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秋,百葉轉枯,院子開始飄送著桂花香味。向清越已經在蘇家度過三個多月。
大宅子里要學的事情很多,所幸葉嬤嬤人好,不但沒有取笑向清越,還給她請來個宮里的姑姑,專門教授向清越禮儀。
姑姑很嚴格,戒尺很痛,可是沒辦法,為了蘇子珪,她願意這麼做。
學了這段日子,走路總算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接下來還要學點菜、學點戲,學習辨識珠寶、衣料、古玩畫作什麼的,都得學習起來,還有最困難的,京城千絲萬縷的人際關系。
金家跟溫家的關系、溫家跟許家的關系、許家跟雲王府的關系,然後雲王府又跟金家有關系了。
京城是這樣,好像每個人都能扯上一點,這些都是學問。
蘇子珪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書院跟賀先生學習,每天只睡三個時辰,沒什麼時間陪她,但向清越不是小姑娘,她也能理解,嘴上說什麼恩恩愛愛的簡單,但一個男人願意為了她努力,這樣的感情才是踏實的。
當然,最困難的就是每天早上的盡孝,太婆婆房太君對她不太滿意,但身為她那個輩分也不太可能跟個小輩計較,而婆婆蘇大夫人對她當然不滿意,總是無視她,這讓她很氣餒,無論她怎麼示好、怎麼努力,都無法走進婆婆的院子一步。
蘇二夫人對她倒是和善許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丈夫經商,不為官,所以蘇二夫人的門第觀念沒這麼重。
當然也可以解釋成事不關己,如果蘇二夫人所生的蘇子朗、蘇子豪、蘇子堅任何一人娶個鄉下村姑,恐怕蘇二夫人也是要抓狂的。
除了這些長輩,還有個麻煩房玉蘅——太婆婆房太君的佷孫女,很受房太君的喜歡,她對蘇子珪十分鐘情,房太君也希望親事能成,兩人商議得很好,但就是沒人問蘇子珪的意思,蘇子珪根本不願。
說來,向清越也覺得自己有點傻,回蘇府的大概第十日,房玉蘅請她到自己的院子喝新茶,當時她想著,好吧,不管怎麼樣都要打好關系,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人家都請了,自己當然得去一趟才好。
房玉蘅沒她想象中的張牙舞爪,反而是個秀秀氣氣的少女,很客氣的喊著她,「表嫂。」
是進入蘇家以來,接納度最高的人。
向清越頓時就喜歡她了。
兩人聊著布料、首飾,京城有什麼好玩。
向清越什麼都不懂,房玉蘅就好聲好氣的說,末了還講,「這些也沒什麼,以後表嫂自然就明白。」
等晚上蘇子珪回到家,向清越興致勃勃的跟他分享,今日攻略了表妹呢,沒想到蘇子珪馬上問︰「是她過來的?」
「她遣丫頭過來找我,說有新茶,想跟我一起品。」
蘇子珪當下臉就垮下來,把介孜叫過來,「為什麼沒有阻止少夫人出門?」
介孜低著聲音,「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還是不願?」
「奴婢……不敢。」
蘇子珪都被氣笑了,「別以為我不懂你們幾個在想什麼,少夫人是我正妻,你們想讓她出丑,那就是不尊重我,這樣的丫頭我要來何用?」
介孜嚇得連忙跪在地上,「奴婢該死,大少爺別遣奴婢出門。」
向清越後來才知道自己惹了笑話——她是蘇大少夫人,房玉蘅一叫她就去,那是輩分錯亂,向來只有長輩叫晚輩,沒有平輩喊平輩的,她這樣一去,等于承認自己矮房玉蘅一截,不只丟自己的臉,也是丟蘇子珪的臉,看你娶的妻子,什麼都不知道。
向清越想通後,臉色也不好看,又沮喪、又覺得自己給蘇子珪添了麻煩,「別怪介孜,是我自己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卻明白,明白了倒不吭聲,真是我的好丫頭。」
