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珪憋了數日,終于忍不住,一日趁著田婆子去錢婆子家閑聊,問向清越,「牛大都跟我說了。」
向清越在攪雞食,也不是很在意,「牛大說了啥?」
「他說,是他給我換的衣服。」
「是啊。」
蘇子珪氣憤,「那我當日問,妳說是自己。」
向清越噗嗤一笑,「你還真信是我換的啊?」
其實她是穿越人,讓她看個小美男的身體,她不是很在意,也覺得沒關系,再者她力氣大,也難不倒,問題是她現在有外婆啊,田婆子無論如何不可能讓孫女給陌生男人換衣服,傳出去還能听嘛。
叫牛大來,一方面是方便,住得近;二方面牛大嘴巴最大了,什麼都藏不住,現在肯定整個稻豐村都知道田家這個落水男的衣服是牛大換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向清越的清白問題。
穿越到古代要說什麼不適應,就是清白問題了,未婚男女話都不能多說,要不然將來都不好交代。
向清越就算自己不在意,也不能害得外婆不好做人。
「屋子里又沒別人,妳又承認,我當然信了。」
向清越想,那時我不知道你這麼古板,「你也別生氣,我就開開玩笑,沒想到你生起氣來真好看,我一時看呆就忘了解釋,你別介意啊。」
蘇子珪听她這樣不正經,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生氣嘛,顯得自己沒度量,不生氣嘛,又好像有點過不去,畢竟他一直想著這件事情—— 鄉下女子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但自己是讀書人,可不能知道裝作不知道。
想著,要怎麼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當然就是帶她回京給個名分,畢竟身體都看過了,不收了人家也說不過去。
可是向清越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這樣的女子帶回蘇家,別說討得祖母跟母親歡心,好像要不犯錯都很難,妾室犯錯,那自己也沒面子,光想就覺得很麻煩,但事實已經造成,還是得盡量彌補,最多以後自己多教教她……
蘇子珪想著這些事情,突然間知道自己的衣服是牛大換的,簡直白煩惱,一下子高興,一下子又失落,這下可沒正當理由了—— 向清越雖然是鄉下姑娘,但利落大方,跟他在京城所認識的名門淑女都不一樣。
她不溫柔,也不撒嬌,琴棋書畫想必也都不通,但每次看到她臉上爽朗的笑意,他就覺得很舒服。
說不上來,但……不一樣,以前沒有過這種感覺。
所以雖然告訴自己說帶她回京是負責,但內心卻沒有不高興……
「想什麼呢?」
蘇子珪回過神,驚覺自己已經計劃得太多,突然間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別過臉,「沒有。」
向清越拿起攪好的食盆,「沒事跟我一起去喂雞。」
蘇子珪睜大眼楮,「喂雞?」
他可是堂堂大行台尚書令的孫子,他的祖父是二品官,祖母是房國公府的嫡女,他的父親是國子司馬,從四品的位置,母親是金聲侯府的嫡長女,自己將來也是要走仕途,他在京城十指不沾人間煙火,向清越居然要他去喂雞?
一方面覺得不敢相信,一方面還是站了起來,心想算了,就當報恩。
雞寮拆了田大郎當年的新房,寬敞很多,向清越買了百來只小雞,小雞見人紛紛上來,咕咕聲此起彼落。
向清越拿了一個大鐵碗給他,自己則拿了一個破了一半的瓷碗,示範著,「這樣灑出去。」
蘇子珪右手拿著那個大鐵碗,心里想著,如果有人告訴一個月前的自己說「你一個月後會在江南喂雞」,他一定覺得哪有這種事情,可是現下就是他拿著鐵碗,舀起飼料,灑了出去。
