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
在天地最為寒凍的那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白露送來的,他展信後,久久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封信,小心的重新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白露沒看過那封信,可她知信里寫的是什麼,銀光也寫了一封信給她,告知同樣的消息。
她等著他吩咐,可他只是把信擱在一旁,看著窗外飄落的白雪。
白雪飄啊飄的,眼前著窗外的人,好似也變成了冰雪雕的人一般,動也不動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語音沙啞的吐出一句。
「我知道了,你幫我謝謝銀光。」
她看著眼前那再次重新提筆,繼續書寫著那本醫書的男人,張嘴欲言,但最後仍只是安靜的退了出去。
那一天,她一直待在這兒,等少爺開口讓她備車,可他什麼也沒說,她也沒有提,她與他都知道,他的身體經不起遠行。
若是在春夏,即便是深秋,他定也要走上這一回;若是在一年半前,他定眼也不眨的就起身趕去。可如今,他這身體,堪不住半點顛簸,走不了千里。
屋外下著雪,屋子里好靜好靜。
她沒辦法多做什麼,只能為他磨墨拿紙,替他加炭熱茶。
一整天,他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起身到廚房去為他炖煮藥粥,待她炖好了藥粥,卻在廊上看到阿澪站在那里,看著少爺的房里。
白露端著藥粥走上前去,那巫女卻沒有如以往那般掉頭就走,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白露來到她身邊朝門里看,才發現少爺不知何時已停筆,他抬手支著額、遮著眼,可她能看見,一行清淚無聲滑落他俊美的臉龐,落在那紙上,暈開了墨跡。
未完全合上的門,在眼前被人輕輕關了起來。
她抬眼,看見那巫女看著她,然後將手從拉門上挪開,輕觸著她端粥的手。
你回去吧。
阿澪清冷的聲,在腦海中響起。
他不需要你在這里,今天不需要。
白露看著那雙漆黑的瞳眸,她知道阿澪能听見她在想什麼,她知道她能讀心,所以她在心中想著,告訴她。
孫大夫死了。
有那麼一剎那,阿澪屏住了呼吸,瞳眸收縮了一下,跟著她像被燙著了似的,將觸踫著她的手抽回,轉身回她自己的屋室去。
雪仍在飄著,下著。
白露沒有去開那扇門,只是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舉步,回轉廚房去。
她知道,阿澪是對的。
少爺不需要她在這里,今天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安靜的、好好的,為他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哀悼。
所以,她把藥粥放回廚房灶上鍋里,洗了碗、擦了桌,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然後輕輕的把門關上,拿起放在前頭門廊上的傘,走下階梯。
地爐里的火炭,徐徐燃燒著。
回屋的阿坐在矮桌旁,卻無法忘懷方才所見。
還以為,那男人八風吹不動,就是天塌下來了,他仍能以笑相迎。
她能讀心,經由觸踫就可以,可若那情太強烈,即便沒有踫觸對方,她也能知,能清楚從空氣中感受到人們的情緒。
兒時,大巫女曾說,這是她的天賦,是神賜的禮物,讓她能夠切身懂得他人的傷、他人的痛,那是身為白塔巫女最需要的能力。
可後來,她才知,這能力不是禮物,是災厄。
垂眼,她看著自己潔白無瑕的雙手。
因為能讀心,她見過太多的惡,痛過太多的病,感受過太多的無力與傷心。
曾經,因為能與人同感,她用盡全力去幫忙,去為人消災解厄、祈福頌歌,她不求人們感激,只要看到人們不再傷心,不再受苦,她便已足夠。
有那麼一段日子,她真的這麼想。
她可以看到那一雙雙含淚的笑眼,可以看見那一張張早已模糊不清,卻充滿感激之情的臉,可以看見許多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傳達他們的真心。
她以為那是真心。
曾經真的那麼認為。
人皆愚眛,自私貪婪。
可她還是能感覺到他們與她們的情,能感受到此時此刻,他盈滿一室的傷痛與遺憾。
她偷看過他的心,這些年,看了許多次、許多回,不用刻意回想,她就能看見那個老頭,看見多年前,孫大夫牽握著他的小手,教他識宇認藥,教他認穴拿針。
那和藹可親的老頭沒有陰陽異能,沒有高強武功,他有的只是一顆執著認真、救世濟民的慈悲心。
老夫沒有鬼醫和齊大俠那樣的絕世才能,老夫思索許久,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整理所知的醫學知識。
記一點是一點;寫一些是一些……
孫大夫或許只是個普通人,卻是他一生中,影響他最重要的一個人。
恍惚中,還能看見方才杵他門外時,他的淚,一滴又一滴,滴在紙上,落在字里,將一切暈染開來。
悄悄的,這些年,他的笑,上了心,浮現眼前。
