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過了,但緲生並未出現。
布了陣法,點了焚香,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就是沒有醒來。
薄敬言瞪著躺在床上的長孫無缺,臉色漸漸變得陰沉。
鬼精的話是真的?緲生躲了起來,不願出來了?
為什麼?
一心想成為人,她理應非常渴望這種機會才對,讓她看清自己轉生後的模樣,原以為能剌激她更想久駐軀殼,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怎知卻得到反效果?
難道,戴天祈告訴了她,他只想要她的血脈?所以她才不想出來面對他?
不,她早就知道他會和她留下子嗣,不可能為了這種事就躲起來。
那麼,她究竟是怎麼了?
他上前按住她的雙肩,不悅地低喊︰
「渺生!你到底在怕什麼?快出來!緲生!」
經他一喊,長孫無缺眼皮微微顫動,似乎正在掙扎著要醒來。
他欣然一笑,等待她的清醒,然而,當她緩緩睜開眼楮,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那空茫的眼神,呆滯的表情,說明了醒來的這個並不是緲生,而是長孫無缺!
「呃……啊……」她發出了無意義的單音,笨拙地爬了起來。
他後退一步,瞪著她,滿心的失望。
怎麼,緲生真的在躲他?真的不想再出現?
「啊……啊……」醒來的長孫無缺似乎餓了,顛步下了床,開始大聲吵鬧。
他疲憊地揉著眉心,沖上前將她拉住,低斥︰「安靜!」
她傻愣地停了一下,但隨即又哼哼嘎嘎地發出怪聲。
「我叫你閉嘴!」他不耐地緊扣住她的手。
「啊——呃——啊!」她痛得張口哀叫,聲音更加剌耳,整張臉更是扭曲變形,口水沿著嘴角流下。
他放開她,冷臉盯著她此刻的模樣,胸口頓時像被什麼千斤擔壓住,窒悶得喘不過氣來。
不,他無法忍受現在這個她,他只想見緲生!
只想和緲生說話!
但她竟然躲著他?竟然不願見他?
可惡!
「啊呃……啊……」長孫無缺持續痴傻地喊著。
他氣憤地扣抓住她的雙肩,喝問︰「你在想什麼?我耗力施法讓你出來,你卻給我躲起來?」
「嗚啊……」長孫無缺目光渙散,根本沒在看他,只是不停地哀嚎。
他的心情從未如此煩雜,索性一掌砍昏了她,她失去意識後,終于安靜下來。
可他的內心卻無法平靜,看著那白煙凌亂的符香許久後,決定親自去把渺生拉出來。
生魂進入陰府冥路,危險性極高,向來是薄家的禁忌,身為薄家宗主,更不該以身觸法。但他無法這樣等下去,一想到渺生很可能就此不再現身,想到他將一直面對這個痴傻的長孫無缺,他就煩怒不已。
「我們還沒制造出子嗣,你可不能消失。」他蹲,冷冷地撫著她的臉。
接下來,他換上除厄師白袍,寫好符咒,在她周圍布陣結界,系上警鈴,以防惡鬼侵襲他月兌魂的軀殼。
待一切就緒,他點上符香,在她身邊躺下,閉上了眼。
沒多久,他的魂魄月兌離,跌進一個冰冷黑暗的空間,伸手不見五指,唯一能看見的,是那道縹渺如絲的白色符煙。
白煙引路,不斷往深處走,這里不是地府,而是個陰陽交界,一個空無之境,一旦在這里迷失,很可能就此困住,再難返陽。
他謹慎地隨著白煙而行,過了許久,依然沒有盡頭。
此時,白煙開始裊繞,彷佛失了方向,他知道,如果渺生不主動不回應,符煙就找不到目標。
「渺生!」他放聲大喊。
四周一片深深的靜謐,符煙依舊打轉。
「渺生!出來!渺生!」他繼續怒喊。
低沉的嗓音挾著火氣,隨著聲波擴散,穿透了那層層的黑幕,一陣陣地傳進了渺生的耳朵。哀傷而沉睡的她,醒了。
是夢嗎?她似乎听見了薄敬言的聲音。
她緩緩抬頭,見到遠處有道熟悉的煙索繚繞,那是薄敬言為她點的符煙。這些日子,她幾乎都不睡地等著符煙出現,主動伸手,符煙便會纏住她的手,將她帶往陽世。
可自從第一次薄敬言喊她,之後的幾次,都不曾再听他喚她的名。
現在是怎麼回事?
