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公的傷口化膿嚴重,一條腿腫成兩條粗,更別說身上東一道、西一道的傷,有的結痂、有的化膿、有的皮肉翻開,藥布一撕,噴出新血。
場面可怖,但她皺眉、為父不舍,卻半點都不擔心,好像在投入他懷抱那刻,她就知道安全了、沒事了,她的恐懼迎刃而解。
哪里來的自信?不,才不是自信,而是信任,她相信蘇木,認真相信他能救回父親。是蜂窩性組織炎,便是在現代也會奪人性命,鄭國公能支持到現在,不得不說他的韌性異于常人,只是這樣的傷口,以現在的醫療水準,再加上他的貴重身分,必定會有軍醫隨侍在側,沒道理會發生如此嚴重的炎癥,嚴重到出現器官衰竭現象。
他想不透這點,檢視過傷口後,他先開藥方讓人下去備藥,再將化膿的傷口割開,去掉腐肉,引出膿汁,經過一次次的重復消毒後縫合,敷上厚厚一層草藥,蓋上棉布。
見蘇木歇手,她才問︰「我爹他……」
他道︰「別擔心,鄭國公的求生意志強,他能熬得過來。」
以芳松開緊繃的神經,就說爹爹不會死吧,他們還約好要做許多事,爹爹最重承諾,從不失約。
「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她像跟屁蟲似的追在蘇木身後,明明相信他,卻還是忍不住想多問幾聲,好像蘇木講一次別擔心,爹爹的傷口就會好兩分。
「你不信我,至少得相信鄭國公。」
「我信你,也信爹爹。」
走到水盆邊,見蘇木洗手,她連忙給他遞皂角,看著他修長好看的十根指頭,小心肝顫得厲害,她太高興、太歡喜,也太崇拜他,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人物啊?
見他洗好手,以芳忙打開帕子,輕輕地將他手上的清水一點一點吸干,她力氣很大、動作粗魯,但在為他擦拭雙手時,像呵護珍寶似的小心翼翼。
只是很小的動作,但她的專注認真、她的仔細,暖了他冷清的心。
走出內屋,呂氏和以銨、以泗、以笙連忙迎上前,急問︰「情況如何?」
「傷口重新處理過,藥一日三回,只要高燒退除、炎癥減輕,就無大礙。」
「國公爺什麼時候能醒?」呂氏問。
「先把藥吃了再看看狀況。」
他沒有把話說死,但比起光會搖頭、讓他們早作準備的太醫,他的話已經讓他們得到太多安慰。
「多謝蘇大夫。以芳,你安排蘇大夫休息。」呂氏交代過後,也讓兩個風塵僕僕的兒子回屋子洗漱。
幾人應聲後一起走出院子,以銨,以泗又囑咐一回,讓以芳好生招待蘇木,這才離開。
以芳沒多想,直接領蘇木回自己屋里,越走以笙越覺得不對,女子閨房怎能讓外男進出。
他忙道︰「姊,我那院子還有幾間空屋,不如讓蘇大夫住過去?」
以芳想以笙院子就在隔壁,往來近得很。「也行,你先回去讓下人把屋子打理好再過來領人。」
丟下話,她繼續拉著蘇木往回走,以笙看得滿面忿然,蘇木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兩人回到芳園,以芳忙讓拾拾、佰佰去準備吃的。
「累嗎?」以芳問。
「有一點。」蘇木回答。
她忙把他拉進椅子里,給他捶肩捏背,但是,呃……感恩他沒罹患骨質疏松癥,否則骨架子得散了,這麼個神力女超人,他鄭重懷疑,要營造那些個溫柔、柔弱的評語,得花多少心血。
以芳恍若未覺,一張小嘴開開合合不停說話,從府里的院落格局說到哪處景色特好、哪處涼快、廚子的手藝如何……比出國行前說明會要仔細得多。
