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起來了呀!」
甫一睜開眼的蘇明月還有些回不過神,不知身置何處,鮫珠綃床幔繡著金色曼陀羅花,魚形銀鉤勾住半邊床幔,一絲金陽從門外穿了進來,投射在上了銅漆的大櫃上。
恍惚間,她彷佛又回到十三歲,那時的蘇家還是鮮花著錦,富貴逼人,梳妝台上擺滿各種胭脂水粉、珠寶首飾,衣著華美的僕婢穿梭其中,不聞半絲聲響卻舉止有度,是大戶人家教出的規矩。
可是再定神一瞧,這不是珠兒和小雅,而是陌生臉孔,那兩個自幼服侍她的丫頭早還了身契嫁人,因為蘇家再也養不起奴僕,只好放奴僕另尋出路。
「你們是誰?」蘇明月一怔,方才發出略帶慵懶的媚聲是她嗎?听得她自個兒骨頭都要酥了。
「奴婢秋沫。」
「奴婢回香。」
一紫一黃的兩名女子同時福身,紫衣的叫秋沫、鵝黃色衣裙的是回香,一個瓜子臉、一個臉略圓,年方十六、七歲,長相不甚美卻耐看,言行舉止中多了一絲秀氣。「你們是……」唉!她腦子有點糊涂了,感覺忘了什麼,一抽一抽的腦門像在提醒著她。
「夫人,奴婢是伺候您的人。」端著鹽水的秋沫上前,先讓夫人漱口,再以桂花香茶芬芳口腔。
「夫人,淨面。」漱完口,回香送上溫水泡過又擰干的面巾讓夫人梳洗。
「喔,我……夫人?」她忽地頓住。
對了,她想起來了,就是這個,她怎麼給忘了。
神情並無太大變化的蘇明月懊惱在心,她剛進京就兩眼一抹黑,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被某人一糊弄,她倒是飽餐一頓,睡了個好覺,整個人為之放松,什麼也不管的睡個昏天暗地。
再醒來時才想到那個狡猾的家伙什麼也沒解釋,只用了一句簡單的話敷衍——
「等你醒了再說。」
這會兒她都醒了,他人在哪里?
她怎麼也料想不到一個出深山的小獵戶搖身一變,竟成了高高在上的將軍,她得把頸子抬多高才能仰望他?
難怪他堅持要參軍,義無反顧地退掉兩人的女圭女圭親,沒有比打仗更快升官的途徑,才短短數年,他已爬升到令人妒羨的地位,想必這正是他要的功成名就。
蘇明月沒有沮喪,她為無緣的未婚夫感到高興,但是難免有些失落,他的成就不是她為他帶來的,而是他自己拼死拼活搏來的,他在爭取戰功時她不在他身邊……
當年退親她不甚在意,只是如今心已動的狀況下,她不免為過去那些曾經得到、卻又迅速消散的東西感到惆悵。
「夫人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秋沫關心的問著,隨手遞上一碗熬了許久的參湯。
揉揉頭,她面色柔和的喝了口參湯。「沒事,就是睡得太多了,感覺昏昏沉沉的。」
「夫人要起身了嗎?還是再睡一會兒。」回香把床幔拉高,讓她看見窗外的明媚景色。「不睡了,再睡下去骨頭都要發酸了。」看看天色都要日正當中了,這一覺睡沉了。「好的,奴婢來服侍夫人。」
好在蘇明月也是過過好日子的人,因此在兩名訓練有素的婢女伺候下,倒是沒出一絲紕漏,中規中矩的任人梳發、上妝、插上珠花銀簪,裝扮出將軍夫人的模樣。
將軍夫人?
她自嘲,受人恥笑的下堂婦也能翻身,成為他人仰望的對象嗎?
