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荊州刺史陸敬之忠在朝廷,安邦撫民、築橋鋪路、開山為地,深得民心,萬人景仰,今賜翎帽一頂,擇日上京,于開春後至戶部上任……欽此。」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齊家叩恩。
「起來唄!」
「是,謝公公。」
「皇上說了,年底前和新任刺史做交接,最遲在明年二月初啟程赴京。恭喜陸大人升官了,由四品官升為正三品戶部侍郎,熬個幾年老尚書退下來了,那個位置便是你的……」
喜?
何來歡喜。
對陸敬之而言,這不是喜,而是無形的枷鎖。
在旁人眼中,妻子的外甥中舉是一喜、次女訂親是二喜,由地方官調任京官更是喜事一樁,三喜臨門,何不快哉。
可是陸敬之卻面色一沉,黑如墨色,他申請外放時就沒想過有回去的一天,在任上做到一定年歲後便告老還鄉,帶著一干妻妾子女重回故里,為父母修墳,蓋間大宅子終老,林間散步、溪畔垂釣,當個閑雲野鶴的老人。
在他看來,妻子的外甥中舉與他何干,不過是錦上添花,女兒的親事一定下,他憂多于喜,身為父親的他舍不得捧在手心上的小人兒成為他人婦,升官一事更是可笑至極,從來不是他要的。
「夫人好謀算。」他遠走多年,以為平遠侯府已經放棄拿捏他,但沒想到她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再度利用娘家人的勢力來左右官員的升遷。
謝皎月面色如常,內心驚濤駭浪,手心都冒出冷汗。「老爺不想升官嗎?這可是叫人擠破頭的肥差。」
「再肥有地方官員、富商仕紳孝敬的肥嗎?每一年的冰敬、炭敬和大大小小的名目收支,我干十年的京官也沒那個數。」他譏誚。
丟金子、撿粟米。
「那是皇上的旨意,為人臣子哪有不從之理,何況京城繁榮,咱們的青黛還沒見識過呢!」回京有什麼不好,那才是權力中心,天子腳下,做天子近臣才能留名青史。
「是你想回到處處是權貴的地方吧,就你那點心思也想瞞人?謝皎月,你把人想得太愚蠢了。」她從來不肯低下仰得高高的頸子,目空一切,還當自己是平遠侯府嫡女。
謝皎月不快地抬頭。「我承認是我想回京城,那又如何,我不能回自己的家嗎?這些年隨你在外漂泊,我想爹、想娘、想府里的叔伯兄弟,想有朝一日還能孝順爹娘。」可他每三年回京覆旨一次從沒想過要帶她一同上路,每回她一提起他便以府中無人主事為由拒絕,夫妻之間得留一人看守門戶,她千求萬求,他依然無動于衷,以此懲罰她當年的逼婚。
而她想自個兒帶著兒女回京探親,他冷冷地丟下一句︰隨你,我正好抬九娘為平妻,與你平起平坐。
她氣極了,可也莫可奈何,她知道他做得出這種事,因此她不敢離府,守著丈夫、守著三個孩子,把持住府中大權。
「還想你高高在上的地位吧!用你父兄的權勢壓迫我,滿足你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她從未真正設身處地為他著想過,想的永遠是她自己,自私自利又不知反省。
在京城那塊彈丸之地,一個小小三品官能有何作為,滿街是一品、二品官員,公侯勛貴個個橫行霸道,沒一個是他得罪得起,一句話不得體便是滿門招禍。
身為荊州刺史,在荊州地帶是他最大,只手能遮天、呼風喚雨,上頭沒人管著好辦事,儼如一方土皇帝。
在這里他不用看人臉色,也不必唯唯諾諾地向人低頭,凡事他說了算,絕無二話。
