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大娘子,妳爹又喝醉了,人在李家酒坊,妳快去瞧瞧,別讓他又醉酒鬧事了。」
繡架上一幅「花開富貴」的繡品正繡到一半,打底的深紅淺綠慢慢成形,真實且艷麗,表現出牡丹的大氣和富麗堂皇,貴氣從繡布上一躍而出,讓人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國色天香,不愧為百花之首。
繡花成圖、花團錦簇,好一幅描繪人間四月天的華美繡品。
然而听聞消息,正穿針引線、蔥白似雪的縴縴素手一頓,一點小血點從被針扎的蔥指尖端冒出,與繡布上的牡丹比艷。
輕輕一吮,面有無奈的蘇明月嘆了一口氣。
這是第幾次了?
自從父親經商失敗,他便不思振作,日日借酒澆愁,手上一有銀子就往酒里栽,酒不離手、怨天怨地,家財散盡的他無法忍受旁人的嘲弄,沉醉在酒中以此逃避。
好在母親擁有一手好繡技,靠著厲害的繡技擔起養家的責任,開了一間足以撐起家計的小繡坊。
只是遇到啥事都不管又整日與酒為伍的父親,要繡花又要兼顧家庭的母親蠟燭兩頭燒,終有燃盡的一刻。
雖然蘇明月也在繡坊里幫忙,但母親還是操勞過度病倒了,而後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
母親臥床之際,卻仍為已到出嫁年歲的她四處相看,母親不想耽誤她,想在自個兒闔眼前將女兒嫁出去。
不過邪門得很,不管講了幾戶人家,蘇明月的姻緣路就像被詛咒了似的,毫不順暢,不是說好的婚事出了問題,便是遇上糟心事無法成事,這拖來誤去,就拖到她母親過世。
之後是三年的守孝,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因此被耽擱了,出孝後都快十九歲,成了大齡閨女。
好不容易說了一戶人家,匆匆忙忙嫁過去,誰知無緣的丈夫新婚之夜就掛了,夫家認為她克夫,當晚就休離送回家。
其實這件事哪能怪得了蘇明月,媒人的嘴巴真是一點也信不得,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本就體弱多病,眼看著要不行了,故而想借著「沖喜」踫踫運氣,一喜破百病。
只是天不從人願,病重之人還是撐不過去,一拜完堂便吐血不已,接著昏迷不醒,剛過了子時就一命嗚呼。
男方不肯承認自家兒子體弱將亡之實,用怪罪新娘子來掩飾真相,把兒子的病死當作被刑克,讓她平白背了臭名。
回家之後的蘇明月原本要接下繡坊,繼續做刺繡的生意,可是「下堂妻又克夫」一事讓她備受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每每上門的客人都用異樣眼光瞅著她,多多少少含沙射影的酸上兩句,讓她不堪其擾又難堪。
最後她只好關起繡坊,帶著父親和幼弟回到老家,在這里另起爐灶,以母親所教的繡技養家活口。
「陳叔叔,有勞你了,讓你跑這一趟。」將針線往繡布上一插,蘇明月緩緩起身,態度從容。
「哪里的事,都是老鄰居了,這點小忙還幫得上,就是老蘇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挺爽朗好客的一個人,卻成天抱著酒壇子不放……」
「這……一言難盡,我爹這一生太一帆風順,受不了一絲打擊……」蘇明月話到一半也不願多提,省得鬧笑話。
她爹在經商上有些急功近利,見到豐厚的利益在眼前便迷失了本性,加上又是熟悉的人牽線,他腦袋一熱便把手頭上的銀子全投下去,求得是一本萬利、一夜致富、銀錢滿缽。
誰知銀子如投入水中一般,咚地一聲後無聲無息,別說本金拿不回來,還賠個家產散盡,五進的宅子也賠給了別人。
因此一蹶不振的父親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母親死後更是頹廢度日,除了酒誰也不識得。
若非繡坊有一些進項,小有積蓄,一家三口真要坐吃山空,連弟弟的束修也拿不出來。
「妳爹也太不象樣了,妳當女兒的多勸勸他,別讓他越喝越胡涂了,家有兒女,也得擔當點。」女兒也老大不小了,真要一輩子不嫁養著老父親嗎?
