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言令色,鮮矣仁。」韓為、韓客拿著書,搖頭晃腦背著。
還沒過完年,木匠不開工,幾個小子迫不及待想念書,于是她讓出畫畫的桌子,一個個默書默得不亦樂乎,而那個閑閑沒事做的大男人也拿著兵書,坐在孩子們身後看著。
星星懶散的靠在軟榻上看話本,半歪著身子,護著韓邊不掉下去。
听著听著,她越听眉頭越皺,這麼小的孩子能理解論語內容?真不曉得死背這些有啥用?
「阿為、阿客,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星星問。
韓為、韓客搖頭。
她的目光落在韓暮、韓遠身上。
兩人齊聲回答︰「令是好、善之意,色為臉色。」
「所以懂了嗎?」星星又問。
韓為、韓客仍然搖頭。
韓歲跳出來幫弟弟們解釋。「此話之意為,花言巧語者,少有仁德。」
「听明白了嗎?」星星三問。
兩人似懂非懂,惹得鄭遠山皺眉。「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文章多讀幾遍,先背下來,具體操作期和形式他需要借由自己的長大自然就懂。」
「听你在說咧,兒童的認知發展分為四期,感官動作期、前操作期操作期,任何人的認知都需要經歷這四種階段,小麼正處于感官動作期感官動作來得到外界的知識。
「阿為、阿客屬于前操作期,必須借助語文、圖像及符號表征來從事抽象的思考,論語所闇述的哲學就是一種抽象思考。
「阿歲、阿暮、阿遠則是屬于具體操作期,必須以具體的經驗來學習、認知,並且解決問題。」
「所以?」
「我想不出來『仁德』這種事,在他們具體的經驗里扮演什麼角色?」
「你的意思是,不要讀論語?」鄭遠山問。
大殷朝的孩子,誰不念這個?何況韓歲兄弟們比旁人更聰明,當然能念。
「你可以讓他們讀,但必須先讓他們懂,否則就是揠苗助長。」
揠苗助長嗎?鄭遠山回想自己的童年,那時爹娘希望他科考進入仕途,但無聊的書本、刻板的老學究成天逼他坐在課堂上,他感到痛苦,然後試著將痛苦轉嫁到先生身上,于是動腦筋惡整先生,最後……挨板子成為童年里最深刻的記憶。
尋思片刻後,他問︰「你能做到嗎?」
「做到什麼?」「讓他們理解書本所講。」
「是你要他們念的,我干麼要做到?」不懂得教育的男人,憑什麼用錯誤方式荼毒幼兒心靈?
「一百兩。」他直接從懷里掏銀票,豪邁地往桌面一拍。
鄭遠山知道她是意志力不堅定的女人,凡事多講幾次,她會妥協,但他不是個有耐心的男人,他更喜歡簡單粗暴、直接而迅速的方法。
于是在幾次打交道之後,他很清楚,讓她低頭最快的方法是——拿錢砸她。
「一百兩?只要讓他們理解『巧顏令色鮮矣仁』?」她用疑問句。
「一百兩!只要讓他們理解『巧顏令色鮮矣仁』。」他回肯定句。
「成交。」她從軟榻上跳起來,沖到桌前,拿起紙筆開始作畫。
星星速度很快,沒多久幾幅畫在她筆下成形。
第一幅,男人聳肩拱背,笑咪咪地對一個貌似無鹽的丑女說︰「姑娘,你長得美如天仙,世間難得一見,能與姑娘結緣,是我此生最大福分。」
第二幅,無鹽女穿起嫁衣到男人家前敲門,男人滿面驚嚇,從後門溜走。
第三幅,奴顏婢膝的男子對腦滿腸肥、正在啃雞腿挖鼻屎的老爺說話,他一面瞄著老爺腰間的大荷包一面說︰「老爺是天底下最厲害、最能干,風度儀態佳、品德高尚的男人。」
第四幅,老爺拿馬鞭抽著男人,說︰「這麼崇拜我,就當我的牛馬吧!」男人淚流滿面。
四幅圖逗得幾個小孩呵呵大笑。
星星問︰「這男人說的話好不好听?」
「好听,但是很假、很惡心。」
「沒錯,虛偽不實卻夸張好听的話叫做巧言。你們說,他笑得好不好看?」
「好看。」
「這叫令色,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往往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或好處,不管他有沒有達到,這種人不仁無德,不值得深交。你們想當這樣的人嗎?」
「不要。」
「懂了吧,這就是巧言令色鮮矣仁。」
「懂。」
孩子一說懂,她立刻將一百兩收入荷包,笑得見牙不見眼,星星重新趴回軟榻,拿起話本,滿臉的得意囂張。
鄭遠山還在看著星星的圖,幾個男孩吱吱喳喳地討論圖畫,不必死背,那句話已經深恪在他們心底。
佩服油然而生,她……很厲害啊。
搬起椅子,大步走到軟榻前坐下,鄭遠山考慮著,要怎麼說服她把四書五經全畫下來。他一靠近,那獨有的味道沖入鼻息,無聲的挑逗在星星心底撩撥起,心癢難耐……不行啊,她不能在孩子跟前失控,不能抓住他、親吻他,不能放任心中的野獸沖出柙門。
「有事嗎?坐遠一點。」她縮縮縮,把自己縮到軟榻深處,揮手猛掮,搨掉他的濃郁香氣。
他道︰「做筆生意。」
「什麼生意?」
「把四書五經全畫下來,我幫你尋人付梓,賺得的銀子,三七分帳。」
「你三我七?」
「不對,你三我七。」
「不要,最少五五分成,少一毛都不行。」
「成。」提出三七分帳是算準星星肯定會討價還價,而將書付梓的原意並非為了賺錢,而是想要造福孩子,因此隨口應下。
這會兒他還不曉得五成代表多大的意義,直到若干年後,人手皆有漫畫版四書五經,直到若干年後,星星啥事都不干,成天躺在家里還有拿不完的分成,他才曉得,五成是很驚人的數字。
應得那麼爽快,她是不是少要了?帶著後悔神色,五官擠了擠。「其實這年齡該學、可以學的東西多著,不應該只學那些死東西。」
鄭遠山翻白眼,給她三分顏色,就迫不及待開起染房?竟然批評聖賢言語是「死東西」?算她有種!
