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皇子和三皇子近日動作越發頻繁張揚大膽,尤其在眼見父皇已然對東宮露出厭惡之情,不再包庇太子,他們知道自己盼了大半生的機會來了。
自己的母妃被皇後在後宮捆縛住勢力和手腳又如何?
後宮諸事斗爭只是障眼法,他們真正的戰場是在外頭,自遠方合圍絞殺而來。
太子那破事已經正式交付三法司審理,二皇子讓人在民間廣布種種對太子不利的流言,三皇子私下也打點了三法司的某幾位大人,暗暗安插了似是而非的證據卷宗于案上堂前。
錢尚書和錢夫人與錢家公子已輪番被請到三法司過了,錢家提供的有憑有據,甚至連跟隨錢良媛進東宮服侍的那幾名家生子奴婢的父母都上堂,聲淚俱下地跪求三法司大人們秉公斷案,青天在上,法網恢恢絕不能叫惡人逃過。
這場緊鑼密鼓的大戲唱得熱鬧,而太子趙玉雖然目前如同被幽禁于東宮,也被視作凶手主犯,可他終究是一國儲君,在所有人證物證確鑿之前,三法司嚴謹密密審理諸多情事之後,才有可能提調……不,是請動他上三法司和出告者錢家對質。
所以在這之前,東宮還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趙玉這天晨起便是興致勃勃地挽袖為自家小娘子畫眉——
「孤這一手好畫工,定然給娘子畫一雙最漂亮的遠山眉。」
「殿下……您行不行呀?」李眠是對自己丈夫萬般崇拜信賴,但是她已經在銅鏡梳妝案前坐了整整一盞茶辰光了,腰酸腿麻的,可怎麼丈夫修長大手執著的那支眉筆還在自己臉上來來去去?
「居然敢說自己的夫君不行?」他忍不住俯首輕輕咬了她粉女敕耳垂一口,滿意地看見小妻子的耳朵瞬間紅成霞粉。「嗯?是不是要孤現在再好好跟你演練一遍,孤究竟行、不、行?」
最後拉長了的低沉嗓音魅惑誘人至極,惹來她不自禁一陣酥麻顫栗……
就在此時,百福腳步有一絲紊亂奔來,在殿門口才急急煞住。
「殿下,娘娘,奴才有急事要報。」
趙玉直起身,眸光凜冽,沉聲道︰「說。」
百福吞了口口水,悄悄瞄了李眠一眼,小聲回道︰「方才暗線收到消息,德勝侯身中劇毒,臥榻不起,有可能、有可能……」
趙玉低頭擔憂地凝視妻子,卻見李眠一動也不動地端坐原地,面色蒼白,神情卻很平靜。
「眠娘?」
「他有可能會死?」她望著百福問道。
百福有一絲求助地看向趙玉,見他微微頷首,這才翼翼地道︰「回娘娘的話,太醫說……侯爺性命垂危。」
「所以他可能會死?」她難得執拗地追問。
「……是。」
李眠沉默了一下,抬眼看丈夫。「殿下希望臣妾怎麼做?」
她平靜得太過異常,趙玉眼底憂色更深,溫柔道︰「孤沒有希望你怎麼做,無論你想如何,孤都支持你。」
「東宮現在還未結束幽禁,三法司那頭還是一筆如麻亂帳。」她淡然地開口,「德勝侯是國之重臣,陛下股肱,無論如何一定會令太醫院上下極力救治,臣妾雖然是德勝侯的女兒,也不能違了陛下禁足的旨意。」
他憐惜地模了模她的臉,感寬到柔女敕肌膚觸手生涼,她眼簾低垂遮掩住的是刻意壓抑下的情緒。
可她在發抖……
「若你想去探望他一眼,也並非不能。」
「臣妾不想去。」
「眠娘……」
「殿下,德勝侯雖是臣妾生身之父,但臣妾對他從來就不重要,他對我也生不出半點父女之情。」她的語氣很平靜,「他活著,于臣妾無關,他死,也和臣妾無涉。」
趙玉心疼地擁住她,低聲道︰「別說了,孤都知道。」
「他是姚氏的丈夫,德勝侯府的頂梁柱,安危自有他的親人操心照料。」她輕輕掙月兌開了他的環抱,對他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對鏡用絹子拭去了面上的眉黛和唇上胭脂。「不過他既然中毒得厲害,臣妾還是素容為宜。」
她不想殿下又為了自己背負無故的罪名。
……一個父親中毒垂危的太子妃,怎可沒心沒肺地繼續妝容嬌媚出于人前?
「好。」他慨然應允道︰「只要你不願,誰都不能勉強你去,便是父皇下旨也不能!」
「多謝殿下。」
——德勝侯身中奇毒命懸一線!
