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若綾一愣,黛眉緊蹙,將手里的錦帛擱回銀盆里。
她眸光定定的道︰「我確實不介意你養外室,但那是因為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被逼著迎娶我,而非心甘情願,因此我自然不介意你有其他屬意的女子。但,既然你心底已有人,便不該再對我萌生其余心思……」
湛常軍忽爾起身下榻,來到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皓腕,無視她滿面驚愕,將她拉至胸前,逼著她仰高麗容與他對視。
佟若綾被他這般粗率的舉措駭住,心口直跳,靈秀的眸子微微瞠圓。
湛常軍清楚自己嚇著了她,便松開了她細軟的皓腕。
他俊顏一斂,低掩的眸色甚是嚴峻的道︰「我真想不到,原來郡主如此天真,難道你當真以為,天下有哪個男子會專情于一個女子?」
佟若綾抿緊了卸去胭脂的粉唇,眸光透著一股濃濃倔強,她無懼他面上的嘲諷,直挺挺的迎視著他。
「是,我確實是天真。」她毫不避諱的坦承道︰「我天真得以為,憑我的容貌,天底下會有男子願意為我專情一世,我原以為那人會是衛王,可我終究敗給了自己的天真,顯然如他那樣的人,只有權勢方能讓他專一。」
听見她提及兄長,湛常軍的氣便不打一處來。
他冷嗤一聲,嘲笑道︰「你這已不是天真,而是愚笨!」
她抿咬起下唇,面色抹上一絲難堪,染上怒意的眸光異常燦亮。
無視心中有抹異樣情緒蕩漾,他復又嘲笑道︰「看來你壓根兒不理解男子的心思,尋常男子都已是三妻四妾,更遑論是貴為一國王上的男子,即便我兄長當初沒有娶大司馬之女為後,日後他還是會再納美人,哪怕你生得傾城傾國,再美的花都有看膩的一日。」
佟若綾明白他說的有理,遂別過僵白的麗顏,不與他繼續爭論。
「恐怕你對自己的美貌太過自負。」末了,湛常軍不客氣的補上這麼一句。
佟若綾背過身去,不願讓他瞧見自己此刻的難堪,更懊悔方才不該一時口快,竟把自己的心思全盤托出。
「是呀,我確實對自己的美貌過于自負,因此,在見過公子屬意的芳兒後,我便不擔心公子會對我懷有其他心思……」
嬌脆的聲嗓未竟,湛常軍忽然一把將她摟近,另一手挑起她精巧的下巴。
佟若綾霎時雙頰緋紅,好片刻方尋回嗓子︰「你——這是做什麼?」
湛常軍朱潤的嘴角一撇,露出平日那個教人見了想搖首的公子軍痞樣。
看著他那沒個正經的神態,佟若綾心下便知,湛常軍肯定又是在戲耍她。
這樣的心思方起,卻聞湛常軍笑道︰「我倒是覺著好奇,倘若我要享齊人之福,欲將郡主拿下,你會怎麼樣?」
佟若綾自然不會傻得當真,听罷,她嫣然一笑,這一笑,仿若萬紫千紅的繁花在眼前盛放開來,迷住了湛常軍的眼與心。
對于湛常軍的失神,佟若綾自是渾然未覺,她笑道︰「公子自個兒不也說過,你視美貌如蛇蠍,你縱使欲享齊人之福,只怕也不會挑上我……」
「這可不一定。」湛常軍嘴角一挑,打斷了她。
那張倩笑的麗容怔住,隨後便見他俯近了俊顏,欲吻未吻的懸在她面前。
佟若綾心口重重一跳,一時之間竟是僵在那兒,渾身無法動彈。
湛常軍掩下深邃美目,灼熱呼息全呼在她微張的雙唇上,她能清晰聞見他身上的檀香氣味。
褚人好燻衣,無論男女皆然,湛常軍身上的檀香味兒,便是褚國最普遍的香料,多為男子用來燻衣。湛常軍凝視著神色惶然的她,胸口沒由來一緊,隨即松開了她。
「我只是想提醒郡主,莫要小覷了男子的天性,哪天我若是一時興起,對你起了興致,你可有想過要如何應付?」
豈料,待佟若綾緩過神後,竟不疾不徐的答道︰「早在我決定求嫁于你,心底便已做好了打算,無論公子軍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都願與他為夫妻。」
湛常軍喉頭一縮,有些不悅的追問道︰「倘若我沒讓你曉得我的真面目,你真打算與那個輕浮昏庸的公子軍當夫妻?」
佟若綾一派沉定的頷首。
湛常軍抿緊薄唇,長吁一口氣後,徐徐吐嗓︰「我不信。」
