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合十,對佛祖深深一揖,匍伏趴地,久久不起。
小廟佔地頗大,卻只有十幾間屋舍,除一間屋子供奉佛祖,再扣掉四空大師和幾個小沙彌的住處外,其他屋子全是藏書閣。
是藏書閣不是藏經閣,小廟的藏書多到令人驚訝,只是沒人知道,這里的書有一大半是晴蘭搜集來的。
小沙彌等過一會兒才見晴蘭起身,他連忙上前,道︰「夏姑娘,要不要去房里歇歇,師父馬上回來。」
「嗯,我讓白芯帶了好些吃的,小春過去瞧瞧吧。」
听見好吃的,小沙彌眼楮亮起來。
正是長個子嘴饞的年紀,天天青菜豆腐的,孩子們多悶啊,因此就算不過來,晴蘭也三不五時讓白芯給他們送好吃的過來,因此沙彌們都愛死了夏姑娘,天天盼著她呢。
離開佛殿,她緩步在梅林里散步,這里處處種滿梅樹。
听說,姑姑生前最喜歡梅花。
她的姑姑是祖父唯一的女兒,夏家兒子多,女兒少,夏家兒郎各個爭氣,夏家女兒天生幸運、備受寵愛。
所有人都這樣認定,包括她自己,直到死去,直到听見父母兄長對話,她才明白當夏家女兒有多可憐。
她的魂魄曾經飄到姑姑屋里,看見牆上姑姑的親筆畫作。
梅花樹下,風流俊朗的好兒郎,搖著扇子作詩賦……
她認得他,那是禮部侍郎家的兒子鄭煒,鄭氏一族是清貴名流,不但有許多子孫在朝為官,還開設全國最大書院,每年為朝廷作育英才。
鄭煒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十七歲便考上探花郎,京城多少名媛想與他為親。
若不是皇帝微服出巡,偶遇小泵姑,若不是皇帝有心、祖父有意,姑姑不會斬斷情根進入後宮,更不會在雙十芳齡香消玉殯。
泵姑入宮、鄭偉辭官,一代風流名仕從此消失人前。
沒人知道鄭煒為什麼自斷前程,直到她重生後偶然來到小廟,遇見化名四空大師的鄭煒,看到滿園梅花以及滿滿的一屋子畫稿……全出自姑姑之手。
她終于明白,愛情不是姑姑一個人的事。
晴蘭與鄭煒成為忘年之交,他愛書、愛酒,她到處搜羅奇珍異本送到小廟,她為他釀造狀元紅。
鄭煒說︰「你有一雙漂亮的眼楮。」
她其實明白他想說的是︰你有一雙夏雨茹的眼楮。
她因為這雙眼楮,方入他的眼。
相識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曉得晴蘭與承恩侯府的關系,他的表情很怪,像是……
她不確定,但他對她更好、更有求必應了。
「為什麼反悔?」
四空大師聲音傳來,她轉頭,笑眉對上他的眼。
她很愛笑,而他很喜歡她的笑,曾經有個愛笑的女人常這樣看他,她一笑他便心情飛揚。
他說︰你的笑牽絆我的心。
她說︰那我要天天笑,牽得你的心沒有我不行。
她成功了,他沒有她不行了,可是她卻不負責任地離開他、離開有他的世間。
「情況有變。」
這些年,她將前世為周勤尋來的人才一一找回,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上,因為再凶猛的龍若沒有一雙堅強羽翼,無法一飛沖天。
她給賀巽送人,必要的時候還送錢、送糧、送消息,今生他雖尚未表明態度要支持哪個皇子,但她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她再不要當他的對手。
知道自己即將成為賀巽的妻子時,晴蘭神采飛揚、快樂無比,她寫給四空大師的信里說道︰我打算讓他知道,是誰助他一帆風順。
落筆時,她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她盼著自己的婚姻有個好的開始,她想讓賀巽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更想告訴他,夫妻齊心、其利斷金,她會是他最好的助力。
情況有變?四空大師覷她一眼。
丙然,在萬客樓那天他就感覺情況不對,怎麼將要成親的兩個人,面對面會對出滿腔怒濤?