介孜跪著過來求她,「少夫人饒了奴婢這回,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向清越不太想怪介孜,但介孜還是被打回廚房了,蘇子珪說,此例一開,以後丫頭就不會忠心。
向清越想,可這終究是自己的認知缺乏,自己哪怕多想一點,不去赴約,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後來因為這件事情,婆婆第一次喊她。
當然是把她罵了一頓。
「所我才說門當戶對有多重要,今天要是溫小姐還是朱小姐過門,都不會犯這樣的錯,你呢,這才不到一個月就給子珪丟了這大臉,房玉蘅那兒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房國公府的人就會知道,房國公府的姻親上官家、廖家、馮家都會听說,我們蘇府的少夫人愚蠢至此,你沒臉,我還要臉呢。」
「婆婆生氣盡管罵,不要憋著氣壞身子。」
「我當然要罵。」蘇大夫人一臉嫌惡,「腦子是個好東西,做出決定前多想一想,那房玉蘅跟房姨娘可也是姑佷關系,房姨娘本就看我跟子珪不順眼,常常給子珪他爹吹枕頭風,你這一鬧,她更有理由吹了,就是我沒教好,才讓子珪這樣膽大妄為娶了個村姑,現在鬧笑話了吧。」
向清越現在又氣自己,又氣房玉蘅,「媳婦以後會好好學習的。」
「學習,哼,學習有用嗎?事情都發生了。」蘇大夫人用力拍著扶手,氣喘不休,「見過蠢的,沒見過這樣蠢的,房玉蘅一叫就去,你是狗嗎?還是你家里的人教你當一條狗?」
向清越原本還能忍,但污辱到家人,自然不能,「婆婆還請別這樣說話,要罵罵媳婦就是,媳婦絕對不回嘴,可是別罵媳婦的家人。」
蘇大夫人也知道自己罵得過分,但是一股子氣——想到子珪娶的媳婦這麼沒用,房姨娘肯定會跟丈夫說,順便吹捧蘇子凱跟蘇子東的出色……煩。
子珪明明已經很好了,去年就中了舉子,誰知道房姨娘生的那兩賤胚子居然能上進士,簡直可惡。
想起官府報喜那天,鑼鼓喧天,炮仗連連,自己身為蘇司馬的正妻,蘇子凱跟蘇子東的嫡母,還得一身正裝在廳堂上接受恭喜……那是她人生最屈辱的時候,庶子出息有什麼恭喜的,她巴不得那兩人什麼都沒考上,最好一輩子庸庸碌碌。
原本她還期望子珪娶個名門淑女,至少多一分岳家的助力,可沒想到向清越突然冒出來了,簡直可惡。
不行,為了子珪的前程,一定要把她弄走。
她寧願房玉蘅給子珪當妻子,也不能是這個村姑。
冬至到來那日,京城飄起大雪。
漫天雪花落下,院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銀色,百花凋謝,只剩下寒梅探頭,清冷的空氣中,散著幽幽梅花香。
向清越覺得自己真毅力堅強,這樣都還過得下來——蘇大夫人已經全方位在精神虐待她了。
早上去給房太君請安後,還得跟著蘇大夫人回院子,另外接受訓練。
蘇大夫人說得好听,這是讓她快點融入蘇家,但這樣密集的課程根本就是為了理所當然的打罵她。
她的手背每天要挨好幾次戒尺,只要一點點不對,馬上就打下來。
當然,這些她都不會說。
因為蘇子珪也很慘——蘇家二房經商,所以二房的幾個孩子都不讀書了,學問夠用就好,不用鑽研。
至于大房四個兒子,蘇子凱跟蘇子東已經入仕,只剩下十八歲的蘇子珪跟十歲的蘇子振,蘇子振還小,所以賀先生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蘇子珪身上。
