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衛靈蕊垂頭跟在湯嬤嬤身後,看著小廝們將大官人放在床上,又喘著粗氣離開。湯嬤嬤急得不得了,轉頭吩咐衛靈蕊,「快去替大官人除靴、卸冠,我這就去請了郎中過來。」說著,她便急急地去了。
衛靈蕊悄悄打量著躺在床上兩眼緊闔,面色潮紅的英俊男人,又緊張又害怕,還羞紅了臉。無論教她做什麼活計,她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她卻並沒有服侍過人……尤其還是個這樣好看的成年儒雅男子。
可一想到湯嬤嬤的吩咐,且大官人看起來也是虛弱到了極點的模樣兒……衛靈蕊只得大著膽上前,先替大官人除了靴,又費力地把他的一雙腿兒抱上了床。
正當她準備轉身去角房里擰一方熱帕子,為大官人擦把臉時……
她的手腕卻突然被人捉住!且那力度之大,不但令衛靈蕊身形一頓,而且整個人都朝後倒去。她跌坐在床前,一轉頭,就看到大官人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眸子看向她,眼神凌厲,還啞著嗓子低聲問道︰「你……你是何人?」
衛靈蕊慌慌張張地答道︰「我是……衛氏靈蕊,是、是新來的侍女。」
「侍女?」大官人眯著眼,半信半疑地打量著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他心想,自家哪有這樣美貌的侍女?
衛靈蕊頭一回與陌生男子這樣親近,不由得一顆心兒怦怦狂跳了起來,只覺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怎麼可以這麼好看!就像傳說中顏如冠玉,面若敷粉的天神仙君一般。
她垂眸,紅著臉兒點頭,懦懦地答道︰「是,大官人不在府里的時候,是湯嬤嬤作主與我簽下了一年的活契的,大官人可要我去請了湯嬤嬤來作證?」
大官人一怔,松了手,低聲說道︰「不必了。」然後微喘了兩口氣,又道︰「給我倒杯茶來喝。」遂閉上了眼。
衛靈蕊手忙腳亂地爬起身,急急地朝角房走去,又覺得手腕處火辣辣的疼痛了起來,臂膀處還好似散了架,啊,原來大官人的力氣這樣大!
她顧不得許多,飛快地擰了塊熱帕子,急急地走出來,又倒了一杯溫茶,端至床前,先用熱帕子輕柔地為大官人淨了臉,淨了手,才作勢要扶起他,想喂他喝茶。
不曾想,身材如此高大強壯的英挺男子卻連起身的力氣也無。
好在衛靈蕊是個做慣了農活的,見大官人起不來床,她便將手探到他的後背,扶住他寬厚的肩,再一個發力……她只用一手便穩穩地扶起了他,然後用另一只手取過茶盞,喂他飲下了溫熱的茶水。
大官人微喘了兩口氣,側頭看向她,微不可聞地說了聲,「多謝。」然後身子一軟,就靠在了衛靈蕊的身上。那陌生又濃重的成熟男子氣息再次薰得衛靈蕊滿面通紅。
她紅著臉兒放下茶盞,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大官人放倒在床上。
天哪,他的身子就像烙鐵一樣燙!
衛靈蕊拿過那方濕帕子,抖了抖,待降溫以後仔細疊好,堆放在大官人的額頭上。大官人閉著眼,一動也不動的。
她這才大著膽子仔細打量著大官人。他生得極好看,軒眉高鼻的,氣質十分儒雅。據說他今年二十五歲,是個喪妻無子的鰥夫。本來二十五歲也不算老,但他鬢邊的頭發卻有些斑白,這會子昏睡著,也是緊蹙眉頭,仿佛有許多煩憂事……就像她一樣?
