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娘娘,你這是成氣壞陛下嗎?」俞德妃終于逮著機會怒目喝罵江皇後,只差沒一指頭戳到她鼻頭上去。
文淑妃含淚嘆息,玉手輕輕幫武帝順背,一臉痛心。「皇後姊姊縱是再看姊妹們不順眼,又何苦同皇上嘔氣?我等再低賤,也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人兒,姊姊這話也叫人忒心寒了。」
江皇後冷笑,正待開口,就听得一個溫溫軟軟略帶惶惑的聲音響起。
「父皇在上,兒媳有一事不明,但、但不知可請示父皇聖裁嗎?」
眾人循聲望向已然怯怯地站了起來,在原地有些忐忑的太子妃李眠,均是一愣。
這太子妃素來是個沒脾性兒,總躲在東宮里被太子保護得跟只鵪鶉似的,怎今日倒敢出聲了?
就連武帝也強捺下怒色,注視著這一貫軟綿綿乖順順的兒媳,濃眉微舒。「太子妃想問什麼,說。」
李眠被武帝威嚴目光一盯,心抖了一抖,可還是吞了口口水勇敢地溫聲問出心里的疑惑︰「兒媳是、是想,母後貴為一國之母,鳳儀天下統御六宮,更是兒媳的婆母……婆婆教誨兒媳乃屬人倫正理,天經地義,可兒媳卻見眾娘娘群情激憤直指母後有錯,兒媳……都有些被弄胡涂了,難道、難道母後原來不能訓導兒媳婦?原來母後除父皇以外,還得受娘娘們拘管的呀?兒媳甚是羞愧,嫁入皇家三年,宮規還沒學好,竟連這點也不知……」
武帝瞪著下首難掩緊張還不安地絞擰著小手的兒媳,清秀小巧的臉龐透著迷惑茫然,又充滿期待希冀地仰望著自己……
他一口老血哽在喉頭,卻是吐不出也咽不下,只得壓著老臉努力擠出一抹生硬的安撫微笑,一字字自齒縫中蹦出——
「你、母、後、說、得、很、對。」
江皇後目光驚異中隱含一絲好笑的感動,瞅了李眠一眼,原是看戲的慵懶身姿驀地坐直起來,猶如柄寒光凜冽的寶劍破匣而出。
「好,好得很。」江皇後緩緩掃視過呆住的眾嬪妃,眼露嗜血愉悅的殺氣。
眾嬪妃渾身汗毛直豎,武帝虎軀一震,暗叫不好——
「還不快給朕通通滾下去!」
「父皇這是想包庇犯上之人嗎?」
武帝心虛咆哮聲中,夾雜著一個醇厚清朗如金光破雲來的嗓音,話聲甫落,眾人心驚,只見高大俊美如謫仙,眸光森冷如天魔的太子趙玉已然翩然而至。
「殿下?!」李眠小臉霎時亮了起來。
江皇後眸底殺意斂止,通身煞氣盡收散得無影無蹤,再度恢復懶洋洋閑坐嗑瓜子兒似的意態,心中暗暗不屑撇了撇嘴——
狼崽子,虧長得人高馬大,嘴又賤,卻來得這般遲,差點連自己婆娘也護不住,丟人不?也就騙騙兒媳這等沒見過世面的傻乎乎小姑娘了。
武帝則是發角抽疼,兩眼發黑……
這逆子,是嫌情勢還不夠亂,怕朕病好得太快嗎?
被趙玉親手牽著回東宮,李眠小心肝還怦通怦通跳得慌。
「嚇著了?」他低下頭,忽然止住腳步,輕輕將小妻子攬入了懷里,模了模她臉頰,確認暖暖的不涼,這才松了口氣笑道︰「別怕,有母後在,父皇翻不了天的。」
「……」她訕訕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承認在經歷今日這一幕後,自己里也是這麼想的。
母後真真威武啊!
