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紫雯讓伺候的丫頭退下,關起門,坐到銅鏡前。
大表哥不樂意娶她?是另有意中人,還是……知道些什麼?莫非有多事者把話捅到他跟前?
是「他」?不會,「他」人品端方,絕非三姑六婆之流。
那麼會是誰?大表哥長年不在,連姨母都沒發現的事,大表哥不該知道。
突地,她想起陸潯嘉的妻子顏氏,那一回……女子心思細膩,會不會真教她看出個子丑寅卯?
沒錯,肯定是她,若非顏氏多舌,大表哥的態度不至于……她心急了。
攬鏡自照,她不再年輕,宋紫雯很清楚自己身分卑微,除卻大表哥,她再找不到更好的對象。而大表哥身分高貴、前途無量,是京城淑媛趨之若鷲的選擇,更別說還有個虎視眈眈的公主,若非姨母心里念著與母親那點情誼,哪輪得到自己?
她不應該再多想的,只……重活一世,仍是相同結局,終究意難平。
娘親死得早,父親是個八品縣丞,娘死後迎劉氏入府。
在劉氏眼里,自己是她養的雞,好好養大嫁給自己的傻弟弟,讓劉家留後。
在記憶中,除姨母和表哥們,再沒有人對她好過,小時候她心心念念想嫁給大表哥,想遠離自己的家,但劉氏讓她死心,說大表哥這輩子都湊不足兩百兩。
十五歲那年大表哥回來了,他成為大將軍,兩百兩銀子于他只是小事。
所以她嫁給大表哥,相較起旁人,大表哥待她相當好了,讓她主持中饋、一生不曾納妾,即使她終生不曾為他生下子嗣。
但大表哥性格冷酷,不懂溫言軟語、體貼小意,幾十年的婚姻,她受過不少委屈,卻無人能傾訴,她一抱怨,所有人都認為她不知足,都說身為女子能踫到這種男人,是上天賜福。
倘若沒有比較,恐怕她也會這樣認定,可人是禁不起比較的。
嫁給大表哥後,她認識「他」並且……愛上「他」。
怎能不愛?那樣一個溫潤如水的男子呀,他善解人意,幾句對話就了解她的期待、所欲,他是那樣的斯文儒雅,他滿月復學問、一身才華,她崇拜他、愛他,她但願自己不曾出嫁。
他待她極好,大表哥離京那些年,是他的支撐與安慰才教她不孤單害怕。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帶著遺憾走過前世,她想、倘若能重來一回,她必定要為自己更勇敢幾分。
沒想,她真的重來一回!
清醒時,發現自己再度回到十五歲,大表哥成為大將軍的消息傳來,她站在生命的轉折點。
與前世相同,繼母興高采烈地收下銀票,轉身告訴她,姨母要帶她進京。
那刻、她是有選擇的,她清楚姨母的心意,她可以拒絕一段無聊、委屈的婚姻,只是一旦拒絕,她便同時拒絕了與「他」再次相遇、相識。
因此,她依舊整理行李,與姨母進京。
與前世經歷相似,進京不久後,大表哥重回戰場,不在京城的這些年里,「他」經常上門關照,不同的是……
前世,一句弟妹,他待她如親妹,而今身分未定,孤男寡女不處一室,他對她保持距離。
她明示暗示,她做過許多努力,可若干年過去,「他」的態度始終……
便是心如盤石也會起懷疑,她開始猶豫了,不知該放棄夢想、回到前世軌道?還是堅持到底?
淚珠滑落,她不甘心、猶豫,她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選擇。
「小姐,二夫人過來送點心。」丫頭輕叩房門。
宋紫雯冷笑,誰要她獻殷勤?佛口蛇心的女子,當她是傻的嗎?既要在背後射箭,又何必到她跟前演出溫良恭儉?
