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場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打亂了所有的計畫。
原本要準時趕赴的商業約會,剛才接獲對方的秘書來電通知取消,只因為愛孫心切的樓董,拗不過金孫吵著要上百貨公司買玩具,便毫不猶豫的將約會挪後,陪著金孫逛街去。
向來日日按表操課,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的言鎧然,突然平白空出了這兩個鐘頭,不必在茶煙繚繞之中爾虞我詐,更不必與商場老將諜對諜。
這空出來的兩個鐘頭,對他而言,彷佛是從小精靈手中的時間沙漏偷出來似的。
他可以把下一個約會提前,也可以返回陽明山上的言家老宅,探望重感冒未愈的母親,抑或是回公司處理未完的工作。
「言總,我們是回公司,還是您有其他的想法?」
黑色賓利轎車里,跟了言鎧然三年的曹秘書坐在副駕駛座上,轉頭望向後座里一身西裝筆挺的英俊男子。
窗外正下著轟隆隆的大雷雨,街上一堆路人奔走躲雨,路上的坑洞遭車輪輾過,飛濺起一朵朵水花。
一路面無表情觀望著窗外景色,言鎧然正準備收回視線,耳邊猝不及防地響起一道恬柔嗓音──
「每次一下雨,我就好想吃老家隔壁的那間餃子館的餃子,王婆婆包的餃子跟別人都不一樣,有一點點酸,有一點點辣,咬上一口,總覺得人生的滋味都在里頭,酸甜苦辣,一次嘗盡。」
言鎧然一怔,俊雅的面孔下意識轉向身側,這一瞬間,他真以為身旁坐著那名聲嗓的主人。
然而,賓利轎車的真皮座椅上,只有一只深褐色的男用公文包,靜靜躺在那兒與他相對,剛才那是誰的嗓音?
那個女人是誰?
言鎧然大手輕托住前額,掩下一雙深邃的桃花眼,卻掩不去俊臉濃濃的困惑與困擾。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近來這種情況更是越發頻繁的發生。
每當他走神,或是心不在焉的時候,耳邊就會響起這個女人溫柔的嗓音。
他可以確定,這不是靈異現象,也不像是幻听,女人的嗓音像是從他記憶深處飄出來,試著提醒他是否遺忘了什麼……
……他究竟遺忘了什麼?
「言總?」曹秘書平板的聲調總算起了一點波動。
「這附近哪里有賣餃子?」
戴著金色機械表的大掌終于從額前拿開,言鎧然那張英俊的臉龐仍是一臉漠然,而且語氣嚴肅的問道。
餃子?
曹秘書微微愣住,確定自己沒听錯後才趕緊接話。
「唐華會館有賣餃子料理,需要幫您訂位嗎?」
唐華會館是知名的中式料理餐廳,背後投資金主是政商界名流,因此有廣大的政商名流幫忙背書,內部裝潢高雅講究,許多商場老董也喜歡上那里招待外國商客。
「不是那種餐廳,我說的是一般的面攤餃子。」言鎧然極為認真的補充。
一般的面攤餃子?曹秘書听完又是一愣。
言總怎可能上那種髒亂不堪的地方用餐,要是被言董娘知道了,他跟司機可有罪受了。
「算了,前面路口讓我下車,你先回公司。」
不等下屬回話,言鎧然已重新丟下命令。
清楚老板一絲不苟的個性,曹秘書只得順從領命,讓司機將車往旁邊停靠。
言鎧然才剛下車跨了幾個大步,曹秘書立刻撐著傘追上來。
「言總,雨太大了,還是帶把傘吧。」
「不必了。」
言鎧然停下合身西裝褲包裹下的長腿,稍稍仰起頭,估量了一眼頂上的雨勢,轉身就往附近一帶的民生社區走去。
雨勢時大時小,言鎧然身上那襲訂制的手工西裝被雨水染濕,鐵灰色西裝出現一塊塊濕印子,然而他的腳步依然保持從容的速度,並未因此而加快步程。
闃黑的眸子在雨中找尋,掠過民宅上的廣告招牌,從巷口的早餐店,到巷子中央的檳榔攤,目光稍做停留,又淡淡飄開。
「呵,如果將來我開了店,我一定要開在巷子里,讓客人聞香而至,就像走進迷宮尋寶一樣。」
女人含笑的恬柔嗓音又在言鎧然耳邊回蕩,他的腳步略停,閉了閉眼,長指揉上陣陣抽疼的太陽穴。
「哈羅,先生,你迷路了嗎?」
聞聲,言鎧然倏然睜開眼,看見一名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的短發女孩,把手舉到他臉前方,不斷揮舞。
哇,絕世極品耶!