成親隔天,晴蘭讓白芯送信,取消與賀巽見面。
「我和賀巽都被騙了。」她緩緩說著偷龍轉鳳的故事,「他得不到想要的,只能接手侯府塞的次貨,正滿月復怨慰呢。我花大把力氣才勉強讓他相信,自己沒有參與謀劃,倘若這時候讓他知道我做過那麼多事……他必會認定,我是覬覦大肥雞的黃鼠狼,一步一步把他誘進圈套。」到時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晴蘭的顧慮沒錯,賀巽本就多疑多思,一層事都能教他想出三層底,假使知道她背後做過這麼多,說不準他還要認定,婚事是她一手籌謀而來。
「偷龍轉鳳確實是承恩侯府會做的事。」四空大師冷笑道。
那年他們把雨茹送進宮中,卻從旁支接來一個姑娘,企圖與鄭府議親。
聯姻本是結兩姓之好,在長輩眼里媳婦只要乖順听話就行,更重要的是背後娘家能使什麼力。
因此父親同意了,但他打死不肯,祖父想壓著他點頭,于是他逃走了,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他的雨茹。
他能夠理解賀巽。
「別妄自菲薄,你半點不輸夏媛希。」
雨茹疼愛夏媛希,可他不懂,小時候伶俐可愛的姑娘,怎會長歪了模樣,變得驕縱任性、天怨人憎?
「男人想要的,是心儀的、歡喜的,不是能干賢慧的。」
她接手府里掌中饋,順理成章當上賀府少女乃女乃,秦管事將產業全數交到她手上,但鋪子掌櫃看不起一個未及笄的姑娘,總給她使絆子穿小鞋,逼得她手段用罄、時刻周旋,累得一日睡不足一個時辰。
賀巽為官後,心思全放在朝堂上,沒時間管理各項營生,鋪子缺了主心骨,沒人時刻盯住,賀家鋪子收益不到過去的三成,雖然鋪子多、利潤加一加也是筆漂亮數字,但光靠這些數字想扶持某人上位,遠遠不足。
前生,這種事她做多了,心底自有一本明白帳。
「你打算知難而退?」四空大師問。
「我是這種人?」她笑眉相對。
「你不是。」
「大師懂我。」
他確實懂她,她有股常人沒有的頑強,哪兒難便往哪兒鑽,她與「困難」是天敵、是世仇,非要克了它去。他曾想,倘若雨茹有她這分堅強,會不會改寫結局?
「所以?」
「照舊。」
照舊嗎?很好!
「邊關不安定,周勤極力主張鎮壓,有意親自率兵打仗。」
晴蘭柳眉微蹙,這事她記得。前世周敷與月國勾結,贈銀三十萬,讓他們假作出兵伐周,周勤請命出征,短短兩個月打退月國,百官稱頌、皇帝大悅,封周勤為勤王。
他是眾皇子當中,第一個封王的。
「賀巽有意請命,你贊成嗎?」四空大師問。
「贊成。」一個真打、一個演戲,趁其不意,說不定賀巽能把月國拿下,到時潑天功勞,賀家該封侯賜爵了。
「你不怕賀巽遠離朝堂,讓周懸有機可乘?」
「我賭,眼下周勤還不敢謀朝篡位。」周憩性格還算謹慎小心,前世若非皇帝病重、命他監國,他不敢輕易動手。
「這麼了解周勤?」四空大師似笑非笑地瞅她。
了解嗎?曾經她以為自己了解周勤的性情,了解他的心機,卻殊不知這樣的「了解」害自己丟掉性命。
「我不了解他,但我深知朝局,現在皇帝身強體健,而周勤的勢力尚不足與賀巽抗衡,重點是,除他之外,尚無其他的皇子浮上台面,周勤不需要急于出線。」
飽打月國,不過是想張顯自己的能力與實力,好讓更多人願意攀附,這樣的攀附隨著時間推進,讓他得到更多勢力。
「你的說法和賀巽一樣。」
他也這樣想?果然,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或許最懂周勤的恰恰是賀巽。
「大師,再給大哥哥送個禮物吧。」晴蘭沖著他甜甜一笑,她很高興自己早已做好準備。
「這禮你找別人送,我不踫。」四空大師搖手,一口拒絕。
他不想背負過重的崇拜,賀巽的感激讓別人去承擔。
賀巽失望,還以為能見著那個人。
他很清楚,一直有只手默默地在背後幫著自己。
總是想睡就有人送上枕頭,渴了就有人遞水喝,他懷疑過,自己是對方的棋子,但哪家的棋子只有獲得從不付出?