她滿眼凌厲,咬牙懷恨,卻在門打開那刻,揚起笑眼,「表嫂怎麼來了?」
「娘家送了點瓜果,帶些給表姑娘嘗嘗。」顏氏溫柔的嗓音響起。
她笑著對他說︰「謝謝你,祝福你。」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值得她感謝、祝福的事,只知道自己對她充滿罪惡。
臨行,他揚聲喊,「京城南城桐木巷將軍府。」
她眼帶疑惑、滿頭霧水。
他道︰「有任何需要,上門尋我。」
她笑了,回答︰「我們不會再見面,你是個好人,日後仕途必會登峰造極,只一件事必須牢記,皇帝雖是個明君,但性格多疑、酷愛權力,上位多年來,他與文武百官大玩中央集權游戲,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听過杯酒釋兵權的故事嗎?」
「你希望我不爭?」
「不爭是爭,蹲下是為了跳得更高更遠。」
當時,他沒太在意這兩句話,他眼底心底滿滿裝著的——是她。
馬車轆轆,漸行漸遠,瞬間發現,他的心被人惡狠狠地刨去一角。
緊閉的雙眼陡然睜開,平穩的呼吸轉為急促,額頭全是汗水,陸潯封緩緩坐起身,轉頭看向窗外,天未亮……
吁口長氣,重新躺回床上,雙手壓在後腦杓,數息後嘴角上勾。
她說得很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那幾年戰爭打出大名聲,皇帝最怕的不是秦寧,而是他們的師父戚輝。
接母親進京後,他尋秦璋、秦寧去拜見師父,把姚知書的話給說了,之後師父進宮見皇上,交出兵符,功成身退。
這一退,龍心大悅,皇上封師父為護國公,爵位世襲五代,他們更確定皇帝心中所想。
于是秦寧不再堅持返回封地,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乖乖受監視,他不理朝政轉而營商,把心力全耗在金錢上,于是秦璋不爭不鬧,在兄弟們出招頻頻的狀況下,一心為皇上辦差,不爭功勞、不搶目光。
所有人當中,只有陸潯封的仕途平步青雲,恰恰因為他出身鄉野,沒有家世背景,讓皇帝用起來更加放心。
幾句話改變三人的作法與未來,也讓他們轉危為安,他們都欠知書一份情。
當時,師父道︰「有機會,把那女子帶來我見見。」
他沒回話,因為腦子滿滿的都是她那句——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他們不會再見面了」,陸潯封深深相信著,就算意外再見,他認為她對自己會有怒、有恨、有埋怨。
因為推己及人,倘若角色易位,倘若她是自己的妹妹,有男人敢這樣對待她,他會二話不說拿刀把對方給砍了。
所以不管是恨或埋怨,他都接受。
可萬萬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這樣的平和場面。
彷佛,他們只是在很久以前認識的朋友,沒有太多的交集,擦身而過的兩人不過是二度擦身而過,所以可以平和,可以微笑相對,可以雲淡風輕。
二度擦身而過……如果今天與秦寧、秦璋就此離開,肯定又是一次擦身而過,只是貪念起,他不願意結束,所以折返,企圖加入她的生活。
沒意義?是啊,她已經成親、有夫有子,有一個和他沒有任何關聯的全新人生,他應該幾句對話,確定她過得好,然後罪惡感放下,然後順從母親心意迎娶表妹。
但他沒做該做的事,卻做了不應該做的事。
他想起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幕,想起師父的話,然後邀她去見師父。他以為她會拒絕,沒想到她居然點頭。
沒錯,點頭不代表他們又連結上,不代表他們有任何的發展,但她輕輕一個點頭,讓他起了貪念,讓他回避親事,也讓他無比快樂。
他高興得像長出翅膀似的,好像腳一蹬就能飛上天。
短短一頓晚飯,陸潯嘉問他兩、三次。「哥,你有事嗎?」
他能有什麼事?僅僅是心情愉悅罷了。陸潯封不理解弟弟的疑問。
陸潯嘉抓抓頭發解釋,「哥笑得挺嚇人的。」
是啊……他很少笑,自從父親去世後,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扯出一張笑臉。
陸潯封很難回答,只好轉移話題。「找時間讓弟妹領桓兒去育才報到。」
「育才?早就沒名額了呀。」
聞言,顏氏喜不自勝,天曉得她有多喜歡姚娘子,多希望能與她建立交情,多想親口問問,她是如何讓自己活得這麼精彩?