盡管李炎在嘔出黑血陷入昏迷前的一瞬下達命令,封鎖消息,可是姚氏卻尖叫嚎啕,趴在他身上哀哀痛泣,一迭連聲哭著嚷著要人快去請府醫、請太醫。
兩個聞聲而來的嬌美小妾臉色慘白,其中一個朝另外一個迅速使了眼色,而後拼命撲過來——
「侯爺!侯爺,您怎麼了?妾剛剛伺候您研墨的時候還好好兒的,怎麼夫人一來沒多久,您就、您就……」
「住口!」姚氏美麗臉龐淚痕斑斑,咬牙恨出血來地怒斥她。「都是你們兩個居心叵測的賤蹄子成日纏著侯爺,把個好好的爺們迷得不出書房——說!是不是你們倆下的毒?來人!來人快把這兩個凶手給本夫人抓起來,給侯爺抵命!」
另一名小妾早消失無蹤,留下來的小妾也不是好吃的果子,在面色緊繃焦灼的侯府管家及眾護衛銳利質疑視線下,嗚咽了一聲,掩面哭道︰「夫人這是想殺人滅口嗎?妾早就知道夫人妒怨我們姊妹倆很久了,您要打要殺,妾都領著受著,可您萬萬不該對侯爺……那是您的丈夫呀!」
姚氏被指摘得臉色發白,氣得眼楮通紅,「你、你……賤人竟敢胡言亂語污蔑本夫人?來人,還楞著干什麼?還不快把人給我拖下去打死!」
在一團混亂中,長勇趕到,粗獷剽悍的壯年漢子殺氣發,一胳臂就將兩個在侯爺跟前撒潑吵鬧的女人撂開來,二話不說一把抱起侯爺就往外拔足急奔。
「狗奴才,你要把侯爺帶到哪里去?你把他還給我!我才是他的夫人,是這德勝侯府的主母!」姚氏在後頭尖厲嘶喊跳腳,美麗的容貌此卻扭曲如噬人夜叉。
夫人……好像瘋了?!
侯府眾人心下駭然,面上卻不敢多言,只得有的硬著頭皮上前相勸,有的去扭架住在地上亂滾的小妾,真是豈一個亂字可言。
李曜匆匆自衙署趕回家,看到的就是毒發的父親和發瘋的母親,他仿佛迎面被巨錘當頭擊中,腦袋轟的一聲,眼前陣陣發黑。
可他卻不能倒下,只強自撐住,喑啞地命令道︰「請太醫,還有請侯府房先生代起折子,向聖上稟明父親遭人下毒,求聖上準允大理寺、刑部速速過府偵查,揪出凶手!」
「不可以!」姚氏驚喘一聲,面色大變,緊緊攀著兒子的手臂。「曜兒,不能驚動聖上,驚動大理寺和刑部——」
「為什麼?」
姚氏淚光漣漣,顫抖哆嗦著道︰「你爹昏迷過去前,說了要封鎖消息,不可外傳……現在正是多事之秋,侯府本就因你妹妹的事被人指指點點,陛下對侯府也厭惡上三分……你妹妹已經保不住了,你爹爹又不知惹了哪個厲害的對頭,居然能在咱們侯府下毒,娘、娘真的怕極了……」
李曜心軟了,紅著眼眶聲音沙啞道︰「娘,正是因為不知敵人是誰,才更要驚動陛下,請陛下做主。兒子想,左不過是幾位皇子內斗,爹手握權柄卻始終不偏不倚,不願投靠哪一方,所以這才遭了毒手。」
既然不能為人所用,自然只有被除掉的份兒!
只是李曜心下惶惶,怎麼也想不明白以爹爹的心機謀略和手段,怎麼會輕易中了旁人的暗算?
