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嗎?」
麥浪滾滾,一片金黃色,陽光不大,正是收割的好天氣。
等到冬季的麥子收了之後,旁邊一畝大的田地種上綠油油的秧苗,翻地再下點肥、開溝灌水,今年的稻子又要種下了,養好了莊稼,風調雨順,這一年又是豐收年。
一個大男人手拿大鐮刀站在麥田間,模樣是挺象樣的,頗有莊稼漢的樣子,可那握刀的架勢叫人憂心,懷疑他是要割麥稈還是上陣打仗?
他眼神凌厲、殺氣騰騰,讓人遠遠就能感受得到他渾身散發出的氣勢。
撐著一把傘,羅琉玉翻了翻白眼,不知該笑還是撫額嘆息,她是請來一位祖宗或土地公坐鎮,明眼人一看就曉得他沒下過地,連割麥要彎腰也不懂。
「沒試過,但凡事總有第一回。」看到耿家兄弟利落的揮刀,一下子就和他拉開一段距離,他也有模有樣的捉起一把麥稈,揮舞鐮刀一割。
看得出不太熟練,甚至是笨拙的,可是幾回後,他捉到手感,割得也快了,慢慢地追上去。
只是他的傷尚未好全,再快也快不了多少,別人來回抱了十幾捆麥穗出來,他還割不到一半。
即便如此,他仍然賣力的揮刀,汗水濕了他的背,從額頭滴落,他的手臂滿是麥葉劃過的紅。
「別逞強,適可而止,真要不行就歇一會吧,我這兒人手足,不怕耽誤這一點。」要是他暈倒在田埂間,她還得讓人把他拖回去。
他斜睨女子一眼,「我可以,妳回屋子去,別把自己曬黑了。」
「我有傘。」羅琉玉指著特制的農用傘,這是她畫了圖再讓二牛做出來的,以青竹為骨,有別于一般的油紙傘,傘面很大,一次能遮七、八人。
「還是容易曬傷,農地的事,女人不要做。」有他在,不會再讓她勞動一根手指頭。
羅琉玉一听就樂了,這男人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還管起她來了。「我忘了問你,你叫什麼名兒?」
女人不務農?
難道那耿家那幾個閨女、婆娘不是女的?
真要說起來,人家干活還比他能干呢。
他一頓,目光幽幽,吐出一個名字,「謹之。」
這是他的字。
「姓呢?」來路不明的人,她總要問清楚。
「于。」這是他母親的姓氏。
眼前瞳眸深邃的男人,正是眾人皆以為已死的虎威將軍陸東承,追封他的聖旨還擺在陸氏祠堂的正中央,新漆已干的牌位就在聖旨旁,他父親、兄長以及陸家戰死的先祖一字排開。
他還活著,卻是個「死人」。
皇上給的是「追封」,是死了才有的封賞,若是人未死,便是欺君,不然也是逃將,未經皇上的允許,私離營區,亦是死路一條,形同叛國。
更何況,他覺得下屬刺殺自己一事肯定不單純,說不定背後的惡狼就躲在朝廷中,若讓對方發現他沒死,不知道還會再使出什麼招來對付他,甚至有可能連他珍視的家人也遭殃。
陸東承有苦難言,無法與妻小相認,只能以另一個男人的身分留在他們身邊。
除非他能查出是誰想要他的命,並將確實證據呈上御前,讓真相水落石出,否則他就得繼續躲躲藏藏、見不得光,活得似溝渠里的老鼠。
「于謹之……」羅琉玉搓了搓下巴,笑著調侃,「和你的外表不符合,你這模樣就該叫曾大熊。」
一副熊樣,毛茸茸的。