可是一回到那鳥籠里他什麼也不是,寒門子弟出身的他並無世族支持,又久未回京,人脈不旺,朝中官員他大半不識,若要入朝為官還得重新布置、找門路、對人低聲下氣。
一個四品官,在地方上那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地位,受人景仰、人人吹捧,鞍前馬後地伺候周全,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
三品京官看著地位高,實則是受氣的窩囊廢,左右都是上峰、王侯將相,人家想踩他一腳何其容易。
「陸敬之,做人要知恩圖報,若非我父兄的提攜,你能一路順風順水做到刺史嗎?我戰戰兢兢的為你盤算你不領情就算了,還有臉反過來指責我自作主張。」她是為了自己嗎?還不是想讓他步步高升,更得享聖恩。
「是恩嗎?我看是仇還差不多,你娘家人向來看不起我,把我當條狗似的呼來喝去,連門房都曾在我背後碎一口痰,說我是靠女人上位的。謝皎月,我不靠你,別忘了我當年是狀元出身,即便沒有你平遠侯府,我還是聖眷正隆,只要皇上重用我,我的成就不比今日差。」
「你……你是說我誤了你?」她心痛的捂著胸,眼眶含淚,不敢相信她的百般算計竟換來他的怨恨。
「難道不是嗎?花開到極致就要敗了,當年的平遠侯府已遭到皇上的忌憚,不想它再如虎添翼,因此痛快的御筆一批,允了我離京外放。」皇上不想他的狀元郎被謝家人糟蹋了,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有多遠離多遠,別被這家子給拖累了。
「什麼?」她大駭。
「我今天能爬到刺史位置靠的是我自己的能耐,與平遠侯府無關,你以為就你娘家人那些廢物有多大的出息,能助我平步青雲,你還真是往臉上貼金呀!他們也不過仗著祖蔭撐腰而已,皇上看在大長公主的面上才未清算,一旦山陵崩塌……」他冷哼一聲未再說下去。
大長公主是皇上姑母,亭安郡主便是他的表妹,兩人自幼親近,自是對其夫家多有提拔。
可皇上若是賓天了,繼位的新帝可和平遠侯府沒半點關系,到時候他們還不知收斂的話,自有人出面收拾。
一想到這里的謝皎月忽地背脊發涼,對娘家的眾人感到憂心,看向丈夫的眼神也有些變了。
或許她將來能依靠的只有他了,罪不及出嫁女。
說到底,她真是自私到無藥可救,只想著要將自己摘出,不受娘家人牽連,卻沒想過從此時起規勸謝家人勿再為惡,收起張狂的爪子修身養性,也許皇上會多有寬待。
「聖旨一下絕無轉圜,你就盡好你的本分里里外外收拾一番,過完年後就啟程回京。」逃避了這麼久,也該去面對了。
「是的,老爺。」她溫順的一福身。
「還有九娘和瑄姊兒院子里的事你別插手,她們自己會整理。」這女人的心有多狠他最明白不過了,九娘有孕在身,他不可能放心交由她照料,把雞送到黃鼠狼嘴邊豈有不吃的道理。
「你認為我會趁機弄死她倆?」她倒想,老的小的都像萬年蜘蛛精,一吐出絲來就把男人纏得死死的。
「這不是你最拿手的事。」這些年若非他守得緊,只怕九娘母女早已不在人世。
一身官服的陸敬之一說完便轉身離去,一刻也不願待在心思惡毒的妻子身邊,自然沒瞧見她氣得兩手握拳,眼帶恨意的樣子,她此時更想讓顧九娘死,最好一尸兩命。
啪的一聲,一盆玉石做的盆栽掉落地面,紅的、紫的,綠的、黃的、藍的五色寶石散成一地。
很快地,一個年過去了。
