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夫妻倆都起晚了,相偕前去向陸老太太敬茶請安時,陸老太太倒是十分體諒,看著兒子固然病容憔悴,但也有了一絲精神,心中暗自寬慰,只盼著這個漂亮媳婦果真是個命里帶福的,能旺自己的夫婿,旺他們陸家。
兩人去祠堂拜過祖先後,陸老太太催著兒子回房休息,卻是將兒媳留了下來,月娘端莊地站著,面露恭敬,等待婆婆的吩咐。
陸老太太是從北方嫁來的,坐在北方人習慣用的羅漢榻上,端詳著嬌滴滴的媳婦,心下琢磨了半天,卻是一時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月娘等了好一會兒,等不到婆婆開口,頗有些訝異,不著痕跡地瞥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這是想立她這個媳婦的規矩吧?
自古以來,婆媳之間的相處就是門學問,尤其在大戶人家,掌家的媳婦與婆婆的關系總是格外緊張,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節制了東風,初次交鋒,誰都想搶得先機。
可月娘並不想與婆婆斗,對她而言,陸老太太不僅僅只是個婆婆而已,更是主下陸振雅的母親,能夠教養出那般才貌雙全的夫君,這樣的婆婆,值得她敬重。
「娘有何吩咐,兒媳都听著。」她低眉斂眸,溫順地開口。「兒媳自知非出身高門大戶,教養上或有幾分欠缺,正需要娘多多教導,兒媳必會盡心學習,不負娘的期許。」
月娘刻意將身段放得柔婉,反倒令陸老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她確實是存著替兒媳立規矩的心,但這規矩怎麼立才好,她卻有點無法拿捏。尺度松了,擔心震不住兒媳,尺度嚴了,又怕嚇走了這個自己好不容易求來為兒子沖喜的寶貝。
這可真是左右為難啊!
陸老太太咳了兩聲,清清喉嚨。「昨兒的事我听說了,辛苦你了,若不是你,我們元元也不能那麼順利找回來。」
陸元養在陸老太太住的壽安堂偏廂,本來發生什麼事,老太太應該第一個就知道的,但昨夜她因親眼目睹兒子的喜堂上被鬧了一場,一時氣血不順,早早便安歇了,下人們也不敢驚動她,直到今日早上醒來,才從自己的管事嬤嬤口中听聞此事。
「這是兒媳應當做的。」
「就是……元元的女乃娘,听說你將她關進了柴房里?」
「是的,昨夜太晚了,兒媳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處置,暫且先讓她待在柴房里反省。」
「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兒媳想著,昨晚元元私自偷溜,固然是元元自己調皮搗蛋,但女乃娘照顧不經心也是有的,再者元元失蹤了,她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告知主人,而是試圖自己悄悄找到人,以為這樣就能掩飾自己的過錯,壓下此事不提……兒媳以為,此風不可長,若是府里的下人有樣學樣,以後都跟著欺上瞞下,府里的規矩就亂了套了。」
這……說得也是。陸老太太更為難了,其實這女乃娘是自己身邊管事嬤嬤的女兒,得知女兒闖了禍,一大早便來尋她下跪求情,她本想著此事若是能圓,就這麼圓過去算了,但兒媳說得也沒錯啊,不殺雞儆猴一番,萬一其他下人有樣學樣怎麼辦?