她說得口干舌燥,這才想起來沒茶,又問︰「渴嗎?」
他回答︰「渴。」
她忙跑到耳房沏茶,只是那茶熱得能將舌頭給燙熟,他懷疑地看向她的手,沒燙壞嗎?但雙肩不必再受荼毒,他滿足地捧起雨前龍井。
以芳搬來椅子,坐到他對面,捧著臉,笑眼眯眯。「我本以為皇女乃女乃喜歡你,大家才順著風把你的醫術捧上天,沒想你真的很厲害。」
認識蘇木後,她每隔幾天就往宮里去,次數多到皇女乃女乃被她的孝心給驚嚇,老問以芳是不是對皇女乃女乃有所求。
其實她很討厭進宮,宮里處處規矩、得時時謹慎,手腳像被緬綁似的不得自在,若是踫到玉珍公主和二皇子,那就更……天怒人怨了,得裝死,得把氣一口一口往肚里吞,若非皇女乃女乃和皇後做人太好,賞賜又大方,打死她都不願進宮。
最可怕的是,皇上竟玩笑似的問︰「以芳想不想嫁給燕瑀?」
當時真是一陣惡寒竄上心窩,要不是娘在旁虎視眈眈,她肯定會當場跳起來,抖落一身雞皮疙瘩之後再暴打燕瑀一頓,最好把他給活活打死,她深信嫁給牌位會比嫁給本人好幾倍。
「我本來就不差。」蘇木瞄一眼匆匆趕來的以笙,他正用不友善的目光對著自己,他的惡意明目張膽。
換了別人,他肯定甩都不甩,但以笙……一個毛沒長齊卻能考上狀元的鄭家小子,他還是有些高看的。
「也對,明師出高徒,你師父可是醫聖。」
外人都道「醫聖」的醫術深不可測,但蘇木認為,師父的武功才更不可測。「這是贊美嗎?多謝。」
「這不是贊美,而是實話。找時間讓你師父和阿笙聊聊,我們家阿笙腦子好使,醫聖的醫術加上阿笙的腦子,肯定能賺個缽滿盆溢。」
听見以芳的贊美,以笙抬起驕傲的脖子,手背在身後往屋里走來,像只孔雀似的,大搖大擺地坐進兩人中間。
「進刑部報到之前,我還有點時間可以幫忙籌劃,只不過分紅的部分得討論清楚,白紙黑字寫分明,往後才不會有紛爭。」
啪地一聲,那手勁兒……以笙的額頭直接撞上桌面。
蘇木懷疑他會腦震蕩,但以笙無事人似的抬起頭對姊姊微笑。
當然無事,從小訓練到大,旁的武功不成,他的鐵頭功練得可好啦。
「分什麼紅?他是咱爹的救命恩人。」以芳道。
「對,不分紅,咱不分救命恩人的紅。」以笙沒節操地附和姊姊。
看著以笙,蘇木彷佛看見吐著舌頭的西施犬,待會兒他會不會追起自己的尾巴轉圈圈?
「你快說說,開醫館有啥好點子?」以芳問。
以笙撇撇嘴,不滿地覷蘇木一眼,但看見姊姊正盯著自己,他立馬讓笑容漾滿整張臉。
「開幕前幾日可以辦義診,先將名氣打開,若蘇神醫手上有什麼厲害藥丸,也可以趁機推出買一送一,如果要送點家庭常備用藥也行,總之醫館開設的第一個月目標不是賺錢,而是打開知名度。
「京城有許多家傳承兩、三代的醫館,要同他們競爭,不花點血本是不行的,若蘇神醫名氣夠大,就算不做優惠也能引得顧客上門,那就限制每日或每月看診人數,這世間人人都相信越難得到的才越好……」
蘇木听著以笙一套一套、滔滔不絕說著,眉心微黯,心道︰這孩子是博覽群書、天生資優還是……
眼神深了,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著,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以笙听見輕敲桌面的聲音,意味不明的視線順著蘇木的臉、手臂停在他的指節上,有幾分恍神,嘴上的話慢下速度。
以芳以為他說完了,問蘇木,「你覺得怎樣?」
「阿笙的法子確實不錯。」蘇木承認,只是……饑餓行銷?古代就有這等概念?沉沉的目光對上以笙,想從他身上看到什麼似的。