羅琉玉最看不慣的是他豬鬃似的胡子,在他養傷期間,她一直想替他剃了胡子,可他躲躲閃閃的,堅決不從。
兩人僵持不下,他跑,她就追,一把剃刀形同殺豬刀。
莊子附近的人不時見到兩道追逐的身影,其中一個氣惱、一個求饒,叫人莞爾一笑。
「你要是樂意,叫我熊哥也成。」他反過來調戲她,神采奕奕的眸子染上些許笑意。
「呸!佔我便宜,你哪來的臉皮這般托大,本娘子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好好想想如何報答我!」白撿的勞力她自然不會拒絕,只要對方不是江洋大盜和通緝犯這種麻煩人物,來一個她收一個。
好不容易割完一畝地,陸東承起身拭汗,「今生無以為報,只得以身相許,讓娘子不吃虧。」
別人喊聲「娘子」,羅琉玉不覺得怪異,只是稱呼而已,但由他口中喊出,她莫名感覺是有另一層含意,心里輕蕩了一下。「我沒那麼缺男人。」
「嫌棄?」藏在他胡子底下的嘴角往上揚。
「是看不上眼。」她沒有迂回,直接了當道。
「人不可貌相,不能以我的外貌來做評斷,美玉藏于礫石中。」想親近妻兒的陸東承自我推薦。
「那也得是塊美玉呀!像你這般粗糙,怎麼配得上如花似玉的我?咱們別在污泥中養蓮了,你就是上不了台面。」她明著打趣,實則拒絕,看似調侃,卻暗藏機鋒,她直覺眼前的男人不簡單,離他遠一點才不會惹禍上身。
听著她不害臊的自夸,他呵呵笑出聲,「肥土種好花,想要花兒開得艷,泥土很重要。」
一听他話中帶話的暗示,即便見多識廣的她也難免面紅,「不要臉,你吃糞去。」
口頭上吃她豆腐,他還真敢呀!也不想想數日前還奄奄一息,這會兒倒是生龍活虎,老牛妄想吃女敕草。
羅琉玉犯了和女兒一樣的錯誤,從一把胡子來評判人的年紀,在她看來,于謹之應該是三十好幾了,一個糙漢子也想攀上枝頭摘花,太不自量力了,小心摔得他滿頭包。
「糞也是肥料,灑在地里種糧食,一收了糧,輾成米面,妳還不是……」吃下肚。
「閉嘴,不許再說,專心干你手上的活!」他想惡心誰呀,她田里的肥料用的是有機肥,才不用糞便。
去年稻子一收成後,她種油菜花也是為了養地,割了油菜籽的菜梗、菜葉是很好的肥料,放在土里腐爛了便是肥料。
而後,她讓人挖了個大坑,將平時吃剩的菜葉、雞骨頭也一並丟入,再養上蚯蚓,十天半個月翻一次土,也就七、八個月方可熟成,連土帶蚯蚓往地里一灑,一年的養分就有了。
所以她不怕地不肥,又種稻、又種麥,種油菜花的同時還能種些蘿卜、大白菜、馬鈴薯和黃豆、花生等。
糧食方面是不愁,她一家三口人,加上二牛、三桐、四喜幾個真吃不了多少,去年收的稻子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能吃到年尾,盡管二牛、四喜兄妹倆的食量大得驚人。
因為收成不用再往將軍府送,因此囤積的量比往年多上數倍,畢竟莊子里的人不多,不像將軍府連同主子和下人就有百來個,還要送一些給親戚,做做面子,救濟族親。
雖她和將軍府沒丁點關系了,先前秋收一過,將軍府的管事居然厚顏無恥的要來運糧,還說每年莊子的糧食本來就是要供給將軍府的,他年年來拉,怎麼就不給了?