元宵燈節也隨即到來,提花燈、猜燈謎、吃元宵,大人、小孩都歡喜,你追我跑歡度今宵。
但是刺史府上下每一個人都在忙碌著,忙著收拾行囊好裝箱籠,一箱一箱的私人物品堆積如山。
十幾年了,一說要收也是挺累人的事,即便主子不動手只在一邊看著也心累,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什物。
謝皎月雖然對娘家人有些擔心,可是離京多年終于要回去了,她還是雀躍不已,心想著終于能見到爹娘了,有人能幫她出口氣。
二月二,龍抬頭,一長列的車隊足足三十多輛,其中只有十來輛載人,余下是家什、行裝,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從刺史府出來,陸續地上了馬車,侍衛、護院五百多人相護在兩旁。
出發了。
「終于又要開始了……」
命運的轉輪沒有饒過誰,不停地往前推動。
「瑄兒,你在嘀嘀咕咕什麼,快把手伸進來,不可以趴在車窗往外看,不然一會兒夫人又要說你沒規矩……」顧九娘一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一臉慈愛的輕輕撫模。
「就看看車外的風景,不調皮。」她都忘了一路上的景致,前生只知不停的趕路、趕路,趕到半路娘親就水土不服,病了。
那時她一心掛念娘親的身子,想到娘親身邊照顧她,可嫡姊攔著不讓她過去,只說請了大夫,很快就好了。
她信了,和姊妹待在馬車里,一邊打絡子,一邊數著到京城的日子,全然不知娘親已然身故,就地安葬,她卻在兩個月後才驚聞惡耗,回頭想找娘親竟無墳可拜。
根本沒人在乎顧九娘的死活,甚至是刻意為之,被留下伺候的全是謝皎月的人,人一死便草草掩埋,連個碑也未立,以至于要找也找不到,母女倆從此生死相隔。
這一次,她要好好護住娘親,寸步不離的跟著,一有可疑人物靠近立即驅離,也不吃來路不明的東西。
為了保護好娘親,陸青瑄是煞費苦心,她自備了一馬車孕婦吃的食材,不假他人之手的自己烹調,連水都是山上運下來的山泉水和雪水,防得一絲不漏。
「你這孩子呀!怎麼不听話,讓外男瞧見了,對你的名聲不好……」唉!才一段時日沒管她,心都變野了。
「金……三閑表哥不嫌棄就好,而且我臉都沒露,只透過車簾子往外看,人家不知道我是誰。」她就兩只手搭在窗沿,掀開一角車簾子瞧瞧往後退的樹木,一點點新綠掛枝頭。
春天乍暖還寒,天氣還有些寒冷,地面上是剛化開的雪水,路面泥淳全是水,馬車走得很慢,怕打滑。
「你呀!一議親就不知天高地厚,三閑少爺是好的,你別拖累他。」就她這遲鈍性子,叫人好憂心。
「不高興,誰跟你才是親的,我哪,我是你女兒,你卻一顆心偏向外人,我心都碎了。」陸青瑄故作捧心,把一車的人都逗笑了。
「還皮,小嘴兒蹶得都能掛三斤五花肉了。」顧九娘縴指一抬,點向女兒眉心,取笑她愛拈酸吃醋。
她笑著往顧九娘肩頭一靠。「我要吃肉,一盤回鍋肉、一盤紅燒肉、一盤蒜泥白肉,我要把三斤五花肉吃光光。」
「好,一停車休息我就給你做,你弄了一頭豬都抹上了鹽,吃到京城也吃不完。」這孩子也不曉得在想什麼,竟然把整頭豬都買下,連豬大骨、豬腳、豬排骨、豬下水也包了,因為路程遠怕艘了,有的做成煙燻、有的做成臘肉、有的是咸豬肉,夠他們吃到膩。
「吃不完就卯起勁來吃,娘要多吃點,弟弟才會長得快。」看著娘親五、六個月大的肚子,陸青瑄心驚膽跳,一個人的身體里怎麼裝得下另一個人,越長越大會不會破掉啊?