「你要照做嗎?」
「不。」
「為什麼不?你說阿笙的法子不錯的呀。」
「開醫館只是個名目,賺不賺錢無妨,師父並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在看診上。」至于進京的目的,至今他仍一無所知。
「哦。」以芳有點失望卻也能理解,他們隨便醫個貴人都能吃上大半年,何必那麼辛苦?何況蘇神醫是照看皇後娘娘,太後娘娘的大夫,哪是普通人想請就能請得動。
說話間,餐食送上來,是芳園的小廚房做的。
自家人哪會不知自家姑娘食量?因此大魚大肉再加上一大盆的白米飯以及二十個各種口味的餅子,滿滿放了一大桌。
「我們家拾拾手藝很好,你試試。」
見菜肴川流不息地被送上來,看她大口吃肉、大口吃菜,好不暢快。
蘇木眉頭皺起,這等吃法早晚會把脾胃弄壞,說不定三高還會提早報到,得想辦法給她調理。
把荷術湯做成藥丸吧,讓她隨身攜帶,想到便吞上幾顆,再抓幾帖黃耆決明茶,讓下人給她泡茶喝,調理好脾胃,再戒掉冰食,建立良好的飲食習慣,才能保身體長健。
她熱心地幫蘇木夾菜,當然自己也沒在客氣的,夾起一塊又肥又女敕的五花肉往嘴里一擺,嚼啊嚼啊,嚼出滿口芬芳,太棒了,吃飯是天大的享樂。
看著以芳胡吃海吃,若是在外頭,以笙肯定會提醒幾句,但當蘇木的眉頭越皺越深,以笙偷樂著,心道︰嘿嘿,知道自己的分量了吧,一個小小大夫,掙的錢能喂飽他家姊姊嗎?早點知難而退吧!
當添第三碗飯時,以芳好意地想問問蘇木要不要再來一碗,但他眉心的褶子……完蛋,鄭以芳,你在做什麼啦,想用食量嚇死他嗎?
她及時放下飯勺,損起小嘴矯情道︰「爹傷勢無礙,我太高興,一不仔細用多了。」
她的欲蓋彌彰讓蘇木想笑,可愛啊,可愛得……明知進食過量有礙健康,他還是夾一塊肉放進她的碗里,並幫她圓謊。「鄭國公的傷勢肯定讓你吃睡不香,好不容易開了胃口,多吃點吧。」
他喜歡她開心,喜歡她笑容滿面,舍不得她欲求不滿。他對她……熟悉來得太快,喜歡來得太猛,可他無意阻止自己的熟悉與歡喜。
蘇木的話像道聖旨,瞬間令她眉開眼笑,夾起肉就往嘴里放。
見她吃得歡快,他道︰「別光吃肉,多吃點蔬菜。」說完,又往她碗里夾一筷子白菜。
「好。」她痛恨青菜,但白菜入口……好甜,因為是他夾的,臉上紅撲撲地,三分羞澀、五分甜蜜,她把碗往他跟前遞去,他又給她夾了蔬菜。
就這樣,不踫蔬菜的她把整盤青菜都給送進肚子。
他說︰「多吃青菜,皮膚會變得白皙。」
她就說︰「那以後吃一點點肉,吃很多很多青菜。」
他說︰「要細嚼慢咽,飲食要均衡。」
她說︰「嗯,以後每一口都嚼五十下才往下吞。」
他說︰「我給你做點藥丸,有空就吃一點,味道不好,忍耐些。」
她說︰「你做的藥丸肯定又香又甜。」
總之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當皇令遵從,他接受她的優點缺點,他不需要她的矯情虛偽。
在他面前,她有權把規矩禮儀拋遠遠,在他面前,她願意听取他所有意見。
男女之間,感覺重要、愛情重要,但彼此的包容接納一樣很重要。
吃過飯,蘇木拉以芳到外頭消食。
她歡快地牽起蘇木的手,在出院子時猛地轉身,指著以笙、壓低聲音警告,「不許跟過來。」當她再轉身對上蘇木時迅速恢復笑容。「以笙不能陪我們,他得讀書,外公布置很多功課給他呢。」
蘇木想笑,說謊不打草搞,都考上探花郎了還讀什麼書?但他沒拆穿,因為他也想與她獨處,牽起她的手往外走。
