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下。
徐徐涼風。
一叢金陽染黃的丹菊花開四、五朵,大大小小的花骨兒結成蕾苞,隨風輕輕搖曳,微送暗香。
窗戶內,一壺清茶清煙裊裊,花香與茉香相混合,竟成一恬靜天地,人間無限靜好,彷佛遺世獨立。
雞翅木做成的幾案多了一抹文雅香氣,那是墨香,一位膚白似雪、眉目如畫的小姑娘正俯身書寫,手中的狼毫看得出極為貴重,非一般尋常人家用得起,動輒百兩銀。
再看看屋里的擺設,那是極致奢華,不是軟煙羅垂帳便是鮫紗窗簾,連身上的衣物都是一寸織錦一寸金的雪錦。
如此的華麗,想見此處的主人定是十分受寵,為府中嬌嬌女,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非富即貴。
實則不然。
陸青瑄只是一名小庶女,她娘親顧九娘僅僅是她爹幾名姨娘之一,連平妻都不是。
陸父和顧九娘原本是一對感情甚篤的青梅竹馬,比鄰而居,顧九娘的爹是一名夫子,以教書為生,陸父便是她的學生。
兩人朝夕相處互有愛意,並在兩家父母的同意下交換庚帖,定下白首盟約。
只可惜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身為狀元的陸父被榜下捉婿了,而且很快的被迫成婚。
出身寒門的陸父根本無力和權貴抵抗,因此含辱屈從,娶了平遠侯府的嫡女為妻,入翰林院為官。
在這三年內,他一直受制于侯府的掌控,在侯府的安排下由小小翰林升為編修,更進一步是六品修撰。
就在此時,平遠侯府出了點小事,無暇顧及他,他便趁機申請外放,甘願從七品縣令做起,擺月兌形同平遠侯府的掌控,在所有人來不及有所動作之際,毅然出京。
那時候的他已是一子之父了,妻子月復中懷有第二胎,他以養胎為由讓妻子留京,等她生了孩子再與之會合。
妻子雖有怨言但也不得不從,為了孩子著想,她也只好忍痛分離,等待他日夫妻再團聚。
只是誰也料想不到一名小縣令竟敢膽大包天,無視平遠侯府的權勢,居然暗地抬了一名貴妾,等妻子帶了兩名兒子抵達時,這名妾室已身懷六甲。
妻子氣憤卻無可奈何,天高皇帝遠,她高高在上的家世無法為她出氣,父兄遠在京城,她有再多的委屈也只得忍氣吞聲的咽下,沒人能為她出頭。
這也是陸父的計謀,在妻妾相爭,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陸青瑄的娘親顧九娘悄悄入門了。
雖然給不了妻子的名分,但陸父對她寵愛有加,簡直當妻子看待,連所生的女兒也視如眼珠子般嬌寵。
這時爭得頭破血流的嫡妻和另一位貴妾才恍然大悟自己被丈夫擺了一道,不甘心又氣惱,連手對付顧九娘。
元配謝皎月甚至給身邊的貌美丫頭開臉,送予夫君為妾,意圖分寵,挽回正室的地位與顏面。
貴妾也暗施毒計,在酒里下藥讓陸父睡了顧九娘頗為喜歡的二等丫頭,分化兩人的感情。
不過她倆做得再多還是徒勞無功,小縣令因政績良好一路從七品官升到知府、刺史,他的心始終如一,最愛的女子仍是顧九娘。
子女的得寵與否取決于親爹的態度,有個深受丈夫寵愛的娘親,陸青瑄在府中的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只是後院之中還是歸嫡母謝皎月所管,陸父再神通廣大也難以護得周全,因此陸青瑄被養得天真無知,空有美貌卻無腦,善良得像一張白紙,分不清誰對她真心,誰又是假意。
但是,那是在過去了,如今的她……
「錦兒。」
穿著青色比甲的丫頭看來約莫十一、二歲,垂手靠近。「什麼事,二小姐?」
「妳去看看園子里發生什麼事,何事喧嘩。」陸青瑄停筆一頓,耳中盡是吵雜之聲。