就算真有過懷疑,那麼多年下來也足以讓他明白對方的善意,本以為很快就能得見,沒想師父竟說︰「緣法不足。」
他為自己做那麼多的事,怎還會緣法不足,不過是不想相見罷了。
「主子,有人送來這個。」秦管事捧著包袱上前。
賀巽掀開,雙目倏地圓瞠。
那是能連發十箭的弓弩,射程極遠,且不需要太多臂力……問題是,它怎麼會在這里?它應該沒那麼快現世的。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控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氣,壓下滿腔興奮,「誰送來的?」
「他自稱青闌先生,這東西太扎眼,屬下不敢收下,但又怕主子用得上。」
青闌先生?賀巽沒听聞過此人,問︰「他人呢?」
「在外頭。」
「快請進來。」
那是個身形偏瘦弱的中年文士,年約四十,留著兩撇胡子,氣質翩翩、溫潤如玉,身穿天馬皮袍,頭上一頂貉鼠皮帽,服飾雖然貴重卻不張揚。
他向賀巽拱手為禮後,方才坐下。
青闌一坐下便感受到一股無形壓力襲來,該死!這東西應該是那老家伙送的……
他硬著脖子抗衡,將準備說的話,在心底琢磨個三五遍。
「先生手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賀巽坐到他對面。
「前些日子機緣巧合,結識一名鐵匠,在他鋪子里面看見這東西,覺得有趣便試了試,听說朝廷打算與月國打仗,便想賀大人或許能用上這個。」
賀巽眉心緊擰,目光犀利,他看得青闌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說錯話了嗎?還是他看不上眼?不可能,那丫頭試過很多遍,有此弓弩相助,戰役必如虎添翼,賀巽沒道埋看不出當中好處。
青闌假裝沒發現對方的審視,拿起弓弩解釋用途。
賀巽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地听著,卻暗暗把青闌先生從頭到腳打量數遍。
他懷疑,攻打月國的消息是從哪里傳出去的?
截至目前為止,周勤仍在私底下運作,尚未擺上台面,若非周勤身邊有自己的人,他不會知道這個消息,連皇帝都還不知曉的事,青闌先生從何得知?
他是誰的人?他接近自己圖什麼?是否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更大的陰謀正等著自己?
青闌被賀巽看得渾身不自在,放下弓弩問︰「賀大人不喜嗎?倘若不喜,我把東西帶走便是。」
不喜?開玩笑,他可不是好事進門,還矯情推卻的人。
望住青闌,賀巽心底有了計較,「沒有不喜,只是在想這弓弩造價肯定不便宜。」
原來是為這個?青闌放下心,道︰「用料是上好的、手工又繁復,一個鐵匠得花兩天功夫才能打出一把,造價當然不便宜,不過在下願以本錢價供給。」
「商人重利,先生此舉不合人性。」
「大人說得極是,此舉確會實讓在下少賺了利潤,但賀大人可知商人最怕啥?商人最怕打仗,最怕時局不安定,倘若國泰民安、百姓富足,我們才能賺到大把銀子,對不?」
賀巽笑著,但笑意沒有達到眼底。
他笑得青闌心頭一陣恐慌,卻仍故作鎮定,「倘若賀大人有需要,咱們便好好談談,這筆生意我沒打算賺錢,就當求一個局勢安定,成本九十兩,目前我手邊有五百把……」
這是條暗道,從賀府通往三皇子府邸的暗道,沒人知曉。
它是從賀巽的書房往下挖的,暗道里有許多機關,倘若不夠熟悉,就怕進得來出不去。
地道里有間房,房里除了兩顆把暗室照得如白日般光亮的夜明珠外,還有一張桌子、幾條凳子,幾本書和文房四寶,然後就是一個大櫃子了。
芭子里有許多不為外人知的機密文件,按照時序,分門別類收納妥當。
「喀喀。」機關被人觸動,不久石門旋轉,賀巽的臉出現在門後。
三皇子見狀,連忙起身相迎。
皇子府里有太多不能拔除的眼線,因而不能隨心所欲,連話都必須說得小心翼翼,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感到安心。
周鑫今年十五歲,在後宮長大的他很清楚,身為皇子注定無法簡單,過去他示弱,企圖明哲保身一但即便活得再低調,這個身分就是會讓許多人無法放心。
這幾年在賀巽的教導下,周鑫逐漸成長,眉清目秀的少年,眼底多了一抹堅毅。
