑娘,這是老夫人讓廚房給妳熬的紅棗桂圓湯,快趁熱喝吧。」
還沒喝,徐寧安已經覺得身上開始冒汗。
紅秀揭了蓋子,然後將盅遞到她手邊,她只能拿起來,一點點喝掉,祖母的一片慈愛之心,總歸不能拒絕。
喝完這盅湯,她果然出了一身的薄汗。
原本她因小日子來了,屋里的冰便用得少,勉強保持清涼無汗已屬不易,稍微進些熱食,頓時就將她辛苦維持的清涼一掃而光。
好在她也不出去見人,居家的衣飾以最大程度的清涼為主,綃紗薄透,內襯輕薄的素紗,整體透氣而不。
拿帕子拭去額頸上的汗,徐寧安覺得小月復熱烘烘的,越發懶怠地倒在羅漢床上不肯動彈了,躺了一會兒,徐寧安便生出了些倦意。
見姑娘眼眸半閉,昏昏欲睡,紅秀放輕了動作,悄悄退了出去,好讓姑娘休息。
把東西送回廚房,紅秀回來坐在門口打絡子的時候,紅英拿著一個小匣子回來了。
「這是什麼?」紅秀用目光詢問。
紅英小聲回道︰「老夫人賞給姑娘的幾樣首飾。」
紅秀朝內間看了一眼,「姑娘睡著呢。」
紅英示意自己猜到了,順手將匣子放到一邊去,然後坐到紅秀身邊,從她的針線筐里挑合適的絲線也準備打絡子。
凡舉針在線的活計,那是指望不上她家姑娘的。
在徐寧安泰然小憩的時候,京城某座府邸的書房內有人卻情緒波動劇烈,兩手用力抓在身側的椅子扶手上。
十二歲之前深居簡出,外面幾乎沒什麼人見過徐大姑娘的面,而後扶棺回鄉守孝,在老家四年間幾乎從不露面,徐家二房回鄉守孝時才得已偶爾露面。
時間線都對得上,「他」在邊關恣意飛揚的時候,她如同消失一般。
太多的巧合堆砌在一起,那便不是巧合!
十五、六歲男子的聲線大多會發生很大改變,之後,想必是因為她的身形已經不太好掩飾性別,索性便詐死離開,回去做她的大家閨秀,將之前所有的放浪不羈統統遺棄,拋卻那段屬于她的曾經激蕩壯烈的熱血生涯。
她走得無牽無掛,卻將他永遠留在了那年的戰場……
當年他得知徐寧的死訊時,整個人一下子就懵掉了,心里空落落的,彷佛被人挖掉了一塊,永遠都填不上。
那個時候他什麼都不想,就想趕到邊關親眼去看一看,是不是距離太遠消息有誤?
他不想相信那樣一個強悍的人會突然在一場戰役中就沒了。
心神失守的他失魂落魄地趕到邊關,卻得知徐寧的骨灰已經灑到了關門之外的山山水水間,他甚至連具完整的尸身都沒能留下。
那個把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校尉,那個皺著眉頭一臉不贊同看著他,對他說——
「你是不是傻子,別人不喜歡你,你就更得喜歡自個兒了,怎麼能因為不相干人的看法就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你知不知道這里有多少人想活著卻不可得?」
「你這家伙心思太重,不好。做人呢,還是要想開些,看看這邊關的天地,多寬闊,眼光放長遠些。」
「對敵人最大的報復呢,就是比他過得好,比他活得爽,尤其是當他看不慣你又干不掉你時,那感覺真是爽到骨子里。」
那個打過他,罵過他,開導過他,最後笑著將他送出軍營的校尉沒了……
當時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邊關,又是怎麼被人中途埋伏重傷了雙腿,那個他藏在心里的人不在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若不是記得徐寧說過要比自己的仇人活得好,他也許就直接隨著徐寧去了。
那個他在乎的,藏在心里的人沒了……
他在懷恩寺給他立了塊無字牌位,那種禁忌的愛,他不敢讓別人知道,怕對徐寧造成褻瀆,「徐寧」這兩個字就是他的傷,從此他不敢提,又忘不掉。
什麼功名富貴,他不放在心上。
傷了腿,壞了名聲,他將自己打造成了一個世人懼怕的形象,從此婚姻女人都與他沒有瓜葛。他想著的是,他與徐寧今生沒有緣分,那就只能守著這份情感孤獨地走完這一生,他希望來世他們不再錯過……
可沒想到,那個人,換了一個樣子,重新出現在他眼前了……
蕭展毅心情激動得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雙手握拳狠狠地捶在書案之上,他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完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辭語來形容表述。
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伴隨著苦澀空落的茫然,讓他不知道要喜還是要悲?