小雞大雞們追逐著飼料,蘇子珪一方面覺得有點臭,但也覺得有點新鮮,原來這就是農家生活。
天氣冷,怕雞受寒,雞寮掩得嚴嚴實實。
蘇子珪做不太習慣,向清越也不笑話他,反而鼓勵著,「挺厲害的啊,第一次喂雞就有模有樣。」
蘇子珪被一夸,突然有點高興,「那是。」
「你一定學什麼都很快。」
「還好。」
向清越忍笑,蘇子珪得意的尾巴都要翹起來了,還「還好」呢。
不過也難為他了,堂堂一個大少爺要跟她喂雞—— 斷路要春天才會開修,他們還得一起生活幾個月,總得把他訓練起來,他如果不能像鄉下人一樣勞作,永遠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到時候難過的是他。
喂了雞,向清越舀了清水洗手,也順便讓蘇子珪把手洗干淨。
「越丫頭、越丫頭。」
「牛大嫂?我在雞寮,等等出來。」
出得雞寮,牛大嫂笑說︰「跟妳商量個事情。」
牛家跟田家住得近,幾十年的鄰居都是有商有量的,向清越見狀,客氣說︰「牛大嫂請說。」
「我婆婆說過年想殺一只雞,但一整只太浪費了,想著要不我們兩家合殺一只,一戶一半,妳覺得怎麼樣?」
「這好,我也這樣想呢。」
「是吧。」牛大嫂笑逐顏開,「哪能吃一整只雞,過年嘗嘗滋味也就好了,除夕中午我拿過來,妳就給我一麻袋棉花。」
向清越想都不想就點頭,「好。」
「那我去忙了。」
「牛大嫂慢走。」
牛大嫂走了,向清越連忙招呼蘇子珪,「好了,我們去屋里吧。」
兩人回到屋中,向清越讓他等一下,不一會從房內出來,手中拿著針線盒,「肩膀破了,我給你補補。」
蘇子珪這才看到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個小破洞。
向清越穿了線,讓蘇子珪坐在凳子上,這便開始補了起來—— 他被撿回來後,穿的是田老頭以前留下的衣服,不是太合身,但村里沒有賣衣服的地方,只能勉強穿著,都是老衣服,破了也正常。
對向清越來說,破了就補,沒什麼,蘇子珪卻是第一次讓人這樣補衣服。
兩人靠得很近,向清越身上還傳來皂莢的味道,淡淡的植物香味……
蘇子珪突然想起來,自己在河邊醒過一次,很短暫,那時只看見她的臉,來不及說話就昏了過去。
然後又是她的臉,輕輕拍著咳嗽時的他,問他「醒啦」。
蘇子珪搞不清楚自己怎麼了,四肢百骸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現在的這一刻,只覺得好寧靜,彷佛他們認識很久……
他有四個貼身大丫頭,全是打小服侍的,很貼心,也算懂他,琴棋書畫也都略懂,他明白這些丫頭都是母親特別準備的,要說是主僕,也不單純是主僕,因為人人都知道等他成親後,這些丫頭皆有機會生下他的庶子,大行台尚書令的曾孫、國子司馬的孫子,哪怕是庶出也是不得了,母憑子貴是理所當然。
因為是這樣的關系,所以丫頭們撒撒嬌、爭爭寵都不奇怪,他也覺得很正常,畢竟祖父那邊幾個老姨娘是那樣,父親那邊幾個姨娘也是那樣,自己將來的姨娘,也不會不一樣的,畢竟女人不撒嬌爭寵,那還叫女人嗎?
可即便是那樣彼此心知肚明,他也沒有過現在的感受。
向清越身上的味道不是玫瑰花粉、不是鈴蘭花粉,而是一種很樸素的香氣,有點像青草,又有點像樹木。
補著他的肩膀,很自然,不會小心翼翼,但也不粗魯,眼神專注在針在線。
蘇子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就是覺得腦子有點亂—— 慢著,這到底是什麼?
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月兌口而出,「妳、妳訂親了嗎?」
問出口的時候,內心緊張,又有點忐忑,想著萬一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人家已經有準夫婿了,那自己豈不好笑?