羅琉玉一听就氣笑了,讓人連牛車帶人給轟出去,只留下三頭牛耕田,陸家人吃了她幾年糧食也該給銀子,她用牛來抵是天經地義,真要仔細算,她還吃虧了。
後來陸二嬸帶了一堆家丁來討糧,大言不慚道莊子產的糧食全歸陸家所有,年年都如此,誰想霸著都不成。
羅琉玉不耐煩應付她,直接告上京兆府衙門,指控陸家人買糧不給錢,強取豪奪。
京兆尹派人一查,發現果真連著數年羅琉玉沒收到一文錢,妄想侵佔的陸二嬸偷雞不著蝕把米,反而要付出五百兩補償。
為此陸家人鬧得雞飛狗跳,還想使陰招從她身上討便宜,她一不做二不休,把半夜模進莊子的黑衣人全打斷了腿骨,再串粽子似的把人丟在將軍府門口,每個人臉上用朱砂寫著—— 再來、殺。
陸家人有膽色的全死在戰場上,像二老爺陸建生還有二夫人賈氏是惡人無膽,一見到一地申吟的黑衣人便嚇到腿軟,再也不敢覺得羅琉玉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娘子,綠豆湯涼了,要叫他們來喝嗎?」開口的是三桐,她指了指旁邊提著一口大桶子的四喜。
十幾個壯丁、五十畝田地,大概要割三到五天,再曬上個數日,這一季的麥子也算收完了,這還是天公作美的情況。
羅琉玉不會種田,但她敢花重本,不怕沒人來耕種,從買種、育苗、播種、施肥、灌溉到收成、入倉,她是一根指頭也沒動過,全憑一張嘴,她一開口就有人做,還做得比她想象中還好,在將軍府當看人臉色、受人欺壓的小媳婦,還不如今日全靠她吃飯的地主婆。
原本她還想再買地,但京城附近的地不好買,大多在達官貴人手中,或是皇家莊園、溫泉園子,當年她爹還是太傅,仗著和皇上親近才能到這塊土地和莊子,幸而後來給她當嫁妝,才沒被收了回去。
「喊人吧!將軍不差餓兵,我讓你們煎的大餅呢?」
山上長了不少野蔥,剁碎了和在面團里充滿香氣,下油鍋一煎就滿室生香,叫人聞了味道就想吃。
「在這兒,娘子。」另一籮筐一掀開,堆得滿滿的是比人臉還大的香蔥餅,孩子吃個半片,女人吃上一片也就飽了。
「嗯,煎得不錯!」羅琉玉拈了一小塊試味道,焦香焦香的,就是這個味。
三桐高聲一喊,耿家人走得快,見著大餅、綠豆湯就像見到祖宗似的,爭先恐後的伸手來取,然後走到樹底下大口吞咽。
平時米飯、面粉他們舍不得吃,要等到逢年過節才會上桌。
而前一世,生在南方的羅琉玉以米飯為主食,吃不慣高粱和玉米磨粉的餅食,因此她的地里不種這兩樣。
其實京城周遭很少人家種稻,因此夏短冬長,雨水不豐,水質也不好,京里的白米是從江南來的,尤其珍珠米是一石難求,全送進宮里,平常百姓是吃不到。
羅琉玉算是得天獨厚,她的莊子距離皇家別院不到一百里,那邊有條河匯聚了山上的雪水,水算甘甜而無雜質,可以生飲,這河水順著山勢走向流經她的田地,所以她的地年年產米,口感不下江南良米。