看出陸老太太面帶猶豫,月娘暗自揣摩著婆婆的心思。「娘可是擔心兒媳罰太重了?」
陸老太太有些尷尬。「畢竟是元元的女乃娘,若是處罰重了,嚇著了元元也不好。」
「娘說得有理。」月娘一邊說話,一邊悄悄打量站在婆婆身邊服侍的人,發現有個發色已雜著幾許銀白的中年婦人面容緊繃,不時與婆婆交換眼色。
她想著自己從春喜那邊打听來的消息,婆婆身邊有一個特別信任的管事嬤嬤,夫家姓鐘,是跟著婆婆陪嫁過來的陪房,想必就是這位了。而元元的女乃娘鐘氏,正是鐘嬤嬤的親生女兒……
月娘微微一笑。「既是娘心慈,兒媳想著,就先罰元哥兒女乃娘半年的月例可好?總得給家里下人一個警示。」
半年的月例?陸老太太瞥了自己的陪房一眼,鐘嬤嬤輕輕點個頭。
陸老太太忙表示贊成。「那就這樣吧,這個處置好。」
看來婆婆與這個陪房嬤嬤的關系很好,必然是當成心月復了。老太太有私心倒是無妨,誰不會對貼身服侍自己的下人格外看重?只是「有了後娘,便有了後爹」這番言語可不是一個不滿五歲大的孩子自己能想出來的,若是與那女乃娘鐘氏有關,還是得小心謹慎。
月娘暗暗記下了這點,表面不動聲色,盈盈一笑。「也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時候了,娘可餓了,且讓兒媳服侍您用膳?」
「不用了……」陸老太太剛想婉拒,就接收到鐘嬤嬤遞過來的眼神,她一凜,連忙板起臉色,端出做婆婆的架子。「既然你有此孝心,那就留下來用膳吧。」
「是。」
月娘默默將陸老太太與鐘嬤嬤的目光交流看在眼里,卻沒說什麼,只是若無其事地笑著,乖巧地站在桌邊服侍婆婆用膳,期間,鐘嬤嬤一直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的舉動,似是想從其中抓到錯處,不曾想她從頭到尾將婆婆服侍得妥妥貼貼,不僅沒一絲錯處,禮儀動作可謂優雅,不輸那些從小精心教養的千金閨秀。
鐘嬤嬤震驚了,陸老太太也頗感意外,但這意外中是帶著欣慰的,這兒媳出身鄉野,卻一點也不粗鄙,自己沒看錯人,除了家世略差些,就憑她這樣的模樣與禮數,也算勉強配得起自己的兒子。
陸老太太越看月娘越覺得中意,也就不忍再為難她。「好了,你肚子也餓了,坐下來一起用吧。」
月娘笑著搖頭。「兒媳還不餓,而且兒媳與元元說好了,今日要帶著他一起用午膳。」
「你和元元說好了?」陸老太太驚訝。「元元竟然肯听你的話?」那孩子不是很反對他
爹爹娶後娘的嗎?
「不是元元听我的話,是兒媳與他達成了君子協議。」月娘將自己與陸元的約定如實告訴婆婆。
陸老太太听了,笑得闔不攏嘴。「你倒是拿元元有辦法,這孩子脾氣拗得很,有時候連我與他爹爹說的話,他都不願听的。」
「這不是脾氣拗,是元元聰明有靈氣,他年紀雖小,卻已有了自己的想法,未來必是可造之材。」
這話老人家愛听,頻頻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對,振雅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很有自己的主見。」
「夫君如此優秀有才,他的兒子,自是遺傳了他的秉性。」
陸老太太呵呵笑著,鐘嬤嬤目光奇異地瞥了月娘一眼,沒想到這新媳婦倒是很會哄人。
月娘分明察覺鐘嬤嬤的眼神,卻裝作不見,嫣然笑問︰「也不知元元這會兒可醒了?」
「他昨夜睡得晚,此刻許是還賴在床上呢,就別吵他了。」
陸老太太話語才落,一陣咚咚的腳步聲便在簾外響起,跟著,陸元猶如小炮彈似的沖進來。
「祖母,祖母!孫兒來向您請安了!」
陸元撲到老太太腳邊,正欲抱著祖母的腿撒嬌時,回頭一看,卻見月娘笑意粲然地望著自己,不禁愣了愣,小臉浮上一抹羞赧的紅。
月娘看著他那張粉嘟嘟的小臉,雙手癢癢的,又有了想捏他臉蛋的沖動。她彎身俯視陸元,明眸亮晶晶的,笑得像個想誘拐小孩子的怪阿姨。
「元元可還記得,你昨兒跟姨姨打勾勾,答應了什麼?」
正當月娘在壽安堂忍著笑俏皮地試圖誘拐孩童時,陸振雅坐在書房太師椅上,听著宋青的報告,卻是面色凝重。
「你說真的有雲霧山逍遙子這個人物?」
「嗯,屬下本來也以為或許是大女乃女乃隨便說說而已,但這幾日經過多方打探,確實有這位神醫的存在,只是本人很低調,听說脾氣也怪,行蹤不定,不是個能輕易接觸得到的。」
「大女乃女乃說是一個游方道士跟她說的,確有其事嗎?」