「巽哥找我?」當年落難,賀巽救自己一命,從此無旁人時,他們便以兄弟相稱。
「再過幾天,月國發兵的消息就要傳到京城。」
「二皇兄那里……」
「他會請旨帶兵出征,屆時我會以想要掙軍功,欲得回‘忠勤伯’爵位為藉口,也向皇上請求帶兵。」
「父皇不會讓你去的。」旁人不知,但經常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周鑫很清楚,父皇有多倚重賀巽。
「是不會,但我會與二皇子爭翻天,爭得不相上下時,你再站出來請命。」
皇帝最擅平衡之術,他不能去,便也不會讓與自己相爭的周勤去,屆時挺身而出的周鑫就是最好的人選。
「好,我去。」他不畏懼,揚起濃眉,挺直背脊。
賀巽滿意地看著眼前少年,長大了啊……他發誓,此生再不教他重蹈前世覆轍,他會護他一世平安,助他登上大寶。
「我們來談談這仗要怎麼打。」
「好,上回巽哥同我提起這件事後,我研究了月國……」
低頭,兩人沙盤推演,一個說、一個听,一個問、一個認真回應,兩人都專注而細心,因為他們很清楚,此次戰役過後將會開創新局。
他們足足談了近三個時辰,再抬眉,周鑫眼底有著掩不住的興奮,「巽哥,為什麼你認為月國這場戰事是假的?」
「月國朝廷紛爭不止,帝君一心堅持攘外必先安內,就算他們有擴展疆域的野心,也不會選在這個時機點。」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與二皇兄合作?」十五萬大軍幾乎是傾全國之力了,難道不怕夕頭打得熱烈,自家後院卻失火。
「兩相得利。」
「不懂。」
「二皇子可以藉機揚名,奠定在朝堂的地位,而月國皇帝可以趁機收攏兵權,再加上二皇子贈的三十萬兩,既得權又得錢,何樂不為?」
「巽哥,月國想演戲,我偏要把戲給演到足,趁這回啃掉他一大塊肉,教他得不償失。」周鑫信心十足。
「只啃下一塊肉?你的野心太小。」賀巽淡淡一哂。
意思是……他小心翼義地問︰「巽哥,你認為我可以……」
「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把帶來的包袱打開,當弓弩出現在周鑫眼前,擅武的他雙眼發光,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好東西呀。
五萬兩?爺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秦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主子,一邊同白叔方、黑敘擠眉弄眼,希望他們能幫襯幾句。
自從爺不沾生意上頭的事之後,府里的鋪子生意越發慘淡,每年有一、兩萬收益就很不錯了,可爺花錢大手大腳,家里能有多少存糧?
「爺,這事……為難。」
「鋪子的事全交給少女乃女乃了?」他問。
秦管事一凜,不會吧,要跟少女乃女乃伸手?太不厚道了,別說少女乃女乃只是個婦道人家,接手家里中饋也不過短短月余,再能耐也榨不出這麼多錢啊,太過分。
「爺,奴才斗膽在您跟前說幾句大實話,行不?」
橫眼望去,秦管事還真的是「斗膽」了,平時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現在竟想說「幾句大實話」,實話嗎?好啊,說來听听。
「講。」
「爺,打從鋪子交到少女乃女乃手上,那些掌櫃的天天上門……」話沒說完,他就被大少爺射過來的眼光給震住。
怎地,難不成要他攔著那些掌櫃不給上門?他硬著頭皮,把話接下去,「上門哭可憐。」
「以前不可憐,現在卻可憐起來?少女乃女乃是怎麼管理鋪子的?」
筆事才起頭,他就給下了定論?不厚道、太太太不厚道,秦管事簡直為少女乃女乃一掏同情淚。
「這怨不得少女乃女乃,她訂下規範,要大家遵守,規範奴才看過了,覺得沒啥問題,還特地找機會問問東偃先生,他看過也是連連點頭贊好,奴才這才交代下去,讓大家照做。」
東偃先生是爺倚重的幕僚,見多識廣,提出的意見爺多數采納,他不敢獨攬責任,這才拖東偃先生下水。
因為他心知肚明,新規定施行下去,定會礙到許多人的利益,引起的反彈肯定不小。
「是嗎,先生怎麼說?」賀巽揚眉。
東偃先生總不耐煩踫營商瑣事,要不這些年鋪子至于經營這副模樣?