她知道自己應該拒絕,但能做主的他不在,他的手下不一定肯听她的,更別說她也偷偷想滿足私心,假裝自己真是他的夫人。
「衛……你家將軍呢?」
這家伙實在太過分了,將她扔下便不管了,真當她有三頭六臂,能以不變以應萬變。
「將軍在書房處理軍務,他一段時日未歸,軍中事務堆積如山,不過他吩咐奴婢們一定要讓夫人先用膳,將軍說夫人的胃不好,得溫養。」
說完,她取來白虎皮做成的大氅為夫人披上,快入冬了,天氣轉涼,再過些時日就要下起鵝毛大雪了。
「他知道我的胃不好?」乍然訝異的蘇明月感到暖心,這幾年為了刺繡她常忙到忘了要進食,等到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就喝點湯,吃幾塊甜糕,一頓飯也就打發了。
回香輕聲一笑。「夫人是將軍的心頭肉,自是對夫人的身子了若指掌,奴婢是第一次知曉原來將軍也會笑。」
剛一瞧見都嚇傻了,以為被邪物附身,差點要請道士來捉妖驅邪,將軍的笑太令人驚悚了。
「難道他從不笑?」蘇明月訝然地問。
兩個丫頭沒有心有靈犀一點通,卻同時動作一致的搖頭,清秀的白皙面容上竟出現令人無法誤解的驚恐。
驚恐?
太匪夷所思了,為什麼會有驚恐神情呢,不過是人人都會的「笑」而已,有必要如臨大敵、山崩地裂一般嗎?
蘇明月著實不能理解,還有一絲納悶。
「將軍不笑。」他面冷如霜,眼似冰石,稍一靠近便覺得殺氣很重,誰靠得太近便會身首分家。
「難不成他一直板著臉?」很難想象。
秋沫、回香小雞啄米般直點頭。
「他不累嗎?」臉板久了會僵硬。
這話沒人敢回答,靜默了好一會兒。
「夫人,先用膳。」
見到周嬤嬤端來膳食,秋沫、回香才松口氣,連忙接過來布菜,總算打破冷場狀態。
「我還不餓……」剛起床,她真的沒有餓的感覺。
「夫人,不餓也要吃一點,您胃不好,這些是將軍吩咐廚房準備的,有碧粳香椿粥、四色蔥香花卷、金米南瓜餡餅和酸筍老鴨燙、沙炒銀杏果……」
陸陸續續上了有十二道菜,本來不太餓的蘇明月在兩個丫頭的勸食下,舉箸嘗了幾口,倒是對幾道合胃口的菜多吃了一些。
不過她再能吃也不可能吃完所有的菜肴,有幾道踫都沒踫過,她索性賞賜給底下人。
在大戶人家當中,主子賜菜是一項非常榮幸的事,要做得好的下人才能得此青眼,表示主子的看重,此舉自然也讓那些下人高興不已。「夫人要到院子走一走,消消食嗎?」秋沫提議,飯後走幾步對身子好,比較不會積食。
「嗯,也好。」
酒足飯飽後,蘇明月看起來比剛到時神清氣爽多了,眼神明亮、氣血紅潤,眉眼間多了令人驚艷的明媚。
一出屋子,亮晃晃的陽光顯得刺眼,她舉手一遮,一會兒,雙眼不再被光線刺激了,蘇明月這才看清楚所處的院落。
除了假山、池塘外,竟有一大片金木犀樹,金木犀是桂花的一種,此時正值秋末,一朵朵小白花開滿枝頭,桂花的香氣相當濃郁,香飄十里。
「夫人,這可是將軍大人親手為您種的。」
一道煞風景的男聲忽然從花叢旁傳出,老菊花……呃,陳管事見牙不見眼的笑著,他那特別和藹可親的笑臉下滿著討好。
「親手種下?」她壓根不信。
這些金木犀少說也有四、五年的樹齡,長得都比她高,仔細一數有幾百棵,別說衛海天沒那份風雅,就算有心也抽不出空閑,這幾年邊關告急,人都打仗去了還種什麼花?
