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府前院的一幢院子里,尹摯惶惶不安地來回踱步。
盡管剛剛盛珩假扮她被杜獲給帶走了,但……杜獲真的足以相信嗎?
就在兩刻鐘前,杜獲帶著她到院子,而盛珩已經在里頭,簡明扼要地解釋他們今晚的計劃,乍听之下很像一回事,可杜獲當了簡昊衍這麼久的暗樁,為什麼會挑在這當頭背叛他,答應全力相助?如果他真的忠于晁樞引,早就該吐實身分,而不是等到這危急關頭。
怎麼辦……如果她和晁樞引都判斷錯誤,就連盛珩也落在他們手里,她怎麼有臉回京見皇上?
她的手心一片汗濕,愈想愈是恐慌,讓她再也按捺不住,非得到團圓閣一探究竟。
「郡主。」多靜一把拉住她。「郡主,冷靜一點。」
「你要我怎麼冷靜?如果這是個大騙局,此時在團圓閣里恐怕就是一場屠殺!」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她沒有辦法無所事事地待在這里,等著結果。
如果今兒個的事是在晁樞引無傷的狀態下,也許她還不致于心慌,問題就出在他有傷,他今日才能坐起!
簡昊衍那些人都是瘋子,還不逮著這機會將他往死里打?
府里請來的大夫不見了,肯定就是被簡昊衍那個瘋子帶走,因此知道他的傷勢有多重,才會挑在今晚下手。
多靜嘆了口氣,明知道郡主听不進去,還是苦口婆心地勸著。「郡主,假設杜獲說的都是假的,可外頭守的衛所兵總假不了吧,那是殿下帶來的,前後包圍著院子,就連那府外頭亦是。」
尹摯張了張口,不禁緊咬著下唇。
她知道多靜說得有理,卻不足于說服她,因為她真的無法信任杜獲。
「阿摯,你不冷靜也不成,要真讓你闖到團圓閣去,壞了他們好事,扯了他們後腿,後果是你承擔得起的嗎?」一旁跟著等待的賀氏將她拉到身旁坐下。「別急,結果如何,不是能憑你一己之力改變的,是騙局還是計中計,再稍等一會就知道。」
「娘……」尹摯把臉貼在她肩頭上,多希望能從她身上得到力量。
她心急如焚,憂心不已,一刻都等不下去,她害怕,很害怕再次失去他,可這短短幾日之間,他就讓她一連嘗了兩次險些失去他的痛,簡直要將她逼瘋!
「郡主。」
驀地,堂屋的門被推開,逆光之中,她瞧見的是完好無缺的晁樞引,她一把撲進他的懷里,立即查看他身上的傷勢。
確定他一切安好後,她才緊緊抱住他。「嚇死我了,真的快嚇死我了!」她又罵又哭,可臉上又帶著笑。
晁樞引愧疚地皺起眉,啞聲道︰「我沒……」
「有我在,他當然會沒事,阿摯,如果你再不趕緊放開他,我就無法確定他是否會沒事了!」
那洪亮如鐘的聲響教尹摯瞠圓了水陣,看向晁樞引的身後,竟見到一身銀盔的祖父。「祖父,您怎麼會在這里!」
推開晁樞引,她跑到尹賢面前,仔仔細細地查看,確定噴濺在銀盔上的血到底是不是他的。
晁樞引撇了撇唇,自嘆被冷落得很徹底。
「殿下沒跟你說咱們的計劃?」尹賢見她拋下了晁樞引,斂去了怒容,不舍地撫著她的發。
「沒,他只提了今晚的事,他沒跟我說祖父會來……他們怎麼可以讓祖父再穿上盔甲,您的腳傷宿疾年年發作……趕緊入內把盔甲月兌下來。」她拉著尹賢進了堂屋,賀氏趕忙上前福身。
「爹,一切都安好吧?」賀氏如往常般從容,神態舉措不見一絲慌亂。
「當然,已經逮到簡昊衍了,殿下正把他押進衛所大牢,命人重重看守。」尹賢見到久未見面的賀氏,同樣拍拍她的頭,就算她再嫁,他倆的關系就像父女一樣,從未有隔閡。
「可要是有人來救他呢?」尹摯問著。
「要是有人肯救他,咱們一網打盡,不過估計不會有人救他,因為他帶來的人會被吊在杭州城外,警示寧王世子,再者晁樞引斬了他右腳腳趾,想救走他也不是那般容易。」尹賢說著,很嫌棄地看了晁樞引一眼,對他那不入流的用刑相當不以為然。
晁樞引模模鼻子,沒辯解原本是要直接砍掉簡昊衍的腳板,讓他不良于行,可尹賢不喜這種做法,在他落刀時稍稍格開一些,才會變成斷了腳趾。
尹摯輕點著頭,對于簡昊衍到底是什麼下場沒太大興趣追問,她想知道的都是關于她的親人是否安好。