找到了她,她卻仍是那個沒有情愛羈絆的人,而且徐老夫人還正忙著幫她議親——蕭展毅的表情瞬間扭曲猙獰起來。
他發出兩聲意味不明的冷笑,就算她心有所屬,他都不打算放手,何況她仍是心無罣礙,那她必然就不會有半點機會屬于其他男人。
「來人。」
有青衣侍從應聲而入,束手听命。
徐府中,徐寧安突然自夢中驚醒,抬手在額上一撫,一手的汗。
似乎是夢到了什麼,但她偏偏又記不清,伸手撫額靜了半晌,她才開口懶洋洋地道︰「什麼時辰了?」
「申時末。」紅秀一邊應著一邊走了進來,紅英隨後端著淨面的銅盆和布巾入內。
兩個人服侍著姑娘淨面洗手,重新梳頭。
「姑娘一會兒要去老夫人那邊嗎?」
「嗯,去陪祖母用晚飯。」
紅英去將之前老夫人賞的首飾拿進來給姑娘看。
徐寧安打開匣子,看到里面放著幾件簪釵手鐲,看款式並不是祖母手中原有的,想是近日去外面鋪子里訂了買給她的。
祖母總是嫌她不愛打扮裝飾自己,可她實在是習慣了爽利,不喜歡身上東西叮叮當當的,尤其是那種垂珠搖曳的步搖之類的,讓她感覺很是礙事。
她從里面挑了一副青玉手鐲戴到腕間,又簪了一枝鏤空花紋金簪,打算去祖母面前展示給她老人家看——您看我沒拂逆您的好意,有戴。
徐寧安到安禧堂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五刻。
晚飯只有祖孫兩個人共享,並沒有其他人來打擾,服侍祖母簡單用過晚膳,徐寧安老實的陪著說話。
徐老夫人抓著孫女的手一臉悵然,「妳這親事總是不順,就算先前有看著還行的,後面也莫名其妙的就不成了。不過,妳也別著急,這親事是大事,咱們要慎重,不能輕率。」
「都听祖母的。」
「妳這憊懶性子,也不肯多出去走動走動,這樣哪里能覓到好親事。」徐老夫人有些嗔怪。
徐寧安倒是理直氣壯地道︰「可如今這熱辣的天氣,出去那不是受罪嗎?」
沉默一會兒,徐老夫人一指頭戳到孫女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道︰「妳就懶吧,惹煩了我,到時候隨便給妳配個人家。」
徐寧安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那也行啊。」
徐老夫人終于忍不住往她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斥道︰「又說渾話,妳怎麼就這麼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呢?」
徐寧安無辜地眨眼,「祖母總歸不會坑我的啊,有祖母為我操心,我當然就不用擔心了。」能躲懶的時候就懶一懶,日子總歸是能過下去的,但凡讓她不好過的人,日子也一定過不舒坦,她有什麼好擔心的。
「妳呀——」徐老夫人無奈極了,對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滾刀肉似的大孫女真的是沒辦法了,「妳就繼續沒心沒肺吧,也不知道將來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什麼樣兒。」
「總歸是能過下去的。」
徐老夫人橫了她一眼,就這漫不經心的態度,她怎麼能放心喲。
老大夫妻走得早,就撇下這麼一根獨苗苗,偏她自己又是個萬事不上心的,反倒叫她這做祖母的有操不完的心。
「妳就安心氣我吧。」徐老夫人帶著寵溺的責怪沒有半點兒力度。
徐寧安小女兒似地倚在祖母懷中撒嬌,「祖母疼我。」
徐老夫人半摟著孫女,認命地嘆口氣,「想必是我上輩子欠妳這丫頭的,這輩子才總要替妳操心,罷了。」說到這,她扯開話題,「妳三叔想讓超哥兒進太學院,祖母有些拿不定主意。」
徐寧安想都不想地道︰「姜祭酒與咱們家有梁子,嘴上不說,心里卻不知怎麼想,太學院是他的地盤,怎麼能去呢,文人下起黑手來狠著呢。」殺人都不見血。
「我也是這麼想……」但老三望子成龍。
徐寧安想了下,道︰「不行就讓姜祭酒走人。」
徐老夫人目瞪口呆,看著孫女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她家安丫頭是從哪里來的底氣說讓一個朝廷四品大員說走就走的?