「我會的,陳叔叔。不和你多聊了,我這就去接我爹,遲了又要生事,給店家添麻煩。」
蘇家的老宅不大,就一個二進宅子,長年失修,十年老舊,蘇明月身邊的銀子不多,所以搬回來後也未多做修整,自個兒動手將前院的雜草除一除,後面闢個小菜園種些能短期收成的蔬菜,供一家食用。
能省則有財,他們已經不是昔日富裕的蘇家了,自小沒吃過苦的她也曾是婢僕服侍的大家小姐,可是家里一出事,她又豈能置身事外?一向衣食無缺的她如今只得靠雙手養家。
好在她過去常跟在母親身邊學繡技,閨閣女子沒旁的事好做,她學著學著也成器,青出于藍,常繡出好繡品。
「那妳快去接妳爹吧,陳叔叔也要趕車載貨去。」
因為都是熟稔的老鄉里,蘇家人一回來,這些親朋好友一一上門問候,不知不覺中拉近了距離,少了生疏。
蘇明月姊弟又是大家看著長大的,雖然蘇東承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但是鄉親們還是對蘇家照看一二。
蘇家老宅所在的鳳陽鎮是個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鎮,背靠野獸聚集的虎頭山,虎頭山高聳險峻,出入不易,早年還有狼群下山襲擊周邊小村,是鎮上的人出資請附近的獵戶上山打狼才免了狼禍,近年來已很少有野獸吃人事件。
不過高聳入雲的虎頭山還是相當危險,百姓們只敢在山外圍拾柴、砍樹、摘蘑菇野菜或打點山雞、野兔,再深入一點可沒那個膽子,畢竟山上不只有狼,還有老虎和熊,就連藝高膽大的獵人也得結伴同行,一個人太冒險了。
關上斑駁的大門,蘇明月遠眺鎮外的大山,她想攢夠銀兩後先把宅子整頓整頓,重新上漆,把往日的生氣找回來。
「酒……給我酒,老子還沒喝……嗝!沒喝夠,快上酒來,怕老子不、不給酒錢嗎?老……老子有錢……以前呀!腰……腰纏萬貫……」
「老蘇,你喝多了。」李家酒坊的老板苦心規勸,他是賣酒的不怕人喝,可是遇到了老街坊,他真不忍心看人喝得兩眼醉茫茫、路都走不好跌跌撞撞,抱著柱子直喊人。
「你……嗝!你是誰呀!敢、敢不讓老子喝酒,是不是老子落魄了就瞧、瞧不起老子?酒……我要酒……酒是好東西……」
足以忘憂,一醉解千愁。
「不是不讓你喝,你家明月說了,最多讓你喝兩壺,多了她不買單。」他開店做生意也是為了賺錢,沒銀子收他賣什麼酒?幸虧老蘇養了個好女兒,不然他上哪買酒喝。
一提到女兒,蘇東承混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但隨即掩在自我厭惡的眼皮底下。「老子是她老子,喝口酒管東管西的,到底誰才是老子?她不給老子買酒喝,老子打、打死她……」
「好了好了,快回去,別讓你女兒擔心,我老李今天不賣酒,要關門了。」他做勢要關鋪子不賣酒。
「不許關!我要酒,給我酒,不醉不歸……我的酒呢!快拿來……」蘇東承醉得認不得人,酒氣沖天的大吼大叫,一邊想要拍門卻次次落空。
他已經喝得看不清楚,醉眼蒙。
驟地,他腳下一踩空,踉蹌的往地上一坐,然後繼續發著酒瘋大聲咆哮,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樣。
嚷著半晌見沒人理會,他索性躺地不起,抱著空酒瓶繼續嚷嚷著要酒喝,不給酒就不起來,死皮賴臉的賴著。
突然間,下雨了。
「啊!誰潑我水?」好涼、好冷!