看著顏氏的不敢置信,陸潯封很少得意的,尤其因為「位高權重」而得意,但這回他得意了,他抬高下巴,道︰「我是誰?」
短短三個字嚇壞陸潯嘉,他緊張兮兮地拉住顏氏問︰「能不能請岳父幫大哥看看?大哥情況不對。」
顏氏的父親是五品太醫。
他確實不太對,知書一個點頭便把他的心給點到天空中下不來了,就這樣飄著飄著,讓他的眉角眼稍往上翹,他迫不及待,他不曉得為什麼天亮得這麼慢?
知書也睡不著,怎會……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分手後還要當朋友?在二十一世紀都很難的事,她怎能拿到古代套用?她肯定瘋了,不是早就說過,永遠不會再見的嗎?
從床上坐起身,她捧著臉,傻傻地看著被月光照出一片光暈的窗子,心跳速率比平時快上許多,那是雀躍、是快樂、是興奮,是……不該存在、天理不容的情緒。
世事不會依舊,光陰不僅僅能弭平傷口,還能造就事過境遷的事實。
他們不再是當年的兩個人,就算曾有過幾分情愫,也早在歲月中消磨殆盡。
所以……憑什麼快樂?怎麼能夠快樂?不應該的啊!
知書下床,從壺里倒出一杯茶水。
她推開窗戶、舉杯,不是想邀明月,而是要用澀了苦了的茶水清洗腦袋。
「為什麼腦內啡、多巴胺、血清素大量分泌?因為最近吃太多果子、曬太多太陽、做太多運動,導至過度快樂,沒錯,我的快樂與他無關。」
她試著說服自己,但……欲蓋彌彰的味道好強。
既然無法說服,就只能轉移。
她對自己說︰「猜猜什麼動物最快樂?」
「什麼動物?」
突如其來的回應嚇呆了她。
有鬼!某個平行空間的自己在和自己對話?她猛然抬頭,發現樹上蹲著一個黑影子。
她沒有武功,視力沒有二點零,而且這種程度的月光還不足以照亮整個夜空,所以……砰地,她直覺關上窗。
只是門關上之後……不對啊,維維、思思睡在隔壁,她沒有掩耳盜鈴、假裝天下太平的資格,她只好用力吸氣,鼓足勇氣,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打開窗戶。
不管窗外是賊是鬼,身為親娘的她都不能躲避。
樹上黑影跳下來,直到他走近……她終于看清楚了,是陸潯封?
「是什麼動物?」他追問。
「駱駝,你听過這種動物嗎?」
「听過也見過,在邊關打仗時。為什麼它最快樂?」
「沒有足夠的快樂,它怎能在沙漠那種惡劣環境生活,怎能一個月不吃不喝,依舊存活?」
「所以越辛苦卻依然存活的人,代表他夠快樂?」
「理論上是。」
等等,她干麼回答?她應該先問問的啊!問「為什麼這麼晚,你在這里」,或者問「你知不知道擅闖民宅不道德」。
但她來不及開口,他又說︰「你不認為駱駝能在苦難中生存是天命所賦?不認為人經歷磨難依舊傲立,是因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她講的是科學,他說的是神學,科學確實有些霸道,但也解開許多人類未知的答案。
「如果事事賴在老天爺頭上,老天爺會很冤狂。」她聳聳肩。
冤狂?無所不能的老天爺如果知道自己被這樣形容,不知道有什麼感受?陸潯封失笑問。「你不信神佛,不信報應?」
「我信,不管神佛帶給人的是恐懼或教化,都是勸人向善,我相信所有的善念都會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但我不迷信。」