「這……屬下就不能確定了,這幾年路過他們村子的游方道士少說也有十數個,若要一一徹查來歷,怕是需要一些時日。」
陸振雅默然深思。
「大爺,若是那位逍遙子果然醫術可信,不如就請他過來試試?說不定真能治好您身上的毒。」
「你不是說他行蹤不定,脾氣也怪?」
「若是不能勸他主動前來,就算得綁了他,屬下也一定要將他帶到大爺面前。」宋青說著,眼中閃過狠厲的光芒。
「萬萬不可。」陸振雅溫聲制止。「越是醫術高明的奇才,想來越是有一份不與世人同的清高,我們既有求于他,只能以禮相待,若是無禮勉強,只怕對方就算留下了,也只是虛應故事而已。」
宋青聞言赧然。「是屬下沖動了。」
「阿青,我知你是對我忠心,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可強求,既是上天給我的磨難,我也只能學著從容以對。」陸振雅語聲淡淡的,面上不見絲毫躁郁之色。
宋青看著,越發難受,主子越是堅強面對,他越覺得老天不公,偏要折磨一個如此溫潤出塵的英才。
「你先去忙你的吧,讓王總管進來。」陸振雅低聲吩咐。
宋青一驚,連忙勸阻。「大爺,您這幾日輝精竭慮,昨兒又忙了一整天,體力想必透支了不少,正該是多加休養的時候。」
「你也曉得,我爹和幾個叔叔伯伯都不在了,除了我,誰還能過問府里的生意?」
「可是……」
「我沒事,去叫王總管吧!」
「是。」
宋青無奈,只得領命,剛剛轉身欲退下,便听見身後傳來一聲砰然沉響,他一震,急急回頭,只見陸振雅手捧著胸口,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臉色極為蒼白。
宋青大驚失色。「大爺!您怎樣了?大爺!」
听說陸振雅發病的時候,月娘正準備將陸元帶離壽安堂,履行兩人之間的約定,不料春喜倉皇來報,她接到消息,也顧不上對陸元解釋,哄著他將他交給服侍他的丫鬟後,便匆匆趕回她與陸振雅居住的正院。
陸振雅躺在床上,床頂的紗帳垂落,遮住了他的身影,月娘欲上前,只听一道沙啞的嗓音搶先揚起。
「別過來。」
「爺,是我,月娘。」
他知道是她,所以才不想她過來,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苦苦與病魔搏斗的虛弱模樣。
「我、沒事……你出去吧。」
「爺,你是發病了吧?身子很難受嗎?妾身侍奉你進湯藥可好?」月娘不願離開,一連串焦急的追問得來的只是陸振雅的沉默,以及隱約可聞的喘息聲。
紗帳後男人的身影若隱若現,蜷縮成一團,看得出來正極力壓抑著。
月娘張望著,心口倏地揪緊。
他一定很痛苦。
只是再如何痛苦,這男人只會堅毅地強忍著,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一絲軟弱,就連一點點申吟聲,他都死撐著不發出來。
怎會有如此驕傲、又如此倔強的人啊!教人又生氣,又覺得心疼。
秋意捧了剛煎好的湯藥進來。「大女乃女乃,大爺的藥熬好了。」
月娘接過藥碗。「你先下去吧。」
「是。」
秋意退下後,月娘將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小心翼翼地試探。「爺,湯藥來了,妾身服侍你喝藥。」
「不用了,我剛吃過藥丸。」
「我剛問過宋青了,這湯藥與藥丸是相輔相成的,于你病體有益,你還是多少喝些為好。」
「你、放著,我自己喝。」
「爺。」她軟軟地喚。
他驀地惱了,提高嗓音。「我讓你出去!」
月娘本來還想婉言相勸的,陸振雅一發脾氣,反倒激起了她的倔氣,索性一手撩起了紗帳,直接坐上了床榻。
陸振雅察覺到她的動靜,又驚又怒。「你做什麼!」
「妾身是爺的妻子,有責任服侍自己的夫君。」月娘冷靜應道。「爺若是堅持不肯喝藥,我便一直在這里坐著,直到你乖乖喝了藥為止。」
「你……把我當成了陸元嗎?」
「你這瞥扭脾氣,比起你兒子,也好不了多少。」
「朱月娘!」
「爺,若是你能直接喊我『月娘』,我會很高興的。」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想趕她離開,偏偏此刻體內冰凍難抑,痛得他只想全身打滾,就是抬起一只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最難堪的一面都落入了這女人眼里。
她會瞧不起他嗎?