她和多靜兩人替尹賢月兌上的盔甲,很多年前,在她還很小的時候,也是她和多靜一起月兌下祖父的盔甲,希望他永遠別再穿上這身盔甲,可是他終究還是為了她的安危再度穿上了。
「阿摯,團圓閣還在善後,所以今晚你還是隨你母親回院子。」尹賢壓根不給他們機會黏在一塊。
尹摯微張嘴,想了下便道︰「可是,祖父,晁樞引身上有傷,我想留下照顧他。」
尹賢微揚起濃眉,看了晁樞引一眼。他那模樣,身上是打哪來的傷?莫不是隱瞞了阿摯什麼吧……
忖了下,不等尹摯再請求,他便開口允了。「那就在這個院子里,你可以照顧他一會,但不能在這院子里過夜。」
「爹。」賀氏不能理解尹賢怎會允了這個要求。
尹賢抬手,示意她不用再勸,指了指外頭。「去吧,你的夫君在外頭等你。」
賀氏知曉尹賢是要她別插手這事,只能朝他福了福身,便往外走,畢竟她也得和那韋守去安撫一下二房,他們什麼都不知情就被衛所兵給圍了起來,定是過了驚魂未定的一晚。
尹摯拉著晁樞引來到院子西梢間的暖閣里,點起了燭火,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確定他身上無傷後,才真正地松了口氣。
然而在松了口氣之後,她惱火地往他胸口一推,怒聲質問著,「你為何弄了這樣的計謀卻不知會我一聲?」
晁樞引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知道該來的終究要來。「因為你不信任杜獲。」
「就因為我不信任杜獲,你就能把我蒙在鼓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還有!你為什麼能夠信任他到這種地步,難道你壓根不擔心這是杜獲的計謀?要是他懷著惡心和簡昊衍聯手,你可知道這一步棋會陪葬多少人?」
其中,還有她的祖父!
「我的祖父一生戎馬,走過大小戰役,在皇上登基的那年他傷了腿,失去了兒子,如今他都已經致仕了,怎麼你就沒能力讓他老人家好好安享天年,竟然還讓他重披戰甲!」
這一點晁樞引真是百口莫辯,因為這是盛珩作主的。
說到底也是因為杜獲的身分就連盛珩也無法相信,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讓尹賢領衛所兵從外頭包圍。
「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一個足以說服我的理由,否則我跟你沒完!」
「銀子,你冷靜一點。」晁樞引伸手要安撫她,她卻往後退。
「先交代清楚!」
晁樞引知道她正在氣頭上,要是不能好好交代,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堆砌的情感,恐怕一推就倒。
「在衢州時發生了許多事,你都是知情的,當時老將軍把我隔離在院子里對我說,他會到我的客房是因為有人引他過去,也因而懷疑我身邊的人有二心,要我在院子里靜觀其變,最終搜尋之人在府里被殺,也說明了我身邊確實有內鬼。」
尹摯靜靜听著,這跟當初她推測的一模一樣。
「回杭州之後,我特地把杜獲找來,開門見山點出他的身分,他便對我吐實了,也坦承當初我會遇襲是他通風報信,以及他是故意引老將軍撞見咱倆的事,想讓咱們成不了親,好讓我斷了後援,你曾懷疑他進了杭州知府的外書房,他確實進去竊取了知府的大印。」
「然後你就相信他了?」千萬別這麼告訴她,否則她一定會揍他。
「郡主,你可知道我幾歲識得杜獲?」
「不知道。」
「我七歲時就識得他,比識得左旭還要早,所以當他跟我說,他是因為父親的關系不得不听命于簡昊衍,刻意接近我,得到我的信任,我內心也十分痛苦,掙扎了一番,最終還是選擇相信他。」
尹摯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道︰「晁樞引,我不知道你竟是如此婦人之仁,要是他撒了謊,你可知道今晚會有多少人陪葬?」
事實證明,他相信杜獲是正確的,杜獲最終也沒有背叛他,可他怎麼能憑那十幾年的交情就把那麼多人的性命交到杜獲手上?