小雅驚艷的瞪大眼,差點就粗魯地吹了聲口哨。
「你知道這附近哪里有賣餃子嗎?」
對于異性驚艷的眼神,言鎧然早已徹底免疫,他的面孔承襲了母親的美貌,自小就是相貌格外出眾,異性緣好到令他不堪其擾。
「餃子?」
小雅愣了好片刻才開口接話,看見對方問話的態度十分高傲冷淡,不禁皺起眉頭,對這位禁欲系美男的好感度大大扣分。
嘖嘖,古今中外的帥哥都是一個樣兒,自戀自負兼沒耐心,上回來店里的那位也是這樣,超級沒禮貌。
唉,只能說上帝果真是公平的,要是人帥脾氣又好,恐怕會被全世界的女人爭先恐後的拆卸入肚。
「你也是在找『老相思』的饕客吧?來吧!跟我走。這邊巷子多,要是沒熟人帶,很容易迷路。喔,對,我叫小雅。」
小雅一副自來熟的伸手輕拍了言鎧然的肩膀一下,比了個fellow me的手勢,人小鬼大的神氣模樣,逕自往前帶路。
言鎧然低垂眼眸,睨了一眼沾上濕手印的肩膀,思考兩秒後,最終還是邁步跟上小雅。
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為何如此反常,又為什麼突然這麼堅持非吃到餃子不可,沒有給自己太多時間深入思考,他已經跟隨直覺走。
小雅帶領著言鎧然拐進了巷子盡頭,那里有一間獨立的淡藍色屋子,外觀設計得中規中矩,前面有座小庭院,院里種的花沿著雕花鐵欄垂落下來,隨風輕輕搖曳,地上滿是飄落的花瓣,此時被雨水打得濕爛如泥,卻是別有一番不同的韻味。
「季姊,我外送回來羅。」
小雅推開虛掩的鐵欄徑直走進去,庭院里擺了幾張桌椅,全是漂流木雕琢而成,木頭的香氣在雨天中格外清晰可聞。
古銅色的門框上方,釘著一塊形狀不規則木板,上頭刻著飛揚的字跡。
老相思。
這間餐館的名字叫做老相思?相思還有分年輕或老?
言鎧然一臉玩味的挑起嘴角,充滿穿透力的目光掃視過餐館一圈。
「季姊?」小雅又拉開嗓門大喊。「怪了?我出門前人不是還在嗎?你等一下,我進去找找。」
不等言鎧然應聲,小雅已經一溜煙兒跑進屋內。
言鎧然自顧自地走過采開放式設計的一樓,樟木的香氣縈繞在周遭,令人不知不覺中放松了緊繃的神經。
他隨意挑了一張圓桌坐下,月兌下已經半濕的西裝外套。
由于今天有正式的商業約會,他特地穿上三件式的西裝,此時里頭合身的鐵灰色西裝背心,勾勒出白襯衫底下的精壯身軀。
平日為了應付龐大的工作量,必須鍛鏈體能與適當紓解壓力,他在家中添置了健身器材,想放空思緒的時候,便會逼自己運動。
長時間運動可以刺激腦內啡的產生,那是一種天然的鎮痛劑,可以止痛和使人產生愉悅感。
三年前的一場車禍,讓他有過長達半年的復健期,也因此養成了運動紓壓的生活習慣。
單手托著下頷,英俊臉龐上的那雙深邃鳳眼,正在餐館內來回梭巡,眼前的言鎧然儼然像個君王在俯瞰屬于他的領地,即使置身在簡樸的環境,也難以掩藏他渾身上下散發而出的矜貴氣質。
一道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一抹米白色連身衣裙的人影,懷里抱著一籃剛采下的韭菜,優雅出塵的氣質,宛如紅塵中的一抹恬淡。
「小雅?」
容貌清麗的女人從民宅後方的院子踱來,嗓子悠然愜意,如清潤的山泉滑過耳旁,教人听著舒心。
言鎧然卻深深擰起眉頭,腦中似有什麼回憶被觸動,寬闊的雙肩跟著一震,不自覺的站直高壯身軀。
「今年的韭菜長得特別漂亮,等會兒我們來做點韭菜盒子──」
嬌潤的嗓音倏然打住,女人的腳步停得突兀,一張神情淡定的清麗臉蛋,在瞧見大廳里的男人身影後,硬生生的愣住。
──言鎧然!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季恩潔的心髒在這一刻幾乎完全停止跳動,抱住藤籃的雙手忽然一松,籃里的韭菜霎時散落滿地,成了她腳邊的一圈綠。