「爺,你冷嗎?」她柔聲問。
「不冷。」他咬著牙,牙關卻不由得打顫。
「爺騙人,你全身都在發抖。」
「朱月娘,你出去。」
「我不要,我說了,我要親自喂爺喝藥。」
一陣刺骨的寒意又洶涌襲來,陸振雅連說話的氣力也沒了,只是抱著自己,在床榻上煎熬地打滾。
月娘越看越心疼,眼眶都紅了,她再也忍不住,藕臂展開,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陸振雅一震,牙關不停打顫。「你、做什麼?」
「爺,我也不曉得怎麼才能讓你不那麼冷,怎麼才能讓你少受點折磨,我只想替你暖身子,或許有人抱著你,你就不會這麼冷了。」
藕臂收攏,緊緊地將他抱在懷里,他能感覺到她柔女敕的臉蛋貼著他冷汗涔涔的背脊,能感覺到她陣陣拂在他耳畔的馨香呼息。
這女人也太膽大妄為!
可他完全拿她沒轍,名義上她是他的妻,就連要宋青進來趕人,他都沒這份底氣,何況,也舍不得。
好歹她也是他的妻,是陸家的主母,他怎能讓別人輕賤了她?
陸振雅思緒凌亂,而月娘只是緊緊地抱著他,感覺他滿身大汗淋灕,卻還是冷得直發抖,越發擔心他傷了身子。
該怎麼辦?要如何才能讓他身上少些寒意?
月娘心急如焚,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一本醫書上看過,最能替一個人取暖的,就是另一個人的體溫。
她想著,不覺紅了臉,卻仍是堅定地下了決心。「爺,請恕妾身僭越了。」
語落,她先是月兌了自己的外裳及中衣,只留下貼身的肚兜與褻褲,接著便是替床上的男人也除去了中衣。
陸振雅驚駭無語,腦海一時像被雷打到似的,昏昏沉沉。
這女人究竟意欲何為?
他正凌亂著,赤果的背脊已然貼上一具柔軟的胴體,肌膚相貼,道不盡的曖昧風流。
「朱、月娘……」他用盡力氣,從齒縫間擠出了她的芳名。
她知道,他一定是又要罵她了,她也明白,自己這麼做確實是有些不知羞恥。
但……
「爺,等你這番痛苦過去了,你要怎麼罵我都好,我只是希望能讓你溫暖一些,暖一些些就好……」她喃喃地,強忍著羞意,將半果的身子更加貼緊了他。
也不知是真被她找著了方法,還是他此番發作的寒毒本就逐漸消褪,他竟然感覺不太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竄過四肢百骸,甚至微微燙紅了他的耳根。
這女人……好生不要臉。
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前,這是最後閃過陸振雅腦海的念頭。
再醒來時,陸振雅發現自己身上已不再發冷了,而那個堅持抱著他給他溫暖的女子也已經不見人影。
他怔怔的,莫名感到有些悵然若失,但一轉念,又想這樣更好,她那般大膽可惡,他一時也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她才好。
肯定要嚴厲教訓她一頓的,但該如何教訓,得好生琢磨琢磨,再怎麼說她畢竟也是個女子,也不好太傷她顏面。
陸振雅尋思著,驀地一凜,什麼時候他在意起那個女人的感受來了?明明是她不肯听他的話,活該討罵……
陸振雅莫名有些浮躁,忽聞外間隱約傳來一陣歡喜笑語,他側耳細听,原來是他那位聰慧嬌俏的妻子正與他淘氣的兒子說話。
「你賴皮!」幼女敕的童嗓抗議著。
「賴皮的人應該是你吧?」
「才不是,就是你,賴皮鬼!」
「好吧,你倒說說,姨怎麼賴皮了?」
「你明明知道你五個子快要連成一條線了,卻不提醒元元!」
「姨還從不曉得,原來一個人下棋快要贏了,還得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啊?」
「你、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姨是在笑你這個小賴皮鬼,輸了棋還不肯認輸,羞羞臉。」
「我、我哪有?明明是你壞……你別笑了!一個大人下五子棋贏了小孩子,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所以你是承認自己是小孩子了?」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既然你是孩子,我是大人,那就表示我是元元的長輩,你的祖母與爹爹可曾教過你,
對長輩須得恭敬有禮,乖巧听話?」
「……哼。」