鄭國公府里的花花草草不多,但樹多,她一路走一路介紹,「我喜歡吃果子,爹爹便命人種很多果樹,這排是桃子,那幾棵是梨,後面還有一片葡萄園,我一口氣可以吃上三斤葡萄。」
話說完,以芳搗起嘴巴,暗罵一聲糟糕,怎能炫耀這種事呢,沒有男人會喜歡大胃婆的呀。
蘇木的笑眼對上以芳,她是個被嬌寵長大的孩子,「她」也是,「她」像公主似的被嬌養著,「她」常說︰「如果我不能長命百歲,就太對不起家人。」
「她」努力地活著,常拉住他的手說︰「幫我,我想活下去,不想爸媽傷心。」
但最終,他沒能幫得了她。
深吸氣,不再想了,不再拿以芳和「她」做聯想。
蘇木一再告訴自己,以芳不是「她」,他不能拿以芳當成影子來交往,這對以芳並不公平,她是個好女孩,是會讓自己開心喜悅的女孩,是讓他覺得穿越並不完全糟糕的女孩,這樣的她,值得自己付出真心。
握住她的肩膀,蘇木認真道︰「我知道你力氣大,知道你很會吃,知道琴棋書畫、多才多藝的聲名與你名不符實,所以在我面前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使力氣也不必憋著。我管你吃東西,是擔心你弄壞身體,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其余都無所謂。」
「你不覺得這樣的女子討厭?你不更喜歡柔弱、楚楚可憐的大家閨秀?」她把話敞開了說。
「我並不喜歡柔弱的女子,也不討厭真性情的你,相反地,我欣賞與眾不同的你,欣賞可愛的、善良的、沒有心機的你。」
他、他、他……他有說「喜歡」兩個字,對吧?以芳笑了、傻了,徐徐涼風吹過,吹化她的心。
她也喜歡他啊,在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心跳得莫名,她喜歡他啊二昌歡到懷疑自己是不是一見鐘情,她喜歡他啊,喜歡到願意相信、喜歡到……在他身邊便感到安心。
鄭國公清醒了,可是精神不太好。
不過他一醒來食欲就大得驚人,有足夠的蛋白質對傷勢是很有益處的,在見過鄭國公的好胃口後,蘇木充分理解以芳遺傳自誰。
蘇木持續施針用藥,十來天功夫,傷口已經恢復得差不多。
大軍已經抵達京城近郊,昨夜以銨、以泗出城與哥哥們踫頭,今晨燕幀、燕瑀率百官到城門相迎。
五個兄弟、五套白色盔甲,高高地坐在馬背上,豐神俊朗、英姿颯爽,進城的路上,百姓夾道歡迎,人人都道少年英雄,鄭家後繼有人。
安置好軍隊,鄭家五兄弟領著數名將官進宮面聖,皇帝高興極了,對鄭國公府一番賞賜,之後鄭國公府門庭若市,人人都想與鄭家兒郎結親,此為後話。
出宮後,以幗兄弟快馬加鞭返回家門。
幾個人跪在爹爹床邊,向父親稟告最後一場戰役過程,知道兒子們打得轟轟烈烈、大獲全勝,樂得大笑不止,讓在旁下針的蘇木不得不更加謹慎,免得扎錯穴位。
趁這回,反正人躺著不能下床,他干脆順手將鄭國公的老傷也給治治,說不得治好了,鄭國公府明年又能添丁,只……他總覺哪里不對勁,也許等師父過來便能尋出問題所在。
「兒子遵照父親命令,將兵符歸還,皇上大悅,賞賜許多東西,聖旨很快就會到府,皇上給兒子們都升了官,連以泗都成了四品將軍……」
听著以幗的話,蘇木嘴角上揚、濃眉微彎,鄭家兒郎聰明吶。
當今皇上聖明,卻性格強勢,事事掌控,他樂于將大權攬在手中,便是御史大夫想挑毛病,都得先掂掂自己的項上人頭牢不牢。
鄭國公打了大勝仗,分明是邀功、鞏權的大好時機,他卻將兵符往上繳,這一來皇帝能不大喜?能不把鄭家當成心月復?
