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升高再升高,顏氏把知書當成一輩子一定要追的偶像。
這些天,她經常找藉口出門,一出陸家大門便直接跑向幼兒園,桓兒和思思、維維玩得開心,而她與知書攀談得高興,每回都得下人一催再催才肯回到侯府。
她打定主意要把知書變成自家嫂子,因此該使的力沒少使過。
而陸潯嘉被妻子狠狠罵過一回後,不免自省,越想越覺得兄長可憐,至少在選妻子上頭,他能依照自己的意願。
再加上枕邊風夜夜吹拂,他漸漸改變態度,又與妻子去過幾回幼兒園後,他對知書改觀。
陸老夫人身子慢慢恢復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能做的只有拖延時間。
其實這話早在十年前大夫就說過,但那時候兩個兒子未有所成,家境貧困,她不能死,因此憑堅韌的意志支撐下來了。
進京後,日子過得舒坦,反倒每個月里都有那麼幾日倒在床上昏睡,但大夫們都說她能撐到今日子孫賢孝、照顧妥當。
陸潯嘉一下衙門就在母親膝下陪著說話,他了解母親性子過激,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到底,于是他從姚生財的私鹽販賣開始說起。
「私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娘還記得當時楠州陳家、暨縣吳家嗎?那麼大的家族一夕之間全毀了,不只本家人,有不少外嫁女的婆家也受到牽連,因此成親第一天,娘的溫言軟語、大哥的善待,讓姚知書打定主意和離。
「我們兄弟是母親唯一的希望,她不能讓陸家毀在自己手里,所以她故意刻薄惡毒,她的嘴巴從不饒人,姚知書想讓我們厭棄她,想順利從陸家月兌身。母親想想,她是不是從沒在銀錢上苛待我們?若不是她,我哪能順利就學,母親的病哪得醫治,不也是有湘兒在旁耐心伺候,兒子才能放心回學堂念書?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三年前八皇子查私鹽案,整個姚家都賠進去了,連與姚家庶女聯姻的林家也損傷慘重。她料想到此事,因此和離後沒有回娘家,卻千里迢迢來到京城立足。」
這些話,說一次兩次,陸老夫人慢慢听進去了,但卻沒有多做表示。
滴水穿石,陸潯嘉點到為止,之後就是顏氏的工作。
至于陸潯封,他在床前侍疾,卻半句話都不說,將酷冷將軍形象發揮到淋灕盡至。
顏氏今天說一段、明天聊兩句,一點一滴把幼兒園創辦的艱辛當成故事說。
「姚娘子心善啊,要不扮鬼嚇人的三個小子,當然要扭了膀子往官府送,哪還能塞銀子給他們新身分,當成自家佷兒養大?
「娘常說好人有好報,這話真沒錯,三個佷兒當中,竟然有一個是寧王丟失的兒子。寧王身邊沒人、膝下猶虛,找回兒子就有了傳承香火的子嗣。
「寧王對她滿心感激,既然她是亞繼的姑姑,便認了她當義妹,姚娘子成為皇家恩人,皇太後為此召她入宮,大大賞賜一番,還下令讓三個小皇孫進幼兒園進學。
「臨時多出三名新生,這幾天她可忙慘了,訓練老師、整理新教室,忙得連飯都沒得吃,整個人瘦上一圈。」
她心知婆母最好面子不過,若是有個能給自家增光的媳婦,會更樂意幾分。
「寧王、八皇子和大哥並稱京城三杰,可他們都有了子嗣.,唯獨大哥沒有,要是姚娘子肯點頭,讓大哥把維維、思思給接回咱家,大哥就不輸他們了。」
「什麼維維、思思?」陸老夫人終于有了反應。