「您清醒了嗎?」一道清柔的嗓音在蘇東承頭頂上響起。
「是妳潑我水?」他努力地想把眼楮睜開,可是看到的仍是一片模糊。
蘇東承全身濕透了,他遲鈍的想爬起,卻仍坐在酒坊門口的階梯上,濕淋淋的頭發不斷往下滴水,狼狽得叫人不忍目睹。
「酒醒了嗎?要不要再加一桶水?」她已經很努力地想把這個家撐起來,不希望有人拖後腿。
「妳敢—— 」蘇東承發怒。
「您看我敢不敢。」水桶再度注滿水。
「我是妳老子!」他大吼。
蘇明月直接把水往地下一潑,濺了她父親一身。「看來你還沒有太醉,自個兒起來吧!別丟人現眼。」
「妳……」一瞧見酷似妻子的面容,蘇東承身子一縮,四肢不協調的爬起來,搖搖晃晃得像鐘擺,就是站不直。
「回家。」她不是娘,不會縱著他。
娘因為父親的自暴自棄而吃盡苦頭,連人都累出病了還為父親著想,認為他只是一時受到打擊而頹喪,遲早有一天會東山再起。
可惜娘等不到那一天,她死時都在為爹操心,抱憾而終。
更糟的是,娘的死沒有打醒爹的失志,反而讓他更沉浸在令人腦子發脹發暈的酒里,他醒時就要喝酒,醉了更是酒不離手,彷佛酒瓶子是他祖宗,得日日夜夜抱著才安心。
「走不動。」打了個酒嗝,他才站起來的歪斜身子就往路邊的老槐樹一靠,眼一閉像快要睡去。
「走不動也得走,難道您要睡在街頭?」放下水桶,蘇明月走近,心有不舍的看著父親臉上的皺紋。
她爹才四十出頭,容貌卻有如六旬老者,一次的經商失敗打得他潰不成軍,失去往日的意氣風發。
當兒女的當然會心疼,當年她爹在鳳陽鎮上何等風光,無人不知、無人不識,可說是鎮上首富,蘇氏祖祠和蘇家學堂還是他拿銀子出來興建的,名聲如日中天。
也就是他為地方上做了不少好事,因此他落魄回鎮後並未受到太多的排斥,即使他性情大變、整天爛醉如泥,鄉親們也會看在他以往的作為上睜一眼、閉一眼的未加苛責,由著他胡鬧、泡在酒壇子里。
「妳扶我……」喝醉的蘇東承像個孩子,任性又不講理,無理取鬧,女兒不扶他就不邁步。
看他醉得站不住,面色一冷的蘇明月上前攙扶。「爹,少喝點,喝多了傷身。」
「不、不喝我……傷心呀!偌大的家產一夕成空,我……嗚嗚……爹原本要讓妳風風光光的出嫁,給妳……令人眼紅的嫁妝……沒了、全沒了……」白花花的銀子打了水漂,他怎麼就昏了頭,相信朋友的慫恿,一口氣灑下重金想撈個夠本?
貪呀!他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貪心給害慘了,一心往死胡同里面鑽,這才落得血本無歸。
不到山窮水盡不知道死心,為了大賺一筆反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不僅賠光了老本還欠下不少債,典屋賣地才勉強還清,最後連婢僕也養不起全遣散回家。
他蘇東承就是個沒用的男人,養不活老婆還連累兒女受苦,要是他還家產滿屋,那個殺千刀的人家敢說他女兒克夫嗎?兒子一病死就連夜將人送回來,一點情面也不留,還到處放話抹黑他女兒,讓人無立足之地。
蘇東承心里的怨恨和不甘無處訴說,只能拿起酒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喝醉了一了百了,什麼也不必煩心。
「爹,別哭了,您哭得像牛嚎,難听死了。」蘇明月一開口沒半句安慰,同樣的情形周而復始,她都有些膩味了。
不是她不孝,而是她爹一醉了便醉話連篇,老提起他以前賺了多少錢,銀子多到能鋪地,他手指縫漏出一點就能養活一家五口大半年,連片的土地都是他老蘇家的。
可是賺錢容易守財難,蘇明月也以為會富貴一生,但是自從他們一家搬遷外地做生意後,似乎被倒霉鬼纏身一般,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接二連三發生,讓蘇家由盛轉衰,諸事不吉。
「妳……妳敢說我哭得像牛嚎?妳太不孝了,我打……教訓妳……」
蘇東承舉起手,想打讓他下不了台的女兒,可她棉里帶針的眼神一橫,他頓時心虛地把手放下,聲音越來越小。