向清越拉著針線,「還沒呢。」
蘇子珪內心愉悅起來,但害怕泄漏心思,又強裝鎮定,「田婆婆這麼疼妳,怎麼十五歲了還沒給妳訂親?」
「我外婆是疼我,也想給我說,不過我自己覺得太早了,京城的姑娘可能十五六就成親了,不過我們鄉下二十歲才成親的大有人在,像是全三嫂子、白六嫂子、廖大嫂子,都是二十歲才過門的。」
二十歲,太晚了吧,「這樣豈不耽誤了嗎?」
「鄉下要干活呢,像全三嫂子是家中的長女,好不容易養到可以干活卻要嫁人,家里怎麼肯,自然是留她幾年,好歹幫家里幾年忙。不過你可別誤會,這些嫂子們也知道家里辛苦、弟妹還小,對家里是沒有埋怨的,夫家也會覺得娶到一個知道感恩圖報的好姑娘,反而會看重一點。」
「居然還有這樣多的學問,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每個地方的生活不同罷了,也不算什麼孤陋寡聞。」向清越絞了線,拍拍他的肩膀,「好啦。」
蘇子珪轉頭一看,針腳細密,內心控制不住又覺得甜起來,只覺得沒看過這樣好的縫線,這樣好看的針腳。
向清越笑問︰「你呢,在京城可成親了?」
蘇子珪連忙道︰「還沒。」
「訂親呢?」
「也沒有。」
向清越奇怪了,「你既然高門大戶,怎麼會這年紀了還沒娶妻,照說,家里應該想抱孫子才對。」
「我也不想,祖父疼我,便由著我了。」
他覺得成親的責任太大,他還沒對哪個姑娘有好感到願意跟她一起承擔責任,京城的都是嬌嬌女,繡花、彈琴、寫詩,以前他覺得這就是生活,現在他開始種菜養雞後,突然覺得飼料味道跟泥土味道,這才是生活。
京城的姑娘都是一個模子,但向清越卻是活生生的,跟她們完全不一樣。
新年到來。
家中雖然已經有五兩銀的存銀,但田婆子跟向清越節儉慣了,沒有特別做新衣服,唯一不同的就是把舊襖子的棉絮抽出來,填上新棉花,這樣就算是新衣了。
年夜飯是半只白水煮雞、紅燒豆腐、臘肉花生、炒白菜、腌蘿卜,象征年年有余的炸草魚、一盤象征平安的隻果,以及田婆子親手蒸的八寶糕。
若是往常,蘇子珪自然不把這樣的東西放在眼中,但現在他已經跟這對祖孫生活了一個多月,親眼看到她們吃得簡單、穿得簡單,知道這一頓飯,田婆子跟向清越肯定已經用心張羅了。
說也奇怪,他也沒委屈的感覺,反而覺得這樣挺好的,幾個人一起吃,想吃什麼自己夾,想到什麼聊什麼,自在得很。
田婆子舉筷,「趁熱,都吃干淨,放到明天都不能吃了。」
向清越一下就夾起雞腿,放進外婆碗中,「外婆快點吃。」
田婆子又夾起,想給孫女,向清越卻搗著自己的碗口不讓她把雞腿讓回來,「我要吃什麼自己夾,外婆快些,這肉冷了不好吃。」
蘇子珪微笑,「田婆婆您就吃吧,這是向姑娘一片孝心。」
向清越道︰「我見外婆吃,比自己吃還高興。」
田婆子拿她沒辦法,只好放入自己的碗里了,「你們倆也都快點,蘇少爺也多吃點,歐陽大夫說了,能吃對恢復有幫助的。」
「我已經很好了,現在能跑能跳,還要多虧向姑娘跟田婆婆好心。」
「那是我們有緣,菩薩讓我們這樣做的。」
蘇子珪知道田婆子虔誠,于是跟著說︰「我祖母多年向佛,想必是因為這樣的關系,我才得以死里逃生。」
田婆子連連點頭,「一定是,菩薩最靈驗了。」
向清越笑咪咪的——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已經知道了蘇子珪是什麼樣的人,畢竟她是服務業出身,看人還是準的。
現在說菩薩、菩薩,只怕是為了討外婆歡心。
但想想也好啊,總比跟外婆對杠好。
于是伸手夾了雞翅給蘇子珪,「快吃。」
蘇子珪心里有點高興,那雞翅什麼滋味也不記得,就只記得挺高興的。
三人有說有笑吃到一半,門板突然傳來敲門聲,三人覺得奇怪,大過年的,誰不在家吃年夜飯,跑到別人家來。
田婆子放下筷子就想起來,向清越連忙說︰「我來開門。」這不開還好,一開,整個驚呆——門外的是田大郎跟他媳婦倪氏。
田大郎雖跟倪氏回岳家住,但都住在稻豐村,就算再不想見,也會不小心看到幾次,不至于不認得,但向清越奇怪的是,都十幾年沒聯絡了,來干麼?