白天讀書,晚上讀書,就連洗澡吃飯,都有人在旁邊念書給他听,偶爾休息,則是帶著蘇子珪出入名流詩會討論天下大勢、四書五經,那些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詩書滿月復,對他這個舉子來說,刺激可想而知。
蘇子珪已經被逼到作夢都在背書,這種情形下,向清越當然不可能跟他說自己有多慘。
他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她要做的,是好好學習怎麼當個少夫人,只有兩人都一起出頭了,好日子才會來。
天氣冷,蘇大夫人也沒放過向清越,還是天天留她到下午。
今天學的是嶺南菜,京城有幾個貴婦是嶺南出身,如果宴會有請她們,就得請嶺南的廚子,賓主盡歡,這樣才是一個合格的主人。
看著蘇子珪都快為了進士考試魔怔,向清越也會趁著夫妻睡前說小話時,勸他放輕松,別這樣緊張。
蘇子珪只是抓著她的手,「我急。」
「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
「我都沒急,你也不準急。」
蘇子珪總算露出笑容,「我以前是貪著賞字畫,分了心,這才沒能考上進士,可是兩年後,我一定要給你掙個進士夫人的名分。」
「我晚點也沒關系,但你不要逼得自己這樣緊,你最近開始說夢話了,都是在背書,我擔心你的身體。」
他的夜咳還是沒好,有時候听他一邊咳嗽,一邊還在喃喃著考試的事情,內心總是不忍,身體要緊,怎好這樣逼自己。
想著想著,有時候覺得挺欣慰,自己的夫君想給她掙臉,有時候也覺得,不掙臉也沒關系,只要知道他對自己好,那就好了。
蘇子珪想起什麼似的,模了模她的肚子,「還沒消息?」
「沒有。」
「奇怪,我們都成親半年了,照說應該來孩子了啊。」
向清越有點不好意思,「這種事情哪有什麼一定的,你從來沒提過這事情,怎麼突然想起來?」
「就是覺得如果我們能早點有個孩子,母親或許會快樂些。」蘇子珪說完,連忙補充,「我不是說你不好,不過母親一直希望能給我辦場盛大的婚禮,成親先斬後奏,是我對不起她。清越,你也別往心里去,你很好,我喜歡你。」
「現在還是跟在稻豐村時一樣喜歡我嗎?」
「不。」蘇子珪微笑,「更喜歡了。」
「喜歡我哪里?」
蘇子珪抱著她,「喜歡你堅強,喜歡你爽朗,喜歡你跟我站在一起努力,祖母跟母親那樣對你,你也不退縮。」
向清越反抱,「我不會退縮的,既然嫁給你,我就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
「是啊,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向清越靠在他胸口,听著他的心跳,登時什麼辛苦都忘了。
婆婆加諸在她身上那些名為學習的虐待,好像都能值得。
她的丈夫,也在為她努力。
他在課堂上想必也遭遇許多困難,可是他選擇消化、努力,所以自己也要一樣,跟他並肩,而不是只會哭泣拖後腿。
她不做菟絲花,她要做跟他一起生長的喬木,一樣高大、一樣挺立。
在盛冬之中,過年到來。
蘇家十幾口人分成三大桌,蘇子珪是長子嫡孫,地位非比尋常,夫婦倆自然是跟著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一起坐在主桌。
三十六道大菜,鼓椒鰭片、麻辣子雞、蒜泥白肉、油悶大蝦、京醬素絲……一道一道端上。
向清越已經入京半年,也讓蘇大太太整治了四個多月,雖然苦,不是沒收獲,至少她現在知道這些菜要怎麼吃,古代大家族吃飯很麻煩,要丫頭夾到小盤子中,自己才能吃,喜歡的不能多吃,不喜歡的也得吃下去,怎麼辦呢,入境隨俗吧。
花了將近一個時辰,年夜飯這才吃完。
丫頭將席面撤下,換上水果跟清茶,蘇尚書跟房太君居中而坐,看起來心情很好,向清越想,也很難不好了,兩個眼前的兒子都出息,分家出去的兒子也沒人鬧事,京城說起蘇家,還是稱贊得多。