「信與迷信的界線在哪里?」
她想了想後回答。「有個叫大明的國家,因上位者無德不仁、政策頻頻出錯,導致民生凋敝、叛賊四起,皇帝不反躬自省,卻去尋個算命的。
「他在算命攤上測字,寫了個有沒有的『有』字欲測國事,算命先生說︰『有字上面是大的一半,下面是明的一半,大明江山丟掉一半,非常不好啊。』
「皇帝忙道︰『不,我要測的是朋友的友。』算命先生說︰『友是反字出了頭,反賊出頭,國家還會好?』
「皇帝更著急,說道︰『不,我要測酉時的酉。』算命先生無奈回答︰『九五之尊,斷了頭、沒了腳,這國家……完啦。』」
听著她的故事,陸潯封的笑容斂不住,就這麼明晃晃的出來見人,若被陸潯嘉看到,肯定又要去請岳父出馬,幫自家哥哥好好瞧瞧。
但怎斂得住?她這麼會說故事,說得生動有趣,一點一點綁架他的心情,讓他的意念隨著故事起伏不定。
「所以最後大明江山斷了。」
「斷了。」
「這代表算命的很準,應該相信,怎能把它歸為迷信?」
「首先,不問蒼生問鬼神,有這樣的皇帝,朝代豈能延續?再則,誰曉得算命先生是不是反賊喬裝改扮,刻意在皇帝心底埋刀,讓他相信王朝已斷,軍隊必敗。知道皇帝最後是怎麼死的嗎?」
「怎麼死的?」
「在煤山上吊而亡,他寫下一封血書,說自己之所以成為亡國之君,皆是臣下所誤,死後無顏見祖宗,唯有取下皇冠、披發遮面,任你們分割尸身,只要別去傷害百姓。」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可老百姓更希望他在位時為善,別等到死前才說那麼幾句感動話語。」
「也許更朝換代是天命所歸,上蒼注定大明該毀滅。」繞來繞去,話又繞回科學與神學的對立。
知書笑道︰「我總認為不努力一把,就將什麼事都歸諸于天命,既偷懶又不負責任。」
「偷懶我懂,跟不負責任有什麼關系?」
「假使不拼搏一場,待結果不如預期,就怨天尤人、恨世道不公,你不覺得這樣很不負責任?」
她的話敲動他的心,說不出的感覺在胸口涌動,所以……他應該拼搏一場,不應該既偷懶又不負責任?
陸潯封不懂得血清素、多巴胺和腦內啡,也沒有吃大量蔬菜水果或運動,但現在身體里面正大量分泌著快樂激素。
陸潯封很少因「位高權重」而得意,但他得意了。
他是皇帝重用的威武侯,有權有地位、還有大本事,就算她有丈夫有孩子,就算她身上已是死局,他是不是能試著將局面盤活?
知書皺眉,她在干什麼啊?干麼講故事、干麼東拉西扯,說這麼一堆,她該質問他才對。
拉回正題,她問︰「你為什麼這麼晚過來?」
「不晚,是很早,天快亮了。」
「好吧,你為什麼這麼早過來?」
「有件事,昨天太急,沒跟你講清楚。」
正確的說法不是「太急」,而是「太亂」。
那時他說︰「你什麼時候有空?我來接你去見我恩師。」
然後她點頭,然後他忙著快樂、她忙頭暈,兩人都沒有繼續下一句,就各歸各家、各找各媽,然後……
「我想,我有必要把情況說清楚。」
「你說。」
「那天與你爭執不下的是秦寧。」
知書意外,他就是秦寧?因深愛的妻兒早亡、終生不娶的寧王?他就是那個……死前的最後一抹溫柔?
「秦寧是皇帝的親手足,自小早慧、聰明外露,傳言先帝過世前,有意將皇位傳給才七歲的他,這事是真是假沒人知道,但這成為皇帝的心病。」
先帝的腦袋被冠狀病毒侵蝕了?否則誰會讓長子輔國卻讓小兒子繼承大統?這對現任皇帝傷害相當大啊!
