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四皇子趙果然到文淑妃寢殿內長跪痛泣不起,自請前往皇山守陵,不與兄長爭鋒。
文淑妃又是心疼又是痛心,她真想打醒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兒子。
「兒,你怎麼這麼大意?」
趙低著頭,肩頭顫抖,哽咽難言。
「此事顯然就是太子刻意利用那賤人挑撥你和你三皇兄……你怎麼還當真中計了?」
趙藏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攥掐入肉,卻是抬起淚痕斑斑的俊秀臉龐,面露迷惘不安。「可、可明明是三皇兄的近衛下手……」
文淑妃完美無瑕地掩下心頭一絲窘迫與難堪,柔聲地勸道︰「傻孩子,這事兒你三皇兄已經來同母妃澄清過了,那近衛早就被收買,事情發生過後,他也馬上被處死了,你三皇兄,是絕對不會允許傷害你的人活在這世上的!」
趙內心一片冰涼。
母妃,果然為了三皇兄,甚至可以袒護至斯,顛倒黑白。
趙強忍著憤怒與絕望,吸了吸鼻子,露出脆弱卻又充滿信任希冀的神情。「母妃,您和三皇兄沒有放棄我對不對?咱們三個才是真正親生骨血的一家人對嗎?」
文淑妃嘆了一口氣,憐惜地扶起了小兒子,執著綾帕為他拭去淚水。「兒,你和琦兒都是母妃的心頭肉,母妃百般籌劃算計都是為了你們兄弟倆,你要明白,只有你三皇兄好,咱們娘倆也才能永遠在這宮中屹立不倒。」
「……母妃,我听您的。」
文淑妃先是一喜,美眸又復浮上隱隱警戒,緊盯著他,小心翼翼地反復求證。「兒,你當真這麼想的?你知道母妃這是在保護你?」
趙低垂目光,吞咽下喉頭酸澀的硬團,輕聲道︰「兒臣已是名譽有瑕,如果不甘雌伏,和傾顏姊姊……此事就是致命把柄,母妃,無論是誰,都能用它毀了兒子。」
包含他的「親兄長」趙琦在內。
文淑妃被堵得一窒,想再解釋,卻見小兒子真摯地對自己哽咽道︰「母妃,您放心,兒臣不會讓您失望的。」
她這才松了口氣,終究是一片慈母心腸,憐愛地道︰「母妃會讓你三皇兄多多補償你的,你不是喜歡你三皇兄府里新得的那匹汗血寶馬嗎,還有那只價值連城的射日弓——」
「謝謝母妃。」趙俯來抱住了母親,聲音里盡是孺慕,眼神卻是冷漠如寒冰。
接下來的日子里,東宮外,局勢異常詭異的平靜,東宮內更是波紋不興,仿佛一切如舊。
趙玉照常只回李眠這兒安歇,每日不管再忙,都會記得拎李眠喜愛吃的零嘴兒回來,再不就是偷偷在她枕下塞珍貴美麗的首飾簪環。
李眠也依然溫柔賢慧,她什麼都不問,平靜地親手為他卸冠更衣,替他揉捏肩頸,散去他鎮日操勞國事而顯得筋骨僵硬緊繃的疲憊……
她不斷告誡自己,他是這世上待她最好,也是唯一能叫她全心信任的人。
其他旁的,只要他不說,那便是她不需要知道。
李眠把那些不該萌生的蒼涼迷茫,重重地壓進內心最深處,她得知福惜福,珍惜丈夫對她的一片真心和保護。
貪婪太過,易受天譴。
趙玉知道自己可恥的在逃避,他也有心和眠娘把話說明白,可每每一對上她賢淑柔順的神情,他心底就無法抑制地悶窒怏怏起來。
他和錢傾顏的前世糾葛,既對她無從釋解起,那麼說什麼都是多余,都是心虛。
趙玉只能想方設法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好像這樣就能永遠留著她在自己身旁,也叫自己別再那麼心慌。
這晚,因著金州大雪成災,武帝把太子和一干皇子重臣全召進軍機堂議事,稍早些百福就親自回東宮稟報,並再三重復太子殿下的叮囑——
「殿下說了,如今天寒,許是會下雪,殿里火籠燒得再旺,娘娘也得千萬記著穿裹暖些。」
她靜靜听著,溫和一笑。「好,也請殿下保重身子。」
百福一怔,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可大著膽子抬頭看了太子妃一眼,娘娘婉約嫻靜一如以往。
可想起臨來之前,主子那嚴肅慎重得近乎緊張的再三交代,要他注意主子娘娘眉眼間可有任何不快之色,百福就覺得這段時間東宮微妙的氛圍,果然不是他們這些下人多心了。
李眠側首吩咐百茶取來太子的白狐大氅,遞到百福懷里,這一如常體貼入微的舉措,瞬間打消了百福的惴惴不安,立時眉開眼笑地抱著大氅,恭恭敬敬地對她行了個禮,這才顛顛兒地離去。
「娘娘……」
「嗯?」李眠回到了慣坐的榻上,拿起做了一半的針線活兒,繼續走針如梭。
百茶遲疑了一下,才道︰「娘娘,錢良媛那兒封了殿,還有胡統領的人嚴加看守,奴婢打听不出——」
「百茶姊姊!」她聞言心一跳,繡花針險險戳進了指心里,急忙忙放下,一把緊緊抓住了百茶的手,正色道︰「你、你往後絕不準再私下打听了,知道嗎?」
百茶臉色一白,忍不住跪下來挨近她,眼圈有些發紅。「娘娘——奴婢莽撞了,不該未曾先請示過娘娘,可奴婢、奴婢就是不甘心,如今那事已過了大半個月,錢良媛竟還好好兒的,沒有被撤封號,也未落罪,奴婢听說盡管那處封了殿,可膳房依然好吃好喝的供著——」
「她還是殿下玉牒上名正言順的良媛,自然不該減了分例。」握著百茶的手,主僕二人掌心都是一片冰涼,李眠卻神色堅定地強調道︰「且不說如今宮里宮外有多少對眼楮緊盯著東宮和殿下,本就不宜輕舉妄動,落了旁人口實,再者我是東宮主母,卻未能管束好妾室,教錢良媛做下有辱皇室的丑事,縱然她有千般錯,我也逃不了究責……殿下拘住她是對的,否則一有風聲流言傳出,東宮也就成了天大笑話了。」
況且,自古皇室對于丑聞的處置,便是用腥風血雨、無數人命去埋葬鎮壓封存,弟佔兄妾此事一出,擁有帝王血脈的四皇子自然無礙,至多受罰一場罷了,可舉凡知曉內情之人,尤其是被視為奴婢牛馬的宮人護衛,哪個能有活路?