李眠忍不住笑得滿眼星光璀燦、盡是閃亮亮的崇拜。
也幸虧身邊的男人沒瞧見,否則恐怕往後就得防江皇後如防賊了。
趙玉在美麗的霞光漫天下,環著嬌小清瘦的李眠緩緩信步前行,含笑贊許道︰「若說天下唯二能克得住父皇的,孤稱第二,母後當屬第一。」
「母後最厲害了。」李眠小臉興奮得紅撲撲。
他一頓,感覺到哪里不對勁,迅速轉移話題。「既是父皇醒了,以後這朝前後宮就更『熱鬧』幾分了……眠娘乖,最近好好兒待在咱們自家東宮里,除非母後召喚,否則誰來請你都別踏出宮門一步,父皇的聖旨來也一樣,就說是孤說的!」
她的心重重一跳,臉色微微發白,仰頭望著他,問道︰「殿下,是出了什麼事嗎?」
趙玉目光溫柔地落在她面上,「沒什麼大事,你別怕,孤不過是不欲有人擾你,白囑咐幾句罷了。」
「臣妾自己不怕,」她緊緊握住他溫暖的大手,低聲道︰「我只怕殿下危險。」
「傻眠娘,孤身邊高手猛將如雲,怎會危險?」他輕嘆,暗惱自己怎地把話說得那麼急,又叫她心生憂懼了。
「殿下,臣妾不敢過問國家要情朝政機密,可您肩上扛的擔子已然重如泰山巨鼎,臣妾縱然不能分擔一二,也不想因著無知無為,反倒誤了您的大事。」她小臉蒼白,卻是嚴肅堅定。「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夫妻啊!」
趙玉低首凝視著神情堅決倔強的妻子,沉吟了一下,只得彎下腰來貼近她小巧耳畔,低道︰「老三勾結韃靼,和羌奴立約……雖罪證未足,卻已有蛛絲馬跡。」
且,竟……早了三年。
李眠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呼吸一窒,清秀的臉上血色更是褪得干干淨淨。
她小手顫抖了,卻死死克制住,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驚悸狂如擂鼓的心髒極力恢復鎮定,听見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開口。
「臣妾知道了,那麼臣妾可以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需做,只要讓孤保護好你,足矣。」他環擁著她的手臂修長而結實,如鋼似鐵的力量仿佛是座固若金湯的高大巍峨壯麗城池,能將她牢牢護守在城牆之內、羽翼之下。
這次,孤定能守護好你。
回到東宮正殿外,便見花木扶疏中有個身影柔弱女子跪在大殿外玉階上,身邊幾個貼身服侍的宮人滿臉心、疼亂,像是在勸著。
趙玉臉色沉了下來,下意識護住李眠,冷冷地掃過了百福一眼。
百福一個哆嗦,忙快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錢良媛這是干什麼呢?沒事兒跪在這是想給主子添堵、還是想給娘娘上眼藥?」
這種後宮女子斗爭的陰招兒,他百福見多了。
錢傾顏面白如雪,身姿縴瘦如羽,腰肢卻挺得筆直若竹,自有一股看似清傲卓然不屈氣質,在見到趙玉的剎那,眸底浮上了一抹戀慕與無名的悲傷。
「殿下,」她跪著伏地行了個大禮,再起身時淚水滾落。「求殿下給婢妾月復中孩兒一條活路……」
趙玉眼神陰沉冷肅,卻是側身低首先對李眠道︰「你也累了,先回內殿歇息,孤讓人給你煨了些雪芝燕窩,喝完好好睡下,旁的什麼都別費神,凡事有孤呢,知道嗎?」
李眠小臉有些發白,驚疑不定地看了錢良媛……不是說,原是假孕嗎?
「乖,先回去。」他目光很溫柔,帶著一絲哄誘和她看不透的晦暗。「你信孤。」
她望著他寵溺卻又深不可測的眸子,沉默了一瞬,乖順地點點頭,便在百茶的攙扶下越過錢良媛而行。
可沒想裙擺被猛地扯住了,她一跳,楞楞不解地低頭看向閃電般攥住自己的錢良媛。
「娘娘,請娘娘大發慈悲,允婢妾誕下這個孩兒吧!」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趙玉已震怒大喝,箭步上前劈甩開了錢良媛的手。
「賤婢敢爾?!松手!」
錢良媛趁機往後一倒,忽地臉色大變,緊緊捂著肚子,隨即痛得申吟了起來,身下裙間滲出了駭人的鮮血……
眾人均倒抽了口氣,趙玉在迅速捂住李眠視線的這一瞬間,目光狼戾,恨恨咬牙冷笑——好,好,孤果然還是小看了最毒婦人心!