難怪當年隨皇上打江山的老將,一個個都被杯酒釋了兵權,唯有鄭國公屹立不搖,始終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說夠沒?一個個又髒又臭的,快去洗洗,免得燻壞你們爹。」呂氏道。
性子跳月兌的以岷笑道︰「我們這程度哪能燻得著爹爹,娘不知道,爹爹打完仗,胡子上沾滿血塊,卸了甲不洗澡,看見床立馬躺下,先呼呼大睡三天三夜再說。」
兒子的話讓呂氏心疼起丈夫,他為這個家多拼命吶,握住丈夫的手,輕聲道︰「辛苦你了,以後……」
妻子的心疼讓鄭國公酸了鼻子,一個大老粗突然有想哭的。
「沒有以後了,這場仗打下來,北方至少能穩上十幾年,西邊有衛將軍、南方有陳將軍,就算朝廷臨時調派,還有咱們幾個厲害兒子呢,往後我就在家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他肯留在京城養老,皇帝那顆龍心方能安定。
「阿木說了,趁這回幫你把舊傷給治好,日後見風見雨不發疼,咱們好生過日子。」呂氏溫情喊話。
「都听你的。」鄭國公的大嗓門這會兒柔得化成水。
拔掉銀針,蘇木拿來熬好的湯藥,以幗接手親自喂父親。
不久鄭國公睡著,呂氏在旁陪著,蘇木同鄭家五位公子一起離開。
守在門外的以芳、以笙連忙迎上前,以笙輕喊一聲哥哥,大家對他點過頭後,視線全落在以芳身上,以幗一把將妹妹抱起來,她圈緊大哥的脖子,不嫌棄他滿身塵沙。
以幗抱完以復抱,以復抱完以岷接手,五個哥哥全輪過一回後,以笙巴巴地展開雙臂,等著哥哥疼。
沒想,以復喊一嗓子,「你是男子漢還是娘兒們?」
以岷毫不猶豫往他後腦巴去。
以幗道︰「都要當官的人了,還以為自己是孩子?」
十二歲不是孩子,難不成是老頭?委屈啊,這輩子哥哥一大堆,卻比前世更可憐。
「有沒有好好讀書?」以幗拉著以芳問。
「有啊。」以芳睜眼說瞎話。
「話本子可不算。」以岷笑道,眼里滿是溺愛。
「話本子不算,我還能讀啥?我可是天生紈褲吶。」
以芳開口,所有人全笑了。
「不在乎名聲了?」以泗問。
「名聲名聲,多惱人的東西,要不是娘的造神運動太過,我會到現在都還乏人問津?」
姑娘及笄後都能出嫁了,偏她這國公府嫡女沒有半點消息,還不是爹娘擔心,成親後西洋鏡拆穿,夫家鬧著退貨。
「造神運動?你別學以笙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以銨笑道。
眾人輕松大笑的同時,以幗卻注意到有外人在呢,通常有外人以芳會努力把規矩擺上、禮儀供上,這會兒卻不是如此,莫非……蘇木之于她是不同的?
「你好歹練練琴、寫寫字,就不必拿阿笙的字畫出門裝神弄鬼。」
「字畫的事與我無關,是別人要誤會,不是我去散播謠言。」
「你也沒澄清。」以復白她一眼,當他們傻啊。
「澄清多累,名門閨秀說話不能直來直往,得迂回著說,真要把這事解釋清楚,得費多少口水。」費了還不見得有效,搞不好鄭家千金太過謙遜的名聲又要傳出百里。
總之,現在國公府的小姐是神仙,不是人。
「別怪娘,娘也是為你好。」
當年娘一心一意嫁給爹,可嫁了武官之後才曉得每回丈夫出門都得把心吊著,得隨時做好守寡的準備,那苦,唯有自己心知。
當娘的都是這樣,自己受過的苦便不願讓女兒受,于是一門心思想把女兒嫁入文官家庭,只是那些念酸文的,誰能接受一個孔武有力、愛玩愛鬧的媳婦?