陳管事卻十分驕傲的挺起胸膛。「當然,將軍剛買下這座別院時,這什麼也沒種,全是雜草,他花了半個月時間收拾,買了上千棵三年種的金木犀一一種下,可惜將軍不是花農,死了一大半,這些有不少是後來補種的。」
「他不用去打仗?」蘇明月忍不住問出心底的疑惑。
陳管事用「真不懂事」的眼神看她。「打仗也有休戰期,雪深三尺怎麼打,連馬都過不去。」
原來如此,還能回家過年的。「你怎麼肯定是為我,你家將軍長相還算過得去,必定有其他紅顏傾心。」
其實她誤解了,不是回京過節,而是返京復命,在殿前向皇上說明最新戰情,以及要求軍需的補給和兵馬的調動。
他是回來請求支援、補足兵源及糧草的供給,邊關物資缺得厲害,幾乎什麼都沒有,他只好以戰功來換取糧食和保暖衣物,並自掏腰包買了上百壇烈酒,除夕當天連團圓菜都沒吃就帶著三千戰士將大筆物資拉回邊關。
為了籌措這批救命物資,他和戶部官員大打口水仗,又在兵部糾纏甚久,連皇上都被他吵得大開私庫,取出十萬兩買御寒衣物,朝中亦有不少大臣被他拜訪過,不堪其擾的捐款。
整整一個月,他走遍每一個大戶人家的家中,身後跟著他的五百精兵,從此鎮北將軍聲名大噪。
大家怕的不是他的軍功累累,而是厚臉皮。
你帶了五百名帶刀的兵來干什麼,這不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是抄家吧!誰看了不怕。
皇上也由著他胡來,樂見其成,只要不花國庫一兩銀,衛海天想怎麼做都成,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刮點油下來吧!
「哎呀,將軍是純情的人,但對花花草草其實沒啥興趣,是他常說家鄉的那個人偏好金木犀,他把金木犀種下,想著哪天她見了定會歡喜。小的覺得將軍說的就是夫人您,您定是將軍家鄉的那個人,否則這別院中的院子這麼多,為何直接讓夫人住這,更別說提前讓人回來交代,定要好好打理這處的花花草草。」他這雙眼看人最準了,很少出錯。
純情的人……她訕訕然,能把她逼得開口喊他好哥哥,不時偷香的男人純情?這誤會還真大。
聞著金木犀的香氣,眼前的景致更讓她明白兩人之間的差距,她不可再沉浸美夢中,是時候醒來了,既然他不在,那她跟眼前這個掌管別院的陳管事表達應該也有用。
「你不用喊我夫人,我不是……」夫人。
「夫人生性害羞,不喜別人喊她夫人,怕給喊老了,不過你多喊幾遍她就習慣了,本將軍的夫人就是面皮薄,真是拿她沒轍。」不能放她一人獨處,才離開沒多久就差點誤事。
一只強而有力的手臂從身後一攬,身子一僵的蘇明月只覺腰身一緊,感覺男子的體熱貼得很近。
「是是是,小的一定天天喊夫人,喊得她心里舒坦,讓將軍您也跟著高興,夫妻鶼鰈情
深、羨煞他人。」他是什麼讓人听了順耳就挑什麼話說,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才。
陳管事的年歲並不大,二十八、九歲,還不到三十,他原本是軍中的一名采購,但因口角糾紛被人打斷了三根胸骨,此後便常常呼吸不順,沒法和人大聲爭吵,一到冬天更會胸痛得無法自理,差點死在邊關。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皇上的賞賜下來,賜衛海天一座鎮北將軍府,衛海天原本要收留他做府里采購,但爹娘來了,弟妹又迫不及待幫著管家,這才把陳德福放到別院。
說起來,挽月別院才真正算是衛海天的家,里面的人大多是退下來的士兵和戰死軍士的遺眷,他們有的回不去過平靜的生活,有的日子艱苦,正好他有能力照顧也需要人手,因此一拍即合,全拉在一塊兒了。
將軍府是他給爹娘的孝敬,雖然弟弟衛海風有些鳩佔鵲巢,把將軍府當作是他的私有物,衛海天也不在意,離家多年,所謂的親情淡薄了許多,他已經不知道如何跟他們相處了。
「陳德福你這張嘴越來越伶俐了。」逢迎拍馬不落人後,月兌毛的班鳩都能讓他說成羽翼豐滿的雄鷹。
陳管事樂呵呵地左手一拍右手手背,態度恭敬。「是將軍您不嫌棄,小的還得多練練口才二「沒你的事,下去吧。」一個陳德福等同十八只鴨子,呱、呱、呱地吵得天都能翻一半。
「善解人意」的陳管事心思透澈,走時不忘帶上秋沫、回香兩個丫頭。
將軍和夫人要談情說愛、拉拉小手,她倆杵著也太不解風情了,趕緊走人省得被人趕。「你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很好,充分的休息才能養出你紅潤血色。」比起之前懨懨、神色萎靡的模樣,這會兒看來精氣神十足,還有氣力和他大吵一架……呃,是溝通溝通!