徐寧安頂著祖母的震驚目光,雲淡風輕地道︰「祭酒之位有德者居之,姜家出了姜表妹這樣的污點,姜祭酒的位置坐得本來就不穩當,再有人使使勁兒,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徐老夫人閉了下眼,安撫好自己的心情,嚴肅地對孫女認真道︰「日後妳出嫁,萬不可在夫家胡言亂語,妳就安分地當一個內宅婦人,知道嗎?」
「哦。」
徐老夫人唏噓,「妳偏偏生成了個女兒家,若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家安丫頭明明是個胸有丘壑的,卻因性別被囿于內宅之地,最苦的怕是安丫頭自己。
唉,這大約就是命吧。
不過,她也在慶幸,幸虧這孩子是個女孩,否則的話,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要走其祖父和父親的老路,從軍啊,那可是九死一生,拿命給全家掙前程的事。
想到陣亡的丈夫和兒子,徐老夫人忍不住眼眶泛紅。
「祖母——」徐寧安察覺到祖母的情緒有變,想要出聲安慰。
徐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我沒事,祖母現在不求別的,只望著你們這些小的,個個都無病無災的,然後成家立業,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就好,功成名就什麼的,那都是些不要緊的東西。」
徐寧安伸手抱了抱祖母,知道祖母是怕了,傷了。
她于是又把話題扯開,「三叔怎麼會想起來讓二弟進太學院?」這是對二弟的功課有多大的誤會才會生出這樣的奢望來。
徐老夫人忍不住哼了一聲,言語間便忍不住帶出了些對三媳婦的不滿來,「還不是妳那個好三嬸,自己的兒子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瞧著娘家的子佷都在里面便給妳三叔吹枕邊風。」攀比這種事什麼時候都是免不了的。
而說到三房,徐老夫人又想到徐寧善,「妳三妹的婚事如今也是難為,江家實在不是個東西。」
見祖母又生起氣來,徐寧安趕忙安撫,道︰「他們家也沒討著什麼好,犯不著為這種人家生氣。咱們換個方向想,也幸虧三妹沒有嫁過去,否則日子也鐵定過不好,那種心有所屬的男人——哼。」
徐老夫人搖搖頭,「總歸是不甘心。」
「人在做,天在看,那些壞良心的人,壞事做多了自然會有報應的。」
徐老夫人又嘆了口氣,「唉……」話是這麼說,可人有時候並不想等老天給對方報應,更喜歡自己親手報應給對方看。等天報應,那不過是現時無能為力的一種說辭罷了。
祖孫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徐寧安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並沒有燈下看書的習慣,簡單洗漱更衣之後便歇了,幫著祖母順毛捋也是挺費心力的一件事。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因避暑不肯出門露臉的徐寧安突然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京城主母圈竄紅——命硬克夫!