這是向清越第一次看到蘇家全部的人,只能說蘇尚書的基因太強大了,上上下下都有五分像,就連才八歲的蘇芷蓉都跟祖父有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鳳眼。
蘇大夫人是金聲侯府教出來的嫡女,眼力當然非比尋常,見公婆高興,于是湊趣,「公公婆婆是不是有什麼好事,有的話倒是說出來讓我們沾沾喜氣。」
蘇尚書一笑,「哦,你倒看出來了。」
「媳婦蠢頓,也不過是猜的。」
房太君笑意吟吟,「媳婦,等過了元宵,挑個好日子,把子凱記在你的名下,以後成為我們蘇家的嫡子。」
蘇大夫人不愧是蘇大夫人,這麼震撼的消息,還是笑意不減,「婆婆說話說一半,媳婦可不懂了。」
房太君笑得更高興,「宣和郡主看上子凱了,秦王府見子凱出息,意思也是同意,不過得把子凱的身分往上提一提,能尚郡主是多大的榮幸,自然不能委屈郡主嫁給一個庶子,所以這事情你看著,年後就辦一辦。」
房姨娘喜不自勝,「太君,這麼好的消息,怎麼瞞到現在?」
太好了,她的兒子不但變成嫡子,還要尚郡主,他們東瑞國的駙馬跟郡馬是可以上朝的,現在有秦王府這個岳家,子凱的前程無限,等子凱升了高官,再提拔提拔子東,這樣兄弟就都出息了。
房姨娘忍不住在內心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大夫人,您跟我斗了一輩子,先我入門,先我生下兒子,可是那又怎麼樣,我終究還是贏了,我不但是房太君的親佷女,還是宣和郡主的親婆婆,這輩子是別想給我臉色看了。
蘇大夫人恭敬行禮,「婆婆,媳婦只有一個兒子,不會再有第二個嫡子,還請婆婆見諒。宣和郡主若要嫁,媳婦自然張羅,但要嫁給嫡子,那是萬萬不能,媳婦不同意。」
房太君的嘴角立刻垂下來,「媳婦,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過既然是蘇家人,就要為了蘇家著想。」
蘇尚書也不高興了,「能尚宣和郡主,對子凱來說可是大大的有幫助,秦王府都同意了,我們蘇家也沒有說不的立場,以後要說起來,蘇家也是皇親國戚,在朝政上,秦王自然會多多提拔,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蘇大夫人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媳婦會高高興興迎接宣和郡主進入蘇家,成為一家人,至于嫡媳婦,大房已經有了,不需要再來第二個。」
向清越沒想到被婆婆承認,居然是因為這樣,一時之間復雜,該高興,但又高興不起來,這可是事關蘇子珪的將來啊。
蘇子珪現在還能勉強保住地位,正是因為他是唯一的嫡孫,可一旦蘇子凱也成了嫡子,憑著蘇子凱的優秀,蘇尚書跟蘇司馬很快便會把心思改放在蘇子凱身上。
就見蘇子凱站起來,往前對著蘇大夫人一揖,「子凱喜歡宣和郡主,不想委屈她嫁給庶子,還請嫡母成全,將我記入名下,使我配得上宣和郡主。」
親爹蘇司馬見狀,露出一些心疼,一些不高興,「夫人,子凱也是我們的兒子,喊你母親多少年,你忍心看他好好一樁親事打水漂嗎?」
「總之我不同意,蘇家雖大,但我金聲侯府也不是白白歷朝三君主的,你們要逼我,我便入宮稟明太後,自請出家,以後不問蘇家事。」
蘇大夫人堅決到此,眾人都說不出話來。
金聲侯扶持過三個皇帝,朝廷十分倚重,要是蘇大夫人真的去了尼姑廟,不要說金聲侯爺饒不了,蘇家幾個孩子也都不用嫁娶了——為了尚郡主,不惜逼迫大夫人出家的公婆,還能是什麼好東西。
半晌,沒人說話。
蘇尚書跟房太君一臉無奈,蘇司馬雖然氣憤,但也不敢說什麼,房姨娘一臉失望,蘇子凱更是怔在當場——但是,沒人敢跟蘇大夫人爭論。