「行行好吧!爹,我帶您回家,人家訂了一幅繡品我還沒繡完,您別害我交不了。」為了生計,不論什麼繡品她都接,只為多存些銀子好好過日子。
快二十歲的蘇明月對自身婚事一點也不感興趣,甚至不嫁也行,被休不是她的錯,對「下堂婦」三個字更不放在心上,只是世態炎涼,女子要出頭天太難了,如同登天。
一個整日醉醺醺的父親、一名正在學堂的幼弟,她放不下,唯有自己奮起,才能成為他們頭頂的一片天,護住兩人。
「繡什麼繡品,要不是妳爹我生意沒做成,妳……妳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女,我……我對不起妳,對不起妳娘,都是爹不好,沒守住家業,害妳要拋頭露面接繡活……」一說起如今的家道中落,蘇東承又嗚嗚地掩面痛哭,好似死了爹娘一般。
「以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你自個兒使點勁,我扶不動你。」死沉死沉地,她爹可不輕。
發酒瘋的人很難控制,攙扶著父親的蘇明月力氣不大,蘇東承又時哭時笑的揮動手臂,她也連帶著被扯來扯去,父女倆在街上走路的模樣是歪來扭去的,好幾回差點撞到路人。
「月兒、月兒,我們的銀子到哪里去了?妳娘呢!叫她炒個鱔魚給我配酒。對了,我的酒,我要喝酒……快買三斤白干來,我和妳許伯伯、張伯伯喝酒,一起賺大錢……」
許伯伯、張伯伯便是蘇東承搬到外地認識的朋友,也有一定的交情,在商場上往來密切,不時湊在一塊喝兩口老酒,酒興一來還幾乎要定下口頭婚約,為兒女牽紅線。
也就是這兩人提議要合伙做買賣,一人出多少錢來入股,合三人之力干票大的,日後享用不盡。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五大船的貨物因風浪而翻覆,一船也沒回來,而這些貨物早收了訂金,因此不但沒了買貨的銀兩還要倒賠一大筆巨額賠償金。
知道要賠銀子,許、張兩戶人家連夜潛逃出城,攜家帶眷,連同家中貴重物品和家什差不多搬空,兩人又將宅子和名下土地全抵給放利錢的,拿了錢走人,一去不回。
這讓想找他們商討的蘇東承完全傻眼,面對人去樓空的錯愕,他既不信又難過,難以接受朋友的背信棄義。
沒想逃避的他一人扛下所有的債務,賣光能賣的一切償清背負的債,遺婢賣僕、千金散盡,一家四口擠在妻子置下的小繡坊後面的小院子里,有口井、砌口灶,過起手頭緊張的日子。
「許伯伯、張伯伯走了,沒人陪你喝酒了……」那兩人太狼心狗肺,知道出事居然一走了之,丟下爛攤子讓她爹收拾。
提到兩人,她不禁想起日前一位自稱父親舊友的中年男人頻頻來打探父親當初合伙做生意的事,這才察覺出一絲有異,五艘船同時翻覆的可能性太小,為什麼大家查也不查就信了,還追著向她家要債?
蘇明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為什麼三人合伙的買賣,卻只由她父親一人出面呢?除了攬下不少訂單先行收取訂金,還平分給另外兩人,說好余款等貨到收款後再分錢。
而許、張兩家又怎會事前得知船會翻,早兩日做好離城的準備,府中老小一個不落下的全部帶走。
蘇明月邊走邊想,有些恍惚,扶著父親的手也忘了使勁,此時前面駛來了輛載米的驢車,她沉浸在思緒中,竟一股腦的直直走過去。
「小心!」
突然一股力量將她拉開,回過神,那載了十來袋米的驢車由身側擦過,差個幾寸就會撞倒她甚至從她身上輾過,臉一白的蘇明月有點手腳發軟,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沒能避開會成什麼樣子。
「這位……娘子,妳沒事吧?」看她挽著婦人髻,聲音沉厚的男子低聲一問。
「我、我……應該沒事。」心有余悸的蘇明月還有點惶然,沒注意自己半個身子正靠在救她的男子身上。
「人來人往的街上還是留心點,不要—— 」
他還沒說完,懷中的女子忽然發出驚慌的尖叫。
「啊!我爹呢?我明明扶著他……」她把她爹搞丟了不成?
