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啪——
房門忽被開啟,門外的梁母朝房里探目,只見換上帽子與短褲的梁安惟端坐在書桌前,頭上按著塊長毛巾,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
「安惟,你出來一下。」梁母神色嚴厲的下達命令。
梁安惟太理解母親的頻率,當她用這般口吻發號施令,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于是她放下毛巾,披著一頭半濕的發往外走。
客廳沙發上,梁母雙手盤胸,神情僵青,梁海煜在一旁練寫著英文單字,時不時抬起一雙大眼覷向姊姊。
「姊,這個單宇怎麼念?」梁海煜抓起手邊的兒童美語課本,像個小狗腿瓜的湊近梁安惟。
梁安惟瞟了弟弟一眼,無視那張童稚的小臉滿溢期待,語氣冷淡的說︰「你去問媽。」
失望迅速佔滿眉清目秀的小臉,梁海煜抱著課本縮回原木矮凳上,認分的抄寫起英文單字。
「梁安惟,你能不能對你弟好一點?」見狀,梁母不滿的責怪起來。
「媽已經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用不著我對他好。」
「你弟還小,你已經夠大了,用不著我傷腦筋——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可是你這次真的太讓我失望了!」
早已習慣母親突兀的轉折,梁安惟倒也不意外,只是不明白母親發火的原因何在。
梁安惟懶得听母親說教,直接問道︰「是什麼事情?媽,你能不能一次說清楚?別再繞圈子。」
梁母眼神嚴厲,嗓門陡然拔高,「昨天我在全聯遇見大寶的媽媽,我問她上個月你去他們家吃飯,會不會太打擾他們,大寶的媽媽告訴我,你已經很久沒去過他們家。」
梁安惟聞言一怔,頓時沉默以對。
于她而言,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不懂為何母親要大發雷霆。
見女兒不語,梁母的態度越發激動了,「你老實說,那天晚上你到底去哪兒了?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謊?」
「我只是去一個同學家吃晚餐。」梁安惟淡淡解釋道。
「哪一個同學?方銘顯?」梁母擔細靡遺的盤查起來。
「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你不認識。」
「別班的同學?誰?叫什麼名宇?男生還是女生?」
見梁母異常執著的憤怒表情,梁安惟多少有些詫異與懼怕。
但以她的立場而言,她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當初之所以會說謊?除了不想讓母親多心,一方面亦是懶得解釋太多。
「是誰很重要嗎?我單純只是去同學家吃晚餐,這又沒什麼大不了。」
「梁安惟,你造反了是不是?!」
梁母刷地站起身,正欲嚴詞訓斥,意識到梁海煜在場,只能硬生生的把話咽回去。
「海煜,你回自己的房間念書。」梁安惟瞥了一眼滿臉擔憂的弟弟。
「可是……」梁海煜不安的來回覷視。
「海煜,回你的房間。」對上小兒子,梁母的語氣明顯放柔不少。
在這個家,孩子的事情向來是母親說了算,梁海煜自知抗議無效,只能乖乖抱著課本返回房間。
確認梁海煜的房門已合上,梁母隨即重整情緒,繃著臉怒斥︰「你最好從實招來,否則今天晚上我們誰也不用上床睡!」
梁安惟別開臉,眼底凝聚起倔強的怒氣,抿緊的粉色唇瓣,隱約顫動著。
見女兒不願乖乖配合,梁母頓時怒氣更盛,口不擇言的斥喝︰「你那天晚上都跟誰在一起?都做了些什麼事?你要是不肯講,我明天去學校,請你班導師出面——」
梁安惟猛然撇正秀顏,冷笑一聲打了岔︰「先前我欺負同學,老師找你來學校,你根本懶得搭理,現在不過是因為我去同學家吃一頓晚餐,你就要去學校找老師出面,媽,你的邏輯很有問題!」
「欺負同學什麼的都不要緊,但如果你跟男同學亂來,干些偷雞模狗的事情,那我就不能不管!」
母女倆已失去理智,不顧不管的互相吼斥著對方,正巧,梁父下班返家撞見這幕,連忙上前勸阻。
「有話好好說,沒必要對孩子大小聲。」梁父及時拉住臉紅脖子粗的梁母。
梁母的怒氣已瀕臨界點,攔也攔不住,她怒指著梁安惟,毫不留情的痛罵。
「梁安惟,我們辛辛苦苦拉拔你長大,供你吃穿,讓你能安安穩穩的讀書,你居然學會對父母撒謊,你到底都干了些什麼好事,居然不敢讓我們知情!」
梁安惟一臉不敢置信,覺得母親這席責難甚為荒謬。
「媽,我說了,我只是去同學家吃晚餐,你不信就算了,隨便你怎麼想。」
「梁安惟——」
對父親錯愕的呼喊置若罔聞,將母親的失控咆哮拋在身後,梁安惟披著一頭猶濕的長發,轉身奪門而出。
晚上八點多,沿途街燈大亮,光線渲亮周遭一片荒涼的街景。
無意識走了一段路,梁安惟定下神張望四周,這才發覺老眷村白天已是破敗荒蕪,入夜後更顯死寂安靜,渺無人煙。
她抬起手背,抹去臉上未干的淚跡,吸了吸泛紅的鼻頭,心想,這麼晚來傅容予的家,會不會被當作神經病?