他想嘲諷幾聲,但話到舌間轉了彎,他擠出為數不多的虛心問︰「還有什麼?」
「大自然啊,水為什麼往下流?果子成熟為什麼往下掉?為什麼水煮開,蒸氣會往上飄,冰塊散出來的氣卻會往下掉?」
「這是自然而然的現象,沒有為什麼?」
「當然有,因為地心引力把所有的東西都往地上吸,所以東西會往下掉,因為冷空氣密度大、熱空氣密度小,所以一降一飄。」
他听不懂密不密度,卻問︰「不是所有東西都會往下掉,比如鳥在天上飛。」
「那是因為它們用力拍動翅膀,對抗地心引力。」
「太陽月亮也沒往下掉。」
「那是因為它們離地球太遠,不受地心引力影響。大自然的學問很多,如果你明白為什麼雨後天空會出現彩虹,那麼就算沒有下雨,也能制造彩虹。」
她的話大開了他的眼界,他不明白,她怎麼會懂得這些?
他問︰「你能制造彩紅?」
「再給我一百兩,我就辦得到。」
「我給你一千兩,你告訴我,除了大自然的事以外,還有什麼可以學的?」
哈哈哈……太多了,星星美美地笑著,想著即將入袋的一千兩,她忘記穿越是種需要極力隱瞞的事實,開始顯擺二十一世紀人類都會的本事。
「籠子里有二十二顆頭,五十八只腳,請問里面有幾只雞、幾只兔?隻果三十個、梨子二十四個,要分給若干人,每個人拿到一樣多的隻果與梨子,請問最多能分給幾個人……」她的問題把鄭遠山繞暈了,他雖無法解出,卻也隱約明白,如果能窺得這門學問,必定能應用在各項事物上。
控制不住激動,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從軟榻上抱起來。
又來又來,都說了要保持距離的啊,靠得那麼近,淡淡的竹葉清香強勢地霸佔她的鼻息。她始終認定自己是視覺型動物,從沒想過嗅覺能夠影響什麼,但是他的氣味讓她迷醉、心悸,說不上來的感覺,害得她心跳加速、血壓狂升,腎上腺素快速分泌……
鄭遠山的長相不是她的菜,卻奇異地讓她越來越饑餓。
「我再給你一千兩,你把那個雞兔、隻果梨子的學問,教給韓歲幾個。」
她傻傻的在他的氣味中陶醉,沒听明白他說什麼,卻鬼使神差地說︰「這種事很簡單,哪需要銀子。」
「真的假的?你同意了!」他將她推開幾分,目光迎向她的視線,想確定自己听見的話有沒有謬誤。
失去氣味誘惑,她猛然回神。啥?她同意什麼?有嗎?沒有吧!
「既然你同意,每天定出時間教他們吧。」
啥?教啥?她還在發呆,只是一抬眼,看見滿臉興奮的鄭遠山。
奇怪,分明還是那張普通得看一千次也不容易記得的路人甲臉,他只有眼楮還可以,深邃、奇亮無比,他只有頭發還可以,烏黑柔亮到底,他只有身高還可以,頎長健壯……
他只有東一點、西一點的「還可以」,為什麼嘴巴很討厭的他,讓她欣賞?
不懂啊……
鄭遠山的行動力強,短短幾天就找來一堆人,排好一堆功課。
但她出爾反爾了,因為……眾韓和鄭遠山變成一國,她被排除在外。
啥?任性?對啊,任性本來就是女人的天職,因此她否決掉他聘的所有人。
鄭遠山氣慘了,她怎麼說話不算話?她之前明明就同意的呀。
于是這幾天,兩個人無時無刻都在吵。
星星怕嗎?當然不怕,抽人?他贏!吵架?她大勝!