「沒有呀,奴婢什麼也沒听見,是不是二小姐又坐不住了,想到園子里玩耍?」丫頭錦兒似是調笑的說道。
如玉雪顏微微一沉。「妳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使喚不動妳了嗎?」
錦兒臉色略微一變,有些不太情願。「是的,二小姐,奴婢這就瞅瞅去,妳別心急。」
她故意說成「心急」,話有貶意,似在暗嘲自家小姐毫無閨閣千金的溫婉,一天到晚只想著玩。
在這之前,陸青瑄在外的聲名的確是胸無點墨、內無涵養、外無長才的小庶女,生性害羞膽怯,鮮少與外人往來。
不管有意或無意的塑造下,陸刺史的三子六女中,唯二女兒陸青瑄琴、棋、書、畫最不出色,也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字不成字、畫不成畫,難登大雅之堂,連夫子都搖頭放棄了。
但是不可否認,隨著年歲的增長,姊妹們一個個都長開了,就數陸青瑄的容貌最為上乘,即便無才也有美人之名。
女子最在意的無非是相貌和家世,陸青瑄令人目光一亮的嬌顏無疑是遭人妒忌的,因此她的姊姊妹妹們表面上看似和諧,私底下卻暗生心思、各施手腕,想將她壓下去。
其中以嫡姊青黛、庶妹青瑾尤甚,一個面上帶笑、口蜜月復劍;一個唇舌毒辣、口出惡言,不時地想把心地純良的陸青瑄往歪路帶。
「二小姐,妳要不要休息一下,妳已經練了快一個時辰的字了。」錦兒一出去,另一名丫鬟若兒上前勸道。
二小姐幾時這麼用功過,簡直月兌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整日瘋玩的主子。
她抬起頭,看向丹菊旁新栽的幾根綠竹,秀眉微攏,帶著點不合年紀的輕愁。「再半個時辰吧。」
「二小姐手不酸嗎?」在以前,二小姐握筆不到一刻便喊手酸丟筆,上好的狼毫一丟便要去園子看花、捉蛐蛐。
「酸。」她覺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重得抬不起來。
「那二小姐何不停一停,讓奴婢為妳捏捏手。」她要是沒把小姐伺候好,一會兒就得挨罰了。
「不了,等我寫完五十個大字再說。」她不能停,一停就怠惰了,必須自我鞭策。
她不是草包,她要發憤圖強,不再被人看輕。
「二小姐又不考狀元,那麼拚命干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識幾個字也就夠了,還想爭個江南才女不成。」若兒小聲的嘀嘀咕咕,認為凡事適可而止即可。
「考狀元……」聞言的陸青瑄瞇眼一笑,似乎听了個有趣的笑話,笑靨如花、星眸點漆。
「二小姐,奴婢不是跟妳開玩笑,在妳落水前還視書墨為畏途,有多遠躲多遠,怎麼大病初愈後全變了,到老爺的書房找了好些書,這幾日不是手不離書便是勤練字,看得奴婢好不習慣。」她都要求神問佛,看二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當我發燒燒過頭,開了靈竅。」她淺淺一彎唇,面帶春風般的笑顏。
「二小姐,妳別不當一回事,因為妳近日來的反常,大小姐都心急如焚,想找個和尚來念經,看是否能驅邪避魔。而三小姐更直接,她要請道士捉妖……」身為丫頭的她都急上火了,二小姐還無動于衷。
「大姊、三妹……」陸青瑄嘴角微帶一抹譏色。
她確實是變了,她不是原來的她,但依然是她。
同一個人,心境卻是不相同。
看著筆下逐漸成形的字,堪能入目。
曾經,她一手爛字被人嘲笑不已,她有心上進卻時不我與,一樁又一樁的事壓在她身上,叫她喘不過氣來。