男子眉一挑,莞爾一笑,「那位躺在餛飩攤子旁呼呼大睡的老者,莫非是妳父親?」
「爹?」她回頭一看,當下吁了一口氣。
果然是她爹,醉得不省人事。
「多謝你送我們回來。」蘇明月將醉酒的父親安置屋中,返身回到中堂,誠心向男子致謝。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這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那老先生還沒一頭熊重,他一拳能打死一頭熊,扛個老人不在話下。
「也不是人人見了都肯伸出援手,我還是要謝謝你的仗義,不然我一個女人家還真難帶他回來。」原本肯幫忙的人早就退得遠遠的,畢竟同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人家也會煩。
「那是妳爹?」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問道,他腰上還系著五只兔子、三只野雞、一只黃鼠狼。
他有些狐疑,這宅子似乎是屬于故人的,但現在里面住的人……
「是我爹。」她點頭。
「親爹?」他又問。
蘇明月聞言,噗哧笑出聲。「不是親爹難道是偷生的?」
他面上一訕,有些不自在。「我看妳有點面生,所以……呃,妳不是鎮上的人?」
「面生?」她模了模臉,嫣然一笑,「你這話說得真好笑,我可是鳳陽鎮土生土長的,你出去問問有誰不認得我,早些年我家還是鎮上的大戶人家。」
他眉頭一皺。「可是妳梳的是婦人頭,妳的夫家……」
「我是下堂婦。」
「啊?」他一怔。
蘇明月不以為意的送上一杯清茶。「沒什麼不能宣之于口,我是個被休離的棄婦,帶著父親回老鄉討口飯吃,看在過去鄉里鄉親的分上,鎮上的人多少會照顧我們一些,不像人在外地飽受欺辱。」
「抱歉,我無意勾起妳的傷心事。」男子一臉歉疚,年輕的臉龐有著剛毅神色,彷佛歷經一番滄桑。
「沒事,都過去了,反正我也沒放在心上。」她倒是松了口氣,沒被扣在夫家守望門寡,那個人她見都沒見過,死了一點也不傷心。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也住在這附近嗎?」她指了指他一身的獵戶裝扮,一把五石重大弓正背在身後。
男人一頓,考慮要不要說出真名。「我姓衛。」
「那我就叫你一聲衛大哥了,我姓蘇,叫明月,你可以喊我蘇妹子—— 」
「等等,妳是蘇明月?」他驀地睜大眼,語氣很急的追問。
蘇明月微擰眉頭的看了他一眼,不懂他在激動什麼。「我是蘇明月沒錯,有什麼不對嗎?」
「妳爹是蘇東承?弟弟是蘇明章?」
她一愣,點了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是衛海天。」他的臉上有再見故人的歡喜。
「衛海天……」好像在哪听過……她想了許久才猛然靈光乍現。「你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
他笑咧開一口白牙,笑道。「我正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難得妳還記得我,我以為……」
話到一半,他有些說不下去,心頭發澀。
他倆不僅僅是認識而已,還曾是定下女圭女圭親的未婚夫妻,小時候也算是青梅竹馬,在父親們相聚時會玩在一起,也是雙親彼此熟識,才會定下這樁婚事。
然而他十六歲時朝廷征兵,他毅然而然地決定投身軍旅,想著此去多年、生死難料,為了不拖累正值花期的小未婚妻,他還回婚書退婚,當時的蘇老爺很不高興,板著臉叫他滾。
听說他前往邊關參軍之後,沒多久蘇家便舉家搬走,兩家自此斷了連系,再無往來。
可沒想過多年後再相見,她居然……是他害了她,若他當年娶了她或叫她多等他幾年,也許她就不會平白受了委屈和苦難,甚至遭人休棄。
衛海天的心里是有虧欠的,他認為蘇明月會成為下堂婦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他如果肯為她多多著想,當年就不會倉促決定,凡事都有轉圜的余地,他卻選了最糟的一種。
殊不知他的種種自責和內疚對蘇明月來說都是多余的,兩人只在兒時見過幾次面而已,及長,因彼此定有婚約就未再踫過面。