「我雇的廚娘你不用,你竟然要用秦寡婦?」
「我們家廚房秦姊姊最熟,孩子也跟她相識,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啊。」
對,她踢爆「君子遠庖廚」這條理兒,她認為新好男人就要能灑掃應對進退,煮飯做菜,疼惜女人的胃。
「那種人可以在孩子跟前晃的嗎?孩子那麼干淨,怎能被那種女人給污了。」他剛剛又被秦寡婦給調戲了……
她老愛往他身上倒,平日里閃開讀好,剛才他背著小麼、雙手抱著兩個小萌包,怕砸了孩子,連躲都不敢躲,知道她對他說什麼嗎?她說︰「你都不來,人家晚上睡不著。」
「鄭爺,人家胸口癢癢,你也不幫著撓一撓。」
「奴家今兒個夜里……蓬門今始為君開。」
你看看、你看看,這女人沒羞沒臊的,肯定會帶壞小孩。
「那種女人?哪種女人?」
「不守婦道,成天跟男人眉來眼去,她……骯髒!」
「如果你所謂的骯髒是指被翻紅浪那回事,對不起,更髒的是男人,她為掙一口飯,不得不出賣身體討生活,男人卻控制不住身下三兩肉,寧願掏錢買一晌貪歡,同樣是為那回事,誰更髒?」
「總之我堅持,她不可以在孩子面前晃。」
星星的回答是哼哼兩聲,然後輕飄飄地丟下話。「等你確定自己玩過的女人比她玩的男人少,再來討論這件事。」
然後……沒有然後了,因為這種事他不敢確定。
「朱星星,你給我出來。」鄭遠山發覺星星肯定在針對他,肯定刻意讓他不爽,肯定想要激出他的暴躁。
「鄭大爺有事?」她涼涼地丟下手中的話本。他站在院子中間,手里搶過韓歲的斧頭,韓歲無可無不可地看著兩人,等待下一輪爭吵。
「我要雇人打水砍柴,你不準,卻讓孩子做這種事,你好意思嗎?」韓歲手上都磨出繭子了,這是惡意虐待。
「你天未亮就讓小孩起床蹲馬步,為啥?訓練腿力唄,砍柴可以訓練阿歲的臂力、腰力、腿力,全身肌力都訓練到啦,你有啥好反對的?再說了,」她彎腰撿起一段木頭,指著幾個小孩,讓他們通通靠過來。「有沒有注意到,木材中間一圈一圈的,顏色有深有淺?」
「有。」
「這叫年輪,冬天時木頭長得慢,年輪顏色較深,春夏木頭長得快,顏色較淺,因此我們可以從年輪來計算木頭的年紀。」她驕傲地朝鄭遠山抬抬下巴。「看到沒,人間處處皆學問,學習不一定需要先生和課桌椅。阿遠!」
性格溫順的韓遠快步上前。「娘。」
「水提了沒?」建新家時,她在後院挖了口井。
「提了。」
「去井邊教教鄭大爺,何謂定滑輪,以及它的功用。」擺擺手,星星完勝。
鄭遠山雇的人,一個都進不了朱家大門,因此四書五經,鄭遠山教,武功體育,鄭遠山教,家中細活粗活,星星分配,而數學生物……拿走一千兩銀票的星星,倒是挺負責任的。他憋了再憋,憋到無法憋,再度怒氣沖沖地走到星星面前。
「你缺錢嗎?還是缺吃的?我給銀票還不夠?為什麼要養雞養鴨養兔子又養豬?你愛養我沒意見,為什麼要讓孩子打理?」
她放下畫筆,似笑非笑道︰「不只飼養家禽家畜,我還打算開春讓他們下田插秧,一個男人只懂得關在屋里做學問是沒有意義的,你以為庶務不重要嗎?你以為天地之大,幾本書就能夠囊括所有嗎?
「倘若他們連小動物都會善待,就會懂得善待人,品德不是一天到晚背之乎者也能培養出來的,這也就是為什麼負心多是讀書人,仗義每多屠狗輩。」
說不贏她,怒氣沖沖的鄭遠山只好又怒氣沖沖的往外走,直到看見後院里,和小雞小鴨玩得一身泥巴的韓為、韓客,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讓他怔忡。
書房里,星星趴在桌前繪圖,韓暮、韓遠一個拿拖把、一個拿抹布正在打掃,鄭遠山從外頭回來,一看,火氣蹭地冒上來。
他一掌拍上桌面,凝聲道︰「我已經付錢,你說過要善待孩子的。」
「我哪里沒善待?」
「讓他們打掃家里、做下人的活兒,叫做善待?」
「鄭大爺,你知不知道以前他們整理一間房要花多少時間,現在花多少時間?你知道要節省下那些時間,他們必須有多少縝密思維才能辦得到?你知道人類的邏輯思考必須透過身體力行,必須從日常生活中慢慢學習?你知道……阿遠、阿暮,告訴鄭大爺,三角形的定理。」
她開口,兩個小孩很有默契地揚聲道︰「兩邊和大于第三邊。」
「四個九十度角,可以變成什麼形狀?」
「正方形和長方形。」
「梯形面積如何計算?」
「上底加下底,乘以高除以二。」數學公式,兩人一面抹櫃拖地,一面畫線作記憶。
她得意洋洋看他,想斗嘴?慢慢等著吧,她肚子里有千百年的知識累積。
即使星星強調從做中學習,鄭遠山仍然認定知識當自書中來,書中自有黃金屋,因此還是使勁兒給孩子們排功課,早上起床先練功,吃完早膳做家事,家事完後背書練大字,午膳後跟著星星學數學、生物,之後再練半個時辰功夫,晚上消食後,洗澡、練字、寫作業、睡覺。
這是私立學校資優班的日常吶。
見他死心不再到處挑剔,輪到星星不爽了,頻頻嫌棄他的排法不人道,直嚷,「這年齡的孩子,最重要的工作是游戲。」
但是她的意見沒人采納,並且他老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制伏她,只要她一開口反對,他怎麼治?就是用錢砸啊,砸到星星不得不懷疑,他是中央銀行發行人,還是印制假鈔的首腦。
不過,她無法否認,幾個小孩的智商都超過一百四十,幾乎是一點就通透。
五根手指伸出來有長有短,一窩孩子不可能個個都好,但韓家兄弟就是個個都厲害!她越來越無法否認,他們的親爹確確實實是個英雄人物,否則哪來那麼強大的基因。
不管怎樣,就算被銀票砸得很爽,兩人還是時常為孩子們的教育起爭執。
知道最後的最後,戰爭是怎麼結束的嗎?