「姚娘子給大哥生的龍鳳胎啊,維維那雙眉毛眼楮,簡直就是照大哥模樣刻的。尤其是性子和大哥一模一樣,年紀小小便沉穩得不像個孩子,不愛說話,老板著一張臉,勤勉刻苦,听說他才念小班程度就不輸中班的孩子,若不是思思耍賴,非要和哥哥在一處,姚娘子本想讓維維往上提一個班。
「思思這小丫頭倒是肖極姚娘子,愛笑愛玩,與誰都能說得上話,甜甜嬌嬌的,模樣長得極好,幼兒園里人人都喜歡她。」
听到這里,陸老夫人迫不及待了,拄起柺杖就要往外走。
「婆婆,你要去哪里?」
「去把孩子要回來。」
「哪能呢?雖說明眼人一瞧就曉得他們是誰的骨血,可當年是姚娘子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一個人把孩子扶養長大,重點是他們都姓姚啊!包別說姚娘子可不是普通人,她是寧王的義妹,又有皇太後撐腰……婆婆,你知道有多少人排隊上門求娶嗎?」
若姚知書別嫁,她的孫兒豈不是要易姓?柺杖重重落地,陸老夫人道︰「陸家的骨血絕不能流落在外!」
「唉,是這個道理,可這事由不得咱們。」
陸老夫人心急道︰「走,我去見她。」
婆母打算低頭?眼看有戲,顏氏道︰「婆婆怎能去見她?要見也得是她來見你,你才是長輩啊。」
這話說得合人心,陸老夫人拍拍顏氏手背。
其實她並不滿意這個媳婦,當年娶她進門時封兒已是二品將軍,陸家再怎樣也能與三、四品官員聯姻,顏氏不過是個五品太醫的女兒。
只是她慣會溫柔小意,面對婆婆,即使挨罵受罰,從來只會笑臉相迎,再加上她懂得一點醫術,常幫著調理這副破敗身子,自己能撐到今日,繞不開這媳婦的功勞,當初姚知書的表現要是像顏氏這樣,她何至于和陸潯封走到這田地?
當天下午,陸潯封、陸潯嘉到母親跟前請安。
陸老夫人松口道︰「封兒,若你非要姚知書,那就娶吧,娘只有一個條件,你得納紫雯為妾。」
能為外甥女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紫雯的繼母不是個好相與的,要是沒有侯府照應,她定會賣了紫雯。
陸潯封聞言,臉色倏變。
顏氏見狀,心里暗道一聲︰壞了!若是大哥倔強起來,肯定要壞事,因此她搶在陸潯封開口之前,軟聲道︰「婆婆,這件事情萬萬不行吶。」
丙然,陸老夫人硬了聲嗓。「為什麼不行?」
「表姑娘心儀寧王,事情都擺上台面了,倘若大哥納表姑娘為妾,往後大哥要如何與寧王相處?
「婆婆,咱們侯府不是普通人家,不但得顧慮名聲,還得顧慮交情、前途,倘若日後八皇子當了皇帝,輔佐他的寧王和大哥有心結,這、這……我是個婦道人家,說不出大道理,可媳婦真覺得不妥呀。」
顏氏哪里懂得朝廷事,她不知道八皇子不受皇帝所喜,更不曉得日後秦璋真能登基為帝,她純粹是胡說一通。若干年後,想起今天這出,顏氏不免得意,枕邊她問︰「相公,你說我是不是未卜先知?」
陸老夫人雖然出身低,卻也曉得大戶人家規矩多、極重名譽,未婚女子怎能心儀男人?又怎能擺上台面?
「你敢給紫雯潑髒水?」陸老夫人大怒。
「冤枉啊婆婆,要不你請表姑娘過來問問,我真沒胡說。」一急,她直接跪在地上,心想︰要裝可憐嗎?她也會呀!
宋紫雯心亂不已,事情不如預期,她以為姨母會大怒、會逼著大表哥立刻娶自己,可是眼看十幾天過去,什麼事都沒發生。
她每天在姨母床邊侍疾,姨母半句都不說,她失卻耐心,暗示地問上兩句,姨母卻嘆道︰「再等一段時日吧,封兒性子倔強,若是再強逼他,說不準又會把他逼到戰場上。」
可是怎麼能等?她已經十九歲了,哪還等得起?倘若最後表哥堅持不娶自己,她要怎麼辦?