李眠渾身不自覺地發冷,小手冰涼成一片,剛剛那一抹血色就足以令她知道,錢良媛這一胎是真的,卻,也不保了……
她心顫抖起來,腦子剎那間閃過無數念頭,可唯有一個念頭最為清晰無可推翻——
她是太子妃,當維護太子,統護東宮聲名為要!
「錢良媛天癸至日不知愛惜身子,竟擅闖正殿污蔑主上,看來是囈癥又發了,來人,還不快把錢良媛送回去,速請吳太醫前來診治。」李眠冰冷小手堅定地拉下了趙玉遮掩在自己眼前的大手,小臉神情肅穆嚴正,立時下達一連串命令。「還有今日縱著錢良媛胡鬧的宮人,一律拉下去打十板子,罰俸半年,看你們往後服侍主子還敢不用心?」
「娘娘,娘娘怎可如此信口雌黃,我們主子明明身懷有孕,是太子殿下的血脈,您怎可因忌妒而起了惡毒之心,非但想謀害我們主子,還三兩句就想把髒水潑到我們主子頭上——啊!」
百福眼色一使,一名精衛上前就賞了這狗膽包天亂吠亂攀扯的大宮女一巴掌,大宮女痛嚎一聲,雙眼赤紅正待再說,下一刻卻已經被塞進了顆麻核,三下五除二地捆成了動彈不得的毛蟹兒樣。
其他幾個宮女嚇得面無人色,圍抱著哀哀申吟的錢傾顏瑟縮成了一團,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都是,神情盡是慌恐。
趙玉低頭凝視著挺身護在自己跟前的嬌小妻子,心中熱烘烘熨貼得暖意四流,方才的驚怒已消失了大半,繼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引以為傲……
他的眠娘,長大了。
「我、我們是錢尚書府里隨著小姐陪嫁進宮服侍的……娘娘、娘娘無權處置我們……」被臉色慘白的錢傾顏狠地一掐,其中一個宮女鼓起勇氣昂首喊道,眼中卻有著隱隱死志。
趙玉驀地笑了,他牽起李眠的小手,緩緩取出袖中明黃大帕,攤開她冷汗濡濕的掌心,溫柔仔細地擦了,而後擁攬住妻子,這才望向地上滿眼質問的宮女,和她身後那可憐楚楚的「受害者」。
「好歹你當年曾服侍過孤一場,本想給你留點面子,但沒想到孤心腸還是太軟了,不過略松一松手,便教毒蛇狠狠反咬了一口。」他徹笑,目光森寒如刀,宮女和錢傾顏眼神觸及是驚悸難抑。
「殿下,不……」錢傾顏眼里有懼有痛,還有一絲絲她死也不能承認的悔。
「可你終究還是漏算一著,這東宮,如若孤不抬一抬手,哪怕是只蒼蠅也飛不出……今日這一遭若是在東宮之外,恐怕孤和太子妃還真著了你的道兒,不明不白就被冠上了心狠手辣殘害骨肉的惡名。」
錢傾顏一震,強忍著月復中陣陣刀剮般劇痛和心中酸楚,含淚喘息道︰「殿下……為了……為了太子妃,您當真不認親生孩兒了嗎……」
「這話你應當跟四皇弟說去,」他輕嗤,感覺到懷里小人兒倏地僵硬住,忙安撫地拍了拍,抬起頭,淡然地道︰「對吧?」
錢傾顏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淨,嘴唇淡得幾乎泛青,淚水婆娑,猶自垂死掙扎道︰「殿下……殿下怎可如此詆毀婢妾的清白……懷疑婢妾對您的一片真心……」
「是,你對孤一片真心,可也敵不過身後娘家的富貴安危,錢家,始終執意附庸于文家,一榮俱榮、一枯俱枯。」他神情平靜地道,目光透著抹奇異的悲憫和感傷。「可孤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只是傾顏,你又讓孤失望了。」
「以前」,是用他的孩子做投名狀,現今他再不肯近身于她,可沒想到還是眼見她自己一步步將自己羅織進這個死局中。
她曾經對著他的尸首痛哭一整夜,可這樣的眼淚,只教人心寒徹骨。
李眠看著目露痛色的趙玉,又看了驚顫絕望的錢傾顏,不知怎地,胸口莫名堵塞、悶澀難言起來。
在這一剎那,像是有什麼已發生在他們之間,而她卻成了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