今日換作她是他,她不賭,她賭不起。
她可以拿身家去賭,但人命不是她能賭的。
晁樞引笑得苦澀。「銀子,真正教我願意相信他的主因,在于當初我遇襲,那時杜獲被包圍,我想救他,可當我朝他伸出手,他卻沒有握住,下一刻我的坐騎被砍,馬兒揚蹄,我摔下馬昏厥……當時砍我坐騎的就是杜獲。」
「……你說什麼?」
「可是當時,如果杜獲不砍我的坐騎,我只要再往前幾步就會摔進陷阱被擒,說到底,他和我之間是十幾年的兄弟情分,我回想起來之後,我認為確實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尹摯直睇著他,嗓音微顫地問︰「你恢復記憶了?」
「是。」他噙著柔柔的笑。
「就在你受傷之後,對不?」瞧他點頭,她又喜又惱。「可我明明問你了,你為什麼不說?」
「那時因為計劃還在進行中,所以暫時不讓你知道,就怕節外生枝。」說到這,晁樞引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等待她後續的反應。
「計劃進行中?」她喃著,似懂非懂。
晁樞引也不往下解釋,而是等她想通。
如他所料,不過是一下子的功夫,她像是想明白了,抬眼狠瞪他,「晁樞引,你千萬別告訴我,堤防潰堤、你差點被活埋也是計劃的一環!」
她尖銳地吼著,見他面帶愧疚,她就知道她真的猜對了。
這該死的混蛋!
「銀子……」
「住口,你給我閉嘴!」尹摯真是恨不得撲到他身上,狠狠地咬下他一塊肉。「晁樞引,你根本是個瘋子!你受傷之後才恢復記憶,意味著當你計劃一場假活埋的戲碼時,你根本什麼都還沒想起來,可你竟然敢把命交到杜獲手中……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她就覺得古怪,怎麼他運氣這麼好,埋了那麼久,身上只有皮肉傷,有點濕寒入體而已……原來全都是耍她的!
她當時痛得心快要碎了,可那卻是一場戲,而且很可能會弄假成真的一場戲!他如此不在乎她,竟然把命豁出去,她卻為他快哭干了淚……王八蛋,她真的想掐死他了,混蛋!「銀子,簡昊衍火燒連環船,為的就是要制造一場潰堤,所以我才會將計就計,心想他定會查探此事,只要找到大夫,知道我現在身子正虛弱,再加上杜獲的里應外合,他必定會親自前來,我……」
「我知道你是為了報親爹的仇才要親手逮住簡昊衍,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怎能不管我的心情?如果今天姨母還在,你會如此魯莽行事?」
「你不明白!」
「我當然不明白,因為我不是你,我只知道你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所以你才會謀劃如此荒唐的計謀!」
「銀子,當初我會遇襲,那是因為出發前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簡昊衍所寫,寫著他與我母親是青梅竹馬,卻遭父親以勢強娶拆散,我還收到一枝綠櫻,說那是母親最愛的花……當初別離時他贈了一枝綠櫻給母親,他說對母親而言,綠櫻就代表著他……
「你知道的,母親離世前,曾說此生不能再見一次綠櫻,她覺得遺憾極了,所以你才會從江南移株綠櫻,當時母親有多麼欣慰,我就有多麼歡喜,可當我知道綠櫻意味著什麼時,我只覺得諷刺。」
他痛苦地道出記憶,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想談起這事,因為他的母親幾乎成了他記憶中的污點。
也許因為不願相信母親背叛,所以才讓他受傷後失了憶。
尹摯無言注視他逐漸猙獰憤恨的神情,她可以理解當他知道這事時有多震怒,因為這完全顛覆了他對母親的評價,也許對他來說,心里惦記著他人的母親是骯髒的。
或許就是如此,當他清醒後,失憶的他對她的厭惡更甚以往,因為他把那份被背叛的憤怒投射在她身上。
可是就算如此,他因為不能將憤怒轉嫁到簡昊衍身上,為了抓住簡昊衍,別說珍惜身邊的人,他連自己都豁出去了,這算什麼?