可是,按照母親不依不饒的脾氣,她知道縱然躲過今晚,亦躲不過明天,她遲早得告訴母親,那天她是在傅容予家吃的晚餐。
母親肯定會找上傅容予,為免母親的激進嚇著傅容予,她左思右想,還是應該向傅容予作個預告,讓他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
苦惱尋思間,梁安惟已來到紅色鐵欄門前,她猶豫片刻,緩緩探手,按下老舊的門鈴。
叮叮……刺耳的門鈴聲,劃破了寧靜的夜。
傅容予冷著臉,滿眼戒慎的出來迎門,當他推開鐵欄門,察覺門外的訪客並非他原先預想的對象,隨即松懈下來。
「梁安惟,怎麼是你?」
他放緩腳步,停在梁安惟面前,意外發覺她眼眶泛紅,依稀有著哭泣痕跡。
梁安惟尷尬死了,不曉得該如何起這個頭。
此時站在傅家門前,她回想起傅母的時髦溫柔,與母親的死板儼然是天差地遠的強烈對比……
「傅容予,我跟你說一件事,希望你別介意。」
她極少露出眼下萬般艱難的表情,彷佛每吐出一個宇,便會要了她的命。
傅容予極富耐心的等著她欲言又止。「你慢慢來,我在听。」
「就是……我媽今天發現我上個月不是在大寶家吃晚餐,她一直想知道那天晚上我跟誰在一起……」
听出她努力保持鎮定下的憤懣,再加上她泛紅的眼眶,傅容予多少能推敲出她來之前發生過什麼。
「你跟你媽吵架了?」他一語道破她亟欲隱藏的心澤。
支支吾吾的梁安惟,霎時沉默下來。
「你母親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所以你們才會吵架?」
「我媽之前是私立高中的老師,她只管我成績好壞,其余一概不管,連我欺負同學都不管……不過是去同學家吃頓晚餐,我真的不曉得,為什麼她要窮追猛打。」
「梁安惟,你是女孩子,你媽當然會擔心。」
「女孩子又怎麼樣?女孩子也有自尊心,只因為我隨口撒了謊,她就對我沒信心,懷疑我干了什麼骯髒的壞事,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她這樣還算什麼?!」
「你冷靜一點,我不是你媽媽,你沒必要對我生氣。」
傅容予輕拍一下她的肩,試圖喚醒情緒仍陷在那場爭執中的梁安惟。
梁安惟一震,沸騰的怒火逐漸冷卻下來,兩頰殘留著一抹潮紅,是憤怒的余溫,亦是自覺羞斷的赧色。
她低垂螓首,一頭濕發如絲緞掩下,遲遲沒有再開口。
傅容予模了模她的發,有些詫異的問︰「你頭發是濕的?」
梁安惟點了點頭,悶著聲嗓回道︰「還來不及把頭發吹干,就被我媽叫去罵……看她那樣子,肯定不會罷休,所以我想先過來跟你說一聲,萬一她打電話過來找你,那我就尷尬了。」
「我明白了。」
傅容予不忍見梁安惟這般垂頭喪氣,語氣輕柔的安慰起來。
「如果你媽來找我,我會跟她解釋清楚的,你不用擔心。」
「……傅容予,謝謝你。」
「這件事因我而起,本來就該由我解釋清楚……梁安惟,抱歉,我不知道請你吃飯,會替你惹來這麼多麻煩。」
見著那張俊秀的面龐盈滿歉意,少了平時慣有的淡定冷靜,梁安惟心中莫名的感到不忍。
她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總覺得在傅容予的臉上,不該出現這般神情,他並不適合愧疚與抱歉……
倏地,屋內傳來玻璃砸在地上的尖銳聲響。
這一帶的居民不多,入夜之後更是幽靜,這一記刺耳聲響,猶如一柄刀鋒,割開了寧靜夜色。
傅容予神情一凜,不假思索的轉身入屋。