賀巽不是三頭六臂,而朝堂經營需要心力,手下可用的人不夠,因此明知其中有弊,卻也沒時間應付。
「先生大笑數聲,說少女乃女乃是要捅破天了,然後又說︰‘該做!就該這麼做’再然後……奴才就照做啦。」秦管事一臉委屈,是替少女乃女乃難受的。
「拿幾條捅破天的來說說。」不知不覺間,賀巽起了興致。
「老大,這個我知道。晴晴把每家鋪子的人事分成四到六層,分層管理,倘若上層犯事,可以越級報到她跟前,查證屬實就將犯事的人換掉,再從下層提人上來用。
「她定下考核,每年不定時讓人到各鋪子里考察眾人的做事態度,分甲乙丙丁……等十級,到年終時,作為升遷或降職的依據。為杜絕有人行貪賄之舉,每年考核的人都會是生面孔……」
白叔方越說越興奮,眼楮射出兩道光芒,就說這丫頭不同一般吶,她聰明能干得很,而且這事做得實在太讓人想鼓掌叫好。
此事若真能落實,優點是能鼓吹伙計們的野心,讓他們積極求取表現,努力往上爬,這一來不怕鋪子無法賺錢,但缺點呢?
「你對夏晴蘭的事倒是清楚?」橫眉豎起,賀巽瞥向白叔方,心口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以前喊晴晴,當了一家人卻喚夏晴蘭,那丫頭真把老大給惹炸毛?真是無辜可憐,那又不是她能作主的。基于同情,白叔方的膽子陡然肥大三成。
「當然,要不是承恩侯府弄出這等陰私事,我還打算等明年晴晴及笄立馬上門求娶呢。有晴晴這種媳婦,還擔心不能摟金抱銀,天天睡在錢堆上?」光想,他就覺得幸福洋溢,可惜現在都甭提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黑敘卻听得心髒緊縮,忙扯他一把,「這話能隨便說嗎?」
白叔方撓撓頭發,干巴巴笑著,他這是暗示加明示呢,示意老大別好處佔盡,還裝小媳婦,真當晴晴欠他全天下啊?
「你這是在教訓我?」高大的身子立在白叔方身前,沒什麼指責的話,光是比鐵板還硬的表情,就讓他膨脹三成的膽子瞬間消風。
他退後兩步,說話結巴起來,「哪、哪是教訓,只是小小的提醒。」
「你想提醒什麼?」
「提醒老大……你被侯府欺騙是受害者,晴晴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如果讓她選擇,或許她更想找個能和她齊心、能護著她,不讓她那麼可憐委屈的丈夫。」
幾句話,軟了賀巽臉上的鐵板。是嗎?她寧可找個齊心、能護著她的丈夫?是吧……是女人就會這麼盼著,他對她確實不公平。
見賀巽不言,黑敘忙補上兩句,「前兩天我看見白芯到外頭請大夫,晴晴會不會忙病了?」
銳利目光掃過兩人,他道︰「誰準你們喊晴晴的?」強壓下心中厭煩,他大步走出書房。
白子與黑子面面相覷,白叔方不解,「不喊晴晴喊什麼?過去不都這麼叫的?」
黑敘一拍腦袋,「喊嫂子啊,老大這是甘心認下晴晴啦!」
是嗎?兩人相視一笑,這樣就太好啦,他們都挺喜歡晴丫頭的啊。
「……想我老林替大人賣命多年,竟換得這樣一個下場?少女乃女乃就不怕人心渙散,再沒人願替賀家做事?」
「林掌櫃在威脅我嗎?」晴蘭似笑非笑,一雙大眼楮看得對方心慌。
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怎麼有這等氣勢?林掌櫃被看得心抖抖、膽顫顫,但狹路相逢勇者勝,倘若他在這時候氣虛退讓,之後的……哪還有之後?
硬起脖子,他得堅持。
「水至清則無魚,少女乃女乃這般作法,老奴不服,其他的掌櫃也不會服氣,倘若少女乃女乃一意孤行,就別怨我們不顧主僕情誼。」
「哦,是嗎?怎麼個不顧法,我很好奇呢。」晴蘭嚴肅起眉目,見識過刁奴,卻沒見過如此氣盛的。
「京中四十七名掌櫃已經約定好,倘若少女乃女乃繼續剛愎自用,便集體遞辭呈。」
晴蘭冷笑,果然暗地里聯手了,可惜她不是吃素的,「行,盡快遞上吧,賣主惡奴不舍棄,留來留去早晚留成仇,今兒個你們不過貪個數千數萬兩,明兒個若弄出人命官司,必對爺的官聲有礙,倘若政敵以此為藉……防不甚防吶。
「不過你口中的四十七名掌櫃當中,有三十二個是賣身奴才,所以十五張辭呈……我等著,至于剩下的,勞林掌櫃回去轉達,最慢十日,待我將帳目查清楚,該追的必追,追不回的只好送官府,丹雲!」
丹雲接聲道︰「奴婢查過律法,貪墨主家錢財者,最重可判處流放之刑。」
「林掌櫃可听清楚?煩你回去轉告,不怕被流放的,盡避放手大膽去做。」
她她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居然不怕他們全撂擔子?