數年前,姨母一條白綾讓大表哥讓步,如今她可以故技重施啊,她就不信孝順的大表哥打死不低頭。
就算他對姨母已不如過去,但皇帝崇尚孝道,就算為仕途他都該順從。
所以……為什麼姨母變了?
在旁研墨的婢女被她盯得心慌意亂,驚慌間手腕施力過度,墨汁從硯台噴出來,白色的紙張噴上幾點漬。
宋紫雯大怒,啪啪啪幾個巴掌狠狠攛上丫頭臉頰,她在發泄、她使盡全身力氣,瞬間婢女雙頰一片紅腫。
婢女跪地求饒。「姑娘恕罪,奴婢錯了。」
看著她可憐狼狽的模樣,宋紫雯彷佛看到自己,她痛恨卑微'痛恨下賤,因而抓起硯台往婢女頭上恨恨砸去,其實她想砸的不是婢女,而是自己不願承認的低分。
砰地一聲,鮮紅的血和著墨汁從婢女額頭上流下。
「滾!傍我滾得遠遠的,不要讓我看見你!」宋紫雯失控大吼。
婢女強忍著恐懼與暈眩,踉踉蹌蹌地躲出去。
下一刻,她抓起染上墨汁的紙用力撕成兩半、四塊……她不停地撕,彷佛撕碎的不是白紙,而是自己的恐懼與憤怒,頃刻間,碎片飄落,滿桌滿地點點雪白。
她頹然地撐住桌面,淚光閃閃,像走投無路的困獸,砸壺摔杯,在屋里來來回回,不停咒罵……
「小姐……老夫人請小姐過去。」
小丫頭不敢進門,怯怯地站在門口輕喚。
宋紫雯猛然回頭,姨母要見她?莫非……大表哥低頭了?
顏抖的嘴角輕扯,喘息間,臉上透出一抹詭譎笑意。
雙膝跪地,緊握拳頭,她的指甲深陷掌心,慌亂襲心。
是大表哥出賣她?不會,大表哥重諾,承諾過的事絕不改變,那麼……姨母怎會知道寧王?
目光掃過一圈,陸潯封面無表情,垂眉坐立,陸潯嘉面帶同情地望向自己,只有顏氏……她嘴角含笑,看好戲般地望著自己。
所以……是她!凌厲目光對上,她深吸口氣,如果是顏氏,她不怕,顏氏沒有證據,而姨母相信自己更甚于她。
「姨母,事關女子名譽,你不能偏听偏信一面之詞便誣賴外甥女與寧王有私。」宋紫雯喊冤,眼淚滑下臉頰、點點滴滴,看起來楚楚可憐,教人動心。
「你真的沒有?」
「我願以性命為證,若有人信口雌黃想毀我名譽,紫雯願以死證明清白,但死後魂魄不散,我要害我之人得到報應。」宋紫雯目露凶光。
顏氏報唇一笑,這人……事情還沒過去呢,就已經在盤算著秋後算帳?
「好,顏氏,你來說說,為什麼誣指紫雯心儀寧王?」陸老夫人道。
丙然是她!宋紫雯咬牙相望,那眼光像蛇淬了毒的銳牙。
「崇親王府老夫人生辰宴,婆婆讓媳婦陪表姑娘同去,那時不知打哪兒來的傳言,說寧王在尋一名白衫女子,那段時間白錦、雲緞突然在京城盛行。
「那天早上,表姑娘便是穿上一襲素色衣服,媳婦還記得婆婆訓表姑娘說︰「生辰是喜事,怎能著一身素白。」硬是讓表姑娘下去換裝。」
「這件事我記得,那日紫雯是把衣服換了才出門的。」
「沒錯,但那日宴席上表姑娘不小心弄翻酒水,崇親王府的婢女引她下去換衣服,換上的正是那襲新裁的雲鍛白衫。
「媳婦本想陪著表姑娘,可表姑娘堅持不需我陪,媳婦心下納悶,再加上席間等得太久,都未見表姑娘返回,這才藉口更衣,到外頭尋人,然後……媳婦在花園里,看見表姑娘與寧王說話。」
宋紫雯連忙辯解,「當時大表哥遲遲未給家里寫信,我不過是向寧王多問了兩句戰場上的情形,你就這樣捕風捉影,想陷我于不義?顏氏,你居心何在?我素日里待你不薄,便是日後與大表哥成親,我也打算養著二房一家,讓二房沾侯府之光,可你竟然如此恩將仇報!」
丙然,話不能說太多,一多就會出錯,心急之下,宋紫雯的話惹得陸潯嘉直皴眉。
即使住在侯府,他也沒讓大哥供養,更沒想過沾侯府之光,表妹這樣說話,是認定他們一家是侯府蠹蟲,專門吸食大哥的血?