蘇大夫人見自己鎮住了,微微一笑,「我元宵後便親自上秦王府,相信宣和郡主對子凱一片真心誠意,不會介意嫁給庶子的。」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不用向清越問,蘇子珪就自己說了,「我實在不孝,才讓母親不惜以出家威脅,只為了保住我嫡子嫡孫的位置。」
他神情十分沮喪。
向清越看了心里不忍,「這事情說來,是蘇子凱心思太重,攀上了宣和公主卻不表明自己身分,才會導致祖母這種想法,要怪就怪蘇子凱,不怪你。」
「也是我無用。」蘇子珪有點出神,「我從小喜歡看游記,我們東瑞國這樣大,各種游記繁多,我總是一看再看,看得廢寢忘食,母親幾次勸我,我總嫌煩,弟弟們在背誦詩經時,我把游記夾在書里偷看,每十幾天就出門,書鋪的小廝都知道蘇家大少爺特別喜歡游記,只要出了就會幫我留下來,各種游記我至少看了上千本,有的還一看再看,弟弟們在發憤苦讀,我讀的卻是不會考的書,現在想來,真是後悔。」
「你也才十八歲,年輕得很,現在發憤不晚的,賀先生不是夸了你,最近寫論文的速度快上許多。」
「我浪費了好多時間在游記上,之前進士失利,我沒想著要發憤,反而想著去走走,我看了這麼多游記,天下這樣大,總該去印證一下……」
向清越想逗他開心,「所以遇到我了啊。」
蘇子珪總算笑了,「也是。」
「所以你想想,不全都是壞處嘛。」
「清越……」
「人生這麼長呢,十八歲真的還不晚,你醒悟得很早了,而且婆婆那邊的娘家也給力,所以就算房太君跟房姨娘有其他想法,婆婆也扛得住。」
「我就是覺得自己沒一點用處,今天晚飯後只能看著母親那樣為我爭論——可是那種情形,我若開口,反而容易引火過來,到時候祖父母萬一換逼迫我,讓我去求母親,我求也不是,不求也不是。」
兩夫婦說到很晚,直到葉嬤嬤提醒隔天大年初一,會有親戚上門,這才安睡。
可是向清越睡不好。
除了蘇子珪的咳嗽,她還想起原來姻親對一個人的幫助可以這樣大。
自己嫁給蘇子珪,是不是讓他少了一條路?
心里知道這樣想不對,但就是忍不住,迷迷糊糊的總想著,若是蘇子珪今天娶了溫大人的嫡女,是不是情況就會不一樣,甚至,去尚個郡主,官路肯定不用愁。
模著手中的蔭樹子手串,她第一次想,外婆,我是不是做錯了,我喜歡蘇子珪,但是卻害了他?
立春過,雨水過。
轉眼驚蟄到來,天氣回暖,百花探頭。
園子里桃花開得好極了,紅的、粉的,滿是枝頭,春風一吹,花瓣落下,儼然就是一首詩。
荷花池面的冰雪也融了,楊柳開始出現綠芽,院子一派生氣勃勃。
蘇大夫人還真的去了秦王府一趟,帶回一個好消息,秦王跟秦王妃疼愛宣和郡主,只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庶出嫡出什麼的,不是那樣在意。
蘇尚書跟房太君就算有意見,這下也只能閉嘴了,秦王府都說沒關系,自己要是真把媳婦逼著出家,蘇家都不用做人。
谷雨時,宣和郡主上門做客。
向清越終于知道蘇大夫人那天說「宣和郡主不會介意嫁給一個庶子」時,蘇尚書跟房太君為什麼不反駁。
宣和郡主的臉上有一塊大胎記,半張臉,怎麼樣都遮不掉。
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古代又沒有讓人日久生情的條件,蘇子凱為了仕途,娶了一個沒人會娶的郡主。
當然,他的前途也就無量了。
宣和郡主是秦王妃的親生女兒,出身不凡,以後有這樣的岳家幫助,蘇子凱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那天是非常賓主盡歡的一日,宣和郡主就算臉有胎記,那也是皇家閨女,大家都裝作不知道,房太君不斷的說,三個孫子都已經十九了,希望宣和郡主快點過門,好替蘇家傳宗接代,宣和郡主紅了臉,看得出來真心喜歡蘇子凱。