「銀子,現在都過去了,簡昊衍已經抓住了,咱們可以回京成親了。」他收斂著怒意,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甩開。
「晁樞引,如果你心里的結不打開,就算你抓到了簡昊衍,你一樣不會快樂,說不準你還是會用傷人的目光看待我的母親,所以我不能嫁給你,咱們的婚事……就算了吧。」她雲淡風輕地說著。
「銀子?」
「還有,你把我排除在你的計劃之外,美其名是因為你不想讓我擔心,可事實上,我還是擔心了,我甚至更擔心,我……不能忍受你這樣的做法,所以……就這樣吧。」
「銀子,你听我解釋!」他手足無措地想靠近她,她卻退得更遠。
不該是這樣的,明明事情已經結束,他也恢復記憶了,她為何反倒疏遠他?
「晁樞引,你真的完全不懂我的憤怒,你……出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銀子……」
「你不走,我走。」尹摯轉身就走。
晁樞引一個箭步上前,長臂壓住門板,將她困在懷中。「銀子,別生我的氣,我知道我做錯了,你原諒我。」
「我跟你說過了,要你行事三思,最重要的是不要騙我,你做到了嗎?」
「我……」
「放開!」
「銀子。」他軟聲請求著
「你再不放開,我跟你保證,你往後絕對見不到我。」她側眼瞪去,眸中有言出必行的狠厲。
晁樞引見狀,再不願意還是放開了手,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他知道她一定會生氣,卻沒想到她竟會氣成這樣……他滿腦子想報仇,卻忽略了她的感受,他是真的做錯了。
這日過後,簡昊衍被逮的消息傳遍江南,由盛珩親自押解回京待審。照理,杭州前後衛所的糧庫已經補足,晁樞引也該回京復命,然而因為尹摯還在江南,于是他修書一封向皇上求恩典,讓他能遲點時候再回京。
可是盡管如此,他卻始終見不到尹摯一面。
那府簡直成了他另一個家,每日一醒就進那府,一如她剛到杭州時,被她晾在廳里不聞不問。
幾日過後,那韋守終于看不下去,開了口道︰「晁大人要是公務不繁忙,不如就住下,省得每日鞍馬勞頓。」
「多謝那爺。」要是以往他肯定會拒絕,但此時非彼時,他臉皮也需要厚一點,否則他跟尹摯真要散了。
那韋守拍拍他的肩,用男人的方式替他打氣。
晁樞引感激不盡,當日就在那府住下,尹摯知道時還冷笑了聲。
可不管怎樣,晁樞引已經沒有退路了,抱持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精神,每日都在外院里走動,不信她能夠一直窩在後宅。
「頭兒,還是讓小的去向郡主請罪吧。」杜獲面無表情地道。
「不。」千萬不要,他等著她冷靜,可不想他這當頭提油澆火。「你們各自去吧,我到處走走。」
左旭和杜獲對看了眼,最終決定偷偷潛入團圓閣,到時候見機行事。
而晁樞引走在廳堂後頭的園子,看著逐漸蕭瑟的景致,不見各色花兒繽紛,一如他的心境那般蕭索。
「你還真住下了。」
後頭傳來聲響,晁樞引回頭畢恭畢敬地施禮。「老將軍。」
尹賢走到他身旁,懶懶睨了一眼。「今兒個心情不錯,逛起園子了?」
「是啊,就走動走動。」要是能遇見她,那是再好不過。
他那點心眼,尹賢豈會看不出來,懶得提點他阿摯向來不逛園子,他閑散地在園子小徑上走著,冷冷的空氣里浮動著草木的氣味,帶著些許雨後的青草腐味。
余光瞥見晁樞引還在身後跟著,尹賢不由道︰「莫不是有事想請教我吧?」
「不敢說是請教,只是不解當初老將軍怎會允許兒媳改嫁。」
尹賢停下腳步,原以為他會打探阿摯的消息,沒想到反倒打探起阿摯她娘親的事。「你為什麼問起這事?」
「晚輩失禮,並沒有冒犯之意,只是順口問起罷了。」
「……當初是因為阿摯的爹對她娘一見鐘情,所以我明知她娘正在與青梅竹馬議婚,還是用身分壓人,拿恩情逼人,讓賀家把女兒嫁進將軍府,而她盡管心底有人,卻不曾表露半分,她很清楚在什麼位置上就得扮好什麼角色,于是她相夫教子,端莊嫻淑,無可挑剔,只可惜我兒子福薄,先她一步離世。」
晁樞引皺緊了眉,覺得這事听起來怎和簡昊衍與母親之間如此相似?