當流言擴大到不可阻擋的時候,當事人也終于後知後覺地收到了消息。
徐老夫人氣得在安禧堂砸了東西,這是誰家存心往她家安丫頭身上潑髒水啊。
徐寧安倒是沒有第一時間憤怒,而是反省自己這是礙了誰的眼、誰的路了,讓人家這樣不遺余力地抹黑她,生怕她嫁出去。
嫁不嫁得出去,對徐寧安來說倒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黑鍋這種東西卻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背在身上。吃虧認命不是她徐寧安的風格,誰把鍋給她扣下來的,誰就準備崩掉幾顆牙下來給她解氣。
「徐姑娘開始查流言了。」蕭展毅的長隨千風將消息上報給主子。
听到回話的蕭展毅卻是不動如山。
千風不禁問︰「可要做些什麼?」
蕭展毅目光掃向束手而立的長隨,散漫而不以為然地反問︰「為什麼要阻止?」
您就這樣紅口白牙地給徐大姑娘扣了一頂「克夫」的帽子,人家查到您頭上不打您一頓才怪,您現在還一副無辜的口吻問為什麼?
做為主子的長隨,千風都覺得世子的臉真欠打。
偏偏這個時候蕭展毅又說道︰「她不查,怎麼來找我算賬。」
那女人成天窩在徐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縱有再大的力氣也沒處使啊,得把人釣出來才行。
千風小心選擇了一下措辭,才道︰「這種事擱誰身上都會很生氣的吧。」您還敢讓人找上門來?真欠打啊?
蕭展毅忍不住嘆了口氣,抹了一把臉,略顯頹喪地道︰「這不是沒辦法嘛,前幾年爺把名聲弄得太糟,徐老夫人根本不把我列入考慮的名單,只能先讓她沒機會嫁出去再說了。」
千風嘴角抽搐,心說︰讓您使勁兒的胡鬧,當初鬧得有多歡,現在就有多頭疼。您把自己的名聲毀了個干淨,還把人家姑娘的名聲也搭上了,這是想注定孤獨此生嗎?
其實,蕭展毅心里也苦啊。
當初他以為自己愛上男人,是個斷袖,而所愛之人又已亡故,為了絕後患,他才將自己弄得聲名狼藉,打算這輩子就這麼孤獨終老了。
可誰知道,峰回路轉的,死去的心上人變成個大姑娘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他這不是自己把自己坑了嗎?
在自己不好洗白的情況下,就只好劍走偏鋒,如今他得先拖延她訂親的時間,才能趁著這段時間想辦法討好徐家還有她,展現自己的優點,讓他們接受他這個姑爺人選。
「咱們府里的事也得處理處理了,不能讓她進門鬧心。」他娶人進門是用來寵的,不是讓她來受折磨的。
看到心如死灰的主子重新振作起來,千風是打心里高興,可是目前府里的情形,他也真的覺得挺麻煩的,要是人家徐大姑娘並不樂意摻和他們府里的一堆破事,直接揍世子一頓就走,那樂子可就真大了。
現在的鎮北侯夫人並不是蕭展毅的親生母親,而是鎮北侯續娶的繼室,一開始倒也是安分守己,對原配留下的兒子用心照料。
可等到這位繼夫人生下自己的嫡子後,心思就變了。
只可惜,她那千寶貝萬小心照看著的嫡子,五歲時一場風寒便要了命,夭折了;更青天霹靂的則是,鎮北侯身子垮了,她沒可能再生個兒子出來了,身邊只有一嫡一庶兩個女兒。
而這個時候,因為她的陰謀詭計,原配的兒子跟她已經徹底離了心,雙方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已經是極為不易的事。
若管不了,就想法子把人送家廟修身養性去吧。
最後,蕭展毅拿定了主意。
在蕭展毅針對繼母出手的時候,徐寧安的追查也成果顯著,很快便查到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游方道士身上。
等到她策馬出了城門,要去找那道士,跑了沒五里路,她突然感覺不對了。
順!太順了!她一路追查流言來處,出乎意料的順利,對方似乎根本不怕她查出來,或者根本不在乎她查不查。
這是明晃晃地挑釁?