是她耳朵有問題嗎?還是因為太想他了,產生了幻听?
按住隱隱剌痛的胸口,她低頭不敢再多看那道白煙,只要看了,她就會有沖動想伸手,就會忍不住思念,想出去,再看薄敬言一眼……
「你對薄家,對敬言而言,都是個災難……」
讓那人的話,像剌一樣在她心中扎著,一再遏阻了她的渴望和思念。
「如果你愛他的話,請你離開,永遠別再出現……」
第一次知道,有些愛,很可能反而是害,這就是為何人們如此為情愛傷神的原因嗎?
愛一個人,原來並不總是快樂,反而多是痛苦與傷感。
原來,當個人要承受的並不比一個鬼奴少,與其這樣,她還不如永遠待在地府深淵就好……
她縮著身子,緊緊環抱住自己的雙臂,將頭埋進胸前,頹然而絕望。
「渺生!緲生!」
那嚴厲而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她愕然地再次抬起頭,定楮一看,只覺得白煙飄搖之處,隱隱似乎有道白影。
那是什麼?之前除了白煙,什麼也看不見,這次卻多了一團模糊的影子。
「渺生!」
聲音再響,且白影與白煙正朝她逼近,她的心重彈了一下,屏息地瞪大雙眼,不敢亂動。
「渺生!出來……緲生……」
這一瞬,聲音彷佛近在咫尺,她的心跳加速,忘情地伸出了手。
白煙化成絲線飄來,眼看就要與她的手相觸,她突然又膽怯地收手後退。
不可以,不能去,不行……
就在這時,白煙後方陡地冒出一只手,直接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前一拉。
「啊!」她駭然驚呼。
白煙頓時紛亂如霧,而就在這白霧中,赫然走出一個人!
「我總算找到你了。」薄敬言冷哼。
她整個人呆住。
薄敬言︰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里?
「你居然躲著我?」他咬牙切齒,俊容凝霜,眼中卻冒著火苗。
她驚望著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說啊!你為什麼躲著不出去?」他氣怒質問。
「你……你怎麼會在這里?我……我在做夢嗎?」她呆愣地問。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這要怪你,你不出來,我只好冒險進來。」他瞪著她,瞪著這張久遠前便在地府見過的清秀臉蛋。
他記得她,在忘川之畔,那個抱著生死簿逃亡的鬼奴……
「我……我不能出去……」她後退搖頭。
「不能?還是不想?」他挑眉。
她怔了怔,才幽怨地說︰「是不該……」
「不該?什麼意思?我施法喚你,你以為很輕松嗎?每一次符煙穿入這個空無之境,得耗掉我多少法力,你知道嗎?」他將她拉近,火惱地喝道。
「懂,我懂,就是懂了,才不該出去。」她盯著他苦笑。
「為何不該?有什麼不該?你不是一直渴望當個人嗎?不是很珍惜每次出去的時間嗎?」他怒問。
「之前是……但現在……我覺得我不該再出去……」她不敢再看著他俊雅迷人的臉孔,轉開了頭。
「理由是什麼?」他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他。
「我只是發現……當人好累……一點都不好玩。」她垂下眼楮。
這種違心之言也想騙過他?
他眯起眼,一把將她摟近,低頭湊向她。「不好玩?你根本還沒真正玩過,現在就下定論未免太早了。跟我出去,我們有好多事還沒做呢……」
「不要!我不出去!放開我!」她低喊。
「閉嘴,走。」他手緊箍住她的腰,往外拉。
「不行啊!我不能出去……不可以……」她扭動掙扎。
「現在起,決定權不在你,我施法,你就得出來,否則我天天進來抓你。」
「不要啊!求你別再為我浪費你的法力,這樣太危險了,你明知道我根本不屬于你的世界,我的存在只會害了你,對你們薄家更是個禍害。不論是那個痴傻的長孫無缺,還是我這個未轉生的緲生,都不該是你的妻子!我……配不上你……我們……不配……」她急急地說。
他怔住,轉頭看她。
「所以,夠了……不需要為了報恩而勉強把我召喚出去,我不想變成傷害你、傷害你們薄家的元凶,如果你真的想報答我……就請你平安健康、長命百歲,這樣就夠了?我別無所求……就算只能躲在這里……當不成人……也無所謂……」她低喊地流下了淚。
他緊盯著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滿腔怒火瞬間消失,嘴角緩緩上揚。
說了這麼多,顧忌得這麼多,但她躲起來的原因,原來只有一個……
她愛他!比他預料的還要愛他!