終于,湯嬤嬤請了郎中來替傅大官人看診,郎中又詢問過大官人的貼身小廝,才知道大官人在外頭被淋過幾場大雨,兼之為了趕路日夜兼程,三餐不繼,這才把身子給熬壞的。
接下來,郎中開了方子,教湯嬤嬤照單煎藥,又格外交代了許多禁忌事宜……衛靈蕊在一旁听著,認真記下。
湯嬤嬤送了郎中出去,又吩咐婆子為大官人煎藥,還交代衛靈蕊好生服侍大官人……
衛靈蕊應下,可大官人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人事不省的,好像也不需要怎麼服侍?盯著雙目緊闔的大官人看了好一會兒,衛靈蕊大著膽子將手兒輕輕放在他的額頭上。
啊,好燙!
方才郎中也交代過,讓用半溫偏涼的水反復擦拭身體,對正在發熱的大官人有益處。于是衛靈蕊去打了一盆微溫的水來,坐在床邊的小機子上,用兩方帕子交替蘸了溫水,又擰干,疊好了給敷在大官人的額頭上。
傅錦和旺突然動了動,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她,「大官人想要什麼?」衛靈蕊連忙問道。
結果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閉上了眼楮。
就這樣,衛靈蕊坐在大官人的床榻旁,不停歇的替他敷了一整個下午的帕子。他乖乖的躺著,一動也不動的,呼吸也淺,就是眉頭一直緊蹙著,想來是難受得緊。
衛靈蕊莫名生出了憐惜之心,替他敷帕子的動作更加輕柔。
這時,婆子送了煎好的湯藥過來,衛靈蕊見婆子端著的托盤上只得一碗湯藥,便問婆子,「大娘,可有送口果?」
「什麼是送口果?」婆子奇道。
衛靈蕊解釋,「湯藥苦口,飲完之後嘴里含塊蜜餞,壓一壓藥味。」
婆子道︰「我們大官人不吃蜜餞。」
衛靈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大官人,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躺在床上還皺著眉頭,就像個孤苦無依的孩童一般……
衛靈蕊對婆子說道︰「請大娘去取了蜜餞來,若是府里沒有,就請湯嬤嬤去外頭買了來,我再服侍大官人服藥。」
婆子見她堅持,也沒說什麼,轉身走了,沒一會兒就送了一只小錦盒來。衛靈蕊打開一看,是一盒蜜漬杏脯?她不由得笑了,捧著小錦盒走到床前,俯下腰輕輕地朝著床上的人兒喊了一聲,「大官人、大官人?」
傅錦程睜眼,怔怔地看著她。
衛靈蕊柔聲音說道︰「我服侍大官人飲湯藥。」說著,她再次伸出手,攬起他寬厚的背,穩穩當當地托起了他,又從婆子手里接過湯碗,遞到他的嘴邊。
嗆鼻的藥味兒頓時撲面而來,傅錦程更加皺眉,但他微喘了幾口氣,一張嘴,就咕嚕咕嚕地飲盡了又苦又腥的湯藥。
衛靈蕊放下湯碗,從錦盒里拈起了一顆蜜漬杏脯,送到傅錦程的嘴邊,柔聲說道︰「大官人再張嘴。」
傅錦程下意識的張開嘴,然後就感覺到嘴里多了一塊香香甜甜還泛著微酸的蜜餞?他愣住,轉頭看向衛靈蕊,眼神中透出了幾分詫異。
衛靈蕊又伸手一邊替他順背,一邊柔聲說道︰「大官人才飲下湯藥,略歇一歇再躺下,不然就怕回了胃,嘔出來就不好了。」
以前她就是這樣照顧生病的弟弟的。
可一想起弟弟,衛靈蕊就想到了已經好些天沒見面的家人,親父繼母那些傷人的話便又浮上心頭,她不自覺微微嘆氣,還皺起了眉頭,有點想哭。
傅錦程轉頭看向身邊年輕貌美又不甚熟的侍女,見她眼中星淚點點,愁容滿面的模樣……有些震驚。
方才她在照顧他的時候,他並非全無知覺。他可以感受得到,她的服侍非常溫柔細心。這種久違的,被細心呵護的感覺,還是他在很小的時候體會過。
現在,她這是……為他而擔心嗎?可他才剛剛見到她。
衛靈蕊藏著心事,不知道,也顧不上大官人都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見大官人已經吃下了蜜餞,她才又讓婆子倒了一盅溫水過來,服侍傅錦程漱了口,然後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又細心地替他掖好了被子。
打發走婆子,衛靈蕊收拾了一下屋子,突然發現裝蜜餞杏脯的盒子沒有收好,便走了過去,想要收好。
看到了錦盒里裝著的紅艷艷的蜜漬杏脯,還聞到了清香的果脯香氣……:靈蕊不自覺舌忝了舌忝嘴唇。她最爰吃杏脯,可惜家里窮,統共也沒吃過幾次。衛靈蕊又嘆了一口氣,合上蓋子,將錦盒收好,轉身出去了。
這一幕落在傅錦程的眼里,他有心想說若想吃就拿去吃,奈何頭暈腦漲的,也嘗試著想要開口說話,可喉嚨就像被刀割了似的難受得緊,索性閉嘴闔眼,先休養好身子再說。
蜜餞,不有得是,等他好了,就賞她一大盒!