重生前的她沒經歷生產之苦,也沒看過別人生娃兒,因此她既好奇又害怕,盯著看卻不敢模一下。
「你又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難道你不喜歡她,把她塞回我肚子呀?」一听女兒喊弟弟,顧九娘笑得嘴都闔不攏,人家說小孩子的嘴最靈驗,能通鬼神。
在每個當娘的心里,不管孩子幾歲了都是孩子,即使女兒已定了親,在顧九娘眼中仍是那個蹣跚學走路的小小人兒。
她的一生無所盼,就盼著女兒長大成人,找戶好人家相夫教子,不求女婿高官厚祿,只願真心疼惜,把她得不到的都給女兒,小夫妻不爭不吵,攜手共度白首。
這是她曾經的願望,等著、盼著,願君早日歸來,妾身年年館青絲,倚門相望。可是人是來了,卻是薄幸另娶,她只能委身為妾,至死穿不得正紅衣裙,見著正室還得曲膝行禮……
想到令人難過的曲折遭遇,顧九娘眼底為之一黯,她到底是委屈了自己,只為了放在心底很多年的那個男人。
「一定是弟弟,我還要靠他撐腰呢!」出嫁的姑娘要有底氣,全憑娘家的兄弟爭氣。
「撐腰?」她噗哧一笑。
她弟弟才多大呀!能給她撐腰,真是孩子氣的話。
「娘別笑,弟弟再小也是你我的依靠,若是我被欺負了,遇人不淑,起碼他能揄根燒火棍,邁開小短腿為我討公道、捧打負心漢,打得他抱頭鼠竄。」陸青瑄作勢空手揮燒火棍,左打右打,打得虎虎生風,還假意拭汗,表示她打得很累。
「什麼遇人不淑,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嗎?還有,不許喊娘,是姨娘,進了京城,大戶人家的規矩得守著,不能鬧出笑話。」顧九娘喉頭發澀,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卻不能光明正大的喊她一聲娘,這是割她的心。
不該為妾的,她把一身尊嚴都舍棄了。
「是娘,不改。」陸青瑄賭氣的臉一轉,又往窗口一趴。
「瑄兒,听話。」她越大越難管教了。
「不听。」陸青瑄捂著耳朵,下巴頂著窗沿。
「你……」
「咦!那是什麼?」好像是……血?
「哎呀!我的祖宗,你怎麼把半個身子都伸出車窗外,快進來……」心口一抽的顧九娘拉住女兒的腰封,想把她拉進馬車。
「我再看一眼……」確認一下。
自從重生後,陸青瑄發現她的五感超乎尋常人,似乎特別敏銳,耳朵听得更遠,嗅覺變得更靈敏,兩眼不只能看得見三里外的景致,連夜里也能視物,一清二楚,像夜行的貓兒,她能感覺到拂過面頰的氣流打哪個方向來。
之前三閑表哥被嫡姊、庶妹攔住,惡語羞辱的時候,她的耳朵動了,所以才讓丫頭去看看發生什麼事,兩個院子外的動靜如在耳邊,她閉著眼楮都有種人在當場的感覺。這事她誰都沒說,也不會特意表現出來,五感強又不能當飯吃,反而容易招禍,能不用就不用。
「瑄兒,姨娘要生氣了。」顧九娘沉下臉,讓車內的陳娘子出手將孽女扯進車內。
「好啦!好啦!我不看了,你消消氣,別傷到我弟弟。」她說著討好的話,鼻子對外嗅了嗅。
「你弟弟比你乖多了,他在我肚子里從來不調皮搗蛋。」就女兒讓她操不完的心,明明是教了規矩,可是一天比一天跳月兌,令她憂心不曉得哪里出了差錯。
心頭不安的顧九娘回想了一下,似乎從女兒落水之後就有了轉變,她昏迷醒來的第一句話不是「我沒死嗎」,而是「娘,你不是死了嗎?怎麼又活過來」的胡說。
當時她真當女兒燒糊涂,夢囈不斷,嘴里喊著大小姐、三小姐的名字,像是她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恨得想把人殺死……
「那是他知道他要是不乖,他一出生姊姊就會打他小。」她又做了個拍打的手勢。
「你呀!不能像個姑娘家嗎?我真怕對不住三閑少爺,把女兒養得帶不出去見人。」她語重心長,微嘆口氣。
陸青瑄縮了縮肩,笑著裝乖。「陳師傅,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氣味腥羶?」陳娘子鼻翼一動,吸了一口氣。「沒有異味。」咦!怎麼會,很濃的血腥味呀!「秀婉姊姊,你呢?」
身為醫者的季秀婉取出腰間的香包。「我自配的驅蟲藥包,里面有二十七種藥材,蛇鼠蟲蟻不會靠近。」
「不是藥香味,而是……」看見數雙困惑的眼望向著她,話到嘴邊的陸青瑄登時沉默,不發一語。
她想著,滴落的血滴似乎從某輛馬車的車板滲出,馬車的前方听起來應是掛了葫蘆的喀喀作響……啊!那是三閑表哥坐的馬車,上午在河邊歇息用干糧時,他好像消失了一會兒……
難道他受傷了?