「這是你打算跟我說的話嗎?」顧左右而言他。
他輕笑,低頭看向冒著火花的杏眼。「我沒告訴你我的身分,是因為我有皇命在身,不宜透露太多。」此處是他的別院,自然可以對她透露一些。
「大將軍,位高權重。」她嘲諷。
「位高可以,但別說權重,再英明的皇帝都會有此顧忌。」不怕臣子不忠,就怕功高蓋主,為帝不容。
臣子謀反,誅之便是,但忠臣為國舍生、為民輕義,為君者殺或不殺?
殺了,天下人唾棄,不殺,惶惶不安,怕被取而代之。
「所以你在做的事和我有關?」她猜測。要不他怎會和她走得近,不先完成皇上交代的事?
「也是,也不是。」只是踫巧有所勾連。
「少打馬虎眼,又糊弄我。也是、也不是是什麼意思,和我有關連?」她皴起鼻,不太想扯進朝廷的事。
「不是和你有關,是和你正在追查的那件事有些牽連。」有因才有果,企圖資助敵國才衍生銀錢的騙取。
銀子不會平空出現,得有出處,而無數的富戶正在招手,心有圖謀的人為何不借此斂財,越貪越好操控,隨便丟個魚餌就飛快的吞餌,別人的勸阻當馬耳東風,是來阻止發財的壞人。
「許伯伯他們……」
「楊大成。」衛海天直接打斷。
她略帶不滿的揚目一睇。「你不用一再提醒,我也曉得他不姓許,可是在我家沒出事前,他對我們一直很好,像爹失散的親手足,逢年過節不忘送禮,也看不出有一絲壞心眼,我娘的老毛病犯了也是他千里迢迢送藥來,我們一家都很感激……」
過往的溫情讓她忘了這些都是別有目的?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蘇家不就被這所謂親如兄弟的「許伯伯」騙得傾家蕩產?
「他是敵國奸細。」他一句話止住了她的千言萬語。
「嗄?」敵國奸細?
蘇明月腦中一片空白,難以相信所听見的事。「雖然還不是很確定,他娘的確是漢人,姓楊,他從母姓,但他爹應該是薩滿國勇士,早年兩國交戰被擄走不少婦女,他娘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楊大成容貌偏像天朝人,因此未被懷疑其身分,長年待在母族的土地從事騙財的行動,助其薩滿國的父親起事。
「什麼,許……楊大成他是敵國的……」居然是這樣的身世,太讓人驚訝了。
「那天我叫你別回頭你偏要看一眼,楊大成身邊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便是薩滿國二王子阿拉漢,上回兩國的交戰正是由他領軍,足足打了三年。」可說是慘勝,填了不少人命進去。
雙方互有傷亡,但薩滿勇士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很能打,以一敵五不在話下,用人海戰術勉強一戰。
我朝的軍隊太弱,對方太強,若非在人數上取勝,只怕早已兵敗如山倒,被長驅直入。如今好不容易打贏,因此絕對不能任其死灰復燃、卷土重來,否則我朝江山危矣!社稷百姓陷入重重馬蹄的踐踏下。
「對,因此我打算和你喬裝成一對商人夫婦,以賣繡品為由做為掩護,再找出他們殘余的藏身所,一網打盡。」為防萬一,絕不能漏逃一人,幾條伏線得連根拔起,再無串聯。
「難道沒人認出你的將軍身分?」他更好辨認吧!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滿朝文武百官總有相識。
「所以才要更小心謹慎,掩人耳目,不過我常以鐵甲戰袍現身朝堂,又慣帶蝠形面具,因而認得我原本面目的人並不多。」故而皇上將此事交付于他,要他便宜行事。
可笑的是他月兌下盔甲,換上一般尋常衣物,他回自個兒的將軍府居然被打出來,他的親弟弟說他不是衛海天,是假冒的賊人,叫他哪里來滾哪里去,休得冒犯。
之後他很少回將軍府,回去了反而像是外人,格格不入,他爹還好,以他為榮、處處關心,娘卻是偏心眼的,要他把浴血得來的將軍位讓給衛海風,說弟弟沒本事當不了官,做哥哥的要讓弟弟才公平。
呵呵!公平?朝廷的官是皇上賜的,能像糖塊一樣讓來讓去不成?娘的想法太天真,也太傷人。
「非要扮成夫妻嗎?不能以兄妹稱呼?」蘇明月不想騙人,她認為為人處事都要光明正大。