晚飯時分,衛靈蕊端了清粥進來,「大官人。」她輕聲喚他,「好歹起來用些晚飯。」
方才傅錦程飲下湯藥以後就睡了一覺,雖然還是周身軟弱無力,但不再像先前那般頭疼欲裂,嗓子也和刀割似的了。
听了衛靈蕊的話,他點頭示意,但身子無力,起不來。
衛靈蕊將粥碗放在一旁,過去扶他坐起身,又拿過枕頭墊在他腰後。然後又搬了張小機子過來她坐著,端起粥碗喂他吃粥。
呃,他的視線有些咄咄逼人,令她不敢直視。為紓緩緊張,衛靈蕊開始沒話找話,「大官人莫要責怪,這是郎中吩咐的,今兒只能給大官人吃些清粥……大約再清養兩日就能吃些軟爛的湯面和肉粥了。」
傅錦程笑了,「其實也沒有胃口吃。」大約是休息夠了,他的聲音不再嘶啞,顯得清越疏朗,卻又低沉得略含磁性。
衛靈蕊忍不住看向了他,原來大官人的聲音這樣好听。
「也是不成。」衛靈蕊喂他吃了一勺清粥,含笑說道︰「飯還是要吃的,沒胃口也要吃,餓著肚子怎麼醫病呢。」
傅錦程含著甘潤微甜的米粥,目光灼灼地看著衛靈蕊。
他的這個侍女,生得也太好看了?她的肌膚細膩如瓷又白里透紅,仿佛熟透了的白桃,面頰處微微透出健康的粉色紅暈。她目若雙瞳剪水,明亮而又清澈,菱形美唇紅潤飽滿,還生得烏發蟬鬢的……雖然只是很簡單的挽了個髻,編了條辮子,卻有說不出的嬌俏動人,風流蘊藉。
一時間,他看她看呆了……直到衛靈蕊詫異地喊了他一聲,「大官人?」傅錦程才回過神來,「啊?」然後他很快發覺,原來是她遞了一勺清粥置于他的嘴邊,他卻久久沒有反應?