在多年以後她才知道自己多麼的傻,一無所知的被人牽著鼻子走,還當是好意感激涕零,只差沒把心、肝、肺挖出來給別人。
回首想想真是傻得可以,把大姊的有心算計看成是對她的愛護,百依百順、無有不從,大姊想要什麼她二話不說的一股腦全給了,只有多、沒有少,珍惜姊妹之情。
而三妹則驕縱蠻橫,看上什麼就拿走什麼,從來不問她肯不肯、願不願意給,反正二姊的東西就是她的。
一個溫柔婉約讓她不起疑心,一個裝腔作勢、強逼要挾,夾在兩人之中的陸青瑄就像池畔的蓮花,任人攀折,她們一開口她便先弱了三分,任憑兩人予取予求,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誰知她顧著姊妹情分,她們卻是心機深沉,越發得寸進尺,一直到她闔目的那一日才看清兩人的嘴臉。
可惜為時已晚,魂飛離恨天。
沒想到老天是長眼的,當她以為要抱憾回歸地府時,再一睜眼居然回到十三歲那年。
她幼時墜湖的那一年。
在記憶中,湖水很冰、很冷,她以為自己是不慎失足落水,卻在死前從大姊口中得知自己是被推入湖的,因為正在議親的大姊看中湖廣總督的嫡長子,而那人卻言明欲娶二小姐,也就是她。
大姊不能讓人擋了她的路,所以自己就倒霉了。
落水後的她在湖里泡了很久,在湖岸的大姊和三妹攔著不讓下人救人,她只能手腳僵硬地逐漸往下沉。
雖然後來被救了,她也大病一場,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清醒,又用了一個月調養身子才勉強下得了床。
但是自此之後得了宮寒,不易受孕,一入秋便手腳冰涼,比一般人更畏寒,一來癸水便月復痛如絞,痛到面色發白。
吃藥、看大夫都沒用,成為她不敢宣之于口的隱疾。
不過無孕又如何,她為人婦一十載,至死仍是處子之身,只因為夫婿是……
一想起前生的種種,陸青瑄心中發澀,有著說不出的苦意,她連想到都會心痛,大姊竟會坑害了她一生。
只是上一次她已昏迷,不知被誰救起,身邊的丫頭說是一名會水的婆子,已給了賞銀便了事。
可這回她卻清楚看見是一名青衣男子游向她,可惜就在對方托起她的身子時,她眼前一黑,沒能瞧清楚救她的是何人。
事後她向人問起卻個個三緘其口,不肯吐實。
但這次不一樣了,雖然她也受寒高燒,但僅僅三天便燒退清醒了,對癥下藥很快就恢復,沒留下什麼暗疾。
醒來之後的陸青瑄有些難以置信,她花了好幾天功夫才適應重回未嫁之時,也重新思考她短暫的一生到底在做什麼,乏善可陳的連自己都厭惡,十足十的一個傻子。
被人耍弄于手掌心的傻子。
但是說句老實話,她嫁入的人家位高權重,除了未與丈夫圓房外,她的前三年婚姻如同掉入蜜罐里,公婆喜愛、夫婿謙遜有禮、文質彬彬,對她呵護有加,疼如親妹。
就是「親妹」兩字害了她,夫妻倆同床共枕卻不曾有肌膚之親,新婚夜丈夫一臉苦澀的言明早年傷了子孫根,正在調養,數年內不宜有房事,請她包容和體諒。
她信了,也接受他的無奈之舉。
誰知這一切全是騙局。
慶國公府的嫡次子不是不能人道,而是對著她他提不起勁,因為他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底下被壓的那一個。
當初慶國公府提親的對象是陸府嫡出的大小姐,但早知對方情況的陸青黛故意把人推給陸青瑄,在她耳邊說了對方不少好話,並且將她記于嫡母謝皎月的名下,陸青瑄以為覓得良緣,傻傻地嫁出去,也對嫡姊感激得無以復加。
為人妻的前三年雖未掌中饋,但每個月的月銀和丈夫給她的銀子,她竟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一個。