蘇明月是知曉自己曾有個叫衛海天的未婚夫,但過去年紀小,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感情,不是非他不可。因此退婚一事她並不在意,隨後又離開了鳳陽鎮,她對衛海天這個人的記憶也逐漸淡忘,隱約記得是個瘦高的少年,偏黑,常跟著他父親上山打獵。
接著他們蘇家發生了很多事,父親經商失敗、母親病亡、她被休離……衛海天幾乎成了上輩子的事,若非今日再提起,蘇明月早忘了幼時定過的女圭女圭親,如今兩人已各有不同的際遇。
「你有你想要的選擇,沒有人牽絆得住,只要你覺得你沒有做錯,那就一路往前走、不要回頭。」她沒等過他,那時年紀不大的她根本不當一回事。
或許當時家境富裕,她還是受人羨慕的有錢人家小姐,所以不認為自己往後婚事上會遇到困難,只要她肯嫁,手指一勾便有門戶相當的人家來提親,依常理來說是不愁嫁的。
如她所料,家道未中落前,確實有不少人有意與蘇家結親,但她爹太挑了,挑來挑去挑不到一個中意的,婚事一波三折。
等到好不容易挑中稍微滿意的,蘇家的生意卻出了事,對方果斷收回結親意願,說要再看看。這一拖再拖,把她拖成了大齡女子,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想娶的就嫁了,哪知是個坑,被人坑了還背上克夫之名,叫人無處喊冤。
「月牙兒,這些年妳過得還好嗎?」衛海天忍不住關心,是他負了她,她好不好他有責任。
听他喊出昔日的小名,她忍俊不禁。「你還記得這個名兒呀?我娘去世後就沒人喊過了,你……算了,不提了,我很好,日子還過得下去,我娘的繡技全傳給我了,靠了這門絕活也餓不死。」
「蘇伯父他……似乎變了很多。」一下子蒼老了二十多歲,他還真認不出來,一副人生無望的老態。
蘇明月面上淡然一笑。「做買賣嘛,有賺有賠,他只是忘了把風險算進去,賠了些銀子罷了。」
听她說得雲輕風淡,像是在聊些家長里短的閑話,衛海天心口卻微微鈍疼—— 門口是爬滿爬牆虎的灰白石牆、褪色的朱漆大門,以及有個拳頭大缺角的門坎,屋檐下是蟻蛀的屋梁……
她真的過得好嗎?
眼前所見已如此艱辛,他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過得更辛苦,叫他想視若無睹都辦不到。
「蘇伯母呢?」不只是賠了銀子吧,只怕連家產都全填進去了,他忍不住想起當年粉妝玉琢的小女娃,發系金鈴,胸口掛了個小金鎖,腕上是血紅色玉鐲,把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雪白無瑕,像是瑤池湖畔的小仙子。
那時他想,他是配不上她的,這般的玉人兒哪堪配行走山林的莽夫,她值得更好的。
他決定參軍也有拚搏一回的意味,若他真能拚出好功名,也許就能供得起她的錦衣玉食、婢僕成群。
「過世了。」她眼眶微濕,略帶感傷。
衛海天呼吸一滯,手臂微動。「妳不要……太難過。」
他語氣僵硬,說不出安慰人的話,原本他想抬起手輕撫她頭頂,像小時候一樣,可是手一動就忍下來了,他們不再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她已不是他能隨時寬慰的小未婚妻。
「不難過,那已經是很久的事了,倒是你,不是去邊關了,怎麼又回來了,還一副獵戶打扮?」她娘死的時候她的心真的很痛,可是時間一久,心里的痛是會減輕的。
衛海天濃黑的眉輕輕挑動了一下,目中眸光一閃。「仗打完了自然回歸故里,軍隊養不了太多的兵。」
「沒爭得一官半職?」真有點本事的不愁升官發財。
他輕笑。「當了個小旗,底下十名兵,不過一個月的薪餉還不到三兩,伙食糟得連豬都不吃,常常缺銀少糧的,我上山捉頭野豬就有五、六兩銀子,還不用吃豬食被人管,動輒三十軍棍。」
剛入伍時他還是一名小兵,的確沒過幾日好日子,不是被操個半死便是遭老兵欺侮,飯不給吃,還要干很多活,動不動就被打,苦不堪言,他背地里不知暗吞了多少淚水。
而後敵軍偷襲,前去迎敵的老兵泰半回不來,他們這些備受凌辱的新兵反而因此漸露頭角,上面的人一個一個戰死沙場,新兵一躍而上成了老兵,帶領更多後來的新兵奮勇殺敵。