是夜。
月到十五分外圓,大大的銀盤掛在天際,把整個星空照得明亮,繁星點點的星河一閃一閃的,彷佛伸手一捉就能捉下滿手星光。
惦記著白天的事,所有人都睡著了,唯獨翻來覆去的陸青瑄睡不著,兩眼睜得大大的,毫無睡意。
外面的蟲鳴蛙叫聲吵得人心煩不已,心里擱著事分外難受,她想著想著,有些生起自己的氣,她索性爬起,站在月光射入的窗邊,推開半邊窗看著窗外的夜景,靜悄悄的驛館燈火全都熄滅,唯有廊道上的燈籠還亮著,高高掛起。
她站在二樓的女眷居處,往下一看格外分明,在夜里,她的雙目視物與白日無異,一只灰白耗子從樹根底下鑽出,喝醉了似的頓了一下,搖頭晃腦,抬頭望望月,下肢立起,舌忝舌忝前足。
不知什麼驚擾了它,小小身影鑽入黑暗中,嗖嗖嗖的聲響直往東邊的牆角,小身體往下一鑽不見蹤影。
她又努力地找呀找,在白楊樹上有個鳥巢,是白文鳥,母鳥腳下兩顆蛋,它用周身的絨毛包裹著,頭往下垂睡著了。
那邊是蛇嗎?好粗大,約她的手腕般,它想吃掉白文鳥和它的孩子吧。蛇餓了,也需要進食。
驀地,一道黑影閃過。
身子一震的陸青瑄睜大眼楮,看著底下的動靜,她擔心是嫡母派來傷害娘親的歹人,因此看得很仔細,絲毫不分心的盯著。
可是她忽然覺得不對,背對著她的身影很眼熟,尤其是那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長袍,她看過某人穿過。
不自覺的,她躡手躡腳的下了樓,再定神一瞧,果然是蔣三閑,他懷里多了一包用油紙包住的不明物體,她用鼻子嗅了嗅,饅頭、燒雞腿、咸菜干和野菜餡的肉包子。
咦,他沒吃飽嗎?
不對,他往別處走了,他的屋子在左手邊第三間,為何他往停放車馬的後院去,難道怕人發現他偷吃夜宵?
一步一步緊跟在後的陸青瑄實在太好奇了,不曉得他究竟要干什麼,腳步放輕地想等他停下來後再大喝一聲,從背後嚇他。哼!半夜不睡偷做賊,活該被嚇。
陸青瑄剛要張嘴一喝,左右瞧瞧無人的蔣三閑忽然身形極快的鑽入車前掛著葫蘆的馬車,若非陸青瑄一直盯著他不放,她都要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被風戲弄了一回。
正在她猶豫要不要靠近時,馬車內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她訝然地張大眼,以手捂口。
「沒人瞧見吧?」
「三更半夜的,誰會出來游蕩,你安心養傷,最多三日就會抵達京城……」
「還要三日?」太慢了。
「車隊里有孕婦,快不了。」三日已經很快了,若是謝皎月暗中使絆子,只怕還得多耽擱幾日。
「扔下她。」話語無情。
扔下她?