是韓歲再也受不了了,一個家庭中充斥小孩的叫喊聲叫做熱鬧,充斥大人的啦哮聲叫做不寧。
所以他拿著一本書在門外默背,等待鄭遠山回家。
他似乎挺忙的,經常往外跑,韓歲還親眼目睹過黑衣人跪在他腳邊,似乎在……請罪?那不重要,黑衣人要哭要跪,影響不了他們的生活,但兩個大人的對峙已經嚴重影響生活品質。
鄭遠山下馬,韓歲迎身上前。
「在等我?」
「嗯,想談談,不能在家里。」
鄭遠山點點頭,一把將他提上馬背,策馬而行。
這舉動讓韓歲鼻子微酸、目眶微潤,以前爹爹也這樣帶過他騎馬,下意識地,他往後靠去,靠進一個寬厚的胸膛,他更想爹爹了。
揚鞭催馬,長風獵獵,衣袂翻卷,風吹干他的眼淚,馬在山腳下停下時,韓歲又是一副酷酷小正太模樣。
雙雙下了馬背,鄭遠山雙手環胸,問︰「說吧,想談什麼?」
「你知道娘吃軟不吃硬嗎?對付她必須滴水穿石,不能大斧鑿山,你越跟她對峙,她就會越堅持,想要她改變態度與你妥協,必須軟著來。」
「我已經給她很多銀子。」
「在天天爭執的情況下?她只會覺得你是付錢的傻瓜。」
「所以……」
「你只要負責對她溫言軟語,其他的我們會處理。」說完,韓歲自信滿滿地朝他一點頭,就當事情敲定。
之後為了「溫言軟語」,鄭遠山經常在晚上闖進她的閨房里。
送一本話本子,送一束花,送幾顆果子……他覺得非常麻煩,但這是隱衛給他的建議,要不,依他的個性,自然是丟銀票最簡單。
在他連送三天禮物之後,星星不淡定了,眼看捧著一匣子「喜味珍」糕點的鄭遠山,她勾起懷疑目光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沒做什麼,就是出去辦事經過,就順手帶回來了。」
放下糕點,他躺到她床上,她的床超軟,墊子足足有三寸厚,听說里頭放進不少棉花和稻草,以及數十個用鐵絲卷起來,稱做彈簧的東西,當初請工匠做的時候,還有人覺得她瘋了。
但是這種床,不想躺的人才是瘋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你圖謀什麼?」她的表情防備、目光防備,連動作也很「防備」,好像他一逾矩,她就要抓起牆角的掃把揍人。
只是……未免太小看他,一根掃把能頂用?就是一堆掃把他也不看在眼里。
「我圖謀你這張床,可不可以也幫我弄幾個。」他有不少朋友要送。
「只要價錢夠漂亮,萬事好談。」
他上了床,她就不敢上了,她很清楚,自己抵擋不了他身上的氣味,明明是視覺型女人,但有氣味加持,即使是對上他那張平凡的臉,心還是會被勾得亂七八糟,她無法解釋這種狀況,只能夠逃。
「你開價。」
「一張一百兩。」
「先給我五張。」
「沒問題。」話題結束。
鄭遠山正在思考,這樣夠不夠「溫言軟語」,需不需要再多講幾句時,星星開口了。她說︰「你上回那個藥膏,還有沒有?」
「藥膏?你受傷了?」倏地,他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細細檢查,檢查完手又將她轉一圈,好像他有光眼似的。
「不是我,是阿遠切菜切到手了。」她急忙澄清,怕說得不夠快,下一秒他就要月兌衣「徹底檢查」。
鄭遠山直覺想說︰你看吧,我早就說孩子不該做那種事!但想起韓歲叮嚀的「溫言軟語,」,他硬把不爽吞下肚,只是皺起眉心,說︰「明兒個我進城,多備一些在家里吧。」他不罵她?怎麼可能?那感覺好像……她撒一把鐵釘,等人走過扎得大叫跳腳,沒想鐵釘都扎進腳底心了,那人還是談笑自如,渾然不覺。
他的溫和反而讓星星升起罪惡感。
不知道是不是犯太歲,這幾天不是阿歲被斧子砸了腳就是阿暮被油燙傷,今兒個阿遠又切到手,雖然傷不大,可看在她眼里,心抽吶。
今天早上,她看見阿為、阿客蹲在牆邊樞掌心,走近一看,發現女敕女敕的小手竟然在月兌皮,懊惱、後悔涌上,她覺得自己是炖毒隻果的壞後母。
「過來躺躺。」鄭遠山拍拍床墊。
「做啥?」她防備地看向他。
「有事想同你說。」他坐起身,朝她招手。
她遲遲沒有動作,他跳下床,直接把她一抱、一飛、一擺,她已經在床上躺定,拉起棉被將她裹緊後,鄭遠山順勢在她身邊躺下。
他有很多辦法可以讓她乖乖就範,但……還是最喜歡簡單粗暴的方法。
然後她聞到淡淡的竹葉香,所有的抗議戛然而止。
「我同意你說的,男孩子不可嬌養,得吃點苦頭、受點風雨,日後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只是看他們小小年紀就要做這麼多事,便是大人也受不了,才會時時與你爭執。對不起,他們是你的孩子,你有權利作主。」
他竟然認同她?完蛋,怎麼接話?尤其在罪惡感裝了滿月復滿腔時。
「你說的對,孩子最重要的工作是游戲,我不應該把他們的時間排這麼緊,元宵節帶他們去看花燈,你覺得如何?」
她……想捶死自己。
「你也松散松散吧,不是說過完年後就要大忙了?選秀已經排上……」
「鄭遠山!」她大喊一聲,阻止他的溫情攻勢。
「怎麼了?不行嗎?」他錯愕地趴過身看她。
深吸氣,她握緊拳頭,用力說︰「讓你雇的人過來吧,你想做啥就做啥,只是家里住不下。」
鄭遠山愣住,然後,小小的笑變成大大的笑,一口白牙全露出來。
阿歲很厲害啊……果然溫言軟語對她才有用,他決定了,從明兒個起,禮物照送,夜晚談心的活動繼續進行,因為,他圖謀的,不僅僅是她的床而已。