想到自家舅舅因為怕妻子就丟棄外婆不顧,向清越就把門關了起來。
田大郎一呆,還是倪氏反應快,連忙把門推開,笑著說︰「越丫頭可越長越俊啦……」向清越不讓她說完,把她往外推。
倪氏連忙道︰「大郎,做什麼,快點進來啊。」
向清越雖然力氣大,但也比不過兩個人,還是讓那兩人進來了。
田婆子看到兒子媳婦,神色淡定。
田大郎十分尷尬——當時他喜歡倪氏,倪家卻要十兩聘金,母親湊出來給他,沒想到倪氏卻嫌田家落魄,不願住雞寮隔出來的房間,才成親不到幾日就把東西收收回娘家了,他舍不得新婚的妻子,只好跟著回去,外人說他不孝,他也只能模模鼻子認了。
原本,他還每個月拿兩百文回來給母親做生活費,後來生老大的時候,倪氏發現了,又哭又鬧,他怕倪氏生氣,只好連這兩百文都不給,母親怎麼生活也不去管了。
就這樣過了十幾年,前些日子突然听說田家翻新,他還奇怪,稻豐村的田家就只有他們一戶,母親跟越丫頭哪有能力翻修屋子,一時之間以為是誤傳,沒想到前幾日倪氏回家跟他說是真的,她偷偷跑去看過,還問了牛大,牛大說用的是最好的材料,現在兩個屋子里有炕床,暖得很呢,後面還有三個房間,田婆子要是願意,可以租給人。
倪氏一听就氣得打他,懷疑是他拿錢回家,田大郎那個冤啊,他哪來的錢,成親十幾年,他連一文錢都沒存下來,倪氏卻是不信,又去打听了,這才知道向清越救了一個小少爺,那小少爺為了報恩,拿錢出來修的。
牛大說,花了三十兩。
倪氏一听,眼楮都亮了,三十兩的屋子啊。
娘家雖然比雞寮好,但大嫂跟二嫂時不時諷刺也不是很舒服,現在如果回田家就能住上
好房子了,把越丫頭嫁了,再等田婆子老死,那自己就當家啦。
田大郎就這樣被倪氏逼著回了田家,原本夫妻想得很簡單,他們有三個兒子,剛好住那三個房間,現成的好屋子,自己當主人,多爽快。
卻沒想到田婆子對他們很冷漠,倪氏臉皮厚,但田大郎總算還有點羞恥心,見到母親不歡迎,只喊了一聲「娘」,就不敢多說。
田婆子拿起筷子吃飯,「沒事就走,我屋子旁邊就是雞寮,怕雞屎燻著倪家高貴的大小姐。」
倪氏一怔,連忙堆笑,「娘,怎麼這樣說呢,我是您的媳婦,可不是什麼倪家大小姐。」
一邊又給自己丈夫使眼色。
田大郎只能硬著頭皮,「是啊,娘,我們知道錯了,這次是想趁著過年,回來跟您認錯的。」
「你們沒錯,是我錯了,我不該把所有的私房給兒子娶妻,導致自己三餐只能吃稀飯,你們沒錯,我錯。」
倪氏不氣餒,「娘,我知道錯了,您就原諒我吧,我這幾日想想,越丫頭總歸要嫁人,您一個人住著,我們也不放心,不如我們回來陪您吧。」
田大郎附和,「是啊,娘,反正您後面還有三間屋子,兒子給您生了三個孫子,住起來剛剛好,說來,娘還沒見過幾次吧,沒關系,以後一個屋檐下,很快就會熟絡起來。」田婆子卻是不為所動的揮揮手,「別了,我跟越丫頭住得好好的,你們住你們的,我住我的,不用往來。」
蘇子珪不傻,一下看出田婆子跟向清越的抗拒,于是站了起來,「兩位還是回去吧。」
倪氏知道這就是那個有錢的小少爺,雖然穿著破衣服,但有股氣勢啊,一下就拿出三十兩呢,那可是財神爺,自己搬回來後一定要好好供著,于是陪笑,「唉喑,這位小爺說什麼話呢,我們是一家人,就該親親熱熱,是吧,大郎,你倒是說說話啊。」
田大郎唯唯諾諾,「娘,我跟媳婦是真心想孝順您的……」
「別了。」田婆子舉起手阻止,「這麼多年來不聞不問,現在我房子翻新了就來說孝順,當我傻的?」
田大郎跟倪氏沒想到田婆子會直接戳破,饒是倪氏這麼厚的臉皮也有點不好意思,吶吶的開口,「娘,您怎麼這樣說呢。」
蘇子珪走到門邊,「根據我東瑞律法,這房舍所有者為田婆婆,你兩人既然已經不再居七年以上,視同出族,再不走,我就告你們侵門入戶,在我東瑞國,這是拘役一個月的罪——要關一個月,還有,不顧老母視為不孝,三年以上重罪,我話說得明白,要繼續撒潑還是要走,你們選一個。」