這人是誰呀!好大的口氣,居然要將她娘親留下,他才該被千刀萬剛吧!喪心病狂的人活著是禍害。
怒火中燒的陸青瑄貼在柱子後頭,小手握成拳朝馬車一揮,似乎要將里面那個人捶成肉末。
「那人是在下的岳母。」蔣三閑直言他做不到,大逆不道是畜生所為,他雖是不才,尚稱是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連自己的親娘都能置之不理,由著那人折磨她,想要一飛沖天就要忍人不能忍。
哼!去你的不拘小節,什麼大事要犧牲有孕婦人來成就,不是男人的人才以此為借口,掩飾自己的無能。
陸青瑄暴怒,差點沖進馬車把人拖出來毒打一頓。
「你的大事不會多出一名婦人的鮮血,她事隔十幾年才有了這一胎,非常重要。」他不能袖手旁觀,他的小姑娘會哭的,而他會心疼。
「婦人之仁。」成不了大器。
「錯了,以仁為本才能得民心,百姓不會在意是誰當皇帝,他們要的是能讓他們吃飽飯、安居樂業的明君。」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興是亡,受苦的都是沒有選擇的百姓。
「你在教訓本殿下?」他沉聲。
眉頭一挑的陸青瑄忽然心口一緊,兩手手心有薄汗滲出,她想她應該回屋休息了,姑娘家不好深夜在外逗留。
听出那人的自稱,用意很明顯。
「不敢,只是說出心中的想法,听不听在你。」明君與暴君只一字之差,卻是雲泥之別。
「蔣右相的孫子,本殿下是小看你了。」名門之後,又有一對驚世駭俗的爹娘,他的心思不容忽略。
「在下自學而成,和蔣家無關,請勿將其牽連在一塊。」他不想沾光,也不願有人日後借他之名而攀高踩低。
「背祖忘宗。」連祖先也不要了,往後有什麼出息。
「非也,自始至終是蔣家不認我,我爹死時沒人出面吊唁,也未將棺木運回祖地安葬,我娘亡故時更無一人詢問,既然不聞不問,斷了往來也無妨。」他不信遠在京城的蔣家會不知夫妻倆的陸續亡故,可是有誰過問一聲。
「的確是無情。」沒想到蔣右相會這般對待長房嫡孫,最有才能的兒子已經是一押黃土了,他還容不下骨肉至親。
原以為皇甫世清最是陰毒,沒想到蔣右相也不遑多讓,左右相都是心狠之人,難怪能爬上高位。
「傷口還在流血,不上藥嗎?」眉頭一皺的蔣三閑不能忍受鑽進鼻內的血腥,這氣味讓他想到西市口一顆又一顆的頭顱,斷頭後流出的血漫到他腳脖子,濕了一雙好鞋。
「不就等著你,本殿下背後可沒長手。」真他公公的疼,少了下面時肯定痛不欲生,像他此時一樣。
「不早說。」忍著不說誰曉得他是不是腦子有洞,特別喜歡血一直從血洞里冒出。「你不會看人臉色?」他血都快流盡了,等著替他收尸嗎?這眼力是怎麼長的。
「沒學過。」蔣三閑沒想過居于人下。
一听,他氣得嘴一歪,一口饅頭、一口雞腿的咬得特別狠,好像是他仇人。「開始學。」
「學不會。」蔣三閑搖頭。
「你……」故意來氣他的嗎?
忽然間,馬車外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兩人相視一眼,噤聲,以眼神交流。
有人!
目光一冷的蔣三閑身似鶴鳥往外一縱,伸手捉住正要逃走的人,他黑眸一眯,有些意外此人幾乎毫無重量,他輕輕一拎就將人拎起,順勢丟進馬車里。
「啊!我的鼻子,臭蔣三閑,你是看我哪里不順眼,想毀我的容……」扁了,她一定變丑了,嗚……
這聲音……
「瑄兒?」
驚出一身冷汗的蔣三閑飛快地以手撥開刺向自家小姑娘的短刃,動作極快地將面朝下的人兒拉起,護在身後。
「你不讓我殺她?」他看著那道被他劃出的血痕。
「她是在下的未婚妻。」意思是不能動她。
「不管是誰都得死。」知曉他下落的人都得死。
「你還要我帶你入京。」外面的追殺可沒停過,想要活命就得自個兒斟酌點,值不值得。
他眼一眯。「威脅本殿下的人通常都活不長。」
「那你得好好瞧瞧,你死我還不見得會死。」他的敵人沒眼前這位的敵人狠厲,或許還能苟延殘喘。
「蔣、三、閑——」他一定要將其抽筋剝皮。
「你的血還在流。」再不包扎真要血盡而亡。
他一滯,氣結。「你的血流得不比我少。」
要比慘嗎?
他倆倒可以比誰先倒下。
看了看手臂上的傷口,蔣三閑撕下衣襪內襯的一塊布,往傷處繞了幾圈綁緊。「瑄兒,轉過身去。」
「為什麼?」她不能看看車里的另一人是誰嗎?
「難看。」他指的是受傷的地方睜獰可怖。
「很丑?」陸青瑄誤會了,以為是說那人,眼斜嘴歪長疔瘡嗎?