「當年皇帝讓秦寧上戰場,目的不是讓他立功,而是盼著他傷殘,之後再無出頭機會。」
「木秀于林,身處魚目當中,珍珠必須得斂其光華。」
「沒錯,當時許多官員看不過去,向皇上建言,與其讓寧王去打仗,更該讓皇子出京立威,皇帝同意了,這麼做可以證明他並非一味針對寧王。
「然大臣們指的是皇帝喜歡的兒子們,沒想皇帝一口定下秦璋,他的生母出身低微,他的表現平庸,提到皇子時沒人會想到他。」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他們上戰場,被編到戚將軍旗下,與我在同一小隊,戚將軍是個油鹽不進的,身分並沒替他們爭取到任何好處。」
陸潯封失笑,兩個愣頭青明明嚇得雙腿發軟,卻不得不拿提刀跟在自己身後亂砍一通,要不是老天爺善待,屢屢讓他闖出一條活路,然後意外意外再意外,他在意外中立下無數功勞……
「戚將軍看中我,讓我拜他為師,秦寧、秦璋非要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磨得戚將軍不得不買一贈二,一口氣收下三個徒弟。
「返京後,秦璋賭氣,非要為師父爭一個世襲爵位,但皇上遲遲不松口,之後我返鄉接母親,把你告訴我的話講給師父听,師父考慮一晚上,決定將虎符呈給皇上,想要致仕歸鄉。
「皇上不準師父致仕卻收下虎符,之後師父被封護國公。你的想法化解了師父的危機,他一直希望能見見你,明天我就去尋師父,把見面的時間敲定。」
知書點點頭。「你特地來一趟,就是想告訴我這些?」
「對。還有謝謝你,弟妹很高興你能讓桓兒入學,雖然潯嘉還是舍不得花錢。」但寵妻護妻的他,看妻子無比興奮雀躍,只好把不滿憋回肚子里。
陸潯嘉啊……那個恨不得把她拆吞入月復的男孩,不知道現在變成什麼樣?
話到這里可以結束了,但兩人都沒有結束的想法,然後一個人拉出新話題,另一個人順理成章地接下去。
他們像對磁石,一靠近就會不由自主貼上,這種情況不合理,但人都有個本事——喜歡的事,再不合理也能把它合理化。
就這樣一路說、一路對話,直到東方天空微微發亮。
一壺酒、一桌菜,秦寧坐在「百味居」樓上,盯著對面的「琛寶童書屋」。
不久前,姚知書走進去。
他滿心混亂,因為他作夢了,過去幾年經常出現的、一模一樣的夢境。
誰不作夢?什麼夢能讓堂堂寧王爺混亂?
有關姚知書的夢。
他夢見她裹著一身素白衣裳,她病了,病得非常嚴重,淒慘落魄的她躺在街頭,但即使生病她還是那樣的美麗,讓他一眼就驚心動魄,但她失去求生意志,她一心盼死。
夢中的他問她,「活著不好嗎?」
她沒回答,只留下一個微笑,然後死了,他為她建墳立冢,他告訴她,「下輩子,努力活著吧!」
這個夢好奇怪,他想要什麼女人不行?多少女子想嫁他為妻,可偏偏一個將死的女人盤踞心底、深移不去,他不想解釋為一見鐘情,只是……他夢見七、八十歲的自己站在她墳前,輕問一句,「你的下輩子,會不會有我?」
因為這個奇怪的夢,他命人徹查姚知書。
她搬到京城四年,有一對龍鳳胎兒女,身邊還有姚亞初、姚亞繼、姚亞琛三個佷兒,她很有本事,不但開了間幼兒園,且在短短幾年內讓京城權貴官家富戶都曉得其存在。
這兩年中,她又陸續開了「初見點心鋪」、「承繼教具坊」、「琛寶童書屋」,很明顯,這三間鋪子是為佷兒開的,許是憂心他們仕途上不順利,日後可以退而求其次。身為姑母,她為佷兒們可謂盡心盡力了。
她很少參加高門大戶的邀宴,但為教學上的需要經常開座談會,將她對教育的看法傳達給每位家長。「育才」在京城立足的時間並不長,但能這麼快被接受,她的努力佔了很大因素。
這樣一個女子,是誰都會感到敬佩,因多數男人都無法做得比她更好。
她性子開朗、為人圓融,從不與人結怨,但想在京城這塊地盤上立足,總會踫上幾根硬骨頭,尤其是她那套奇怪到讓人難以理解的教學方式以及貴得嚇人的束修,惹怒多少為學子啟蒙的師父。
讀書人做法斯文,自然不會用下毒這種惡招,可擺平不了心頭妒忌怎麼辦?