田大郎跟倪氏都是鄉下人,听到律法什麼的就怕了,什麼入戶的他們不懂,但「不孝」卻听得明白,鄰里間的確有人不孝被抓的,當下心中忐忑,倪氏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一籃隻果,「娘,我們過幾天再來看您。」
兩人你推我擠,匆匆走了。
向清越呸了一聲,把那籃隻果全往外扔,又把手中的水全潑向外,「晦氣。」
只能說田大郎跟倪氏為了這新房子真紅了眼,元宵的時候又來了第二趟,當然馬上被趕走了。
倪氏總要回來幫忙打掃、幫忙摘菜,那些隨她,反正只要田婆子一日不點頭,他們就不可能搬回來,稻豐村雖然小,但還是有律法的地方,人人都知道田大郎要新娘不要老娘,現在老娘沒點頭就硬回去也只會引得全村唾棄。
小地方,讓全村唾棄那真生不如死,饒是臉皮厚如倪氏,她也不敢。
時序入春,小籬笆里幾棵不知道什麼花都開了。
天氣變暖,出太陽的日子越來越多。
蘇子珪也慢慢習慣這里的生活,幫忙摘菜、喂雞、除草,手開始變得粗糙,可是他也不討厭,泥土跟蔬菜的味道原來這樣清香。
這里沒有煩人的京城事,他睡得很好,只剩下一些咳嗽。歐陽大夫說了,這是被河水凍著,得好好養,不然老了麻煩。
這里的時間過得很緩慢,很舒服。
他想念京城,但也喜歡這里的生活——以後得了空,或許還能回來小住上一兩個月,養養性子。
他脾氣不是太好,但在這里,幾乎沒發過脾氣……
「想什麼呢。」向清越的聲音響起,「拿著籃子,跟我上山。」
蘇子珪眼楮一亮,「打獵嗎?」
「春天的獵物不肥,要等到秋天再打,那樣吃起來才有肉。現在入春,山上有野生的枇杷。」
鄉下的農村生活是這樣,自己種、自己吃,也會上山摘采野生的東西,他已經在這里住了三個多月,知道即使野生水果,對他們來說都是不無小補的。
于是將籃子背在背上,兩人就出發了。
入春,山上一片綠意盎然,大樹蔥蔥郁郁,陽光照射下來,身體暖暖的,跟寒冷的冬天比起來,完全兩個世界。
兩人走著,遇到一對下山的夫婦,兩人背上滿滿的野菇,神情喜悅,顯然是大豐收。向清越主動打招呼,「崔四哥、崔四嫂。」
崔四嫂笑說︰「越丫頭,蘇小哥。」
蘇子珪已經習慣稻豐村的人打招呼的方式,于是笑著點頭—心里也覺得神奇,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這樣融入了稻豐村的生活。
村民看到他,很習慣的喊蘇小哥,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尊敬。
田婆婆跟向清越在家也或多或少會使喚他,幫忙提水、幫忙顧火種,他反而因為這樣覺得自己更像這個家的一分子。
「崔四嫂你這野菇可真大。」
崔四嫂笑咪咪的,「是吧,你崔四哥說要趕著清晨上山,我原本還覺得睡不夠呢,結果找到一片野菇林,這些賣出去至少也得三五百文。」
四人寒暄一番,這才話別。
向清越和蘇子珪兩人上山,終于看到好幾棵野生的枇杷樹。
蘇子珪伸手就想摘,向清越連忙說︰「記得連枝頭的葉子一起摘,葉子我有用處。」
野生枇杷長得十分結實,碩大的黃色果子結在樹頭,一個枝頭結著好幾顆,黃澄澄的,槻著綠色的長葉子,又漂亮又討喜。
兩人動作很快,籃子都滿了,枇杷還沒摘完,但向清越已經很滿意,「這些夠了。」
下山快上許多,向清越深吸一口氣,「這要是永遠都是春天就好了,不冷不熱,還什麼都長,光是野生的東西都吃不完。」
「人間還是要有四季,又不是冬天寒冷,哪會覺得春天難得。」
「是,小學究。」
蘇子珪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向清越這樣的小頂嘴,又俏皮又活潑,她說話時,四周都亮了起來,她的眼楮永遠炯炯有神,好像有光在里面一樣。
生火、摘菜、掃地、喂雞,她的周遭是一片人間煙火,那樣理所當然的生活著,強韌、恣意,姿態極美……
向清越邊走邊說︰「對了,我听說斷路的地方開始維修了,大概要半個月時間,等修好我就帶你去官府報案,家里人肯定急壞了,早點把消息傳回京城去,免得你家人擔心。」