「丑得嚇人。」他不想她嚇得晚上作惡夢。
「喔!」那就算了,不看也罷。
模著發疼鼻子的陸青瑄想偷偷瞄一下,看看是哪個皇子,當她的頭剛要往後轉時,一只大手罩住她腦門,連人帶頭推她轉過身,再以寬背擋住她的眼角余光。
「本殿下很丑?」他臭著臉。
「沒在下好看。」他語氣中透露點酸味,他的小姑娘只能看他,其他男人的果胸一概不準看。
蔣三閑臉色陰沉的上藥,把血止住了再用白布從後背纏向前胸,如此來回數次,在胸口上方打了個結固定。
因要包扎,兩個大男人靠得很近,近到要踫觸彼此的鼻,從蔣三閑的後背看來,呃……很容易產生誤解。
「啊!斷袖之癖?」終于偷看到一眼的陸青瑄低呼。
不會吧!她為什麼這麼倒霉,重生前、重生後都遇到兔兒爺,斷袖何其多,都被她遇上。
難怪一直到她死之前,首輔大人未有妻室,連妾也沒有,孤身一人不近,原來他好這一味。
嗚……嗚……好傷心,她好不容易才對他有一點好感,以為老天終于憐惜她了,賜她一段好姻緣,原來是晴天里打雷,不下雨,讓人空歡喜一場。
「誰是斷袖?」
「我不是斷袖。」
兩個男人同時面上一滯,又不約而同地發出聲音,一個怒吼、一個無奈,一同看向滿臉震驚的小女子。
「你……你……」陸青瑄見鬼似的兩眼圓睜。
「本殿下怎樣?」敢再說他是斷袖,他掐死她。
「五皇子……」她沒能忍住,月兌口而出。
倏地,一股冷然之氣籠罩整輛馬車,本來就穿得少的陸青瑄頓時感覺冷氣颼颼,白藕般的皓腕泛起一粒粒疙瘩。
她不曉得自己說錯什麼,秋水般的眸子睜得又大又圓,不自覺往蔣三閑身側靠,似乎他那邊少了點寒意。
但是令人不解的,明明是陣陣寒氣迫人,她卻隱約冒著冷汗,一絲一絲從雪女敕的玉肌透出,讓人不寒而栗。
「瑄兒,你怎麼知道他是誰?」
「你認識本殿下?」
一冷一沉的兩道男聲箭般的射出,微微一怔的陸青瑄打了個激靈,一回神,她心虛的不敢看向任何一人。
本能地,她知曉誰能護住她,小耗子似的一點一點往蔣三閑身後移,兩手微顫的捉緊他衣服。
「我……我在夢游,我沒見過你們,我要回屋睡覺,好困,外面好黑……」要命,她的好奇心為什麼這麼重,她該听娘親的話,乖一點,不要惹事,安心繡嫁衣備嫁。
「殺了她——」
蔣三閑看著臉一白的小姑娘,摟她入懷,又用譴責的目光看向身上有傷的男子。「不要嚇壞她。」
「本殿下嚇她?你的眼楮瞎了不成。」他的行蹤不能被人知曉,唯有死人才不會走漏風聲。
「她的事我會處理。」意思是你休想對她出手,我的人我負責,你敢動她一根寒毛我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軒轅蕭冷眸眯起。「一只毛沒長齊的小雛鳥也值得你費心,你還真不挑剔。」
「各花入各眼,各有所愛。」她就是他心上的一塊肉怎樣,龍有逆鱗,踫觸不得。
「看好她,若是她管不住那張嘴,別怪本殿下無情。」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他眼微沉。「說了別再嚇她,听不懂人話?」感覺懷里輕顫的身子,手一摟緊的蔣三閑面有慍色。
「你敢命令本殿下?」他哪來的膽子。
「只是在講理。」人之所以有別于畜生是會思考。
「本殿下像會講道理的人嗎?」他冷笑。
「我離開一下,一會兒再和你說道說道。」一說完,他抱起懷中的人兒下馬車,倏地消失在黑夜中。
「哼!多情郎。」軒轅蕭蔑然冷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