「依我看,咱們以芳就該好好習武,跟咱們上戰場立功才是。」以泗道。
「五哥說得對。」以芳百分百同意。
「還對呢,你啊,一旦被打出原形,看看京城名媛誰肯跟你當朋友。」
「她們不想,我還不樂意呢,每回跟她們說話,心里憋得緊,我就覺得奇怪,好好說話不成嗎?非得酸言酸語、怪聲怪調。」
以芳的話惹得哥哥們哈哈大笑,他們掐掐她的臉、揉揉她的發、模模她的耳朵,好像藉由這捏捏模模,就能弭平思念似的。
反觀被冷落在旁的以笙,就顯得可憐啦。
蘇木性子雖清冷卻有幾分同情心,他好意地走到以笙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女子與男子不同,就該嬌養著,別吃味。」
以笙驕傲的挺直背脊,把他的手推開。「誰說我吃味,大家都寵著姊姊才好。」蘇木一笑,將手收回。
院里堆滿箱子,全是戰利品,所以做什麼賺錢最快?當然是打仗了,不過前提是得打勝仗。
鄭國公在前方賺了,轉手交給妻子,呂氏不只會琴棋書畫、風花水月,她中饋管得好,
經營生意也令人刮目相看,再加上小兒子的幫襯,鄭國公府富得流油,卻沒有太多人知道。
「還不走?滿身塵土,快回屋子打理好再過來吃飯。」呂氏出門撞人,她深知小子們回來,不抓著女兒說上半天話定不會放手。
家里就這麼個女兒,一個個寵得像眼珠子似的,離家數月不想娘、不想弟弟和爺爺,一顆心全撲在小妹妹身上。
「是,娘。」五人齊聲道。
放下以芳,以岷走到幾十個箱籠旁邊,從當中搬出兩個楠木箱子,道︰「以芳,這兩箱禮物是你的。」
「謝謝哥哥。」以芳蹦到箱籠邊打開,里頭的寶石珠玉閃花她的眼。
「小孩子家家,要這麼多珠寶做啥?」呂氏不滿地看了眼兒子們,心中嘀咕著,只曉得給妹妹帶禮物,就沒想過還有個弟弟。
「攢起來當嫁妝。」以泗道。
「她要出嫁,爹娘能不備著嗎,還需要她自己攢?」
「就當哥哥們的心意了。」以銨笑道。
寵人是會寵出習慣的,你說說,這年余沒見著,能不想著念著?唯有靠給妹妹攢嫁妝壓著思念,才能撐得過來。
以笙眼里看著、心底想著,沒有被忽略的妒嫉,只是想……哥哥們這麼會掙錢,他那幾個小鋪子,幾十、幾百兩慢慢湊起的銀子,算什麼事兒?不行,得多動動腦筋,才能與哥哥們一較高下。
看著一家人的相處,蘇木覺得有意思,這是個讓人舒服的家庭。
他正準備離去,以芳卻拉住他的手,笑咪咪道︰「去我院子里挑禮物吧。」以芳這一說,哥哥們的目光化成羽箭,咻地全往蘇木身上射,一個個臉上帶著戒備,這家伙跟以芳是啥關系?
見蘇木撞上哥哥們的刀尖,以笙樂啦,連日來的郁氣瞬間散開,陰霾盡除、陽光再現。
蘇木尚未回話,以芳護犢子似的站在他身前,兩手張開開,道︰「我最喜歡阿木了,哥哥不可以欺負他。」
啥?她有了「最喜歡」的人?那他們算什麼?要往後靠了?
都是手上有幾百條性命的人,他們的眼光可不是普通級的銳利,被他們盯著,正常人要不是雞皮疙瘩掉滿地,要不就是頭皮發麻,但蘇木既不緊張也不發麻,他微笑以對,臉龐不見絲毫緊張。
能在他們的目光群攻之下卻不畏怯,這個蘇木……不簡單啊!
牽著蘇木,兩人把鄭國公府都走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鄭國公身子恢復,蘇木就得離開,蘇葉親自進府接人,想到再不能日日相見,以芳心情壞透,這不,府里東邊那叢竹子遭了殃,還有兩棵果樹攔腰折斷,那可是國公夫人親手栽下的。
「你可以到醫館找我。」
「要不要讓爹把隔壁房子買下來、送給你師父,就當……診金?往後我爬個牆就能見到你,好不?」以笙黏以芳黏得厲害,以芳卻黏蘇木黏得厲害,她恨不得片刻都別離了他。
「恐怕不行。」
蘇木終于弄清楚師父和鄭國公府的關系,師父那位「不可能的堅持」正是國公夫人呂舒娘,試問,天底下哪個男人願意和情敵隔牆而居?