「阿摯的爹去世後,她為他守孝三年,已是仁至義盡,當年的青梅竹馬又找上門來求親,如此膽大放肆之人,我自然是高看了幾眼,允了這事,畢竟敢上將軍府求娶寡婦的,那韋守肯定是空前絕後的一個。」
這其中原由,晁樞引還是頭一次听見,不禁也高看了那韋守一眼,只因他竟一心等待心愛的女子,等著與她續緣。
換作他,他恐怕無法接受不頁的女子。
「爹,這事你可別在他面前提,小心他尾巴都翹起來。」
賀氏的聲音傳來,晁樞引忙朝她施禮,她頷首微笑著。
「阿琳,你放心,我絕不會在他面前說,我還要天天擺臉色給他瞧,讓他把我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他供著爹天經地義,他還說往後爹不如就在這兒住下吧。」
「 ,有爹跟著女兒住在女婿家里頭的?我可丟不起這老臉。」
晁樞引在旁听著,驚詫兩人之間竟是相處如父女,壓根不像京里傳言的彼此不和而改嫁,尹摯也不是真的被拋下的孤女,其實他們一家子的情感深濃,如今他更能體會她為何生這麼大的氣了。
「樞引。」
「是。」他回神應道。
「阿摯那個孩子其實很怕寂寞,當初卻是她鼓勵我改嫁,我問過她,她說只想要我開心就好。」賀氏說著,不禁勾唇微笑,笑意有點酸澀又有點甜。「我不是個好母親,終究將她給拋下了,可是我的選擇與阿摯無關,你盡可以瞧不起這樣的我,別因而傷了阿摯就好。」
晁樞引聞言,忙朝她施禮。「夫人誤會了,很久以前我就沒了這樣的想法,每個人都可尋求自己想過的人生,再嫁也不是錯事,至少夫人勇于追求,不像我的母親,分明嫁了人,心底卻有其他人……」
「你胡說什麼!你母親不是這種人,我與她從小結識,她是什麼樣的人——我可是清楚得很,你壞你亡母名聲,我可不原諒你!」賀氏冷著臉警告著。
晁樞引怔怔地瞅著她,這才想起她與母親情同姊妹,簡昊衍的事,說不準她知情。
「姨母,晚輩想請教,當初家母未出閣前,與簡昊衍是青梅竹馬嗎?」
「胡說八道!」賀氏想也沒想,還 了聲,不屑至極。「簡昊衍是什麼玩意兒?當年他不過是杭州同知,說是對你母親一見傾心,所以常常招惹她。」
「所以他和家母之間什麼關系都沒有?」他詫問。
「當然沒有,你母親就跟你一樣,是個認死理的死心眼,當初與你父親定下女圭女圭親,就認定他一人,心里怎可能有其他人?難道你沒有听你母親說過,她總說你的外貌像爹,可是性情像她。
「她要是心里有其他人,在你爹去世時她早就能改嫁,甚至可以不要你,可你想想,她有多疼愛你?她傾盡一切,獨自撫養你,這對一個婦人來說不是件易事。」
晁樞引眼眶微微泛紅,這是他頭一次听見外人提起他的母親,能與他分享母親以往的點點滴滴,可為何以往他總會蠢得拿賀氏和母親做比較,如此看低人家?