珠釵寶簪、錦衣華服、美食玉饌,叫人看了眼紅,她也不吝惜手中之物,大姊、三妹不時地上門要好處也從未空手而歸。
直到三年無子,公婆小有微詞,為丈夫張羅兩個妾,隱藏不住的真相終于被拆穿,她也開始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姐、小姐……」磨著墨的若兒輕呼。
「怎麼了?」回過神來的陸青瑄又開始練字。
「二小姐妳又走神了。」她輕輕一嘆,看來很憂慮。
是嗎?「我是在思考。」
「二小姐也思考太久了,筆上的墨水都快干了。」她希望二小姐恢復原狀,有吃就吃、有玩就玩,省得被人惦記。
若兒和錦兒差不多年歲,原本刺史府的庶女只有一個丫頭,可謝皎月卻刻意給了兩個,看似真心疼愛這個庶女,多有照顧,實則是讓庶女們產生嫌隙,對此其他人果然多少有些不喜。
非嫡似嫡、是庶非庶,重生前的陸青瑄不知道自己為何遭人嫉恨,還當是自個兒人緣不好,沒法和其他姊妹玩在一起。
後來她才知這叫「捧殺」。
「多想想,謀定而後動,避免走了岔路。」她說的是自身遭遇,不想重蹈覆轍。
以前想得少了,才一再遭人欺辱而不自知,給人傷害她的機會。
若兒一臉狐疑。「二小姐有什麼事情需要想嗎?」
不只若兒這麼想,城里的百姓亦是如此認定。在陸大小姐和陸三小姐不遺余力的操作下,陸青瑄真成了草包美人的代表,人美卻一無是處,不會用腦。
不過陸青瑄很少出門,最多和姨娘顧九娘到廟里上香,走馬看花一番又回府,根本沒听見外面的閑言閑語。
但是听到又如何,兩母女心性如水,有容乃大,不把他人的嚼舌根當一回事,她們在後院只管自己院子一畝三分地的事,別人說得再多也與她倆無關。
陸青瑄杏目一睇。「所以我在亡羊補牢,多看點書,多寫幾個字,月復有詩書氣自華。」
若兒搖頭,听不懂。丫頭像主子,不思上進,若兒識字不多,也沒覺得有啥不好。
「二小姐,妳都十三了,再補也補不成氣候,說不定兩年後妳都為人妻了,該學習的不是詩書吧。」若兒七歲時賣入府中,一開始是燒火丫頭,謝皎月看她呆頭呆腦的便給了陸青瑄,佔了一個大丫頭的缺,省得日後來個伶俐點的,主僕連成一氣便不好對付了。
陸青瑄低頭半晌,眼中閃著隱晦的光。「錦兒去了許久,八成又躲懶了。」
錦兒一直是嫡母的眼線,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而從前她最信任錦兒,不只把全部身家交給她保管,甚至也給了她管院子的權力,幾乎是半個主子的身分,可惜養狗咬主,到最後還是叛主了。
或者說她一開始就不是錦兒的主子,她另有其主,自己不過是踏板,供人攀上高枝。
「嗯!錦兒最懶了,常常把服侍主子的活丟給我,一轉眼又不知窩到哪個角落孵蛋……」老是多干一份差事,逆來順受的若兒也會有所不滿。
「臭若兒,妳又說我什麼壞話!我也就多看一會兒熱鬧,這也多嘴。」說巧不巧,錦兒踫巧回來听了這話,登時雙手扠腰,露出小管家婆的氣焰。
若兒回頭嘶了一聲。「熱鬧有主子重要嗎?」
錦兒一哼。「二小姐,妳那耳朵是怎麼長的,離了老遠也听得到動靜,奴婢走近了才曉得三小姐又在罵人了。」
「誰又招惹她了?」筆尖沾了沾墨,她一橫一撇提著腕,用了心去寫好,寫出風骨。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鼻孔朝天的表少爺。」
「表少爺?」她一頓。
「二小姐妳忘了呀!剛從揚州來依親的蔣少爺,夫人娘家妹子的兒子。」若兒提醒。
「蔣……蔣三閑?」是他。
「對,是姓蔣的,三小姐罵得可難听了,什麼寄人籬下、好吃懶做,捧著書也當不成讀書人……啊!二小姐,妳去哪里……」她還沒說完呢!
「抱金大腿去。」
金大腿……什麼意思?