「沒問題,我給他們在村子里租房,不會住進咱們家里。」鄭遠山沒發現,說「咱們家里」時,他的口氣有多順,表情有多開心。
細細看著她的眉眼,看著她的鼻唇,分明不夠圓潤,可怎會……越看越美麗,越看越可愛,可愛到讓他情不自禁……
他情不自禁,他不想控制自己,于是捧起她的臉,俯,以唇烙唇,他沒有內建照相機功能,卻已經把她給烙進心底。
從這之後,夜闖香閨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課之一。
當然,他送的禮物也越來越有變化,當中有不少秦寡婦的建議,雖然他一點都不欣賞她。
張嫂子是個深具責任感的好女性,總覺得一個月二兩銀子拿得太心虛,因此往往一大早就把韓邊抱回家,照顧到夜里,幫他洗過澡、喂飽飯才送回來,還客氣說︰「兩個孩子在一起玩更熱鬧。」
一個月和三個月的嬰兒能一起玩?胡扯,只能一起哭吧,不過張嫂子堅持,星星哪有不同意的理。
早膳過後,幾個小孩上課去了。
書房被佔據,星星把畫具拿進客廳,鄭遠山也拿紙筆在一旁涂涂寫寫,不知道忙些什麼,書房里傳來朗朗書聲,客廳里兩人相對,各自忙碌,說不出的溫馨祥和。
大門傳來敲叩聲,不久秦寡婦走進廳里,看見鄭遠山,她想也不想朝他拋去媚眼,笑道︰「鄭爺看起來可真精神,是不是吃了奴家炖的藥膳?有沒有覺得精力充沛,很想干點啥啥啥?」
板起臉孔,這是鄭遠山唯一的不滿——星星堅持雇用秦寡婦,理由是遠親不如近鄰,秦姊姊是她搬到這里後,第一個釋出善意的人。
星星抿唇一笑,道︰「秦姊姊別再逗他,要是他翻臉,我可制不住。」
「治男人啊,姊姊有一身好本事,有空傳授你幾招,保證讓某人服服貼貼。」說到某人時,她的眼楮又朝鄭遠山碩壯寬厚的胸口瞄兩眼。
這下子,星星也被逗得臉紅心跳。
小姑娘臉皮薄,秦寡婦見好就收。「朱家妹子,有個挺好看的少爺來尋你,我沒讓他進來,就怕……兩人打起來,這家俱還是新的呢。」
「多謝秦姊姊,我出去看看。」
星星披上披風,往大門口走去,鄭遠山也跟著起身往外。
他行經秦寡婦身邊時,她不懷好意說︰「那位爺可比鄭爺好看得多,萬一……傷心了,別忘記來找我,讓奴家好好安慰安慰鄭爺。」
鄭遠山臉更臭了,他才不與女人斗,一甩袖,往外走。
秦寡婦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背影,莞爾道︰「有戲!」
是他?她都快忘記了……
不過在看見殷祺那刻,星星終于想起來,為什麼覺得鄭遠山的玉佩眼熟,她曾經當過一塊一模一樣的呀,所以他和鄭遠山有關系?他其實是來找鄭遠山的?
殷祺見到星星,滿臉激動地握住她的肩膀。「我終于找到你,太好了!」
是找她的?星星皺眉,不理解他的開心,她又不是銀子。
「那天之後我出京了,年後回來,天天跑到大街上尋人,可你不去賣藝了對嗎?幸好我在錦繡畫坊看見你的畫,才問到這里,皇天不負苦心人吶。」
他高興不已,本認為她就是個賣藝人,可能長相好一點、表演搶眼一點,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不知道為何,離京後,總不時想起她的畫、她的舞姿、她的笑臉,他不理解,自己見識過的女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為什麼獨獨對她印象深刻。
是因為那天「暗示」過後,她非但沒有卑躬屈膝、巴結討好,反而拿他當瘟疫看待、逃得飛快?尤其知道她把玉佩送到當鋪換得五百兩之後,他連話都不會說了。他的玉佩欸!五百兩?她敢收他都不敢給,她就這麼急著和他切斷所有關系?
這個想法讓他心癢難耐,迫切想要再見她一面。
「所以呢?」他的激動熱烈讓她有想捧上一碗閉門羹的感覺。
「看在我這麼辛苦找你分上,是不是該先請我進去喝杯茶?」
「廟小容不下大菩薩,有事,咱們在外說就得了。」
又拒絕?他明明長得風度翩翩、英俊瀟灑、貴氣逼人,為啥她和別的女人反應不一樣?他擰了眉。「你不喜歡我?」
喜歡?這個定義下得太重了吧。「我們只是見過一面的陌生人……」星星面有難色。也對,殷祺同意。「沒關系,以後會經常見面,你會喜歡上我的。」
又是喜歡?星星一頭霧水,這是正常人之間的對話嗎?是古代人的愛情發展得特別快,還是他的腦袋異于常人。「可以先說說,公子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嗎?」
「三月初七,我兄長生辰,想請你表演。」
「這個……恐怕有困難。」
她有權貴恐懼癥,對身分階級相差太遠的人,她習慣敬而遠之。
「為什麼?」
皺起眉毛,她總不能回答,有錢人變態多,尊貴人的變態機率高達九成五,她不想把小命讓人給變態了去。
見她恍神,殷祺握住她的肩膀搖兩下,企圖把她的魂魄給搖回來。
「听我說,這趟表演對你有利無弊,以你的本事,肯定能夠征服在場的所有觀眾,你可以趁這個機會打響名聲,說不定往後就不必在大街上拋頭露面,光賣畫作就行。」
她本來就已經沒繼續在街頭表演,這說法吸引不了她。「你信我——」
一只粗壯手臂將他搭在星星肩膀的手給甩了去。「大膽!」
殷祺抬眉……啥?表情一滯,片刻回不了神。
「師……呃,鄭大人,你怎麼會在這里?」殷祺恣意飛揚的口氣瞬間帶上兩分恭謹。「回王爺的話,我住在此處。」他皮笑肉不笑,臉色難看得緊。
王爺?鄭大人?她招誰惹誰啊,怎麼一個平頭百姓會遇上這群大咖?