衛海天似笑非笑的凝望她,眼若深潭。「我都把心剖給你看了,你還想逃避嗎?」
「我……」她眼神閃爍,不敢與他對看。
「月牙兒,相信我,這一次我不會把你扔下,不論我走到哪里都要拉著你,是生是死,你我同行。」九死一生後,他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他想配得起她。
看著他深情雙瞳,蘇明月眼中蒙上一層水霧,她還是會害怕受到傷害,但她願意再信他人生是一場豪賭,不賭一賭怎能甘心。
「你敢負我,我咬死你。」她說著狠話。
「好。」他柔情似水。
一片銀杏葉子掉落,兩人同時伸手想去接,大手包著小手,銀杏葉子落在小手手心,像是有情人的心緊緊包住。
秋涼了,轉眼成冬。
下雪了,細細小小的白色雪花。
銀白色的屋頂、銀白色的街道、銀白色的人兒,幾乎是單一的銀白……啊,還有幾把花紙傘,遮著傘下的歸家人。
好在雪只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太陽一出雪便化了,倒是留下一地的泥濘,讓行人難走。「月牙兒,別玩水。」都幾歲了還這般調皮。
突被喝止,蘇明月面上發燙的訕笑,悄悄收回伸出窗外,接著屋沿滴落雪水的手,水從手心滑落,感覺有點冷。
沒人發現她打了個冷顫,但背向她的男人卻毫無偏差的捉住她接水的手,往前一拉,兩只微涼的手被溫熱的大掌包住,她水女敕的桃腮一點點深紅,有些難為情的揚唇。
但是衛海天還是沒看她,似乎腦後多了一雙眼,盯著她一舉一動,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動作,都落在他眼中,她不必開口他就知道她在做什麼。
「上一次的繡品賣得不錯,依照我們的合約我抽走三成酬金,剩下的七成是你們的,你數數數目對不對,別說我不仗義少給了你。」
胖胖的朱東家拍拍有肉的肚子,呵呵的笑聲十分雄厚,雅間外的人都能听得見。
「朱東家是何許人也,豈會佔我們這點便宜,要是信不過你又怎會交給你全權處理?我娘子的繡技獨樹一格,相信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第二個。」
好湯不怕眾人嘗,好酒千里聞香來。
「那倒是,蘇大娘子的繡品真是難得一見,我一敞開來看都驚艷了,亂針、平針、挑針處理得恰到好處,一朵牡丹繡得栩栩如生,連葉子的紋路也唯妙唯肖,彷佛一起風就要飄動。」這是真正懂刺繡的行家,配色上更是無懈可擊。
「沒什麼,只是小小的愛好,我初初拿起針線刺繡時,還有人取笑我那是一朵被牛踩過的牽牛花,明明是朝陽花……」她看了某人一眼,意指他沒眼光。
「朝陽不就是牽牛花,哪有說錯,而且你那是一朵嗎?根本是片,我還是怕你哭才說來哄你的,結果你非要我認錯,說我黍菽不分,看不懂你的刺繡。」衛海天裝著嫌棄,但眼里卻是滿滿的鼓勵和疼惜。
「你本來的眼楮就長歪了,我繡了一只喜鵲你非說這只山雞長得很喜氣,就是尾羽長了些。」她忍不住要抱怨,與不懂刺繡的人對話,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跟對牛彈琴沒兩樣。
「喜鵲我見過,不是你繡的那樣子,而且沒有那麼長的尾羽,那是山雞,你年紀小繡錯了。」在刺繡上她很有天分,不到一年就繡得有模有樣,「竹報平安」是她繡給他的第一件繡品,就在他的衣袖上,他怕弄髒了老舍不得穿。
誰知那件衣服後來穿在他弟弟身上,那是他第一次發火,頂撞他親娘,見弟弟不肯把衣服月兌下來還他,他一賭氣把袖子撕了,他娘為此打了他一頓,罵他沒兄長的友愛之心。
「我沒錯,我娘給了我一本繡圖冊子,上面的喜鵲就長那樣。」她照圖繡的,不會有錯。
「冊子畫錯了,所以你也繡錯了,下次我捉只喜鵲讓你瞧瞧,眼見為實呀!娘子。」衛海天取笑她指著狐狸說黃鼠狼,光憑想象哪會得到真實,總要親眼看看才是。
「誰曉得你捉的是不是喜鵲,說不定山里捉只鳥就來糊弄人。」
「我是這種人嗎?娘子太瞧不起人了……」唉,他有必要洗刷冤屈,在山林間長大的又豈會不識禽鳥?