他分明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論斷他人?也難怪銀子不想理他了。
「你呀,主動一點,阿摯很好哄的。」雖說她有時覺得兩人太出格,可明明事情都解決了,婚事卻停擺,多可惜。
「可是我惹她生氣了,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消氣。」
「死皮賴臉,低聲下氣地去求。」尹賢給了中肯的建議。
「還有,要哄她開心,你必須先對自己好,她才會開心。」賀氏給了更加中肯的建議,畢竟她還是希望女兒開心。
「對自己好?」
「你太苛求自己了,仇恨已經解除了,你可以善待自己了。」賀氏噙笑道︰「往後要有什麼事,盡管來尋我,阿摯要是太過分了,我幫你說她。」
「阿琳,有你這樣當母親的?竟然幫起女婿來了。」尹賢不滿了。
「爹,我這是幫理不幫親,但是相對的——」她笑睇著晁樞引。「你要是敢欺負我女兒,就算我跟你母親是好姊妹,我也一樣不饒你!」
晁樞引笑著,心想,原來尹摯的霸氣不只是像尹賢,更是像她母親啊。
當晚,晁樞引夜探香閨,當他掀開床帳的瞬間,泛著青光的匕首已經來到面前,停在大約離他鼻頭一指寬的地方,教他連大氣都不敢喘。
「你這個夜闖香閨的登徒子,還想讓我再踹一次?」尹摯沉著臉道。
晁樞引直睇著她噴火的眸子,揚笑道︰「雖然惹你生氣很不應該,但還是覺得你生氣的模樣很美。」
尹摯的臉很不爭氣地漲紅。「你在胡說什麼?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是為了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銀子,我想你。」
尹摯死死地瞪著他,哼了聲將匕首收下。「油腔滑調。」
「真的,當初我遇襲昏迷前想的就是你,心想,你會不會因為我受傷而擔憂落淚。」那時,他只擔心她害怕。
「是嗎?可我記得你剛醒時瞧見是我,還罵我不知恥呢。」
要開始算帳了嗎?「……我失憶了。」
「呵,因為失憶就變了個人,我都不禁懷疑當初你怎麼會追求我,該不會是算計我什麼吧?」
瞧她笑得一臉壞心,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好可愛。「哪是,是因為你打動我。」
「等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我打動你,說得好像是我追求你。」她握緊了粉拳,隨時可以賞他一頓粗飽。
「我本以為你就是個利欲燻心的銅臭姑娘,可後來慢慢的我發現你凡事皆以百姓為考慮,因而開始對你改觀,直到有一日,你替我母親把綠櫻移來,你和母親談笑著,母親因你而露出開懷的笑,而你的笑靨讓我久久無法回神。」
尹摯皺著眉,心想這算是擒賊先擒王?她才不是追求他,她不過是應娘的要求過府探視姨母,盡可能地完成姨母的遺憾罷了。
可是,總算知道他是怎麼對自己動心的了。
「你別以為跟我說這些我就會忘了你是怎麼待我的,你自個兒想想,打你失憶之後到底是怎麼傷我的?到杭州之後,你行事老是不思後果,壓根不在意我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地騙了我,這林林總總,罄竹難書。」
「那就讓我用一輩子去贖罪,可好?」
尹摯薄薄的臉皮又不自覺地泛起紅暈。「你這人真的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了,一下子風雨雷電,一下子又陽光普照,最好可以這麼善變。
「銀子,今日我跟姨母敬過茶了,也正式跟姨母提親,可姨母說得問你的意思,你是怎麼想的?」
尹摯眨著眼,懷疑听見什麼。
姨母耶,這是他頭一次稱呼母親為姨母耶。
還真是不容易啊,肯為她低頭到這地步,願意拔除他那錯誤又根深柢固的守舊禮法……既然這樣,她也不是不能原諒他。
「姨母說,要讓你開心很容易,只要我待自己好,而現在我想待自己好一點,所以我提親了,你願意否?」
尹摯面對他輪番的溫柔攻勢,有些招架不住,好半晌才擠出一點聲音。「那就等你完成約定。」
「我不是完成了?」
「那是上一次,這一次我把米糧都補足了,你不該完成最後一個約定?」
「盡管說。」
「別答應得太快,我怕你辦不到。」
「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幫你摘下來。」
尹摯搖搖頭,笑得很惡劣。「我不要月亮,三日之內,我要一枝盛開的綠櫻。」
晁樞引頓住了,因為眼前是臘月,不是綠櫻盛開時,他要上哪找盛開的綠櫻?
「我記得你曾霸氣說過,剩下的約定都算你的,不跟我計較了。」老將軍說要死皮賴臉,他就照辦了。
「此時非彼時,當然你也可以不做,沒有完成約定,咱們的婚事自然不算數。」
晁樞引無奈地嘆了口氣,瞧她笑得壞心眼,忍不住地傾前吻上她的唇,她瞬時瞠圓了眼。
不容她逃月兌,他壓住了她的後腦杓,撬開了她的齒,鑽進檀口里纏吮勾誘著,直到她軟在懷里再也不掙扎,這般嬌柔無骨的姿態更教他心旌搖曳,恨不得要得更多。
但,還不行。
他用盡最後一絲理智要自己打住,趕緊放開她,退開了幾步。
尹摯還一臉傻愣,玉白的小臉像是染滿了胭脂。
「銀子,就當先跟你預支一點甜頭,等我完成最後一個約定……咱們趕緊生個孩子,最好是外貌像你,性子像我。」說完,他便快步離開。
尹摯好半晌才回過神,朝門口呸了聲,「不要臉的東西,誰要跟你生孩子?性子像你,那不是完蛋了嗎?」
她朝門口罵道,緩緩地倒進床褥,羞得搗臉不敢見人。
晁樞引那個瘋子!瘋子!