是不行啊,這個點子早就被爹爹否決了,爹很少拒絕她的,可這回就算她把「救命恩人大于天」、「涌泉相報」的道理全說過一遍,爹也沒松口。她本還打算再鬧個幾回,但連蘇木都說不行……那麼肯定是真的不行了。
以芳長嘆,她都不曉得嘆過幾百口氣了,抱住他的腰,把頭往他胸口埋進去。
是他說的,在他面前,她可以恣意任性,所以她喜歡抱他便抱了,她喜歡賴著他便賴了,不管他樂不樂意,她都要養成這個好習慣。
其實他也喜歡的,喜歡被她信任依賴,喜歡她找到機會就窩進自己懷里。
拍她的背,他輕聲道︰「我給你的藥丸得天天吃,吃完我再給你送來。」
「好。」那藥丸甜甜酸酸,味道不壞,只是吃過之後胃口銳減,大魚大肉對她不再具備強烈吸引。
「你娘沒說錯,沒事別總看話本子,旁的東西也得學學。」
「好。」舉凡他說的,她全應下,要不這幾天的大字是練假的?從小到大,第一次她想當個有腦袋的女人。
「往後進宮,離二皇子遠一點。」雖然短期內燕瑀無法對她做什麼,但還是小心為上。
以芳笑開,樂得把頭又往他懷里多鑽兩下,就說蘇木很好吧,誰能無聲無息地就幫自己報了仇。
「我看見那張猥褻的臉孔就想吐。」偏偏大家閨秀還不能亂吐,被輕薄調戲了,只能紅著臉、假裝不懂對方意圖,慌張離開。
天曉得她花多少腦筋、籌謀多少日子,才弄出「倒松貼」那招,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沒,她沒死,卻撞上一份熟悉、一份安心。
「你父兄打勝仗,成了皇帝跟前紅人,我猜二皇子近日不敢隨意挑釁。」
「嗯,我會躲著他。」
正當蘇木邊嘮叨的同時,一陣陰涼的風吹來,帶起兩人發絲飛揚,直覺地,他將以芳護在身後。
蘇木的肌肉緊繃,整個人處于警戒狀態,以芳不解,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前方湖水,卻什麼都沒看見,只是他握住她的手心緊了。
蘇木看見她看不見的東西。
一個桃紅色身影從池塘里緩緩升起,像個傻子似的從湖里飄上來、走到小徑上,飄到東邊,感覺不對又往西邊飄去,來來回回飄了數趟後,坐在湖邊看著湖水發呆,片刻後她往湖水中央走去。
蘇木朝她跑去,大喊,「等等。」
女鬼轉身,望著蘇木的眼底滿是詫異,她已經在這里很久,從來沒有人能看見自己……
他在跟誰說話?以芳瞠大眼楮四處望,只見蘇木在和人對話似的,一句接著一句,說著她听不懂的話。
對話結束,蘇木轉身看著滿頭霧水的以芳,問︰「怕嗎?」
「怕什麼?」
「怕我。」正常人肯定要害怕的,過去他用這種方式嚇退不少對他心存觀之人,效果相當好。
以芳還是不懂,一來她孔武有力,踫到害怕的東西,一拳過去弄碎了,就知道沒啥好怕的,二來她怕什麼也不會怕蘇木啊。
她搖頭,拉起他手臂,把自己的小手重新裹回他掌心里。
怕她沒听懂似的,蘇木又道︰「我在跟你看不到的東西說話。」
「所以是真的有東西,只是我看不到?」
以芳的反應很奇怪,有驚訝、有好奇,獨獨沒有恐懼,蘇木失笑,真是個膽大姑娘。
「對。」
「那東西的名字是不是叫……鬼?」問到最後,眼底滿是好奇。
「對。」
「真的?你怎麼練的,為什麼能看見,有沒有辦法教教我。」
還真的是不害怕呀。「沒辦法。」
「真可惜,幸好你看得見,能夠說給我听。」
蘇木很高興她的反應,高興她和旁人不同。
緣分就是這麼回事,有的人說破嘴也無法取得別人的同意,有人一個眼神就能教人全心信任,蘇木之于以芳,就是後者那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