「若只是說幾句話便罷,可當時表姑娘塞了什麼給南王,要不要我說說?」
「我沒有,你怎能無中生有?我根本沒有……」說到後來,她哽咽不已,哭得一整個梨花帶雨。
她當然有!陸潯封心知肚明,那日的鴛鴦荷包、那日的心悅表白,所有事全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過。
他不提,是因為當時沒有留下證據,就算捅到母親跟前她也會偏听偏信,也因為感激表妹這些年在母親膝下承歡,彌捕了自己無法在身邊盡孝的遺憾,更因為童年時受過的那幾點恩、幾分情,可他沒想到她可以睜眼說瞎話、理直氣壯到這等程度。
回想那日她對知書的咒罵,陸潯封皺起濃眉,宋紫雯變了,她再不是多年前那個天真清純的小表妹。
顏氏搖頭嘆道︰「表姑娘不知道,隔天寧王便將你繡的荷包給送回來,王爺許是想把東西送到婆婆跟前,讓婆婆私底下與表姑娘說說,可當時婆婆病著,媳婦便將此事給掩了下來。本以為這樣能保住表姑娘顏面,卻不料……」未竟的話,她用一聲嘆息表達。
她從侍女手上接過木盒打開,取出一個繡著並蒂蓮的荷包,交給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一眼便認出荷包是出自宋紫雯之手,她看過那個荷包,還以為荷包是要連同衣褲托人送給在前線打仗的封兒,沒想竟是……
看見荷包,宋紫雯全身發軟、癱倒,寧王竟然沒有收下?
她一直以為……以為他收下、他有心、有幾分情意,只是對大表哥顧忌,這才遲遲不敢表達心意,沒想到竟是……
如若不是這個誤會,她怎會再送一回,再書情詩一首,再試探一遍?她正是想催出他的勇敢,想逼他面對自己啊!
誰知一片痴心化為灰,第二個荷包表哥當場撞見,給了姚知書嘲笑自己的機會,逼得她前進無路、後退無門。
寧王,你真狠!用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女子,算什麼男人!
陸老夫人打開荷包,倒出一顆玲瓏骰子,里面還付上兩句詩︰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會錯了,是紫雯的筆跡……這不是心儀,什麼是心儀?
陸老夫人大怒,封兒是她的兒子吶,是最優秀杰出的孩子,哪能容得她挑挑揀揀,若不是在乎與妹妹的姊妹情誼,若不是記掛著舊時點恩,她的兒子配誰不能?
忿忿將荷包往地上一慣,她滿眼失望。「我這樣待你,你卻別有心思,倘若如此你便早些說開,難道我還會逼你?」
「姨母……」
「不想嫁就別嫁吧,既然你無心、封兒無意,我便也不當這個惡人。封兒,你的婚事我不管了,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宋紫雯大驚,她膝行到姨母跟前痛哭流涕。
「不要……姨母別不管我,你不管我還能活嗎?我錯了,我不該被寧王迷惑,不該墮入他的溫柔陷阱,可我只是太寂寞了呀,大表哥不在身邊,我好慌、好怕,我只想抓住一塊浮木、牢牢抱緊。
「我錯了,我真心認錯,求求姨母再給紫雯一個機會,我想嫁給大表哥,我發誓會盡力當個好媳婦,努力孝順婆婆,為表哥繁衍子嗣,光大陸家門楣。」
前輩子她不肯做的事,這一世她願意加倍彌補。
陸潯封濃眉緊皺,直到這時候她怪的仍然是別人,是秦寧迷惑她,為她布下溫柔陷講,而不是她想要攀附榮華、野心太大,是他不在身邊,她心慌寂寞……
那知書呢?她只有一個人和一個沒有主意的傻丫頭,帶著五個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難道她不寂寞、不恐慌害怕、不需要抱緊浮木?