曾有先生領著學生上門挑釁,怒道她的教法不傳統,實屬妖言惑眾,然後讓自家五、六歲的孩子當場背三字經。
她沒生氣,耐心地听孩子背完後,問︰「誰曉得人之初、性本善是什麼意思?」
對方孩子說不出來,他們都篤信書讀百遍,其義自現。
然後她讓自己的學生說了,不只說出其道理,還能講出一篇篇故事,听得圍觀者津津有味,連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說「原來讀書這麼有意思吶,我得回家攢錢給孫子上學」。
由此可以知道,她性子雖圓融,卻不是可以任人欺負的。
如果……他欺負上了呢?想起她張牙舞爪的模樣,他莫名地開心。
陸潯封和秦璋推門進來,不需人招呼,他們自顧自坐下,拿起杯子就喝、舉箸就吃。離那些並肩作戰、幾天沒得吃喝的日子已經久遠,可直到現在他們仍然不會浪費半點食物,許是饑餓的記憶在他們心底太過深刻。
陸潯封和秦璋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
他們都在兵部辦差,而秦寧直到現在還在當閑散王爺,朝事半點不沾手。
好兄弟們都曉得,一個有志男人啥都不能做,有多憋屈啊。
就是太憋屈了,秦寧只能卯足勁兒與民爭利。起初,他真沒想過往錢窶子里鑽的,是陸潯封問︰「控制國家興衰的是什麼?」
秦璋毫不猶豫回答︰「兵力。」
秦寧回答︰「政治清明。」
陸潯封似笑非笑、緩慢搖頭,低聲道︰「糧食。」
陸潯封不愛說話的,但短短兩個字就像當頭棒喝,一下子打醒秦寧。
可不是嗎?民以食為天,百姓沒得吃就得造反,官兵沒得吃就無法打仗,從來戰爭燒的都是糧草。
從那之後,他開始做糧食生意、茶葉生意,直到今日,他已能控制秦朝三成米糧,日後要是有個水澇旱災……恐怕皇帝都得求到他頭上。
為感激陸潯封那兩個字,他每年提撥兩成利潤給陸潯封。
陸潯封收下,在暗處沒少幫忙,若非如此他再有錢也甭想插手銅鐵、兵器生意。
「找我們來做什麼?」秦璋放下筷子、擦擦嘴巴。
「英雄救美。」秦寧笑道。
他知道很無聊,又不是小少年,追求女子還要好朋友壯膽,但他就是這麼做了,誰讓他們有過命交情。
「救什麼美?」秦璋剛問完,就听見樓下一陣吵雜聲。
陸潯封從窗戶望出去,看見一名男子揪著童書屋趙掌櫃的衣襟往外扯,非要把事情鬧大。
下一刻,知書匆匆忙忙地從鋪子里跑出來。
陸潯封一見,半聲招呼沒打,丟下杯子,連門也不出,直接從窗子往下跳。
秦寧怔住,他這是……搶著當英雄去了?莫非陸潯封也對姚娘子上心?是了,座談會那日不愛說話的陸潯封不停說話,變了個人似的。
不行,兄弟之間什麼都可以不分,唯獨女人得分個清楚明白,他把錢袋子丟給秦璋,快速走到窗邊,呃……不行,太高,跳不了。
有點甭,但秦寧只能沖出廂房,往樓下跑去。
秦璋看著莫名消失的兩人,聳聳肩,打開荷包,狂歡吹起口哨,哇……厲害,隨手就是幾千兩,皇叔不是普通富裕啊!
想想窮得口袋叮當響的自己,他懷疑是不是該學學皇兄皇弟,專挑肥差做,把苦活累活推給別人,那麼很快他也能嘗嘗富得流油的感覺。
這一刻他正樂著,但下一刻他無奈吐氣,拍拍自己的熊腦袋,哪那麼容易啊,他是最不受父皇待見的,他只有辛苦勤勉的分,沒有吃香喝辣的命,唉……他容易嗎!