「把長孫無缺送走吧!只要她離開,我就再也不會出現……這樣對你,對大家都好,這樣我就不會成為你的負擔,你也不會被我拖累,不會夾在我和你的家族之間為難……」
「你不出來,我會更為難。」他出聲打斷她的話。
她一愣。
「你不出去,長孫無缺才是我的負擔。因為,我要的不是她,是你。」他輕撫她的臉,拭去她晶瑩的淚水。
她心顫地痴望著他。
「所以,別再躲我,別再說什麼配不配,也別管我父親或是別人說什麼。你就是我的妻子,薄家的宗主夫人。」他幾乎可以想得到戴天祈對她說了什麼。
「可是……」
「別再說任何理由,既然你知道長孫無缺的模樣有多糟,就更該明白我有多需要你。現在,我已無法忍受和她相處,沒有你,她就不是我愛的女人。」他低沉的嗓音魅惑著她。
「敬言……」她悸蕩地望著他。他說……她是他愛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別再說了,听我的話就好,快跟我出去。」他擁她入懷,輕撫著她的頭。
「我……可以嗎?可以和你在一起嗎?」她靠在他胸前,不安地問。
「這是什麼傻問題?你是我的妻子,當然要和我在一起,走吧!別浪費時間了。」
他輕笑,執起她的手,輕觸白煙,準備返回。
然而,白煙卻剎那晃散,竟無法聚集!
他暗暗心驚,擰起雙眉,凝氣施法,硬是將零散的白煙聚成絲線,繞上手腕,小心翼翼地靠著那極細的絲線往外飄行。
「怎麼了?」她從沒看過他這麼緊繃。
「符煙快熄了,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弄熄它。」他冷聲說。
「是什麼?」
「不清楚,看來是個能力頗高的家伙。」
「啊?若是熄了會怎麼樣?」她滿臉惶惶不安。
「如果熄了,你和我都出不去,我們就會困在這個空茫之境。」他陰鷥地說。
她悚然一驚,總覺得是她連累了他,要是他也像她一樣被困在這里,也許就再也出不去了眼看絲線愈來愈來細,力道也愈來愈弱,她陡地掙月兌白絲線,也甩開了他的手。
「你在做什麼?」他驚問。
「你一個人出去!別管我了!」她喊著。
「你別鬧了!這符煙快消失了!」他喝斥。
「就是快消失了你更應該快出去,你出去再把煙點上,再來找我。」她推他向前。
但就在此時,一股冰寒之氣倏地鑽進了他的心口,他身形一震,臉色驟變。
「敬言,你怎麼了?」她發覺他不對勁。
他擰眉喘息,只覺得全身氣力急速消失,愈來愈弱,低呼著「那邪物……正在動我的身體……奇怪,我明明設了結界護身……」
「啊?那怎麼辦?」她驚駭不已。
「得……快點出去才行……不能讓符煙滅了……」他瞪著白煙,氣虛地說。
此時若符煙滅了,他的魂魄很可能會就此閑在這黑暗之中。
「啊!煙要飄走了!」渺生驚呼。
「快抓住它。」他喝道。
她伸出手,符煙頓時化為絲線纏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外拉。
「快,敬言……」她扣住他的手臂,急著想將他帶出這個地方可他的身子卻如千斤重般,不但使不上力,還將她扯了回來。
「啊!」她驚呼一聲,與他同時摔跌,手腕的絲線頓時微微松開。
他眼見情況危急,扳開她的手低吼︰「你先出去!」
「不……那你怎麼辦?」她恐慌得大喊。
「你出去幫我確保符香不滅,記住,若滅了,一定要點燃它,這樣我就有辦法出去了,快去。」他說著使勁將她一推。
她往上一飄,手中絲線再次纏緊,緊接著,一道強大拉力將她整個人往外吸了出去。
「敬言!敬言——」
她揚聲驚叫,就這樣離薄敬言愈來愈遠,最終,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那無止境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