這也是陸家想強佔她這莊子的原因之一,一是省下買糧錢,二是能吃上香糯的好米,畢竟不要錢的好東西誰不想要。
「喝碗綠豆湯。」
一碗八分滿的綠豆湯送到眼前,羅琉玉看了長滿繭子的大手一眼,由鼻孔輕哼,「借花獻佛。」
「那也要有誠意才是。」有心為上。
「你坐離我遠一點,不要靠過來。」她作勢揮手,嫌他一身汗臭味。
「天熱,回去吧!」瞧她曬得鼻頭都紅了,陸東承催促。
「這是我的地,我得盯著。」她不是不放心,而是喜歡看整片作物被收割的豐收情景,聞著青草味,輕風吹來,打個盹,她如今過的是過去向往的退休生活。
「我幫妳看著,不會缺斤少兩,兩個孩子在莊子里,妳總要回去看看。」他放不下兒子、女兒,他們還小。
羅琉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好像管得太多了。」
陸東承眼神閃爍,坐在她椅子旁的草地,「救命之恩重如山,我的命是妳的。」
沒有她,恐怕這會兒他真的已不在人世了。
「你到底是誰?」她總覺得他身上有秘密。
「于謹之。」他回答得很快。
「我指的是你的身分。」每個人都有他的來處,不會憑空出現,尤其第一次見面時,他那一身足以致命的傷,顯示著他的經歷不單純,雖然至今他沒給她添過麻煩。
「我的身分是為妳干活的人。」如果可以,他會一直陪在她身邊,這一生他欠她太多。
這人口風真緊!羅琉玉皺眉,又問︰「你沒打算離開?」
「目前無此必要。」他還沒查清暗中害他的人是誰,而且他也需要一個絕對隱密的落腳處,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想多陪陪他們母子三人。
「你不會是賴上我了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她還真是搬石頭砸腳,自找麻煩。
看到她後悔不已的神情,陸東承輕聲一笑,「為什麼妳要和離?」
一怔,她眸光微冷,「為什麼不和離?不和離便是被休,我為何要便宜別人?他們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還想啃我的骨頭,貪心不足的人天理難容,從前被他們吃進去的,終有一日我要他們都吐出來。」
「那,妳恨妳的丈夫嗎?」因為她的男人不在,她一名弱質女流才需要獨自應付群狼環伺的危機,是他未盡人夫、人父的責任。
「我不言死人的對錯。」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畫上句點的一生就不用再議論這些,于事無補。
「如果他沒死呢?」他試探地問。
「與我何干,那是陸家的事。」一別兩寬,各自婚嫁,和離書上是這麼寫的,她和前夫從那一刻起是毫無關系的兩個人。
「可那和離書不是他親筆簽名的,不算數。」他語氣略微揚高,顯得激憤,他和妻子間的事,豈能由別人作主?