「……什麼人魚公主,根本是妖言惑眾,天底下哪有人魚?拿這種東西來教孩子,會把孩子給教壞,各位叔嬸姨婆說說,這種人是不是應該送官?」
男人拿著一本人魚公主外地上一摜,扯起趙管事衣襟,把矮小的趙管事拉得雙腳離地,他往「百味居」瞥去,等著王爺快點過來。
「放開趙掌櫃,我才是東家,要抓人得抓我。」
男人目光微閃,他哪敢踫姚娘子半根汗毛,要真踫上,回去至少有二十杖等著。
「我不打女人,可道理得辯明,今兒個非得到大人跟前說道說道。」吳景很清楚,民不與官斗,只要提到官府,誰都要低頭。
誰知陸潯封來得更快,他從窗里一躍而下,手臂一格一擋就將趙掌櫃給救下。
他不說廢話的,只寒聲道︰「走開。」
他認出來了,吳景是秦寧的人,這就是秦寧所謂的英雄救美?他不懂,秦寧怎就非得和知書杠上?
陸潯封將知書拉到身後護著。
知書仰頭,他寬寬的背像一堵牆,帶給人十足的安全感,好像往他身後一站,便是十級地震也有他給撐著,這感覺……真好。
只是,哪能啊,她很清楚,這世間靠山靠海都不如靠自己來得實在。
走開?事兒沒辦成,他哪里敢走。吳景咬牙道︰「不行,朝廷禁止百姓散播謠言,這書會讓孩子打心底相信謠言……」
趙管事被陸潯封救下,知書再沒了顧忌。
「謠言?大爺想興文字獄嗎?要不要再進去滿鋪子挑挑,看有沒有哪個字、哪個故事犯了朝廷忌諱?一次處理干淨,免得往後天天來,擾了我們做生意。」
他沒打算鬧這麼大啊,文字獄?好大頂帽子,他脖子不夠硬,戴不起。
她從陸潯封身後走出來,問︰「莫非,你想訛錢?」
沒發現陸潯封猛給自己使眼色,讓他見好就收,吳景太緊張了,看著周圍的人對自己指指點點,慌亂中竟胡里胡涂蹦出一句。「爺是缺錢的樣兒嗎?你別看不起大爺。」
「既然不是缺錢,那就是想伸張正義羅?」
吳景正想不到怎麼回答,知書竟遞來橄欖枝,他當然要接下。「沒錯,爺就是想伸張正義。」
「既然如此,我便來與大爺論論。你說人魚公主是謠言,為啥是謠言?」
「又沒有人見過人魚,自然是謠言。」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問。
陸潯封听到這里,心知吳景跌進陷阱了,很快就會輸得慘不忍睹,抿唇一笑,輕扶知書細腰,他將她帶到自己身旁,與她並肩而立。
他樂意看她出風頭。
「沒見過的就是謠言?請問在場的叔嬸兄姊,有幾個人親眼見過神鬼?」
當然……沒見過,鬼神這事兒,听過的人多,見過的人少,眾人紛紛搖頭。
「沒見過啊,所以神是謠言、鬼是謠言,所以祭祀神鬼是不必要的行為?」
她這一問,吳景冷汗涔涔,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這時秦寧也到了,眼看局面無法挽回,他只能待在人群里。他看著與知書並肩的陸潯封,兩人說不出的登對。
他沒猜錯,陸潯封也對姚娘子上心了?那……要放手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不能為衣服放棄手足,但胸口酸酸漲漲的,他有說不出的難受。
「你可讀過《山海經,海內南經》,里頭記載︰氐國人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山海經,北次三經》說︰又東北二百里,曰龍侯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魚,其狀如鮪魚,四足,其音如嬰兒。在古書當中,對于人魚的記載很多,不能因為沒見過就認定它不存在,對吧?」
這話一出,吳景還有什麼話可說,只見百姓耳語紛紛,他赤紅了臉,看見王爺背身離去,他只好一拱手,低頭道︰「是在下淺薄了。」
吳景轉身便走,風波結束,人潮跟著散開。
陸潯封轉身望向知書,目不轉楮。
「干麼這樣看人?」