「住這里?」殷祺下意識朝里面探了兩眼,不會吧,他干麼紆尊降貴,住這種小房子里?
「王爺要不要進來坐坐?」
鄭遠山的口氣平穩,不見絲毫情緒,但殷祺兩條腿微顫。
誰敢?從小就是在他的威脅下長大的,他是半個師父啊,還是個嚴格到讓小兒夜啼的師父,眼下師父擺明了「本人地盤,擅闖者死」……好吧,他承認自己沒種。
所以星星已經納入師父名下了嗎?強烈失望襲上,他看星星的眼神中帶上幾分淡淡哀愁。
「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別的事要忙,鄭大人有空時再共飲一杯。」
「多謝王爺相邀,我送王爺出門。」他每個字都恭謹得听不出問題,只是他的表情、態度,還有那要笑不笑的木頭臉都很嚇人。
說完,不管對方拒絕或接受,鄭遠山送殷祺走上一段。星星沒進屋,靜靜看著兩人背影,不知鄭遠山對人家說了什麼,只見殷祺的背越來越佝僂,英挺的少年郎瞬間矮上一大截。
然後……說完了?殷祺飛也似的跳上馬背,扯動韁繩臨去前還下意識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鄭遠山,無數問號在心中冒泡。
他是王爺,那鄭遠山呢?一模一樣的玉佩意謂著什麼?另一個王爺?身分高貴的他,京城里怎麼可能沒有住處,為什麼要避居鄉野,又為什麼會找上她家門?
鄭遠山走到她跟前,發現她嚴肅的表情,他猜,她知道些什麼了,將她的散發順到耳後,他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口,心潮澎湃、起伏不定,片刻後道︰「我們談談。」
「好。」星星反手將門關上,往村後的稻田走去,腦袋無比混亂,抓不到半點頭緒。她很清楚,自己天性宅女,這種性格不適合與人周旋,不適合耍心機,她必須活得簡簡單單輕輕松松,畫畫、吃飯、睡覺,平順地完成人生這三件事。
這樣的人想保平安,就不能和權貴混在一起,就算自帶穿越者光芒,總是會踫到不平凡人物,也必須珍愛生命、遠離明星。
所以殷祺的邀約,她想也不想的謝謝再聯絡,所以為大人物作畫,她半句話都不肯多說,刻意裝聾作啞,但是王爺……她再蠢也曉得王爺在古代環境中代表什麼樣的階級地位。而眼前這位大人,竟能讓高高在上的王爺立馬變得客氣小心、無比謹慎,他的等級可想而知。
如果他很厲害,如果他無所不能,那麼她有什麼資格條件和他搶小孩?
發覺眾韓與他形成聯盟,小心眼的她已經滿月復酸澀,現在又發覺自己這麼渺小,渺小到只有任人宰割的分,酸澀?不,是疼痛了,心胃腸肺腎,通通疼得想大叫。
大鯨魚對上小蝦米、大權貴對上小庶民,豈是委屈二字書得?
他們一路走到後山,山不高,但密林叢生,平常村中百姓會上山來采點木耳蕈類,拔點野果野菜,運氣好的話還能逮到些許野味。
他停下腳步,這時她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牽上自己的手,仰頭對上他的臉,她退後一步,企圖躲掉他身上的氣味,她不能讓自己陷入陶醉危機。
「剛剛那個男人是誰?」
「他叫殷祺,皇上的同母弟弟,排行第五,被封為平王。」
「你又是誰?」
他輕蹙雙眉。「鄭遠山,陵州同知,官員三年一任,此番回京是為了述職。」
「你為什麼會有和平王一模一樣的玉佩?」她指指他腰間。
「我與他是師兄弟,玉佩是拜師時師父給的見面禮。你怎知道他也有?」
「他給我一塊,我當了。」
居然是星星?事情兜起來了。
日升當鋪是他開的鋪子,因常年不在京城,擔心師兄弟有急用,曾經交代汪掌櫃以玉佩為信,可以取走鋪中所有現銀。
殷祺那家伙不像話,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送出去,本想臭罵他一頓,可是殷祺知道對方把玉佩給當了,一張臉如喪考妣,讓他沒把話罵出口。
沒想到,讓他如喪考妣的人竟然是星星?