「那是他親二叔,而且我也不容許別人欺辱我的女兒。」當時她若不走,只會受更多的攻訐,甚至死在他人的算計之下。
羅琉玉匆匆忙忙地往城外的莊子搬,為了是防陸建生狗急跳牆下毒手,讓他們娘仨都走不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也許她會留下來再搏一搏,反正她有靈液在手,緊急的時候可以救急。
可是多了兩個孩子,她沒把握護他們周全,她不能拿他們的命來賭,唯有離開才能解開困局。
再者,京城中與陸建生往來的人甚多,她佔不到半點上風,還有可能處處遭到打壓,下場淒涼,因此當機立斷先擺月兌陸家的掌控。
等京城人漸漸地遺忘陸家還有長房子孫,她再悄悄地潛入反擊,年哥兒有一個來自異世的娘親為他撐腰,不用靠著陸家也能在京中立足。
「真可惡,他竟連孩子都不放過。」他的親二叔呀!當初可是哭著喊著說對不起他,百年後再向他的父兄磕頭賠罪。
他說,他不是有意讓佷子代叔出征,只因他的腿斷了,馬都上不去,如何奮勇殺敵?
他還說,他也想為國爭光,報效朝廷,可是力有未逮,等他腳傷好了便和佷子換回來。
當年陸東承信了,還勸慰二叔不要急,好好養傷,一年後再交換,讓二叔把身子養好了才能血戰沙場。
只是一年過去了,他沒等到人。
兩年、三年過去,二叔還是沒來,那時他也知道,二叔永遠不會來了,他被騙了。
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二叔不僅貪生怕死,還喪盡天良,苛待他的妻小,私下做了不少喪德行徑。
「于謹之,你是不是關心過度了?」見他面露悲憤,羅琉玉總覺得怪怪的。
「叫我謹之就好。」听見她的問話,他吃了口餅,又配一口綠豆湯,企圖轉移話題。
羅琉玉掃了他一眼,「你這自來熟是先天養成的,還是後天學壞的?說好了,我跟你不熟。」
都和他生兩個孩子了還不熟?陸東承在心里嘆息,盡管做了五年多的夫妻,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到一年。
「沒事兒,處著處著就熟了。」
「但我不想和你太熟。」她總覺得怪異,有種風雨欲來的不安,彷佛此時的平靜是假象,令人招架不住的狂風暴雨隨即而至。
「妳需要一個男人。」她獨自養孩子太累了。
「你?」她一啐。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把妳的孩子當親生的看待。」再說那本來就是他的孩兒。
她呵笑,「大叔,你一把年紀吃女敕草不太好,牙口不好就多喝水,別惦記著鮮女敕的芽兒,小心噎死你。」
「我才二十三歲。」他咬著牙反駁。
羅琉玉笑出聲,「二十三歲?那你是跟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怎麼這樣想不開?提早先老起來嗎?」
「我不老。」他只是胡子未剃,遮住了俊逸的面容。
「是不老,不過我也不是不挑的人,想當我的男人一要俊,二要俏,三要人品,四要風度,五要多金、六要溫柔體貼、七要風趣、八要寵妻、九要顧家、十要事事听妻言,你能做到幾條?」她重生一回不是給人做糟糠妻的,做不來以夫為尊那套。
既然嫁過一回了,這回就別再勉強,雖然她毫無為人妻的想法,不過婚姻真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嫁對人住福窩,反之一步踏錯,萬劫不復。
前一世她經手過不少家暴案例,受虐婦女、小孩總是一再吞忍,直到忍無可忍,才會向外求助,可是一回頭又原諒家暴者,再一次陷入惡夢中,周而復始,無可自拔。
听著她吐出的一條條要求,陸東承為之咋舌,十分慶幸自己在之前娶了她。
「妳確定妳在擇夫,而不是難倒天下男子,能做到這些的有幾人?」
「所以說,你別痴心妄想了,早早啃紅薯去,本娘子天生麗質,貌如天仙,你是墊十塊豆腐也高攀不上。」
陸東承是好笑又好氣,笑她的自吹自擂,用軟刀子將人逼退,又氣她有眼無珠,自家夫君站在面前居然認不出來,只是笑過、氣過了,又有些難過,若他能正大光明的站在她身邊,她也不用豎起滿身刺來提防每一個靠近她的人。
「于謹之,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一旦你危及我和我的孩子,我會要你立即離開。」她的善良是有限度的,不會為了救別人而賠上他們母子三人的性命,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到無私奉獻。
聞言,陸東承面上一凜,一口吃掉手中剩余的大餅,「婉娘,我不會讓妳和孩子有事,即使一死也會護你們周全的。」
她怒斥,「婉娘是你能叫的嗎?別給你三分顏色就得寸進尺,我真要發起火來,你承受不住。」
看她怒色滿面,陸東承眼眸一暗,他還是太心急了。「我去割麥子了。」
「哼!晚上少吃一碗飯,不許給他肉吃,吃菜清胃,給他吃水煮青菜,不加油鹽。」貓也有爪子的,他最好少惹她。
他足下一頓,苦笑,娘子的報復心真重。
「娘、娘,我爹長什麼樣子?」也不知哪根弦搭錯了線,一大清早,蓮姐兒心血來潮,一蹦一跳的問起親爹的長相。
「妳爹的模樣呀……」天曉得是圓是扁,她根本沒見過,一穿越過來她就是兩個孩子的娘,沒半點原主的記憶,她也想叫老天爺送面「時光回溯鏡」,讓她看清楚原主的過去,方便她融入這具軀殼。
「娘,妳不記得了嗎?」她有些失望,沒了嘻嘻哈哈的笑臉,人家有爹,她為什麼沒爹?她也想多知道爹的事情。
「妳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青面獠牙、豬鼻子,一對招風耳,兩只罩子眼,面丑嘴大酒缸肚,雞爪牛腿魚尾巴……」羅琉玉有些郁悶,張口沒好話。
「嚇……好嚇人……」她怕怕。
蓮姐兒嚇得捂臉又捂耳,面色發白的拍拍小胸脯,這還是人嗎?