「哼是什麼意思啊?元元承不承認姨是你的長輩?」
「哼。」
小男孩顯然難以辯駁,只能以一個又一個嬌氣的冷聲來表示自己的不屑。
莫說與他面對面的月娘了,就是躺在里間床上默默听著的陸振雅都暗自覺得好笑。
這傻孩子,到底曉不曉得自己正被一個大人逗著呢?虧他平素那麼機靈討巧,在他祖母跟前上牆揭瓦,皮得跟只猴兒似的,現下遇到一個手段厲害的,就只能哼哼了。
陸振雅不禁莞爾,只听陸元拗不過月娘,高聲嚷嚷起來。
「反正我不服氣,這盤你贏了不算,再下一盤!」
「噓,小聲點,你爹爹在里間睡著呢,莫吵醒他了。」
「喔。」小男孩面色一赧,乖乖放低了音量。「姨,我們再下一盤。」
「好,你等會兒,姨先進里頭看看你爹爹……」
陸振雅一頓,忙閉上眼,放緩了呼吸,假裝自己仍沉睡著。
一陣輕細的跫音響起,他能感覺到她輕手輕腳地卷起了珠簾,進到里間,來到床邊,靜靜地打量著他。
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襲來,撩撥著他的鼻尖。
陸振雅不由得想起之前與她肌膚相貼時,那瑩膩軟女敕的觸感,胸口悄悄泛開了一絲異樣。
「還在睡呢。」月娘低喃著,俯來,一只溫軟的小手放上他額頭,又模了模他干燥的頸脖。「沒發汗,應該是沒事吧。」
她自言自語著,替他掖好了被子,又彷佛眷戀地瞧了他半晌,才盈盈轉身,靜悄悄地離開。
女乃聲女乃氣的童嗓揚起。「姨,我爹爹還沒醒嗎?」
「嗯,你爹爹這陣子太忙,累了。」她聲調溫柔似水。「讓他好好地睡,姨陪你再下一盤棋。」
「這次我一定會贏你的。」
「你贏了,我就再做兔子點心給你吃。」
「哼,我才不稀罕呢!」
「噓,我們小點聲,莫吵到你爹爹。」
「好……」
兩人說話聲漸低,陸振雅听不清了,胸口卻融融的,流著一股他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暖意。
曾經,他的心願只是與自己的妻兒過著如這般歲月靜好的生活,偶爾興之所至,便制一款新茶,也不求名動天下,只希望品到他制的茶的人都能品出舒心如意的味道。
與潘若蘭是自幼便定下的親事,雖然對她從不曾有過熱烈如火的情意,但既娶了她過門,他也希望能與自己的妻琴瑟和鳴、白頭到老。
可他料想不到,從頭到尾,她的賢慧都只是虛情假意,溫順羞怯也都是裝出來的。
她早就與別的男人暗渡陳倉了,嫁給他,是難違父母之命,更是為了幫助那個男人對付他。
不過是個蛇蠍毒婦!
他恨自己一葉障目,不曾早早看透那女人的虛偽,那時的他雖尚未失明,卻比眼瞎還不如。
如今他再娶續弦,卻已不再作那風花雪月的夢了,現實,總是丑陋得令人心寒——
「有些人雖然眼楮看得見,卻目中無人、不辨是非,那才是真正瞎了,其實判別世事人心,不僅僅是用肉眼來看,更重要的是一個人有沒有用上心眼。」
他想起自己娶的新婦曾對他說過的話。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呢?
他幾乎能肯定,那番富含哲理不是一個沒讀過書的鄉野丫頭說得出來的……
簾外傳來一陣騷動,拉回陸振雅迷蒙的思緒。
「秋意,有事嗎?」
他听見月娘輕柔的嗓音。
「宋青與王總管在外頭,欲求見大爺。」
「大爺還在睡呢。」
「說是有急事稟報。」
「確實很急嗎?可是……」
月娘話語未落,陸振雅已坐直上半身,朝簾外揚起嗓音。「讓他們在外頭稍候。」
「是,大爺,奴婢這就去傳話。」
秋意退下後,月娘掀簾進了里間,見陸振雅努力撐著病體欲下床,又是焦急,又是不舍,搶上前來扶他。
「爺,您身子不適,還是莫勉強了。」
「沒事,我就坐在外間,听他們說幾句話。」
「那我先送元元回壽安堂?」
「麻煩你了。」
月娘幫著陸振雅披上外裳,扶他來到外間座椅上,陸元向父親請過安,知道父親有事要處理,乖順地隨著月娘離去。
宋青與王總管這才進屋,兩人都是一臉急色,王總管迫不及待就開口。
「大爺,事情不好了!」
「怎麼了?」
「方才制茶坊的張管事來報,幾個負責炒茶的老師傅鬧起來了。」
陸振雅劍眉一捧。「他們鬧什麼?」
「他們嫌棄主家給的待遇不好,如今正鬧著要請辭呢,張管事眼看留不住人,特來請大爺拿個主意。」
嫌待遇不好,鬧著要請辭?
陸振雅面色深沉,在腦海稍稍玩味眼下形勢,已是心里有數。
十有八九,是蘇景銘那邊耍的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