三日後,一大早她就在團圓閣等著晁樞引,然而左等右等,眼看著要正午了,她便差龐定去瞧瞧。
「郡主,府里的綠櫻都沒開花。」龐定快語回報著。
尹摯無言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道︰「龐護衛,你瞧過臘月開花的櫻嗎?」
「沒有,所以……郡主是在刁難晁大人?」這般惡劣,分明是不想認這門親事了?
「不刁難他,我還叫尹摯嗎?」他讓她哭了幾次,掉了多少淚,她當然要一一討回,沒道理被人欺了還要傻傻的忍受吧。
只是她听說兩日前他找了那叔像在商議什麼,還以為是要找花匠想法子,看來並非如此,所以他是真的放棄了?
「郡主,綠櫻沒法子在臘月開花,是您在逼他放棄。」多靜提了茶壺進來,回應著她的喃喃自語。
「哪有要他放棄,他要是夠聰明,就該來求我。」他沒那麼傻的,對不?
「要是他沒想到要求郡主呢?」
「……不可能。」她想,說不準他會在入夜後又闖進她房里求她,不自覺想到他的吻,教她的臉又微微發燙。
「剛才奴婢問過左旭了,他說晁大人從昨天就一直在屋里沒出來。」多靜好心地分享剛得手的消息。
尹摯揚起秀眉。「這不像他的行事風格……」就算是辦不到的事,他也會想其他法子解決的。「算了,他大概晚點才會來,我要先進屋子歇一下,他要是來了再喚我。」
她打個哈欠,不禁埋怨起他,她以為昨晚他還會溜進她房里,害她沒睡一直等著,結果現在困極了。
多靜應了聲,尹摯一回房倒頭就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屋里有了動靜,她猛地張眼,就見一枝綠櫻在她眼前綻放嬌艷的花蕾。
她愣了下,再定楮一看是……畫。
「對,我特地為你作的畫。」晁樞引將畫整個抖開,才瞧見原來是一棵綠櫻樹,而一個身穿銀兔毛瓖邊斗篷的姑娘就站在樹下,伸手拉著一枝綠櫻。
「……你會作畫?」她翻坐起身,打量著畫。
綠櫻樹還特地調了顏色上色,是真真實實的綠櫻色彩,這一點非常不容易,他找那叔肯定就是為了這顏料吧,而且樹下的人分明是在畫她,她的眉眼,她的笑靨……
「偶爾,許久沒作畫,有些生疏了。」晁樞引坐在床畔,噙笑地親吻她的頰。「不知道這樣的約定,你喜不喜歡?」
「嗯……」她沉吟著。
說喜歡,顯得她太不矜持而且會讓他太驕傲,說不喜歡,顯得她很做作而且可能會傷他的心……為什麼要這樣為難她?
「嗯?」
尹摯暫時想不出答案,干脆在往床上一倒。「等我睡醒再說。」她不夠清醒,所以必須等她清醒,才有辦法想出好答案。
「那好,我也一道。」晁樞引把畫攤在桌上,就往她身邊倒。
「喂!」
「別推我,我一夜沒睡,倦得很。」他抓住她的手,將她給圈抱入懷。
尹摯被嚇得瞌睡蟲全散了,然而身邊的人卻像是倦極了,沉沉睡去。
真是一夜未眠,只為了給她作畫?
算了,矯情不是她的作風,于是她趁他入睡時,才輕輕用氣音道︰「晁樞引,我喜歡這個約定,但要是你把自己也畫進去,那就更好了。」
「好,等我睡醒再畫。」他閉著眼,啞聲道。
「喂!」居然裝睡,卑鄙小人!
「我睡著了,睡著了……」他喃著,嘴角微勾,像是多滿足多開心似的。
尹摯撇了撇嘴,佯怒道︰「僅此一次,要是被祖父看見,還不打斷你的腿。」
她總是嘴里罵著,嘴邊帶笑。
想必等他倆醒來,所有的美夢,都能成真。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