「還好妳長得像娘,不然真走不出門見人,恐怕道士見了都要舉劍來收妖了。」羅琉玉越說越樂,小孩子真好騙,三、兩句話就信以為真。
蓮姐兒點頭如搗蒜,抱著娘親大腿不放,「嗯、嗯!還好我像娘,爹太可怕了,我不要像他。」
「是呀,現在妳知道娘多可憐了吧!每天面對妳爹要強顏歡笑,還要稱贊他是天下第一俊,真是太為難人了。」反正人死不能復生,她說再多,對方九泉之下也听不見。
「幸好爹死了,娘不用說假話。」沒爹也沒關系,有娘就好,她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是呀!幸好他死了,不然我們蓮姐兒就嚇死了,娘會傷心,淚流如海。」沒丈夫的女人最清心,不用侍候公婆,對丈夫言听計窮、百依百順,更不必應付那些叔伯妯娌、姻親族親,九大姑、八大婆永遠自我感覺良好愛管閑事……還有她看的小說中最常出現的表妹,大多不安好心,眼高于頂,是表嫂們的天敵。
「嗯!我好怕,娘抱抱我,以後我不要爹了……」娘流好多眼淚,會淹死人的,她要保護娘。
蓮姐兒伸手要娘抱,但羅琉玉尚未彎,她的小身板轉眼往上飛,最終小小的身子坐在一只臂膀上。
「咳、咳!妳在跟蓮姐兒胡謅什麼,她爹是朗朗君子、豐神俊朗、劍眉星目,人如明月般溫潤清雅、身姿若松……」說著夸贊自己的話,陸東承面皮不自覺紅一片。
「夠了、夠了,說得好像你真見過本人似的,我家孩子心性單純,把那些話本子上的用詞一鼓腦原封不動的照念,你才別胡說一通,你又沒見過他,哪知道什麼豐神俊朗。」
「但妳也形容得太離譜了,看兩個孩子的容貌,會有青面獠牙的爹嗎?」她到底有多恨他呀,把他形容成從頭到腳沒一處長得像人。
「變成厲鬼不就像了?他是橫死的,連尸首也找不到,陰曹地府的一縷幽魂能有多好看?」孩子他爹生得好壞也與她無關,天人永隔,今生今世難聚首。
「妳怎麼變得這麼伶牙俐齒……」以前的她溫婉可人,見人三分笑,從不高聲謾罵,安安靜靜的性子,不與人交惡,總是不傷和氣,用淺淺一笑化解干戈。
而今她似乎變了一個人般,口齒伶俐、言語鋒利,以往的隱忍不再,對人、對事直來直往,誰敢欺她一分,她就還人十倍。
或許,他並未了解真實的她,畢竟兩人相處的時間太少了。
過去他們都以為能長相廝守、白頭到老,故而未去在意是否離別,等到身不由己時,卻來不及後悔了,匆匆的相聚也就那幾日,接著是漫漫無期的相思和等待。
「你認識我?」羅琉玉秀眉一擰。
他輕咳一聲,故左右而言他,「我和……呃,妳夫君是同窗,我們相識已久,他曾提過妳。」
「你也在國子監?」她輕嗤,有些不信。
陸東承嗆了一下,「曾經。」
「一個書生怎會被人砍成重傷,倒在山野?」她嘲笑他編也編得讓人信服,別漏洞百出。
「後來我入伍從軍了。」他說的是自己的經歷,不論被迫或自嘲,拿筆桿的手都沾滿了鮮血。
他殺人了。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惜、惶恐無助,到最後都麻木了,只知殺殺殺……
戰場上,敵人不死,死的便是自個兒。
為了活下去,他不停地殺人,原本連殺雞都不敢的文人淪為鐵血將軍,在戰場上,十來歲的孩子都得殺,他若不殺他們,這些孩子會長成食人老虎,反過來撲殺放他們一馬的將士。
每天一睜開眼,面對的都是成千上萬的尸體,一具具、一堆堆,鮮血把大地覆蓋,再無一絲綠意。
「你是逃兵?」
他愣了愣,眼露苦澀,「不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不算是?」
她最討厭這種模稜兩可的話語。在她初當檢察官的那兩年常落入這樣的坑里,精練的律師最擅長鑽法律漏洞,一句話或一個字便能扭轉乾坤,讓原本快定罪的犯人無罪釋放。
「在兵籍上,我是死人,因此即使我回去了,也沒有地方接納我這個人。」所以他不是逃兵,但比逃兵更慘,他根本不是個「人」。
「等等,所以說,你是幽靈人口?」人還活著,卻被注銷了身分,她記得听人提過這種情況,他若想恢復身分,除非再回原籍申請恢復籍冊。
「幽靈人口……」他喃喃自語,覺得這個詞真貼切,他不就是幽幽蕩蕩在人世間,在親朋好友眼中他已是一抹幽魂。