錦兒看向若兒,若兒看著錦兒,兩人都一頭霧水。
不解其意。
蔣三閑的確是一條金大腿。
當初他爹為他取其名,意指閑人、閑情、閑晃蕩,人有閑心自高,有空閑才能知情識趣,閑來四下走動增廣見聞。
別人一日三省吾身,而他卻是一身清閑,說人無憂愁方是自在。
此時的朝廷還是兩相分立,左相皇甫世清把持半朝官員,連皇上都為之忌憚三分,右相則牽制左相,使朝中不致大亂,維持平衡。
若干年後,蔣三閑便是打開此番僵局的人,新帝上位,廢了左右丞相,設立首輔制,蔣三閑便是日後首輔,管三公六部,內外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重生回來的陸青瑄自是知之甚詳。
而且,她死後卻魂魄未散,不知為何沒有鬼差來帶路,她渾渾噩噩的飄流在人世間十年,連皇宮都去過。孤魂野鬼的無處可去,她便哪有熱鬧就往哪里去,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人家都曾停駐過,因此也知曉不少別人不欲人知的私密事。
「……癩蛤蟆也敢妄想攀高枝,你瞧瞧自己的窮酸樣,有哪一樣配得上我陸府,母親收留你是她心善,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還想得寸進尺,我呸你個不要臉……」
像潑婦罵街似的,陸青瑾年僅十二,罵人的字眼已極為凶悍,一逮到機會嘴片兒翻飛,彷佛她生張嘴就是來造口業的,一開口便口沫橫飛、滔滔不絕。
看她一臉漲紅,活像受了極大的羞辱一般,橫眉豎目的,兩顆眼珠子瞪如牛目,再一眨就要掉出來似的。
她氣憤不已,咄咄逼人,十足的母夜叉模樣,渾身長了尖刺,誰一靠近就扎誰,扎得鮮血淋灕。
一旁的陸青黛倒是好脾性的樣子,看起來像在勸架,但是她不經意帶過的一、兩句話,讓原本已經差不多熄火的陸青瑾又怒火中燒,一根爆竹似的四處亂炸人,逮到誰就轟人一臉煙硝。
反觀被她指著鼻頭的青衫少年,依舊氣定神閑、面色如常,面對她的狂吠當野狗攔路,不為所動。
「你這人的臉皮是什麼做的,牛皮嗎?難怪厚得看不見自己的落魄,我們施舍你可不是讓你來恩將仇報,你吃我們的米飯還咬破米袋子,與碩鼠有何差別!」他憑什麼目中無人,糟蹋別人的好意還來故作好人。
「三小姐恐怕把自個兒抬得太高了,我再眼瞎目盲也不會挑上妳這塊肉,妳大可放心,在某些方面我還是挺挑嘴的。」蔣三閑語氣輕如三月流螢,帶著三分不折節的氣度。
咦!他何時這般強勢,毫無半絲隱忍,她記得重生前他處處忍讓,不與人有口舌之爭,能讓則讓,避之則安之。
怎麼重來一回,她是受了教訓懂得分辨是非善惡,知其不足為之補足,而他是撞到頭了嗎?居然一反常態,目光銳利的露出獠牙,一口咬住陸青瑾的咽喉,令其臉色大變。
本來想抱金大腿的陸青瑄往樹後一躲,忍住想往前沖的腳步,在經過一世的磨難後,她學會不沖動行事,先看看情形再說,靜觀其變,這一世的她還沒累積多少本錢足以和大姊、三妹對上。
她不恨她們,只是不想與之為伍,自己蠢、自己笨,被騙了活該,誰叫她不識好壞、引狼入室,才會造成自個兒悲慘的下場。
「你……你敢羞辱我?」自以為是的陸青瑾氣得兩頰通紅,不敢相信他竟然不識抬舉。
「自取其辱罷了。」他譏誚。
「你、你……」她兩眼紅了,快氣哭了。
「好了、好了,兩人都少說一句,自家表兄妹有什麼好斗氣的,瑾兒妳這爆脾氣得改一改,表哥心性高,看不上妳的小性子也是人之常情,何必掛懷。」就她那小家子氣也想攀高門大戶,真是痴人作夢。
陸青黛身著煙花綠衣裙,腰上別著赤金串珠腰煉,她面色妍麗、清柔婉約,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有姑娘家的縴弱體態、婀娜多姿。
但是她說的話像是和事佬,讓人別意氣用事傷了和氣,話鋒卻帶了挑唆意味,暗踩了庶妹一腳,說她上不了台面。
庶出的陸青瑾十分在意出身,雖然陸青黛未點明卻也透露些許含意,火上加油的讓原本想負氣而去的陸青瑾又轉回身,目露凶光地不肯善罷干休,更添了幾許火氣。