徐寧安坐在馬上手模著下巴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筆直向前延伸的官道上,她忽然勾起了唇線。
那又怎麼樣呢,她一向快意恩仇慣了,管背後之人有什麼想法呢,找到了人,打一頓就是了,其余的,她也不在乎。
目前看來,對方是不想她能嫁出去而已,只怕是她礙著某些人看中的婚事,這才暗中對付她,應當不會有後續手段,有的話,她也沒在怕的。
這麼一想,徐寧安招呼一聲,帶著身邊一名體形健碩、渾身煞氣的護院繼續朝前趕路。
徐府里帶有煞氣的護院大多是老將軍父子留下來的親兵,還有一部分是軍中退下來的傷殘老兵,這些人除了看家護院保護府中主子的安全外,還有一些分散安置到徐家的莊子上。
這些人都是最忠于徐家的,平時不顯,真要遇到危險,他們就是徐家最後的保障。
出京尋人,這種長途跋涉辛苦奔波的事,紅英、紅秀那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徐寧安就不會帶,只點了一名曾經的親兵隨行。
天黑的時候,他們趕到了一處距離京城七、八十里的鎮子。
主僕兩個先去找了個落腳處,洗漱更衣,又吃了晚飯,這才不緊不慢地出去找人。
之前,徐家的人撒出去,查到了這位游方道士最後的落腳點便是在這鎮子,他似乎還在這里租了個小院,有長期居住的打算,很是方便他們找上門來。
深夜的窄巷,一戶人家的大門被人叩響。
來開門的是一個蓄須的中年道士,收拾得倒也齊整,在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還是很鎮定。
徐寧安此時一身男裝,一副貴家公子的派頭,絲毫看不出女性的痕跡。
手中的折扇輕輕拍打在自己的手心,徐寧安並沒有進門的打算,就懶洋洋地倚在牆上,漫不經心地問道︰「說說吧,關于徐家大姑娘命硬克夫的事情。」
中年道士似乎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沒有絲毫隱瞞地道︰「大約半個月前,有人拿了二十兩銀子給我,讓我將這消息想辦法放出去。」
徐寧安發出一聲輕笑,果然,背後之人根本懶得做過多掩飾,也絲毫沒做掃尾,半點兒不擔心她追查出源頭,「知道是什麼人嗎?」
「這個小人實是不知,不過,當日來找小人的人,小人倒是將他的容貌畫下來了。」
徐寧安提起了一絲興趣,微微站直了身體。
「兩位稍等,小人進去取畫。」
徐寧安兩個人都沒有跟進去,他們一點兒不擔心這人會跑。
事情果然越來越有意思了!這是怕她沒線索找起來不方便,還帶主動提供幫助?是還要她當面致個謝嗎?
謝他女乃女乃個腿兒!到時候給那人把腿打折,這擺明是玩她嘛。
真以為徐姑娘沒脾氣的嗎?她會讓他知道花兒為什麼那樣紅,保證他永生難忘!
道士很快將畫像拿了出來,交到兩人手上。
徐寧安借著屋里漫出來的燈光以及天上的月光,隨便瞅了瞅畫上的人,然後臉色一沉。
呵呵——背後黑手找到了。
畫像上的人是某瘸腿世子的親隨,她見過的,她這人向來記憶力很好,但凡見過一面的人都會有印象。
這不是耍她的問題了,這是挑釁,這小子分明是在告訴她︰我發現妳曾經的身分了,來打我啊。
徐寧安握緊了拳頭,當年他第一次上戰場的仗還是她帶的,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抹黑她這個老上司?
他可真是有本事啊!不記得當初是誰從死人堆里把他拉出來的了?姓蕭的顯然腦子進水,亟需有人給他倒出來。
「走。」徐寧安一把將手上的畫像扯爛了,轉身就走。
親隨一聲不吭,跟上。
道士站在門口默默目送兩人離開,暗自松了好大一口氣。
他的小命果然保住了,剛剛看到那個一身煞氣的大漢時他心髒都差點兒停止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