陸潯封听不下去了,他走到宋紫雯跟前,凝聲道︰「我不會娶你,不是因為你心儀秦寧,而是從來我只當你是表妹,其他的就沒有了。
「如果你想回家,我會備下兩千兩銀票,作為這些年你照顧母親的報酬,若你想進寧王府,就簽契,我會通知王府來接你。
「如果你有中意的人家,侯府也能為你備嫁,不管你決定怎麼做,身為表哥,我都會助你一把,但前提是不準再去招惹知書。」
他很少說這麼長一串話,除非是布兵打仗,但他必須讓宋紫雯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里。
丟下話,陸潯封快步往外走去,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知書,明日就帶她和維維、思思回家吧!
宋紫雯惱羞成怒,抹掉眼淚鼻涕,恨恨地看著地上的玲瓏骰子與荷包,她知道自己丟掉最後的機會了,她與大表哥之間再也不能挽回。
可憑什麼?她得不到的,姚知書怎能得到,她好歹是官家千金,姚知書不過是商人之女,更何況姚家早就滅了,她沒有權利更沒有資格過得比自己好。
她不懂,輸的人應該是姚知書啊,前世雖然她是正妻,自己是平妻,但執掌中饋的是自己,外人眼里的將軍夫人也是自己,姚知書甚至連認識秦寧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今生她竟然成為秦寧的義妹?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她不服氣啊……憑什麼?憑什麼!
她發誓,她得不到的,也不允許旁人奪走!
人與人的相處,重點不在于緣分,而是在于「願意」。願意寬厚、願意接納、願意對他的缺點視若無睹,只願看見他的優點。
所以陸老夫人的「不願意」變成「願意」,所以知書在她眼里不再十惡不赦。
「多笑笑,人不老,祖母要多笑,生病才會好。」
思思坐在陸老夫人膝上,軟軟胖胖的小手臂圈住她的脖子,笑得像蜜,左臉親一下,右臉親一下,親得陸老夫人滿臉口水,也親得她心花朵朵開。
她沒生過女兒,不曉得女娃兒可以這麼甜,這麼貼人心。
抱著小肉團子,她笑個不停。「祖母老。」
「不老、不老,祖母很漂亮。」思思捧著老人家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看得認真無比。「祖母眼楮漂亮,鼻子漂亮,嘴巴也漂亮,我家祖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祖母!」
這個小馬屁精!知書對顏氏搖頭示意,這不是她教的,也不是女先生教的,她的諂媚來自天生基因。
「別吵祖母。」維維道。
陸老夫人模模維維的頭。顏氏沒說錯,這孩子性子和封兒一模一樣,從小就像個大人似的。「祖母不覺得吵,祖母喜歡。」
「祖母喜歡嗎,那思思給祖母說故事好不好?」
「好啊,說什麼故事?」
「說聚寶盆,從前從前有個叫阿牛的年輕人,他最喜歡作白日夢了,他每天拉著家里的牛上山吃草時,他就尋棵大樹,躺在樹下作白日夢……」
思思說著听過無數遍的故事,動作表情俱佳,很有女先生的架勢。
男孩女孩就是有先天上的不同,思思語匯佳,維維邏輯好、武功學得更好,兩人雖是同胞生,性格卻是天南地北截然不同。
比起來桓兒更喜歡思思,現在就坐在思思身邊,和陸老夫人一起听故事。
知書看著眼前一幕,眼角微潤,她記得書上寫的,陸老夫人在陸潯封進兵部不久後就過世了……陸老夫人沒有太多時間了嗎?