對于他這聲答復,佟若綾也不意外,只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
湛常軍的心早已被她這席話擾亂,他真沒想過,她性子如此倔硬,竟然為了守全自己,寧可嫁與聲名狼藉的公子軍為妻……如此看來,她應當不可能是衛王派來的奸細。
「睡吧。」對她的猜忌一卸下,湛常軍的心情沒能松懈,反是越發沉重了。
他兀自往榻里一躺,雙手枕在腦後,一雙似遼莫黑夜的美目,直挺挺的盯著榻頂出神。
見湛常軍態度丕變,佟若綾模不著他的心思,只得月兌去鞋襪上了榻。
佟若綾的長發在繡花枕上散了開來,湛常軍的眸光被引了過去,睞著她仰躺的姣好側顏,心思不禁紛亂如絮。
「郡主可曾設想過,若是公子軍待你不好,你可會選擇和離?」
聞言,佟若綾轉眸迎上他熠熠的眸光,嘴角若有似無的揚起。
「縱使當真和離,我又能去哪兒?」她笑問,眉眼間透著一抹無奈的灑月兌。
她此下的豁達神態,緊緊揪住了湛常軍的心神。
「我若回返敖國,敖王勢必會再想方設法為我尋一門親事,這門親事自然由不得我,敖王雖是我的同胞兄長,可如今他眼里只有權勢,哪里還有半分親情?」
如此說來,她當前的處境,竟是與他如此相似……莫怪乎她會為了守全自己而選擇下嫁于他。
想起兩人當前共同面臨的處境,以及她泰然自若的灑月兌與倔硬,一抹敬佩與欣賞在湛常軍心底油然而生。
「想來公子軍與我的處境最是相仿,當初我之所以會選擇走這步棋,亦是想著兩個處境相同的人,至少能坐下來共謀大事。」
听著她毫不掩藏地透露當初的盤算,湛常軍的心思又是一軟,凝視她的眸光更顯得復雜難測。
見佟若綾合上雙眸,逐漸睡去,規律的吐納聲飄落耳際,湛常軍撐起上身,探出手撫上那張嬌顏……
驀地,外邊傳來一道短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正欲踫觸細女敕肌膚的大手。
湛常軍斂起不該有的心思,利落地越過佟若綾的身子下了榻,他順手撈起衣屏上的外袍披上,赤果雙足踩在冰涼的石板上,無聲地步出寢房。
今晚正巧是無月之夜,昏暗的書房里,一道人影立于半敞的窗畔,就著外邊庭院里的燈籠映染,顯露出一張矍礫有神的蒼老面龐,正是素來笑臉迎人的徐公公。
湛常軍模黑步入書房,望著窗前的人影,壓低聲嗓道︰「為何要故意把郡主引至酒樓?」
徐公公神情肅然的回道︰「老奴這是要讓郡主明白,公子萬不可能視她如妻,讓她及早死心,省得招致更多麻煩。」
湛常軍言之鑿鑿的道︰「我已經試探過她數次,我可以保證,她絕不是衛王派來的奸細。」
徐公公見他急著替佟若綾洗清嫌疑,不由得改口問道︰「公子這是被郡主迷了心竅不成?」
湛常軍心中一緊,連忙撇清︰「公公誤會我了,我只是讓公公明白,郡主求嫁于我,僅僅是為了不願成為敖王的一顆棋,她不會壞了咱們的計畫。」
徐公公不以為然的道︰「公子莫要忘了,當年楊夫人是如何埋伏于衛文公身旁,又是如何因為一己之私,害慘了公子。況且,郡主出于敖國,她若是敖王派來的奸細,咱們防不勝防。」
湛常軍自當曉得,徐公公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他,正因為他的處境堪虞,更得步步為營,壓根兒沒有走錯一步的籌碼。
徐公公的謹小慎微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在褚國當質子的日子,若沒有徐公公的保護與獻計,他怕是早已被褚昭王除去,好撤換另一個質子。
他遵照徐公公的教誨,裝作輕浮無度的紈褲子弟,與宋臨淵交好,好讓褚人對他卸防,如此一來,他方能私下安排探子為他辦事。
褚人只當徐公公是個老太監,卻不知他武藝高超,且善于巧言,行事圓融,懂得收買人心,曼殊宮上下只把他視作和藹可親的老人,自然無人特別留心他平日的作為。
徐公公幫著他在宮外安排探子,又幫著他布局,只為了助他早日離開褚國,徹底放下質子的身分。
要想離開褚國,以他作為衛國質子的身分,談何容易?