鄭遠山失笑。「你知不知道那塊玉佩代表什麼?」
「不管代表什麼,都與我無關,我沒打算和他攀上關系。」
鄭遠山一笑,他很滿意她的說法。
「同知是很厲害的官嗎?你的權勢很大嗎?無法無天的大嗎?」
微訝,他沒想到,讓她面色凝重的是這個問題?只是,她連平王都沒看在眼里,干麼在乎一個小小同知。
「我不確定五品官員算不算厲害,但我確實受皇上看重。」
五品官?她不是讀歷史的,對官階沒有太大的概念,但七品芝麻官都可以在平頭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五品?應該有足夠的能力拿她當螞、順手捏死。
「你是個好官還是惡官?你會不會擅用職權迫害百姓?你覺得官逼民反是違背良心、會天誅地滅的惡事,還是可以接受、理所當然的普羅價值?」
噗!鄭遠山忍不住大笑,雙手橫胸,問︰「你到底想要知道什麼?」
考慮片刻後她決定直球對決。「我想知道,和你搶小孩的話,我有多少勝算。」
居然是擔心這個?他失笑,故意道︰「女人獨立生活相當困難,再帶著六個小孩更是自找麻煩。」
「你管我,我有本事,就是能把他們帶好。」
「讓他們當小廝,砍柴煮飯洗衣灑掃,這叫做『帶好』?」
呃……她抓抓頭發,模模鼻子,舌忝舌忝略干的唇瓣,困難地擠出說詞。「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則需要苦難,我這是讓他們學會與苦難同處,增加挫折容忍度。」
狡辯,分明是自己懶,鄭遠山笑而不語,光是看著她,她被看得頭皮發麻,只能咬緊牙根說話。
「你在笑?這笑……代表自信?代表就算身契在我手上,只要你想要,可以隨時將他們帶走,不必理會我的意願?」
鄭遠山點頭微哂。「理論上是這樣子。」
「即使我是韓鎮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們名義上的嫡母,也搶不贏你?」
「如果你是韓鎮明媒正娶的妻子,那麼你現在不會在這里。」
明白……她會在教坊司。
垂頭、喪氣,對上位高權重者,她沒有半分勝算,小蝦米終究只是小蝦米。
見她這番模樣,心微微扯痛,他勾起她的下巴,對上她的眼楮,認真道︰「不過我是個好官,我不會擅用職權,不做官逼民反的事。」
「也不會強搶別人家孩童?」她追問。
他沒回答。
唇齒間苦苦澀澀的,其實,她已經猜出幾分蛛絲馬跡。低頭,她輕道︰「還記得我問過你,為什麼對阿歲他們的教育這樣上心?」
鄭遠山記得,那次他沒回答,任由她的想象力泛濫。
她說︰「家有閨女,你想養出一群完美的備用女婿?」
她說︰「你搞慈善事業起家的,想弄出一個世界展望會?」
她的答案很另類,她說了一個又一個,他半句都沒回答。
最終她放棄了,撂下大狠話。「賣身契在我手上,他們一天是朱星星的人,一輩子都是朱星星的人,誰也別想把他們帶走。」
他笑問︰「你要六只拖油瓶作啥?」
她回答︰「你管我,養大當面首,行不?」
說完,她驕傲地一甩馬尾,轉身跑掉,然後把身契的匣子換地方藏。
「記得。」鄭遠山回答。
「現在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嗎?」
他點點頭。「我與韓鎮情如兄弟。」
情如兄弟啊……星星恍然大悟。
「所以查到他們被我買下,你千方百計找上門,非要住進來,你想考察他們的生活環境、教育環境,符不符合期待?你現在有困難,不方便把他們帶在身邊,只好暫時讓他們留下?」
她比他想象的更聰明,可是……既然那麼聰明,為什麼遇到事情只會哭泣?為什麼幾個女人串連起來就能把她弄出將軍府?
「對。」他不說謊。
「等你手邊的事情理順,就會把他們帶走?」
「對。」他回答的毫無意外。
星星覺得自己像韓劇里被潑水的可憐女主角,早晚要拿著支票乖乖離開。她識時務,她懂事,她很清楚做人就該守本分,別妄想與老天爺爭,所以她認輸。
背過身,無奈地靠在樹干上,形勢比人強啊。
她沒說話,光看背影就很可憐,鄭遠山從來不隨便同情人的,但她的背影讓他心生不忍,差一點點就要講出更多實話。
只是話到嘴邊,他听見樹叢後面的呼吸聲,眉目一斂,他道︰「不過,孩子們的意願很重要,如果他們執意跟你,我無話可說。」
意思是還有轉圜余地?「真的嗎?你確定?你不會說話不算話?」
「我不會。」
三個字,像是蓋了印章。
心事落下,她沒有說驕傲的話,但眼神表情全都填滿驕傲,她自信滿滿呢,自信會讓孩子們更喜歡自己。
她笑得那樣燦爛,美得耀眼,但他對美女向來缺少感覺,女人于他而言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其他的?不必!
持家管中饋?他有信得過的管事,應酬往來?他升官從不靠這些。
他不對女人動心,他甚至覺得女人是制造麻煩的生物,能避開就不會正面相迎。
但她推翻了他對女人的某些看法,她很聰明,她有本事,她不必對人發出勾引信息就能招蜂引蝶,招惹出旁人對她的喜愛。
「你可以試著考慮平王爺的提議。」他突如其來說道。
隱衛送信,皇上想見見被孫相爺當做棄子的孫女,如何在四面楚歌的情況下逆轉翻身。「不要。」她舉雙手反對。
「為什麼不要?」
「因為,唉……」
听過職場性騷擾嗎?想當年她的容貌還在中下階層,只不過上圍比旁人豐富了那麼一咪咪,就被老板……她初出茅蘆,不懂世間險惡,差一點就著了道,分明是上司下賤,可弄到最後竟然是她天性、想要用身體換職位。
從那之後,她不仇富卻仇上位者。
她用長長的一聲「唉」代表說來話長,希望話題就此打住,沒想他態度擺明——本人耐心十足,請慢慢來。
不得已她只好擠出幾句話。「你知道的,凡是背景雄厚者,都有海納百川的胸襟,以天下女人為己任的抱負。」
「講清楚一點。」
「听不懂?」
「這話能听得懂的人恐怕不多。」
她二度嘆氣。「白話文就是——凡是美女,都應該被送進自家後院,以我的容貌,你以為在那些高官權貴面前露過臉後還能平靜生活?萬一皇上瞧中我怎辦?那個後宮是人待的地方嗎!」
噗!他捧月復大笑。
喂喂,這種笑法很傷人好嗎?她不美嗎?腰是腰、胸是胸,皮膚比剝殼雞蛋還要女敕白,活生生古代版周子瑜欸,要是能把原主帶回二十一世紀,肯定能掀起一股大炫風。
她叉腰,瞠大兩顆大眼楮,氣鼓鼓地看住他。
「你多慮了。」
多慮?穿越劇不都這麼演的嗎?凱羅爾都會被一群國王王子搶來搶去,她憑什麼不能?鄭遠山別開頭,要是皇上知道她所想……忍不住捧月復,再度大笑。
「沒禮貌,你在嘲笑我長得不好?」
他吸吸鼻子,問︰「你可見過大殷的名門淑媛?」
「何止見過,還畫了好幾個。」
不是星星愛自夸,她敢自稱第二,絕對沒人敢說第一,瞧瞧她們的豐臀、桶腿,嬰兒肥一路演變成少女肥,目測體重,約莫是身高減掉一百上下。
想想,一百六十公分的女人六十公斤,不算胖嗎?要再長個幾年,恐怕會陸續出現三高問題。
當然,這種情況可以證明朝堂穩定、國泰民安、民生富足……但是,肥胖絕對是社會問題。
要不,她怎會動腦筋,考慮辦個窈窕縴腰班,配合運動、食物以及衛教知識,將正確的減肥觀念傳達給每個人?