「你美。」
他的話簡短到讓人抓狂,可偏是這麼簡短的話逼出她一臉緋紅。
陸潯封一笑,拉起她的手往「知味樓」走去。
「你做什麼?」知書沒弄明白。
他說︰「你瘦。」
「我瘦我的,關你什麼事?」她甩開他的手。
他停下腳步,迎上她的目光,片刻後他道︰「我看不得。」
這、這個前任……講這麼撩人的話,是想求復合?只是哪能啊?他們之間隔著一座山、一條河,一道任誰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河流旁,數名士兵拿著衣服搓搓洗洗,別人手邊都是三、兩件,但陸潯封手邊有一堆,因為是三人份的。
秦寧坐在一旁欣賞著青青草原,一面吟著詩詞,雖然臉黑、手腳全黑了,少了那麼幾分儒雅斯文,但在這群目不識丁的粗魯漢子眼底,會吟詩作詞的就是天人了。
于是一群人圍在他身邊,听他講歷史典故,听得如痴如醉。
秦璋比較有良心,他坐在陸潯封身邊,討好道︰「晚上,我的雞腿讓給你?」
陸潯封︰「……」
「別這樣,我這不是沒辦法嗎?衣服洗不成還老弄破,將軍都罵我好幾次了。」
陸潯封︰「……」
咬牙暴青筋,他是來當兵掙前程,不是來當保姆的。
「你別不甘願,這天底下就沒個公平可言,你看,我父皇生那麼多兒子,干麼非選我上戰場,不就因為我長得丑,丑哪是罪過?可我就得挨著對吧。
「你是倒霉了些,沒事和我們分在同一小隊,每回將軍罵完我和皇叔也不會饒過你,咱們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們不好,你也得不了好。」
陸潯封︰「……」
他知道他們的身分了,也明白戚將軍發不出的火氣是為哪樁,真搞不懂啊,那麼尊貴的兩尊神,干麼不乖乖蹲在廟里,卻跑來跟凡夫俗子搶飯吃。
「你那麼能干,幫我們多做點事,免得我們老犯錯,牽連到你頭上,這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兒嗎?」
陸潯封︰「……」
原來丑不是罪過,能干才是。
「秦璋、秦寧,你們在做什麼?」熟悉的吼叫聲出現。
秦寧是來不及了,秦璋忙拿起衣服放進河水中搓,只不過……才搓兩下,衣服又破了,他苦著臉,迎接下一波吼叫。
「連洗衣都不會,你們是豬嗎……」
只見秦寧不疾不徐地走到戚輝跟前,溫文笑開,他的膽子隨著入營時間越長也越來越肥。「唯有知人善任方能人盡其才,分工是營里最重要的事,屬下不善洗衣作飯,由陸潯封代勞有什麼不對?他從小生長在鄉間,這些事駕輕就熟。」
不對!當然不對!他是來學打仗砍人的,不是來學做飯洗衣。
陸潯封想反駁,但秦寧更快說道︰「我自小勤習兵法,該做的不是操練,而是布兵列陣、沙盤推演,將軍卻讓我洗衣、砍稻草,這豈不是一種人才浪費?
「皇兄讓我過來,是為著歷練而非當奴才,將軍要不要考慮一下對我的磨練方式是否合理?」
口氣斯文、內容有條有理,臉上連半點火氣都不帶,這樣的說話方法缺少震撼力,但習慣吼叫的戚將軍竟然被鎮住,他問︰「你會兵法布陣?」
「將軍何不試試?」
「跟我來。」
秦寧朝秦璋、陸潯封揚揚眉,得意地朝將軍營帳走去。
秦璋連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皇叔,你也把我撈出去吧?」
可他沒有半點同情心,冷言冷語道︰「親爹造的孽,你就受著吧。」
看著遠去的兩人,秦璋垂頭喪氣,把衣服丟回給陸潯封。
陸潯封抬頭、怒目相望,罵人的話尚未出口,只見正在火大的秦璋恨恨踢開石頭,怒道︰「誰讓我是皇帝的兒子,你就受著吧!」
一人鎮一人是嗎?
陸潯封深深吸氣,拿起衣服狠狠蹂蹣,他在心底對天發誓,倘若哪天功成名就,絕不用「位高權重」去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