見此景,梁安惟怔了下,隨即尾隨入內,卻在踏進玄關時,赫見滿地瘡痍。
碎裂的玻璃,酒瓶殘骸,破洞的盤子,一路自玄關延伸至客廳的地板上。
梁安惟慘白著臉,迅速整理腦中接獲的信息,她走向擺著電話的五斗櫃,剛抓起話筒,另一只大手飛快壓下話筒。
她驚傳別睞,對上傅容予嚴峻的眸光,他表情僵硬的追問︰「你做什麼?」
「當然是報警啊!遭小偷了——」
話音未竟,屋內深處忽然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聲。
「嗚……我不甘心……我算什麼東西?姓傅的都不是個東西!」
霎時,梁安惟腦中一片空白,只因她當下便認出,那道嚎哭聲是來自于傅容予的母親。
握在話筒上的縴手一僵,梁安惟瞪大雙眸,不敢置信的望著傅容予。
傅容予神色陰郁,壓低聲嗓吩咐著︰「別報警,我家沒有遭小偷,是我媽又在發酒瘋。」
聞言,梁安惟震驚不已的收回手,隨後她看見傅容予走至長廊盡頭的房間,房內斷斷續續傳來哭喊聲。
「容予……是媽對不起你……」
梁安惟努力穩定紊亂的心緒,朝著發出哭喊聲的房間走去。
推開半掩的房門,僅亮著一盞暈黃夜燈的臥室里,撲面而來的是濃重酒氣,地上滿是玻璃碎片與空酒瓶。
梁安惟左右梭巡一陣,最終在房中一隅的角落發現了傅母。
形象高雅的傅母此時身穿睡抱,癱靠著牆面席地而坐,她手里握著一瓶紅酒,紅色酒液自歪斜的瓶口濺灑出來,潑濕了睡抱裙擺,猶若一灘血漬,怵目驚心。
傅容予停在傅母面前,緩緩蹲,試著奪走傅母手中的紅酒,傅母卻驚惶的推開他手臂。
只見傅母披頭散發,面色因喝醉酒而漲紅,眼神布滿恐懼,彷佛傅容予即將奪走她中所愛一般。
「你想做什麼?!這是我的孩子!你不能奪走他!你瘋了嗎?丁鈺華?你休想拆散我們母子!」
「媽!」傅容予勃然大怒,嚴厲的吼斥母親一聲。「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我是傅容予,你的兒子!」
傅母早已爛醉如泥,她只是搖搖首,又哭又笑,彷佛瘋了一般,那模樣甚是駭人。
傅容予抿緊的薄唇,緊得在顫抖,他再次伸手搶走母親手里的紅酒,卻遭受了母親越發歇斯底里的攻擊。
見此景,梁安惟連忙上前拉開傅母,出聲安撫︰「阿姨,你冷靜一點——」
「啊!」混亂中被拉開的傅母,指著梁安惟的臉尖叫。「丁鈺華?你為什麼會在我家?給我滾出去!」
梁安惟傻了傻,這才驚覺傅母將她誤認作他人,正欲揚嗓解釋時,傅容予卻一把拉住了她。
「別理她,她發起酒瘋來,誰也認不得。」傅容予如是勸道。
梁安惟只能茫然的點頭應允。發酒瘋?她真想不到傅母喝醉後會成了這個模樣……
「你已經把我們母子逼到這種程度,你還想我們怎麼樣?你能不能放過我們?」傅母又哭又鬧,抓起手中的紅酒便往他倆身上潑灑。
梁安惟與傅容予當場被潑了滿臉紅酒,趁著傅母失去防備之時,兩人極有默契的同時出手,由傅容予壓制住母親,梁安惟一把搶走灑得快見底的紅酒。
將酒瓶往地上一擱,梁安惟又趕緊幫著傅容予攙扶傅母,兩人同心協力將傅母扶到床上,讓她平躺下來。
興許是已耗盡了體力,這一回傅母並未反抗,只是渾身癱軟無力地任由他們兩人擺布。
「媽,不要怕,我會在這里陪著你。」
傅容予坐在床緣,低聲安撫著母親的情緒,並緊握住她的手,直至傅母閉上眼睡去,他才小心翼翼的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