若無周全的計畫,一旦他擅自離開褚國,便是私逃,褚國這邊生怕他回返衛國後會泄漏褚國的秘密,勢必會派出大內高手追殺他。
衛國那邊自然也不會好到哪兒。
衛王雖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可兩人並無兄弟情分,衛國上下更是不把他當回事,加之他有個不名譽的娘親,即便他逃回衛國,衛國必定會為了維持兩國和平而將他交給褚國。
可以說,他若是不想辦法逃離褚國與衛國,他到死亦只能以質子身分受囚于褚國。
恐怕他唯有死後,方能落葉歸根。
打從他七歲起,他便過上處處受制于人的日子,他的一舉一動皆有人監視著,他心底自是厭惡極了。
然而家鄉于他,亦不再是家鄉,衛人對他僅有鄙夷,兄長只視他為安撫褚國的一顆棋,隨時可棄。
他,已成了一個無根之人,絲毫沒有退路。
在他身旁,除去忠心耿耿的徐公公,以及能為他所用的芳兒,再無任何人能信任。
察覺到湛常軍的失神,徐公公開口勸道︰「哪怕郡主真不是奸細,可她的美貌,加上與衛王的舊情,只怕她會給咱們帶來無盡的麻煩,更可能影響咱們多年來苦心盤算的計畫。」
湛常軍明白徐公公所言甚為有理,沉默片刻後,揚嗓附和道︰「我明白公公的一番苦心,往後我會多防著郡主。」
想來,是因為大婚那一日,佟若綾出宮尋他,更陪著他胡鬧的欣賞皮影戲,再加上他早讓佟若綾清楚他真實的面貌,徐公公憂心他會對佟若綾萌生不該有的感情,方會故意引郡主撞見他與芳兒。
徐公公到底活得比他長,又經歷過無數風浪,入宮前曾混跡江湖,後來因被仇家所傷,終生不能人道,方看破一切入宮成為太監。
他能穩當的活至今日,可說是全賴徐公公在旁輔佐保護,他不該為了佟若綾而忤逆如同至親般的徐公公。
見湛常軍已被自己說服,徐公公這才放了心,道︰「不出數日,褚王必定會召見長秦,接下來的日子,咱們得更加謹言慎行。公子淵那邊還得勞煩公子多留點心。」
湛常軍頷首,溫聲道︰「公公千萬別這麼說,公公是為了我這條命而奔走,我只須假扮好輕浮放蕩的公子軍,成日與宋臨淵吃喝玩樂,哪里有勞心之處。」
徐公公合袖躬身,道︰「說句大不敬的話,老奴跟隨公子左右已有十來年,早已把公子當作自個兒的孩子看待,老奴余生的心願便是看著公子月兌離險境,能一展聰明才智,最終稱霸中原。」
徐公公的這份心願,湛常軍豈會不知,這些年來,正是徐公公在旁安慰與支持著他,否則他哪里能撐到今日。
湛常軍提醒道︰「公公自個兒也要諸多留意,褚王的心思特別多,甚難防範,公公出入曼殊宮千萬得當心探子跟蹤。」
徐公公笑了,道︰「有公子這份心,老奴自是死而無憾。」
徐公公無妻無兒,又是一路看著湛常軍長大成人,自然而然將滿心的寄托放在他身上。
這些年來,兩人在褚國共同面對褚人的敵意,感情已非主僕,而是更似父子,湛常軍雖是足智多謀,可他向來對徐公公的話深信不疑。
兩人又叮嚀了彼此幾句,這才一前一後離開書房。
守門的侍衛全靠著梁柱打起盹來,一旁地上尚且擱著漆盤,盤里有道摻了迷藥的驢打滾。
湛常軍返回寢房,在榻旁落坐,就著即將燃盡的幽微油燈,端詳著榻上沉沉入睡的佟若綾。
低掩的眸光幽邃似海,
這一宿,他竟是無眠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