兩邊都有迫切結婚的理由,對蘇家來說,蘇子凱年紀真的不小了,該成親生子,這才是孝道。
對于秦王府來說,宣和郡主好不容易挑上一個喜歡的,人家也願意娶,當然得趕快把人嫁出去。
因為這樣,婚事談得很順利,五月時,蘇大夫人這個嫡母帶著大隊人馬前往秦家,請來的是京城最老資格的官媒,說好了聘金六十六抬,嫁妝也是六十六抬,郡主雖然不另外建立郡主府,但蘇家也不能虧待人家了,現在開始修院子,會修一個三進二十房的大院,前有花園,後有小湖,總之,不會虧待郡主。
秦王府很滿意——他們當然知道自己的女兒容貌有損,但只要蘇子凱熱衷官路,就不會對郡主太差。
那日,蘇子珪跟向清越身為長兄、長嫂,當然也去了。
向清越安安靜靜的,假裝自己不存在,可沒想到即便是這樣,秦王妃還是招呼上來了,「這茶可是供品,蘇少夫人嘗嘗。」
向清越根本分不出茶品好壞,又不能裝懂,萬一秦王妃繼續深問,出包了是自己難看,正在猶豫,蘇子珪出聲解圍,「這茶沒喝錯,乃是雲山所產,三沸所沖,用的是玉泉水,是嗎?」
秦王妃笑了出來,「蘇大少爺好生厲害,一分不差。」
秦王世子跟著笑,「蘇尚書的嫡孫,哪會差。」
宣和郡主不樂意了,「哥哥有所不知,蘇大少爺雖然前年中了舉子,不過蘇二哥哥中的卻是進士,現在都已經是算學博士了呢。」
秦王世子看著妹妹,一臉寵愛,「是是是,你挑的夫君最好。」
向清越想,媽的,這白痴郡主,捧自己未婚夫為什麼要拖人下水,這樣當面給蘇子珪難看,有很厲害嗎?
蘇子珪卻是神色如常,「子凱出色,從小便不一般,就連賀先生也是夸過的,現在又入朝為官,前途無可限量,等郡主過門,一定能舉案齊眉。」
秦王模著胡子大樂,「本王十幾個兒子,就這一個郡主,已經被王妃寵壞,若是過門有所不周到,還請蘇家多多包容。」
「王爺客氣了。」蘇大夫人笑意吟吟,「妾身喜歡郡主的爽朗性子,這樣的女子不矯柔造作,最合妾身的喜好,將來婆媳一定親親密密。」
秦王妃笑著說︰「司馬夫人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宣和,過了門,得好好侍奉長輩,不能因為自己是郡主,就對長輩不恭敬,你尊敬長輩,就是尊敬子凱,知道嗎?子凱現在雖然只是個從九品下,但那也是自己掙來的,很不容易,你要知道這一點。」
宣和郡主撒嬌,「蘇二哥哥說過,不用女兒特意討好,女兒相信他。」
「你蘇二哥哥憐惜你,你更當尊敬他,這樣夫妻才能圓滿。」
向清越覺得,蘇子珪現在一定很難受。
如果是跟一般官戶成親,蘇子珪根本不用來,可是偏偏是秦王府,為了表示慎重,他這個嫡兄得出現,听得秦王府上上下下怎麼夸蘇子凱——他才是長子嫡孫,但醒悟得太晚,醒悟的時候,蘇子凱已經比他有出息得多,他已經努力在追了,可是距離太大,短時間內又怎麼追得上。
她想安慰他,可是大廳之上,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拉他的手。
看到蘇子珪一臉平靜的微笑,像一個長兄一樣的微笑,她越是覺得難過,突然想起蘇大夫人這樣不喜歡自己,原來,身分不同,真的會有很大的差別。
蘇大夫人一定很想自己幫兒子講親,一定很想跟親家吹捧自己的兒子,可是一切都不能,因為有蘇子凱跟蘇子東那樣優秀的弟弟,就注定蘇子珪的無法發光,蘇大夫人這幾個月勞心勞力,都是為了庶子,而且這庶子不是普通的庶子,是她最討厭的房姨娘的兒子。
身在秦王府的大廳,向清越的心第一次這樣貼近蘇大夫人。
如果易地而處,自己恐怕也是無法接受。
回程馬車上,蘇子珪不發一語。
向清越靠著他,「沒事,才十九呢,年輕得很。」
「明年就考試了,我這幾日,老是夢見沒考上……」
蘇子珪難得的示弱,讓向清越很是心疼,「沒考上也不要緊——」