那兩個小妾確實是最可疑的,幸虧長英叔已經把人拿下,爹爹那兒有長勇叔守著,他也能稍稍喘一口氣,在等來太醫到之前,先徹底掃除府中的魑魅魍魎再說。
姚氏旁徨無助地飲泣。「那咱們就更不能輕舉妄動了,幾位皇子勢力大漲,如今斗得狠了,連陛下都攔不住……縱使查出了是誰,難道還能打殺了他為你爹爹報仇嗎?」
「娘……」李曜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心下略感異樣。
姚氏低著頭一勁兒嚶嚶哭著,軟弱無措得像是塌了天……
李曜甩了甩頭,揮去腦中那一抹忽然竄過的莫名違和感。
「曜兒,你爹會不會……有事?」姚氏哭得腫若核桃的眼兒抬起,努力燃起希冀期盼之光。「你爹爹會好起來的對嗎?」
「娘,您放心,爹爹這麼多年來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他定然不會有事的。」李曜心里酸楚難抑,還是只能安撫母親。「何況還有太醫……對了,爹究竟是怎麼中的毒?」
「一定是那兩個賤人,今天她們一早就在你爹書房中爭相紅袖添香……」姚氏說得咬牙切齒,喘了口氣才說下去。「娘心情不好,又來求你爹爹為湉兒謀一條生路,可沒想到這對小賤人前腳走,我後腳一入書房,同你爹爹說不到半盞茶,他便倏然捂住胸口,嘔出了一口黑血來……」
見娘親嚇得又要哭了,李曜忙追問︰「書房再沒人動過吧?那好,說不定證據還在,兒子就讓人封住書房,靜待大理寺來勘驗——」
「曜兒,」姚氏卻是心神恍惚,緊緊抓住他的手問︰「你爹……現如今這樣,湉兒怎麼說也是他的親骨肉,陛下能否讓她回來看看你爹爹?雖說她鑄下大錯,可是百善孝為先,她更該回府照顧老父老母……」
「娘,您別再添亂了。」李曜臉沉了下來,怒火上涌,忍不住沖口而出。「就算回府探視父親,也會是太子妃,而不是妹妹!」
姚氏怒不可遏,狠狠重甩了他一記耳光。「你這混帳不孝子,你說的是什麼?!你簡直跟你爹一樣狼心狗肺,你到底是誰生的?你是不是巴不得自己跟太子妃同一個親娘?也是盛氏那個短命鬼生的?」
她早該看清,生出的這白眼狼就跟她母子不同心,無怪乎她幾次明示暗示要他娶自己舅家的表妹為妻,他總是悍然拒絕,半點情面也不留。
她早該知道,就只有湉兒才是向著她的,而不是這對薄情寡義的父子!
李曜被那一下掌摑得臉頓紅腫劇痛,他有剎那的懵了,良久後才回過神來,目光中已是深深的失望與決絕。
「娘,我是您的兒子,也是德勝侯府子弟,我姓李,不姓姚。」
姚氏被他的眼神盯得渾身發涼,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色厲內荏地道︰「你、你頂撞母親,就是大逆不道,我可以上告你忤逆!」
李曜疲憊得連話都不想再與自己的母親多說一句,只最後望了她一眼,而後轉身踏出書房,對外頭的護衛道︰「把夫人請回正院,封住侯爺書房,違令擅入者,殺無赦。」
「是!」
「李曜,你敢?你怎麼敢?」姚氏被護衛們恭敬卻毫不放松的「請」出了書房,往另外一個方向跌撞掙扎而去,沿路暴怒地尖叫。
哪里還有半點過往優雅清麗若出水白蓮的侯夫人姿態?
侯府上下奴僕心驚膽戰之余,又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夫人越來越……也不知是不是撞著了什麼那啥?變得越發厲害了……」
「那也說不定,听說當年前頭夫人就是被夫人給……這才血崩難產而亡,這不是不報,老天爺都瞧著呢!」
「就你顯擺逞能,那麼正氣凜然的,當初大小姐被刁難折磨的時候,怎不見你老陳頭兒去雪中送炭拉拔一把,做個好事兒?」
那老僕被譏笑得翻臉了,直著脖子低吼道︰「倒像是你們都曾經幫襯過大小姐似的,咱們烏龜也別笑王八?全他娘的是同一路貨色,呸!」
武帝聞訊震驚且大怒,立時下令讓太醫院最擅拔毒的幾位聖手火速趕往德勝侯府,並責令他們務必保住德勝侯性命,使其康復無虞!
同時武帝也連頒三道調動旨意,提皇北大營指揮使晁則暫餃領皇城九門統領之職,建章監寶春和同領驍騎營,騎都尉統領聞隴兒接蟠龍衛統領職。
明眼人都看得出,武帝這是進一步束緊自己的布局,捏緊自己的兵馬棋,以雷霆萬鈞和固若金湯之勢,拱衛天子!
二皇子趙珽和三皇子趙琦這下子連笑都笑不出了,各自在府中痛罵父皇這個老……老奸巨猾的,沒想到己方安插潛伏在驍騎營和蟠龍衛多年的大將都被一下子獵個正著。
可父皇怎會知道……那兩人明明都是父皇當年在潛邸的舊人重臣,追隨父皇打天下的,無論疑誰,都不會也不該疑到這兩人頭上去?!
二皇子趙珽在府中狠狠睡了好幾個艷姬也無法消除這口憋屈的惡氣,三皇子趙則是靜靜對著文閣老的密信,低嘆了一口氣,而後露出了一抹笑來。
外袓父在上頭只寫著短短四個宇——
象盡,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