白芯見狀,指著林掌櫃劈頭就是一陣破口大罵,「別想倚老賣老,以為可以拿翹,更別看咱們家少女乃女乃年紀輕便能為所欲為,沒那個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既然打算懲治惡奴,少女乃女乃怎能不做足準備?
「實話告訴你吧,少女乃女乃手底下有好幾組人馬,丟掉一個掌櫃,就會有一組人進駐鋪子,制定新規矩、培養新掌櫃,生意垮不了的。如果我是林掌櫃,就乖乖回去把帳目重新弄清楚,盡快把虧空補上,免得日後對簿公堂,弄得半生淒涼。」
晴蘭臉上雖雲淡風輕,但氣勢極強,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林掌櫃,眼底充滿自信。
未出嫁之前,她已做好翻天覆地的準備,她不怕惡奴,不怕刁難,她只怕……只怕他恨她,怕他厭惡自己。
「少女乃女乃不擔心落得一個刻薄惡名?」
重活一世,她還真的不在乎,前世名聲夠賢良了,但下場如何?何況她哪會坐等著他們去傳?她行事首重效率,老早買通人,到處傳揚賀家大小事了。
再過幾天吧,外頭就會傳出賀巽一門心思撲在朝政上,為國事憚精竭慮,卻無力經營家業,導致惡奴心大,私吞公款。
那將會彰顯賀巽為國為民的形象,他日傳到皇帝耳里……不知道皇帝會賞他什麼?
見晴蘭不接口,林掌櫃再撂狠話,「少女乃女乃就等著精明干練、雷霆手段名聲傳遍京城上下吧。」
這可不是贊美之詞,士農賀巽商以商為末,官員營商還怕被指責與民爭利呢。
晴蘭輕笑,林掌櫃沒說錯,這確實是京城名媛的軟肋,但不是她夏晴蘭的,他錯估她了。
一個娘早死、爹不管的女娃兒,八歲擺攤,六年內鋪子開上幾十家,連小倌館、妓院、賭坊……所有能攬錢的鋪子都敢踫的夏晴蘭,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
區區名聲小事?怕啥。
包何況賀巽與旁人不同,尚未考上狀元前便已拿出大把銀子替朝廷排憂解難,行商之事早在皇帝跟前掛號,就算出仕,也斷無將原本營生收了的道理。
就算賀家新婦弄出個「雷霆手段」、「精明干練」……不正符合之前「賀巽因公廢私」的傳言?
見晴蘭牙硬,林掌櫃索性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甩袖走人。
人走了,晴蘭頓時累趴在桌面上,清冷的冰山美人形象收光,她像個孩子似的,有氣無力說︰「白芯,我好餓哦,給我做飯。」
白芯听了,應了一聲,連忙離開忙去。
「少女乃女乃不能吃了,今天已經吃四頓了。」才剛過午時呢,丹雲憂心忡忡,這吃法早晚要弄壞腸胃。
那些惡奴膽子一個比一個肥,都當少女乃女乃年幼可欺,無半分尊敬,少女乃女乃面上篤定,心里難免打鼓,這壓力一大不就……吃了吐、吃了拉,吐完拉完,辦完事,繼續吃。
「不吃哪來力氣?你快幫我喊白芯,我餓慘啦。」她撒嬌地往丹雲懷里鑽。
眉緊眼澀,才十四歲的小泵娘呢,怎能承擔這麼多?丹雲心疼。
「來了來了,奴婢來了。」白芯捧著大碗,喳喳呼呼進屋。
看見黑糊糊的藥汁,晴蘭連聲抗議,「我要飯、不要藥!」
「少女乃女乃乖,不吃藥,飯吞了還不得吐?先吃藥,飯馬上到。」白芯好聲好氣的哄,哄著哄著心頭跟著泛酸。
她家小姐性子剛強,遇事只會勇往直前,什麼事沒見過,哪里就會撒嬌了?肯定是心頭難受得緊卻不能發作,只能同她們撒撒嬌、泄泄委屈。
看著藥,晴蘭滿臉痛苦。
心苦、身也苦,就不能來一點點甜、一點點幸福?她底齡了誰呀。
她想橙哥哥、想四哥哥,想……以前的大哥哥了……
賀巽全看見了,看見晴晴和林掌櫃的對峙,看見她對下人撒嬌,看見那一大碗嚇人的湯藥。
擰緊眉目,他大步走進屋里。
「少女乃女乃……」白芯戳戳正在喝藥的晴蘭。
抬眉,晴蘭發現賀巽,笑容瞬間躍出,漂亮的小臉浮上一層光暈。
他來了?成親月余,他終于願意見她,那是不是代表……他沒那麼生氣了?代表面對她時他可以平常心了?這算得上守得雲開見月明嗎?