她曾經因為陸老夫人而傷心無奈,但……並不怨恨。
她理解身為寡婦得承擔多少壓力,控制孩子是因為不安,她擔心孩子不成材、不優秀,擔心陸家門庭就此沒落,她是那麼驕傲的女人,怎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所以當母親的辛苦,當兒子的可憐,只待飛黃騰達日,揚眉吐氣時,才能放下心中桎梏。
玩著玩著,陸老夫人累了,顏氏刻意留下知書,把三個孩子帶走。
知書明白顏氏的意思,她與婢女扶陸老夫人回房間,擰來帕子為她淨臉、擦拭手足,最後攏上被子。
她坐在床邊,輕輕為陸老夫人打扇子。
只剩下兩人,氣氛有點奇怪,但知書笑容不墜,刻意忽略尷尬。
陸老夫人嘆息道︰「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孩子七分天性、三分教,若不是像足親爹,我也沒本事把他們教好。」
知書把顏氏的話記牢了,陸老夫人旁的不愛,就愛听軟話,就愛听人夸她的兒子,沒了丈夫的老母親,兒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點。
知書的話說進陸老夫人心底,在她眼里,沒有比自己兒子更好的了。
「也得當娘的願意教。那年封兒、嘉兒的爹爹過世,族人都勸我改嫁,說我年紀尚輕,別把生命賠在他們身上,可若我真那麼做了,封兒、嘉兒哪有今日。」
知書點頭同意。「他們能有今日,老夫人厥功至偉。」
「我也不求他們如何,只希望他們別走我們這一代的老路子,當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每年為那幾斗米糧費盡思量,卻填不飽肚子。」
「他們比老夫人所求的更好,陸家的子子孫孫必會一代比一代好。」
「沒錯,就算我現在立刻死了,也有臉面去見陸家祖宗。」
「老夫人是好媳婦,陸家祖宗明白的,不過為潯封、潯嘉好,還得保養身子、長命百歲,親眼看他們成長、發達,看他們建立不朽功業,也看陸家改頭換面,一躍成為功勛世家。」
知書每句全踩在她心頭上,倘若那時她願意這樣說話,哪有後來的怨恨與隔閡?
陸老夫人嘆道︰「嘉兒告訴我,那幾年你刻意而為的驕縱與任性,是為了顧全陸家,這份情我承了。」
知書赧顏,當時這篇話只是為了給湘兒一個說法,讓她接受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姚知書,沒想陸潯封听見,還當真了。
低眉,她柔聲道︰「陸家上下都是好人,本不該受我拖累。」
「听說姚家沒了?你有沒有托人尋找幸存親人?」
「沒有,我自私,擔心受波及。」
「你那不叫自私,而是顧全大局,如果你入獄,維維、思思和亞琛那幾個孩子怎麼辦?更何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姚家旁的沒有,錢多,倘若你爹在意你,怎舍得讓你到陸家當童養媳?」
她再瞎也無法遮掩自家當年的窘境,如果當年她沒熬過來,封兒不在,她和嘉兒兩個小孩要怎麼過日子,族人一個個比虎狼更狠毒,他們會被撕吞入月復。
「為善者得善因,為惡者得惡果,天地循環,報應不爽,我不想怨恨姚家,終究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罷了。」
聞言,陸老夫人松眉,這孩子……心善吶,連父親都能原諒,當年她對自己那番行徑……
她信了,相信這孩子年紀小,想事情不周全,只能用最差的法子來解決問題。念頭一轉,她看知書,怎麼看怎麼順眼了。「問你一件事。」
「老夫人請說。」
「既然當時你已經決定離開陸家,為何封兒回來後你又改變主意?」她還忘不了當日知書是怎麼跪在自己跟前求取諒解的。