蘇子珪一怔,是啊,春天來了,這樣他就要回去,他舍不得這里,但也不可能永遠不回去,京城,才是他的家。
想著想著,鼓起勇氣道︰「向姑娘,如果等家人來接我,你……」
「我什麼?」
「你,可……願意跟我回京?」
蘇子珪這輩子沒這樣跟人商量過,在京城,也只有大家閨秀追捧他的分,講這幾句話,只覺得整個人都熱了起來,期待、忐忑,少年人的心里,怦怦跳著。
向清越低低的說︰「不願意。」
蘇子珪恍如一盆冷水澆下來,便不再多說了。
又氣自己,覺得自己傻,干麼捧著心意讓人家糟蹋,人家沒那意思呢,這幾個月對他這樣好都不是那意思,是自己多想了,傻瓜。
說不定她對每個人都這樣妙語如珠,自己對她來說並不特別……
好,等他回去就馬上娶妻,然後寫信告訴向清越,好歹我在人生上還贏了你一次。
「哎,你別走那樣快啊,等等我。」向清越在後面喊著。蘇子珪把腳步慢下來,一股子氣又不知道往哪發。
「你生氣啦?」
「沒有。」
向清越無奈,明明在生氣,于是解釋,「我不能離開我外婆。」
七歲時穿越過來就父母雙亡,自己還生重病,向家的大伯父要把她送人當童養媳,童養媳是什麼,就是個小童工,沒听過哪戶人家疼童養媳的,都是死勁折騰,等大了就給自家兒子傳宗接代,生完孩子下田、種菜,然後老去。
要不是外婆伸出手,她這輩子就等著悲慘命運。
蘇子珪是個好人——她又不是木頭人,怎會沒感覺。
這段日子,她讓他去挑水,他就去挑水;讓他去摘菜,他就去摘菜。明明是大少爺,卻不會違拗自己半分,若不是也對他有意思,把他供起來就好了,根本不用費心讓他融入這個地方的生活。
他長得那樣好,自己說什麼他又都听,她不是沒想過,如果他一輩子留在這里,那自己會好好的對待他,兩人一直這樣生活一定很愉快,可是不可能啊,他的家在京城,但她的家卻在稻豐村。
雖然沒對人說過,但看到他,她內心會怦怦跳的。
說穿了,這還是跟前生的原生家庭有關,因為成長過程沒有被愛,所以一旦有人對自己和顏悅色就會被感動,就會忍不住。
蘇子珪人很好,可是她不能丟下外婆。
田大郎跟倪氏對這房子虎視眈眈,她若跟了蘇子珪回京,就等于放任外婆讓那對不孝子媳欺負。
蘇子珪道︰「原因便就是你外婆嗎?」
「外婆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我。」
蘇子珪長吁一口氣,「那簡單,我們把外婆一起帶上京。」
向清越心想,居然連稱謂都改了,不叫田婆婆,而是直接叫外婆,可是內心就覺得舒服,這聲「外婆」真順耳。
「到時候我在蘇府附近買間宅子,我們若……府中會有對牌讓你進出,你可以常常去看外婆,我家人口眾多,對進出不是很在意,只要有對牌,自然可以自由進出,不會有人多問。」
向清越又想起一事,「我習慣跟人平起平坐,不當妾室。」
「誰說要你當妾了,我既然喜歡你,當然是大紅花轎、開正門,讓你堂堂正正的當蘇少夫人,可以跟我並肩而行,而不用落後半步。」說了這些話,蘇子珪已經不好意思,但還是想著要讓她知道自己的誠意,「妾室不過就是下人,不能安睡,不能上桌吃飯,生的孩子也只是庶出,我是誠心娶你,怎會委屈你。」
向清越一喜,忍不住笑了,「你之前說會賞我個妾室名分。」
「我哪有……」蘇子珪突然想起來,當時自己以為是向清越給他換的衣服,所以說會給她個名分,居然記到現在。
但忍不住又有點喜悅,原來自己說過的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清越,我喜歡你,你是不是也對我……」
向清越听到他喊自己名字,有點高興,兩世為人,第一次戀愛,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于是笑著說︰「走啦,回家了。」
「我都說了,你也該回答我啊。」向清越只是笑笑,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