「這是你點的十五顆韭菜水餃。」
季恩潔將盛在盤里的熱騰騰水餃送上桌後,一眨眼便離得遠遠的,彷佛言鎧然所在的這一桌有什麼傳染病似的。
顯然這間餐館的女老板,對異性充滿了恐懼癥。
收起興致盎然的視線,言鎧然慢悠悠的拿起筷子,夾了一顆冒著熱氣的白胖餃子,舉止優雅的放進嘴里。
面皮薄而不爛,瘦肉與韭菜混合的比例幾乎完美,調味不濃烈,淡淡的,卻在舌尖上留下深刻的驚艷。
言鎧然對平日的飲食算是相當挑剔,但是這一顆顆白胖的餃子,卻是壓倒性地征服了他的味蕾。
「季姊,那是新客人耶,你不跟他聊一下嗎?」
小雅抱著一袋剛買回來的面粉,驚訝的發現,一向好客的美麗老板,此時非但沒有招呼新客人,反而躲在浮世繪屏風後頭,一臉怔忡的發著呆。
「我身體不太舒服,麻煩你幫我招呼一下。」
听見小雅的訝呼,季恩潔這才抬起頭,神情恍惚的回應著。
小雅雖然感到納悶,但是看見季恩潔又低下頭繼續沉思,她也不好意思多問什麼,放下面粉後便出去招呼客人。
季恩潔實在無法置信,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那個男人見到她的第一眼,居然是如見陌生人般的冷漠。
他完全認不得她。
一股奇異的酸澀感噎住她的喉嚨,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在經過三年後,她依然做不到無動于衷。
即使那個男人出于她不知道的某些原因,已經完全認不得她是誰。
即使她在三年前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那個男人從靈魂深處抹去。
然而,親眼見到言鎧然站在她面前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心,依然不受控制的疼痛著……
「季姊,那位先生說他有些事想請教你。」
小雅的聲音驀然飄入屏風後方的小天地。
季恩潔閉起眼,反復做了幾個深呼吸,交握在腿上的雙手慢慢攤平,然後才佯裝一臉若無其事的起身迎了出去。
言鎧然一點也不訝異,老板臉上的笑容,在對上他雙眼的那一刻,如靜止的湖面一般,嘴角的漣漪逐漸淡去。
「請問先生對我們的餐點有什麼問題嗎?」
季恩潔望著桌上見底的盤子,心中暗暗詫異著,向來不喜歡吃面食的他,竟然將十五顆餃子全都吞下肚了。
三年時光不見,難道他連飲食喜好都跟著改變了?
「這些餃子是老板你親手包的?」言鎧然臉上帶著有禮的淺笑詢問。
「是的。」
她迎上他微笑中夾帶審視的目光,回想起多年前的溫暖時光,心頭一瞬間好似被刀子劃過。
「味道真的很好。」他竟微微一笑。
「謝謝。」瞪著他俊美的笑容,她在心底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就這樣!
小雅表情古怪的瞪大眼楮,不敢置信向來健談的季姊,今天居然對一個極品俊男如此冷淡?
「我還想再請教一個問題──老板對我這個人有什麼意見嗎?」
言鎧然神情從容,眼神卻相當銳利的緊盯著季恩潔,唇上懸著一抹淡笑。
「嗯?」季恩潔怔了一下。
此時此刻,被他那雙炯亮的鳳眼盯住,就彷佛全身上下被釘住,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威嚴,總能輕易的將人震懾住。
「我方才听小雅說,無論是熟客,還是初次造訪的客人,老板都會細心招待,把他們當作家人一樣的閑話家常。但是,我坐在這里快半小時,老板連出面招待我的意思也沒有──所以我很納悶,是我身上哪里不對勁,還是老板哪里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