把最後一口湯汁吞下肚,但她喝得太急嗆著了,忙拍起胸口咳個不停。
丹雲經驗老道,快手把痰盂捧到主子跟前,果然咳不了三、五聲,剛吞下去的湯藥原路退回。
苦啊,晴蘭齜牙咧嘴,白芯熟門熟路地給她端茶漱口,再往主子嘴里擺顆蜜餞,只是,生氣吶,白熬一個時辰的湯藥……她的臉和主子一樣苦。
賀巽看著眼下青黑、臉色慘澹、唇白無血,衣服掛在身上空落落的小丫頭,她活生生把自己熬成紙片,誰允許她搞得這麼慘?越看,他越生氣,她就不能消停一點?
「裝可憐嗎?」他出口,卻是刻薄無比。
但晴蘭沒被刻薄到,她精力充沛跳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臂,鼓起腮幫子笑得亂七八糟。
「我會裝傻裝萌,就是不裝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可恨,只想可愛,大哥哥,我還可愛嗎?」
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女人!賀巽瞪她。
瞪她?很好、太好了,總好過不听不見不甩不理,她喜歡被他瞪,如果他肯巴她兩下就更好,晴蘭笑得越發燦爛。
她信誓旦旦道︰「大哥哥別擔心,那些掌櫃不是我的對手,他們還沒出招,我就把路給堵了,他們早晚要把錢吞出來的,而且是加倍吐出來。」
「適可而止。」他不想她為了錢,把小命都給交代了,他另有摟錢的法子。
「才不要適可而止呢,我要大破大立,掃蕩蠹蟲,相信我,我能做到的。」雖然這條路比前世更艱辛,但有經驗的她肯定能夠做好。
「銀子真有這麼好?」他輕哼兩聲。
「銀子肯定沒有大哥哥好,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得有銀子當後援,我們像以前那樣吧,你負責大事,金銀爾等小事,我來搞定。」
她笑得越甜就越發礙他的眼。說到底,她這麼拚為的全是他?
他惱怒了!他值得嗎?他對她不好、非常不好,她應該做的是保持距離,不是盡心盡力。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心軟了,笑彎眉毛,把玩起他腰間玉佩,她笑問︰「大哥哥知不知道花心是什麼意思?」
話題怎會扯到這里?她在……指責他風流?
「我不風流。」賀巽鄭重回答,他只是必須守住約定,必須為媛希留住自己的心。
「花心不是風流,而是……」晴蘭走到桌邊,從瓶子里抽出一枝鮮花遞到他面前,「花心是把心花在你身上。」
他被撩了、臉紅了,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臉紅的模樣可愛得讓她的心抨枰亂跳,嘴上的笑容更大了。
白芯、丹雲眼楮不知道往哪兒擺才好,兩人只能悄悄地退啊退,退出房間。
就算賀巽有再大的氣,也被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給撥散了,何況……是啊,她也是受害者。
接過花,他順手掐上她的臉,恐嚇道︰「再敢瘦下去,鋪子里的事你就別踫。」
這是心疼嗎?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喜歡,「點好,听說仙女都很瘦的。」
還想當仙女?他沒好氣地問︰「知道你和仙女哪里不同?」
「知道啊,仙女在天上飛,我在你心里飛,飛、飛、飛……」她把頭靠上他胸口,攬住他的腰,在他的懷里笑得亂七八糟。
他的嚴肅被她的亂七八糟弄得破功,失笑道︰「不對,仙女變金如糞土,你把糞土當黃金。」
她就知道,他對她買糞的行為不苟同。
她為了兩年後的糧荒作準備,弄來一堆人,侍弄上萬軟田,糞土能讓貧田改頭換面變成沃土,誰說糞土不能變黃金?