「我就算是庶女也是你高攀不上的,別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真是惡心人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也敢端架子。」要不是他們陸家養著他,早就淪落路邊行乞了。
「瑾兒,不可以對表哥無禮,他是正經的讀書人。」陸青黛說起「讀書人」三個字時是面帶三分笑意,說是捧,卻有貶意在,讓人听了打心里不舒坦。
陸青瑄一听完大姊的話,默默為她點三炷香,以她對蔣三閑的了解,那個男人忒陰險,報復心極重。
「哪個讀書人不正經了,就他那點學識考得上舉人嗎?我看舉石頭還差不多。」擺出輕蔑神情的陸青瑾刻意夸張的仰頭大笑,毫不知情自己被人當出頭鳥給利用了。
考得上。
金大腿秋闈一上榜便是榜首解元公,年後她爹會舉家回京,升遷為戶部侍郎,他也跟著上京,三年後中會元,並在殿試中一舉奪魁,成為新科狀元,游街三日,官居御前行走。
不是入翰林院,而是直接成為皇上親信,頗受重用。
沒人知曉他何時搭上五皇子這條線,甚至在五皇子登基前兩人都少有往來,也無人相信默默無聞、母族式微的五皇子有能力一爭大位,在往後的數年間,呼聲最高的是淑妃所出的大皇子,以及皇後嫡出的三皇子。
立長、立嫡派系在朝堂上布局好幾年,支持黨羽眾多。當今皇後姓皇甫,自有左相皇甫世清相護左右,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那是正統,明里暗地的早已偏在一塊了。
而大皇子善做表面功夫,他在民間百姓心中扎根很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心便是他的自信,他還把手伸進軍隊,意圖掌控大半的兵力,以武立國方可穩定國本。
但是誰也料想不到,光是一個蔣三閑便能顛覆全局,他讓信心滿滿的皇子們陰溝里翻船,栽得滿頭包。
橫空出世的奇才,安邦定國的能人,當上首輔的蔣三閑更以一己之力平息朝中異聲,以他馬首是瞻,善用人才與精兵猛將,在短短五年內平南夷、除西蠻、鎮北羌,天下太平。
陸青瑄沒看到最後,只知道年近四十的蔣三閑位極人臣、萬人擁戴,曾與南巢公主定有婚約,但公主意外身亡,他孑然一身未曾娶妻,亦無兒女傍身,為皇上所信重。
她重生前蔣三閑還活著,不過那時她更熱衷看各家各戶的大小事,一個無所事事的鬼魂也只剩那麼一丁點小嗜好了,蔣三閑和她的牽連不大,她頂多偶爾路過他府邸會進去看一眼,然後深覺無趣的離開。
蔣三閑的作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白天為朝廷的事忙得不可開交,一回府就進入書房,趴在幾案上看棘手的卷宗,廢寢忘食為國事忙著,有時一看便看到天亮,匆匆洗漱又上朝。
當鬼已是世上最枯燥乏味的事,但陸青瑄沒想到做人也不容易,看到蔣三閑的夙興夜寐,她十分慶幸自己是鬼,要是像他這般勞心勞力,她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瑾兒,不許胡說,莫嫌少年窮,表哥才華洋溢,是個有本事的人,必能榜上有名。」就不知是第幾名了,她兩個哥哥都考不上,被她爹罵個狗血淋頭。
科舉出身的陸刺史也想讓兒子們走仕途,靠著科舉制度一步一步往上走,不依靠任何庇護。
可是平遠侯府不知和兩個嫡子說了什麼,他們竟然對課業興趣缺缺,上課不認真,幾度和夫子頂嘴,勉強考上個秀才便再無寸進,直言不走科舉也能有一官半職,他們就不和人擠了。
聞言的陸刺史氣個半死也拿兩個兒子沒轍,他們被妻子家那邊的人寵壞了,因此他將期望放在庶出的三子身上。秦姨娘便是當年的貴妾,生有一子一女,陸青瑾便是她所出。
而元配抬的丫頭是蔓姨娘,人倒也本分,生下一對雙生女兒便再無子息,守著女兒便是安樂。
至于被下了藥的二等丫頭綠袖也不知該說幸或不幸,一夜過後竟有了身孕,生下一女血崩而亡,其女養在顧九娘名下,也算是她的女兒。
「呵!倒數第一也是榜上有名,還真叫人期待。」語帶惡意的陸青瑾笑得齜牙咧嘴,滿是不善。
「我想三小姐可能搞錯了一件事,我對三小姐並不感興趣,請別自說自話往臉上貼金,我能否上榜與兩位無關,妳們是否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管閑事管到他頭上,真是太可笑了。