「哎哎哎,你們賢伉儷太過分了,怎麼能在孤家寡人的我面前打情罵俏,這不是太傷人嗎?」朱東家笑著阻止他們的胡鬧,捉起燒鴨的鴨腿大□地往嘴里放。
人會胖不是沒有理由,一桌的菜有一半進了朱喜的嘴巴,無底洞似的胃尚未填滿,他又叫了好幾道大菜。
「我們是在吵架。」蘇明月強調。
「對,越吵感情越好,床頭吵、床尾和,是不是呀!娘子。」他輕樞了她手心一下,似在調情。
「我是懶得理你,跟不懂刺繡的人談刺繡真是痛苦。」她假裝和他嘔氣要抽回手,可他怎麼也不肯放開,叫她氣惱在心。
「極是、極是,蘇大娘子說得對,我和你相公談繡品,他只問賣了多少銀子,俗、俗氣、真俗氣,這人一身銅臭!」朱喜樂呵呵的指某人市儈。
「話不是這麼說,有錢才是大爺,無錢什麼也不是,娘子辛辛苦苦的刺繡不就是為了多賺些銀子,以後我們還要養孩子呢,錢從哪里來?」大俗即大雅,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賣繡品也是發財起家的一條財路。
什麼孩子,又胡說了!又羞又惱的蘇明月往衛海天手背上一掐,但疼的人是她,他皮厚得掐不動。
「嗯嗯,說得也有道理,你們小夫妻倆剛成親,是該攢點銀子準備養孩子,有錢不是壞事,一文錢卻能逼死英雄好漢。」這小倆口真相配,郎俊女俏、一對佳人,改日討杯喜酒喝。
衛海天不服了。「朱東家,你是哪一邊的,誰開口你都說好,你的原則和人品呢?」牆頭草,風吹兩邊倒。
「欸,夫妻間的事哪有對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打破碗碟踹破鍋還不是同蓋一床被,你們年輕人還不懂夫妻是一輩子的事,吵吵鬧鬧不相讓,到最後陪著你的還是身邊這個人。」他邊說又挾起豬蹄子啃,啃得滿嘴油也不怕人笑話。
誠如他給自己下的注解——能吃就是福,人生短短幾個秋,何必去想禍福與共,吃飽了、喝足了,且看今朝。
「嗯,朱東家這番話如雷貫耳,叫人長了智慧,從今爾後我會讓讓娘子,她說喜鵲就喜鵲吧,繡在布上又不能烤來吃,我是男子漢大丈夫,說一不二,娘子歡喜不?」他假意退讓,實則還是佔便宜,白女敕的小手被他左翻右揉,全給模遍了。
「你依然覺得是山雞吧?」
表面上都她說得是,實際上拐著彎——瞧!這是我的傻媳婦,別怪她傻。傻得有意思,還能斗斗嘴。
他剛要點頭,隨即果決的搖頭。「山雞飛不遠,是喜鵲,它往哪兒飛哪兒就見喜。」
「說得沒錯,哪兒有喜就有喜鵲,喜鵲一飛飛到江南去。」打了個飽嗝的朱喜順著話尾往下接。
「江南?」去得有點遠。
「是江南。」他重重的一點頭。
「巢里的小鳥呢?」一只只淘氣得很。衛海天若無其事的說。
「小鳥飛不了,當然在巢里。」你別老讓我查這些,腦袋瓜子都快掛不住了,太危險了。
「喜鵲去江南報喜?」老朱,你欠我一條命,得還。
「查他爹的死因。」孝子呀!老子都死了好些年,兒子還念念不忘找出當年的凶手。
衛海天一听,眉頭擰成山。「不是早就確定了?」
「那是官方說法,誰曉得是誰放出的煙霧彈,還有人說是皇上指使的。」真是各說各話,卻沒一句真話。
「荒謬!」那時皇上正是用人之際,豈會自斷臂膀。
「你認為荒謬,卻有人信以為真,若是本事好到能直取帝王首級,那他不會成為上位者的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人的想法,以己度人。
「他信了?」他指的是歐陽錦,錦風堂堂主。
「一半一半吧!不然他也不會去了江南。」事隔多年還能查到什麼,當年知情的人都死了。
歐陽錦的父親歐陽西城死于江洲河畔,一處叫「秦岳樓」的地方,那是文人雅士最愛品文論詩的樓台,高五層,登高望遠,能一覽江洲湖光山色,河上的畫舫更是尋歡作樂的好去處。
眾人只知歐陽西城為了救一名十歲男童而死,男童不知去向,若還活著,則與太子趙青壁差不多歲數。
「愚蠢!」就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傳言置國家大義于不顧,他爹多年的栽培全白費了。
「是愚蠢,卻也是人之常情,他這輩子最崇拜的人便是他父親,可是人卻死得不明不白,換成是誰也想追根究底吧?」父子、父子,血脈相連,豈能輕易割舍?更別說若父親死因指向皇帝,誰還肯替殺父仇人效忠?