「娘娘,可錢良媛非但不守婦道,穢亂——」百茶難掩激憤,總算還有一分理智地壓低了聲音,咬牙道︰「還意圖往您身上潑髒水,難道殿下就這樣放過她嗎?您難道也就真的不追究了嗎?」
娘娘現今已是堂堂一國太子妃,再不是昔日人微言輕,備受欺凌漠視的侯府嫡女,為何還要忍氣吞聲?怎地就不能拿自己的權力,鎮上一鎮?
「唯一有資格追究的是太子殿下。」她眼神凝重地道︰「百茶姊姊,別再說了,這是皇家的丑事,一旦暴露牽連甚廣,可能到時候連我也保不住你,保不住所有知情人……我不想你有事。」
「娘娘呀,」百茶急了,「奴婢這條命值當什麼?如果殿下有所顧慮,那奴婢拼著這條命不要,也要替您把此事捅到陛下跟前,好教陛下知道四皇子和錢良媛是如何羞辱——」
「百茶姊姊,連你也不明白我的心嗎?」李眠勃然變色,厲聲斥道,「我是殿下的妻子,他做的任何決定,無論我知道不知道,歡喜不歡喜,我都會一力支持到底——東宮內外,誰都不許壞了殿下的布局計劃,否則便是我李眠的仇人!」
「娘、娘娘?」百茶臉色慘白,不敢置信地望著李眠,顫聲輕喚,「小姐?」
她強忍住內心酸楚,清秀小臉凜冽嚴厲如鐵。「本宮不需要你幫本宮做主。」
百茶恍若遭受巨大打擊般晃了晃,神色迅速黯然了下去。半晌後,縮肩瑟瑟地顫抖著對她伏地磕了個頭。「奴婢……知罪……」
「往後,別再自作主張,」她嗓音平淡而疏離。「下去吧。」
「奴婢遵命……」
失魂落魄走出寢殿的百茶渾然不知,身後的李眠噙著淚,無聲無息地以袖捂著口,目送著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良久後,她才緩緩放下已經咬出了齒痕的拳頭,疲憊地呼出了緊憋多時的一口長氣。
局勢復雜,撩亂人心,就連素來老成的百茶也穩不住了。
那她呢?她是否也會漸漸迷失在這詭譎的後宮中,再不復記得自己的初心?
是夜更深……
不知何時,外頭已然揚起大雪紛飛,殿內燭淚靜靜高堆。
趙玉足下無聲地回到了東宮,依然是玉冠烏發,清容皎皎,唯有眼窩底隱隱透出一抹暗青的倦色。
可那樣的倦色,卻在看見了蜷縮被褥間沉沉睡去的小女人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再藏不住的繾綣思念。
這半個月來,也只有當她睡著了,他才敢悄悄地守在她身邊,伸手騰空描繪過她娟秀小巧的眉眼、臉龐,撫模過她柔滑的青絲,掬起嗅聞感受她獨有的輕淺幽香……
堂堂的一國太子,卻像個躲在暗巷見不得光的痴漢,只能遠遠地、偷偷模模地渴盼貪戀著她的溫暖與美好。
——如同前世一般。
這些時日,他幾乎不敢直視她澄澈單純信任的雙眼,總在那一汪仿佛能倒映出天光白雲的剔透碧水中,看見自己靈魂中的狼狽與骯髒。
他該怎麼向她解釋,他此際對錢傾顏最後一絲的手下留情,不過是補償今生注定令她守活寡以終。
又如何能告訴她,若按前生宿命軌跡重來一遍,她的丈夫根本就不是自己?
他……害怕她畏懼輕視厭惡他,因為無論前世今生,他趙玉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
可前世他們相遇太遲,他不能君奪臣妻,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眼睜睜看著她被……
趙玉心口劇痛,呼吸濁重破碎起來。
但這輩子,她李眠就只能是他趙玉的,不論是誰都休想斬斷橫阻他和她的姻緣路——
縱使神佛擋路,他也要遇神殺神,見佛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