「你!」陸青瑾滿臉臊紅。
被連帶點名的陸青黛臉色也不太好,身為嫡女的她本就心高,從頭至尾都沒看得起前來投靠的表哥,不過為了好名聲她從不惡言相向,還擺出白蓮花的姿態,好似她多麼溫柔善良,人美心也美。
「還有,我向姨母提的是二妹妹,兩位攔下我是何用意,莫非妳們也曾落水被我救起?」面帶諷色的蔣三閑一眼掃過自認為是天仙美貌的表妹們,暗暗冷笑她們抬高自己,自作多情。
「哼!二姊姊哪里好了,不過長得好看些而已,她連一本《女誡》都寫不齊。」滿口酸的陸青瑾不快地瞪眼。
「至少秀色可餐。」他一句話打擊到陸三小姐的心,在眾多姊妹中,盡管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陸青瑄生得最好,貌美如花,連自傲容貌出色的陸青黛也少三分顏色。
陸青瑄和其母顧九娘都是堪稱絕色的美人胚子,女兒稚女敕些,如含苞待放的玉梨花,白白女敕女敕的,宛如初春的嬌妍,顧九娘則是雨後海棠,嫵媚多情,一雙美目盼兮的眼眸叫人無法不動心。
兩母女一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簡直是令人目不轉楮,活月兌月兌是美得令人流連忘返的人間風景。
這也叫謝皎月和秦姨娘恨得牙酸,一個元配、一個貴妾居然爭不過顧九娘的回眸一笑,她倆就像是陪襯,襯托出顧九娘的仙人之姿,出塵月兌俗、遺世獨立,簡直是水晶般的玲瓏人兒。
長相肖母的陸青瑄也生得像朵透白的琉璃花兒,要不然當初的慶國公府也不會同意娶一個記在嫡母名下的假嫡女,因為他們想要有一樣美貌的下一代子孫,為家族增色。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表哥你也胡涂了,日後扶搖直上、鵬程萬里,還愁沒有美人投懷送抱嗎?」陸青黛心里泛著酸,她就是看不慣顧九娘的女兒生得比她好,還嫁得順心如意,將她比下去。
和總督府的婚事告吹了,人家看上容貌更嬌美,家世也比她出眾的平陽郡主,如果她有二妹妹的清妍美貌,那重色不重賢的男子豈會舍棄她,早就急著來下聘。
她心中的怨氣不是今日才有的,早在陸青瑄越長越好看的時候她便妒意橫生,好幾次想把那張臉劃花了。
可是她都忍了,想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多給二妹妹一些補品、油膩美食,總有一天會長殘的。
只是她的期盼如鏡花水月,沒有達成的一天,吃再多也不發胖的陸青瑄得天獨厚,始終細腰若柳,隨著歲月的增長益發嬌艷,年方十三已是美名遠播,讓眾人引頸眺望。
雖然外傳是草包一個,文筆不通,但以男人的心態誰會看重賢名在外的無鹽女,女子無才不正好,生兒育女三年抱倆,日日與美妻相伴,誰還要那些不入眼的庸脂俗粉。
再說誰家的後院盡是才女?那是文人雅士的一時風雅,能理家、看帳才是好主母。詩、書、琴、畫不能當飯吃,要是來個麻子臉、水桶腰、大腿粗如樹干的娘子,試問世上有幾人敢娶。
若要在陸青黛、陸青瑄、陸青瑾三人之間挑一名為妻,毫無疑問的,冰肌雪膚的陸青瑄肯定勝出,即使她是庶女。
因此那日逮到機會,陸青黛毫不遲疑地命身邊的婆子將陸青瑄推入湖,為了不給陸青瑄活命的機會,她便站在湖邊瞧著,眼睜睜地看著在湖面撲騰的身影越來越無力,慢慢往下沉。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青色影子躍入湖中,將半昏迷的人兒送上岸,隨即叫了大夫,並為她祛寒保暖。
「青黛表妹,見過心狠的,但是沒見過妳這般心狠手辣的,明明嘴上口口聲聲妳有多疼愛庶妹,甘願折壽求她平安,可妳現在所為卻是毀人名譽,字字都暗藏毒心,我救了青瑄表妹本該負起責任,而妳卻說我胡涂了,到底是妳顧念姊妹情,還是存心毀了她,妳好歹說個分明……」
陸青黛下唇一咬,竟咬出了血,看向蔣三閑的眼神陰晦不明,不發一語,轉身就走,陸青瑾也隨後跟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