這話問得她臉紅心跳,報色浮上。「因為他太好、太溫柔、太……讓我以為也許可以拚一回,搏一次,也許夫妻同心能讓禍殃遠離。老夫人,都是你的錯,你把孩子教得太好,好到讓人情不自禁。」
好個情不自禁,她的埋怨埋怨得陸老夫人滿心舒坦,她拉過知書的手背輕拍幾下。
「我這身子不行了,可婚禮還得大辦,要辦得風風光光、鮮鮮亮亮的,陸家要重新將你娶回來。」
知書終于化解「姚知書」與陸老夫人之間的怨恨,她微笑說︰「那你得養好身子,操辦婚禮很累的,何況以後你還得幫忙帶維維和思思,把他們教養成像潯嘉、潯封那樣的好人。」
「行,從明兒個起,我把藥當飯吃,怎麼也得讓自己多活幾年,不只帶思思、維維,還得帶他們的弟弟妹妹。」
「一言為定!」
陸潯封回到家,听下人稟報說知書帶著孩子到府里,他連忙加快腳步往母親院子走來。
進屋時,知書左手捧書,右手為母親打扇子,和諧的氣氛中帶著溫馨。
知書聞聲抬眉,沖著他笑。
「還好嗎?」他輕聲問。
「嗯,我們到外面說話,別吵醒老夫人。」
「好。」陸潯封為母親攏攏被子,拉起知書往外,兩人停在小花廳說話。
他們不知道陸潯封一進門,陸老夫人就醒來了,兩人離開時她張開眼楮,她第一次後悔反省,那年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老夫人很喜歡思思和維維,有他們陪著說話,精神好上許多,我想問問,府里有沒有足夠的人手?如果有的話,就讓他們住在這里,你說好嗎?」
她竟然願意?陸潯封笑彎濃眉、笑彎大眼,連心情都是彎彎的,他一把抱她入懷,在她耳邊說︰「謝謝你。」
陸潯封的快樂染上陸老夫人的眉心,她也听見知書的話了,她比兒子更開心,因為知書不介意前塵舊事,願意讓孫兒陪伴自己,更高興陸潯封仍然在意自己的心情。似乎……與兒子之間曾經拉遠的距離,近了。
听著他不斷道謝,知書輕嘆。不必謝的,陸老夫人時日無多,前世宋紫雯始終沒為大房誕下子嗣,她直到死亡仍無法安心閉眼,今生就讓她多享享含始弄孫之樂吧。
「今天,你和娘還好嗎?」
「很好,你不必為這種事擔心。」他要忙國家大事,忙前程與未來,男人嘛,老讓他把心敢在後院里也未免太辛苦。
順順他的眉毛,她認真道︰「過去的事不會再發生,那天是我太沖動,我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重逢,一分激動、兩分惶恐,我把話說得太重,將老夫人給氣昏,是我的錯,以後我會注意。」
他搖頭,「那事不怪你。」是表妹刻意而為、從中作祟,若非她極力挑撥,情況不至于無法收拾。
微笑揭過這事.她說︰「老夫人要讓你風風光光地將我娶回侯府呢。」
真的嗎?母親竟然這樣說?他太興奮了。
低下頭,額頭貼上她的,滿足喟嘆。他怎麼這樣幸運啊,能娶到知書,娶到他一生摯愛。
「好。」他會用她無法想像的風光迎娶,會讓全京城上下都曉得,姚知書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夫人。
「那你得用點心思,現在的我已非吳下阿蒙,可不是一頂轎子、兩聲銅鑼就肯進門的。」
「我知道。」他話少,但她就是能听見他未竟的心意。
伸手,攬上他的腰,她放縱自己與他親近。
而他心一動,捧起她的臉,輕輕地、細細地封上她的唇。
母親的小花廳不是進行這種事的好地方,但他忍不住,恨不得現在就將她帶進自己的世界里。
吻,越發熱烈,一發不可收拾的感覺侵襲著兩人的知覺。
這是愛,對吧?
不管是寡言的他、還是不敢輕言愛情的她,他們都不敢對愛太快下注解,但他們都願意珍惜、願意守著此時此刻,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