幾年的浴血奮戰下,死去的人不計其數,而活下來的全成了英雄,在這片血灑的土地上留下功勛。
「可是山里的大貨凶狠,要是遇上了狼群或大蟲,沒要了你的命也至少會啃下你好幾塊皮肉。」有個官職好歹安穩些,不用風吹日曬、沒日沒夜的潛伏在山中,只為捕捉獵物換取溫飽。
「月牙兒,妳不必為我擔心,以我的身手還有自保能力,狼或老虎遇到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倒霉。」
他說得極為自信,刀削的五官看來更銳利。
蘇明月看著他,總覺得這不是她認識的衛海天,有點陌生。「衛大哥還是喊我蘇大娘子吧,畢竟我嫁過人,不好充黃花大閨女,我們也都不是年少無知的孩子。」
她有意指出男女有別,曾經有過婚約的前未婚夫妻還是別走得太近,省得落人口實。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大多數的鎮民都不記得兩人曾有的關系,可是閑得發慌的好事者卻不在少數,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挖出塵封往事,在茶余飯後大肆渲染。
在外地她已受夠其他人的閑言閑語、無的放矢的攻訐,她不想回到自己的地頭仍然擺月兌不了一樣的際遇,被人冷嘲熱諷,說出無心卻傷人的字眼,叫人遍體鱗傷。
「妳還在記恨當年我的退婚,不肯喊我海天哥哥?」他仍記得她軟軟的糯音,小小的她不過三、四歲,眼兒微瞇,笑得露出幾顆小米牙,要他背高高好摘變紅的甜棗。
以前不敢回想的種種一一浮現眼前,衛海天也沒想過自己居然記得那麼多,回憶清楚得彷佛昨天才發生過,即使兩小無猜相處的時候並不多,可是卻難以忘懷。
她是他少年時的白月光,心底一道抹滅不去的印痕,退了這樁婚事他比誰都難受,可不退婚,他怕這朵白玉無瑕的嬌花會在他手中枯萎,她需要瓊漿玉液的澆灌。
她搖頭,目光飄遠。「都過去了,何必重提舊事,你我各自婚嫁……」
「我尚未成親。」衛海天也不知自個怎麼了,腦門一熱,月兌口沖出這麼一句引人費猜疑的話。
面上一滯的蘇明月緩緩一啟櫻唇,「衛大哥,我就不留你了,一會兒明章下學回來見著了你不好,他一直對你很不諒解,覺得你的放手是我們一切不幸的主因。」
蘇家的不順暢似乎是從衛海天上門退婚開始,于是蘇明章將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全算在他頭上——
若是當年衛海天不退婚,兩家已準備議婚,走完六禮約花一年半,會在蘇明月十五、衛海天十八那年成婚,蘇家為了女兒,暫時就不會因行商而舉家搬到外地,鎮上的親戚鄰里也會照看他們一二。
蘇東承也不會一時胡涂拿出大半身家和人合伙做生意,蘇夫人也不至于因家道中落而操勞過度、積勞成疾的病故,蘇明月也犯不著因守孝三年成為大齡閨女,被抱著酒瓶不放的蘇東承隨意許人,沒打听清楚男方的身體狀況和背景,導致她遇人不淑。
蘇明章年紀不大,可記性驚人,他記得他姊姊曾是有婆家的,但那個人以從軍為由「拋棄」了他姊姊,所以他恨死了那個人,認為蘇家的敗落是無緣的姊夫一手造成的。
「我向小舅子……呃,明章解釋……」衛海天笑臉僵硬,那頭被寵壞的小老虎向來橫沖直撞,不給人開口的機會,一不合他意就撞上來。
「解釋什麼?說你解除婚約是為了我好,還是怕你一死我會守活寡,一輩子等著一座貞節牌坊?」
她不介意他的退婚,但是這事卻讓她一夜之間成為全鎮的笑柄—— 莫名其妙被人退婚,對方還只用了一句「從軍報國」來搪塞。
因此對外說是為了做生意,其實也是為顧全蘇家顏面,不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等衛海天一離家,蘇東承便帶著一家子離開,兩個當事人都不在鳳陽鎮,也就沒有那些的蜚短流長。
「這……」衛海天嘴里發苦,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衛大哥,你不必對我們感到愧疚,你有你的生活要過,我們也有我們的日子要活,以後還是當鄉里走動,免得生出事端。」
她言下之意是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