「那你應該理解,美的定義為何?」
美的定義……倏地星星恍然大悟。「不會吧?殷朝以肥為美?」
「不是肥,是豐滿,你這身板,走到哪里都不會有男人看上眼的。」
瞬間,星星垮肩,怎麼會這麼倒霉啊?她在以為美的二十一世紀長成胖子,卻在以胖為美的古代成了竹竿。
難怪,在街頭賣藝,沒有權貴來騷擾,替貴人畫像也沒有後續困擾,還以為自己裝聾作啞裝得很成功,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鄭遠山,你覺得……韓鎮是不是因為掀開紅蓋頭,覺得我太丑下不了手,才扭身轉往小麼親娘的院子玩洞房花燭夜?」
噗!他又大笑,笑得無法抑制。
這已經不僅是不禮貌,而是沒道德了,怒眼一瞪,她橫了眉。
輕咳兩聲,他收斂態度,認真回答,「我想不會。」
「不然呢,放著黃花大閨女不要,卻轉身玩小妾姨娘,莫非他與她心心相映,山無稜天地合?」
望著星星,在考慮片刻後,他決定趁機試探。「我想,是因為孫相爺的關系。」
「不懂,可以說得仔細些嗎?」
「孫相爺自恃功高,結黨賣官,將朝中大臣盡握于掌中。」他一面細說一面觀察她的表清。
「臥榻間豈容他人酣睡,皇帝不會容許的。」星星道。
鄭遠山揚眉,在朝堂混那麼久,孫相爺竟不如這孫女看得清楚,當人的野心過大,大到失去理智,就會變得愚蠢。新帝上位能容他一年半載,待龍椅坐穩,豈還能姑息?
「孫相爺不但多次接觸秦王爺,還把孫家嫡女嫁進秦王府,輔佐秦王上位的心思昭然若揭。」
奈何秦王沒有野心,于此事上頭始終不積極,但他性子也懦弱、耳根子軟,誰曉得會不會一個腦熱允下此事,為了等秦王的「一個腦熱」,孫相爺持續籌備、暗中布局。
他沒想到韓鎮與皇帝感情深厚,竟妄想將韓鎮拉到自己陣營,想方設法把孫芹嫁進將軍府,不料韓鎮不是文官,做不來虛與委蛇,成親當天就狠狠地削了相府的面子。
三日回門,女婿不相陪,還直接進宮請旨,遠赴邊關坐鎮。
這一而再的動作徹底惹怒孫相爺,既然韓鎮無法為他所用,索性毀去,因此有了後續的通敵叛國事件。
靜靜听完故事,星星有想哭的沖動。真冤往,原來親爺爺和丈夫是政敵,為測試丈夫心意,親爺爺竟舍了個孫女,測試結果不理想,親爺爺沒把孫女接回去,還當她是棄子不聞不問,害得孫芹空閨寂寞、夜半爬牆,只是沒想一嫁惡夫、再遇恐龍,她的命就這樣一玩二玩,玩沒了。
可憐、悲摧,這世間對孫芹太殘忍。
「孫相爺害得皇帝折損一名大將,皇帝定要有所動作了吧?」星星問。
鄭遠山皺眉,終究是她的娘家,她不憤怒、不焦慮?是真的失憶,還是作為棄子的她對娘家起了怨恨?
「你想怎麼做?」灼灼目光望向她,鄭遠山等待她的反應。
「我不過一介庶民,皇家與高官之間的事,我還能插手?」
所以不聞不問,把娘家當陌路人?
「你帶回韓家孩子親自照顧,看在韓將軍的分上,或許皇帝願意接受你的求情。」他企圖確定她的真心意。
「你想建議些什麼?」
「那是你的娘家。」
她皴起鼻子,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我以為你是韓鎮的好兄弟?」
「我是。」
「身為兄弟你應該心心念念著報仇,怎會讓我求皇帝,給仇人留退路?」她搖頭後又道︰「請你听仔細。第一,我不是孫芹,是朱星星,孫家要叛國,罪不及我,皇上要治亂,與我無關。第二,韓歲他們從人牙子手中被賣出那刻起,就不再是韓將軍的兒子,而是我的人,不管是孫家或皇家,都不是我願意踫或者能踫的,我只想安靜地在清溪村過與世無爭的生活。」
與世無爭?鄭遠山垂眉淺哂,從她將人領回家之後,這願望就與她無緣。
他明白了,既然不想作為孫家人,他便順她的意。
轉開話題,他道︰「沒有『海納百川,以天下女人為己任』的危險,你願意進宮表演了嗎?我想這場演出能讓你名利雙收,讓你正在畫的四書五經順利付梓,讓更多想參與選秀的女子上門求畫。」
名利雙收啊,星星臉上有按捺不住的激動。
如果漫畫版三字經、漫畫版論語等等順利成書,天底下有多少正在啟蒙的孩子,一人買一套……人在家中躺,錢從天上來……這麼好的機會怎能舍棄?
無預警地,她轉身就往山下沖。
「你要去哪里?」他揚聲道。
「去把平王爺找回來。」
鄭遠山再度捧月復大笑,孩子們沒說錯,果然是意志不堅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