「大哥哥,你不生氣了對不對?」輕輕地,她問。
面對這樣子的她,他還能生氣?嘆息,模模她的頭,他說︰「辛苦你了。」
他說她辛苦?心一酸,眼淚差點繃不住。
前嫌盡釋了嗎?那是不是代表他們可以往下個階段走?
對于感情,她再也不敢過度樂觀,但她有耐心有毅力,她的性情堅定無比,早晚他們的關系會和想像中一樣好,對不對?
「不辛苦,很興奮。」她朝他擠鼻子。
「興奮?」他不解她腦袋里裝什麼。
「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披荊斬棘無所畏懼,我看到我們富裕光榮的美好未來。」她夸張地伸展雙臂迎向天空。
說什麼鬼話?賀巽道︰「我撥十個人給你,以後出入把人給帶上。」
擔心她的安危嗎?晴蘭笑彎眉眼,就知道他不會不管她,就知道他們的情誼不會一筆抹去。「嗯。」
「這幾天我讓黑子、白子過來幫你,誰給你使絆子,該抓就抓、該關就關,別跟他們廢話。」
他看見她的危難?晴蘭連嘴角都勾了起來,「嗯。」
「別擔心錢的事,我心里有主意。」
他不願意她操勞?她泡進蜜桶里去了,「嗯。」
她不是仙女,但她覺得自己在飛,在天上飛、在他心里飛,飛翔的滋味讓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的笑讓賀巽心情飛揚,籠罩多日陰霾消除,沉重松開,大石移走,他突然覺得自己傻到不行,這些日子到底在硬撐什麼?她不好過他又何嘗好受?
晴蘭勾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帶,「快來,我給你個東西。」
賀巽隨她進屋,這里是喜房,他只來過一次的地方,如今大紅囍字被撕掉,富麗亮晃的擺設全撤下,干淨簡單得像平頭百姓的屋子。
她爬跪到床上,從床邊的木櫃里找出木匣子,捧著它走到他跟前,討好地、小心地說︰「里面有七萬三千五百兩,大哥哥先拿去用。」
他正缺錢買弓弩,這場仗他必須得勝,必須取代周勤得到官員們的攀附。
目光微凜,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缺錢?」
天,她疏忽了……賀巽謹慎敏銳,一點小差錯都能揪得出,若不是這樣的性格,在前世無人無錢,各方條件都差的時候,他憑什麼與周勤對抗整整十年?
下一刻,晴蘭刻意笑得眉彎嘴翹,笑得他心頭滲入糖漿。
「大哥哥缺錢嗎?我不知道啊。只是王嬤嬤常教我,人是鐵,錢是鋼,有錢傍身才有膽量。更何況大哥哥在朝堂行走,不能沒底氣,不管需不需要,銀子都得把荷包給塞滿才行。」
這話……說得沒破綻吧?晴蘭在心底自問。
「你倒是賢慧。」賀巽輕嗤一聲。
晴蘭柔美的五官被午後的陽光包圍,像鍍了層金似的,教人蠢蠢欲動,她又圈上他的腰,靠上他的肩。
「何止賢慧啊?你知不知道哪個字可以用來代替聰明、可愛、美麗、睿智?」有這種字?他低頭看著撒嬌的她。
她抓起他的大手,壓下四指留下食指,指向自己,道︰「想不出來嗎?就是‘我’啊!」
他被她的痞給弄得失笑,他總是拿她沒有辦法。
「那哪個字可以代表卓爾不凡、足智多謀、清逸俊朗?」
「還不簡單,是‘你’啊!卓爾不凡的你、美麗睿智的我,我們相扶相攜,肯定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
「口氣真大。」
「因為有大哥哥啊,有你當後盾,我才敢為所欲為。」
唉,痞成這副德性,他真拿她沒轍了,「去坐著,我讓人送飯過來。」
她纏住他的手臂,問︰「陪我吃?」
「還陪咧,要不要喂?」
「你想喂,我也不反對。」
這話……也能說?女子啊、矜持啊!王嬤嬤就沒把這教會她?
賀巽戳她一記額頭,轉身往外尋人做飯菜,見他離開,她大大地松口氣,松下背脊,開緊繃的身軀,她坐到床沿,頭靠上床柱。
才靠上,眼皮就變得沉重,松懈的心情少了負擔,呼吸漸漸沉了……
再回到屋里,賀巽發現她睡著了,這麼辛苦嗎?
他有一點點後悔讓她接手營生了,放輕腳步走近,手指撫上她的臉,柔女敕的觸感在指尖漾開,她這樣子讓他如何將她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