他打斷她,大聲起來,「我一定會考上的。」
「子珪,沒事的,放輕松。」
蘇子珪才有點回過神,「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不要緊。」向清越揉著他的手,「考得上是好事,考不上我也可以等,只是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這樣我怕你撐不到考試就先病了。」
「不會的,我一定要努力。」聲音很輕,不知道是說給自己听,還是說給旁人听,「我一定要努力。」
蘇子珪夫妻去秦王府是給蘇子凱長臉,但沒想到秦王府的人一直踩蘇子珪,捧蘇子凱出色,進士、算學博士,哥哥還是個舉子而已呢,蘇家第三代最出色的孩子,蘇尚書跟蘇司馬在朝堂上,最常說起的就是這對雙胞胎,有這麼聰明的子孫,大家都羨慕得很……
回到家後,向清越明顯感覺得到蘇子珪受到的刺激,他基本上已經吃住都在書院了,現在更是延長到十天才回一次躍鯉院——再過九個月就要舉行三年一次進士考試,如果這次沒上,就要再等三年。
她很想叫他放輕松點,不要緊,但「不要緊」這三個字好像他的逆麟一樣,一講就炸,還會覺得是她看不起他,所以她也不敢說了,只能鼓勵著,說些︰賀先生都說沒問題了,這次一定沒問題,賀先生說你現在的狀態比起蘇子凱跟蘇子東當年要好,所以相信賀先生吧,他教過那麼多學生,不會看錯的。
蘇子珪就會重復她的話,「沒錯,賀先生教過那麼多學生,眼力十足,他也沒有跟我說謊的必要。」
「是吧,所以不要老想壞的,想點好的,等你考上,我們就可以出去玩個幾天,那不是挺好的。」
「我準備得很充足,現在都只是在復習,一定會考上的。」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年底,天氣開始轉寒,花園也變得蕭瑟。
宣和郡主在漫天大雪中,嫁入了蘇家。
同一時間,聖旨也到了,蘇子凱自從九品下的算學博士,成了正八品下的內府局令,直接跳過從九品上、正九品下、正九品上、從八品下、從八品上這五個階位,升官可謂十分迅速。
宣和郡主過門沒幾日,遣人來請向清越過去品果。
用蘇家的規矩來說,宣和郡主是她弟妹,她為嫡長媳,宣和是庶次媳,但人家是郡主啊,堂堂郡主,跟房玉蘅不能比,所以雖然內心不太願意,向清越還是去了。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給郡主修的院子,寬敞奢華自是不用說,居然比蘇尚書跟房太君的住處還要豪華上幾倍。
宣和郡主很客氣,向清越經過婆婆一年半的嚴厲洗禮,總算也能應付這些,雖然還是品不出茶是幾沸,用什麼泉水沖的,但至少也能分辨出處,不至于太丟臉。
宣和郡主只是無聊想找人陪,兩人相處也勉強過得去。
等時間差不多了,向清越就告辭。
就在她覺得自己做得不錯的時候,蘇大夫人又把她叫去了,劈頭就罵,「到底要跟你說多少次,不要人家喊了就去,你是子珪的媳婦,你丟臉就是子珪丟臉,我已經教了你一年半,你怎麼就是學不乖。」
向清越內心冤枉,「婆婆,宣和郡主可是從一品的品級,朝堂相見,哪怕是太公公這樣正二品的位置都得給郡主行禮,我不過仗著早她進門就不理睬,萬一郡主怪罪下來,那可擔當不起。」
「我會不知道她是從一品,那是未婚的時候。我們東瑞國,嫁了丈夫,自然是以夫家為主,在我們蘇家,子珪是嫡長,蘇子凱是次庶,那就沒有她喊你的道理,她遣人來,你就該反請她到躍鯉院看花、喂魚,而不是乖乖就去了,這傳出去還能听嘛。」
向清越是真不知道後宅學問這樣大,見蘇大夫人氣得頭頂生煙,也不敢頂嘴,只能認錯,「媳婦知道,下次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