「另外那幾只蟲子呢?」指的是阿拉漢和楊大成等人。
「成王府。」剔著牙的朱喜喝著香片漱口,他又盯上如意卷,吃不下可以帶著走。「成王府?」怎麼會是成王府。
成王趙理是當今皇上的親叔父,也是從未離京的藩王。
「很訝異?」他拍著肚子笑。
「非常訝異。」一個令人絕對想不到的地方。
「我也很訝異,但是更叫人如吃了死蒼蠅一般的惡心的事是,成王的一名小妾竟是魏相的妹妹,親妹妹,與宮里的岑妃是異母姊妹,不過從小寄養在一名小吏家。」
是小吏的兒子想娶那位妹妹為妻,此事才爆出來。
「皇上知情嗎?」竟是一環連一環,枕邊人、大臣、國親、外敵……千絲萬縷、牽扯不清。
朱喜哈哈大笑,「不就等你去說嘛!大娘子的繡品可說是獨一無二,舉世無雙,若能把它送進宮里,可說是身價百倍,你自個兒想辦法打通內務府,我只是一名商人,幫不上你的忙。」
「朱東家客氣了,誰不知道你在京城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經營的玲瓏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你肯為我們美言幾句,四六分,你四我六,這利讓得我快滴血了。」衛海天表現出一副貪錢樣,可是為了賺更多的銀子不得不讓利,舍小錢、賺大錢。
在他們雅間隔壁的正是和友人喝酒的楊大成,他看似喝了三分醉,其實在偷听隔壁雅間的對談,謝府那一票沒拿下還損失慘重,他正懊惱著準備再找一頭肥羊宰。
誰知時高時低的交談便是說給楊大成听,讓他听不清楚又心癢癢,想著該怎麼靠近新獵物。蚊子雖小也是肉,大魚釣不著先釣些小魚,當是下酒菜也行。
「哈哈,滴什麼血,太後壽辰呀!若是蘇大娘子的繡品入了太後的眼,別說是平步青雲了,光是賞賜就足以亮瞎你的眼,一輩子享用不盡。」
只是太後的性情很兩極,對她胃口的是百般疼愛,疼入骨子里,像如意公主,不得她眼緣的皇後如冷宮妃子,每次去請安都被晾在一旁。
「那要繡什麼才好呢?」蘇明月問。
她只管繡品,之前他們打了一堆啞謎,她是一句也沒听入耳,只知兩人借著繡品的接洽傳遞消息,好打探敵人的動向。
「觀音吧,太後信仰虔誠。」她信菩薩,信因果報應。衛海天在心里冷笑,傷天害理的事做太多了,她信菩薩以求護佑,被她害死的人不近身。
皇上為何子嗣不豐,起因便是太後下的毒手,她希望太子是岑妃所出,最好其他後妃都生不出孩子,可惜皇後入宮時身邊帶了四名家生子,一名善廚、一名善醫,一名善毒,另一名是藥人,血能解百毒,層層為皇後把關。
「嗯,那我繡觀音坐蓮,背後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菩薩有靈,護佑眾生,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