他握著她的手,擁著她的身,讓她在驚惶害怕時,躲藏在他曾待過的世界,見他曾見過的風景,看他曾遇過的人。
人皆愚眛,自私貪婪。
可或許還是有些人不是,或許孫大夫不是。
或許……鮮是……
淚,又一滴。
輕輕震動著空氣,燒灼著心。
她看著自己無瑕的雙手,然後緩緩抬眼,看向那被收在牆角的長盒。
白露穿越茫茫雨霧,走過森林,在漫天飛雪中,來到碼頭。
三嬸在那兒等著她,看見她獨自一人,三嬸沒多問,他沒堅持要去太原為孫大夫送終,她們都松了一口氣。
她走上碼頭時,三嬸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是人就會生老病死,他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
可她知,少爺本來可以好好去送孫大夫一程的,當年孫大夫那頭虎藍藍老了,他甚至將其從太原接回來照顧,讓那頭虎在這兒養老,就連五年前它過世那時,他也特地出了島,到藥堂里,徹夜未眠的顧著它、陪著它,直到它安心的吐出最後一口氣。
一頭虎他尚且如此,何況是那從小疼他、寵他、教他的孫大夫。
他原可以去為老人家送終的。
若他沒遇見阿澪,若他沒受傷的話,他就可以。
可如今,他只能待在島上,坐在屋里,哪兒也不能去。
白露撐著傘,跟在三嬸身後,上了船。
三嬸撐著篙,送她穿越湖面,到得中途,她卻驀然听見琴聲悠悠響起。
白露一怔,回首看去。
那一曲,諍諍琮琮,如流水、似清風,在雪中飄散著,卻讓聞者想起春日的暖陽、夏日的午後,想起舊日的美好時光,憶起過往的溫暖回億。
流淌的琴音,莫名裹住了心。
不是少爺,她知道,那琴不在他那里。
是阿澪。
她吐著氤氤的白煙,感覺熱氣驀然上涌,盈在眼眶。
听著那溫柔的琴音,白露看著那片片飛雪,輕輕隨著琴音,落在湖里,消融于無形。
八年了啊……
就連她都要以為,少爺錯了。
可听著那飄散在雪中的琴音,她知道他是對的。
能彈奏出如此溫柔曲子的人,不可能沒有心,不可能不懂情。
船靠了岸,她看見阿魅不知何時已趕來,等在那里。
她上岸時,他走上前來,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
「是阿澪嗎?」他問。
「嗯。」她點點頭。
他接過了傘,牽握住了她的手,卻沒急著走,只和她一起站在湖邊,看著那座島,听著那撫慰人心的溫柔琴音上了天,一曲又一曲。
琴聲幽幽,穿透了牆。
听到那輕柔的琴音,他抬起了眼。
眼前的一切依舊模糊不清,可他能清楚听見那琴音,緩緩響起,一聲又一聲,流瀉而來,回蕩一室。
簡單的曲調,沒有半點激昂,只有無盡的溫暖與平靜。
他听著,揚起了嘴角,熱淚卻又滑落眼眶。
與孫師父相處的舊日過往,歷歷在目。
他能看見他老人家的笑,看見那雙慈悲的眼。
萬物,皆有心。
不應有分,不該有別。
他老人家說過的,他清楚記得。
擱下筆,他將桌案上的紙取下,小心的換上一張新的,壓上了紙鎮,然後再一次提筆,在那溫柔琴聲中,慢慢的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字。
那一日,他寫到深夜。
再回神,琴音已停。
桌案前,那穿著黑衣的女人,靜靜坐著,一只蒼白冰冷的小手覆握住了他執筆的手。
她看著他,黑眸深深,沒開口。
他看著她,喉緊心緊,沒出聲。
她取下他的筆,為他洗了筆,替他擦去手上墨跡,給了他一碗溫熱的藥粥。
他接過手,卻因為握筆太久,寫了太久,手有點僵,微抖著,沒握穩,她幫著他握住了那碗粥,替他舀了一調羹,送到嘴邊。
她的手很小,白玉一般無瑕,卻一點也不冰冷,只透著暖。
他看著那藥粥,張嘴吃了。
這碗粥,他吃得很慢,不只因為沒有食欲,也因為吃著還得咳著。他吃一口,咳幾口,她卻沒有半點不耐,只靜靜的等著,等他咳完,再喂他一口。
她沒有抬眼,他沒有看她。
這一夜,沒有譏諷,沒有憤怒,她只是沉默的顧著他,為他收拾碗筷,整理書桌,鋪床展被,熄去燈火,只留地爐里的火炭,散發微弱但溫暖的光芒。
她替地爐里加了新炭,再起身時,他原以為她會走,回她屋里去,可她卻只是來到他身邊,扶著他起身,幫著他走到鋪好的床被那兒躺下。
當他躺好,還以為她這回該走了,那女人卻也躺進了被窩。
他凝視著屋梁,感覺她握著他僵冷的手,輕輕摩挲。
他不曾轉頭,她垂眼依舊。
不知過了多久,僵痛的手指,終于溫暖起來,他在冬夜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屋子里好靜好靜,只有火炭燃燒的聲輕響。
他閉上眼,熱淚靜靜再滑落,可心中的憾痛,漸漸的平復了下來。
夜深。人靜。
心微疼,卻也微暖。
她凝視著上方的屋梁,久久。
當她閉上眼,也有熱淚無聲滾落。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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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少爺》卷二 作者︰黑潔明
03、《少爺》卷三 作者︰黑潔明
04、《少爺》卷四 作者︰黑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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