傅錦程有些面紅,靜下心來就著她的服侍,慢慢地吃完了一碗清粥。
衛靈蕊放下粥碗,問他,「我去喊了明月、清風過來服侍大官人可好?呃,那個……沐浴的熱水和換洗衣裳已經備好了。」說著,她也滿面飛霞。
原本湯嬤嬤吩咐她服侍大官人沐浴更衣的,但她不好意思,畢竟是個未經人事的黃花閨女,做不到這一步。
傅錦程也覺得有些尷尬,便嗯了一聲。衛靈蕊端了粥碗出去,沒一會兒就喚了清風、明月兩個小廝進來,她則避了出去。直到小廝們服侍大官人沐浴更衣,又離開了以後,衛靈蕊才又端著湯藥和裝蜜餞的小錦盒進來了。
「大官人飲了湯藥就早些歇下。」衛靈蕊含笑說道︰「如今瞧著已經像是比晌午好了許多,興許夜里好好歇一覺,明早起來就好了。」
沐浴過後的傅錦程確實覺得精神又好了一些,听了她的話,也挺高興的,「若明兒真好了,我便重重有賞。」然後就著她的服侍,將碗中的湯藥—飲而盡。
衛靈蕊打開小錦盒,拈出一顆杏脯,遞到傅錦程嘴邊,「大官人快吃這個,含在嘴里就不覺得苦了。」
傅錦程猶豫了一會兒,果然張嘴含住,頓時滿口俱是甜津津又帶著微酸的甜蜜果香,將湯藥的腥臭苦澀完全掩去。
等他嚼碎咽盡了杏脯蜜餞,衛靈蕊又去端了茶盞與空杯過來,服侍他漱口。
鬧了這半日,傅錦程也有些累了,衛靈蕊服侍他歇下,替他掖好了被子,放了帳子又吹熄了燈盞,這才離去。
傅錦程躺在床上,思緒翻涌,還是他四五歲大時,親娘活著的時候,被這樣溫柔細致的對待過。心疼他吃藥太苦所以喂塊蜜餞給他,擔心他睡覺踢被子所以把被子掖得這樣好,還喂他吃粥,用帕子給他敷額頭……
傅錦程微微的笑了,蕊兒是個好姑娘,無論明天他是不是好了,都該好好賞她。
第二天一早,衛靈蕊早早過來查看大官人的情況,卻意外地發現,大官人居然已經自個兒起了床,更了衣還洗漱過了。
且今天的大官人又與昨日那副病伏伏的模樣兒完全不同。雖然還有點兒憔悴,卻已是恢復了溫潤如玉的儒雅神色。
「蕊兒來了?」傅錦程含笑說道︰「今兒不必過來服侍,一會兒我就去前院了。」
蕊兒?啊,從未有人這樣喚過她,衛靈蕊有些面紅,卻睜大了眼楮,擔憂地說道︰「大官人,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還是……」
「無妨,反正我去前院也是歇著。」他含笑說道,光天化日之下,男不入後宅,女不出二門,這是世家教養。
衛靈蕊還不太了解大官人,不敢再勸,只得應下。然後轉念一想,大官人白天不在,她待在後院里也才自在嘛!
不料,大官人才去了前院一會兒,湯嬤嬤便喜氣洋洋地來找衛靈蕊了,
「蕊兒姑娘!大喜啊,大官人說,我等侍疾有功,賞我們每人一兩銀子呢。」
衛靈蕊瞪大了眼楮,「啊?一兩銀子!」
天,她在傅府做工,一個月的月錢才二兩銀子。也就昨兒服侍了大官人一天……不,才服侍了大官人半天的功夫,大官人就賞她一兩銀子?
湯嬤嬤笑道︰「是呢,府里人人都有!」然後又壓低了聲音,「但我們也知道,其實是蕊兒姑娘服侍得好,大官人的身體才恢復得好,心里受用……我們才跟著享福呢。還請姑娘日後好生服侍大官人,誒,這些年啊,大官人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說著,湯嬤嬤將一錠小小的銀元寶塞在衛靈蕊手里。
衛靈蕊攥緊了銀兩,抿著嘴兒笑了。
送走了湯嬤嬤,衛靈蕊坐在窗下,拿著那錠小小的銀元寶翻來覆去地看。
真想不到,大官人竟這般富有,又是這樣的大方。以後她一定好好服侍他,待一年契約滿後,至少也能掙上二十四兩銀子……啊不,現在是二十五兩銀子了!
到時候她有了錢,索性自己立個女戶再買幾畝良田……自個兒一個人好好過日子不好嗎?當然了,要是遇到了身子康健,人品實誠,又和她一樣勤快的男人,能成家……也是好事。將來兩人一起男耕女織的,再養幾個孩子……
衛靈蕊紅著臉兒偷偷地笑了。
然而,湯嬤嬤急急地找了過來,「蕊兒姑娘,外頭來了個鄉下婦人,說是你的母親?她正在咱們府上的後門那兒大吵大鬧,還哭著喊你的名字,你要不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