「你有仇人吧?」羅琉玉不安的問,想到他當初的情況,還是忍不住一探究竟。
「不知道。」他的回答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羅琉玉一听都想抓住他的雙肩用力搖晃他了,他是石頭腦袋嗎?「為什麼不知道?你可是差點死了!」
「還沒死,不是嗎?」
他墜崖後並未直落谷底,正好山壁長了一棵巨樹,巨大的樹冠接住他。
樹上長了紅色的果子,他撐了三天才找到下去的方法,但手和腳被凸出的尖石刮傷,血跡斑斑。被自己的弟兄追殺,為追查真相,他並未現身,悄悄找了父親生前的親信,想藉此打探營中的情況。
誰知消息走漏,處處是敵人的眼線,他和那名親信遭到圍殺,親信拚命殺出一條血路,讓他有機會逃生。
情急之下,他搶了一匹馬,逃入深山之中,東躲西藏,想甩開敵人的追殺。
就這樣躲躲藏藏,他終于打听出一些線索,得知一切陰謀似乎和兵權有關,他們父子忠于皇上,不受收買的氣節擋了某人的路,所以他們必須死,給那些人讓路。
「你這是在自我解嘲嗎?還是怪我多管閑事,如果知曉你是個麻煩,我絕對不會救。」好人做不得,善有善報全是騙人的,她就是被自己坑死了。
「但妳救了。」他說不出滿月復的感激,冥冥之中他命不該絕,兜兜轉轉又繞回原點。
「你沒瞧見我臉上寫著四個大字—— 悔不當初。」
他露齒一笑,看得出眼中的光亮,「這代表咱們有緣分。」
「是『猿糞』吧,還是很臭的那一種。」現在她一腳踩上,臭氣燻天,用再好的香胰子也洗不去一身臭味。
「婉娘,妳太激動了。」她一副要咬死他的樣子,戾氣真重,他看了都有幾分心驚膽跳。
「不許叫我的名字,把孩子還我。」羅琉玉覺得頭頂快冒煙了,兩手一伸想抱過孩子。
「還是我抱著,妳情緒不穩……」他身子一閃,怕她傷到女兒,好言相勸她冷靜點。
他不勸則矣,一開口便讓羅琉玉感覺不是滋味,她是孩子的娘,他憑什麼來搶,還一臉理所當然,好像孩子也有他一份,他在保護孩子免受親娘的傷害。
「于謹之,你還想在莊子待下去嗎?」她不搶了,雙手抱胸,冷冷的看著他,面上寒霜陣陣。
見她真發怒了,他知道自己的行為過分了,訕訕地將孩子送到她面前。「婉……陳娘子,妳看蓮姐兒笑得多開心,妳放心,我不會在莊子停留太久,將危險帶到你們身邊。」
他寧願自己傷心,也不會傷著他們任何一人。
「娘,好玩。」對于剛剛被舉高高,蓮姐兒笑著拍手。
「等妳被賣了就不好玩了。」羅琉玉接過女兒,往她鼻頭一捏,全然不在意身側的男子。
「為什麼要賣蓮姐兒?」小女娃還一臉好奇的打破砂鍋問到底。
「因為娘沒銀子。」她裝窮。
「我有。」陸東承一說,養家活口本是男人的責任。
「你要給我?」她斜著眼一瞟。
「我給……」他驀地臉一紅,這才想起身上只剩幾兩碎銀,他的銀子存在錢莊,要用他的印章才能取款。
或許他娘在過世前便已看出二叔有不軌之心,將長房的私產悄悄轉移,過在他名下,只留下少數財物迷惑他人的眼。
可是如今他不方便去取出,印章還藏在長房的書房里,除非他偷偷潛入拿回。
他想把那些私產交由妻子全權處理,畢竟二叔不仁,他又何必顧忌對方的感受,長房的一切是他爹和兄長用命換來的,只是這麼做難免會為妻子帶來禍事。
為了一點點家產,二叔都狠心地趕他們出府,先是大嫂和兩個佷女,而後是他的妻小,甚至還想潑髒水敗壞他妻子名節。
若是讓二叔曉得婉娘手中握有長房的財產,恐怕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它,心思不正的人永遠也不會走正路。
陸東承耳根子發紅,他想給妻子養家銀子,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如今比她還窮。
「給什麼?口袋空空還敢漫天虛言。」男人的話信不得,十句有八句是信口開河,還有兩句是水中月,看得到,模不著。
「以後補給妳。」他逗著女兒,順手掏出之前給她編的草編蚱蜢,眼楮卻看著孩子的娘。
「不用,我們非親非故的,不好接受銀兩的饋贈,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閑言閑語。不過你罩子放亮點,別把你仇人引到莊子上來,我們這兒不是女人便是小孩,沒法替你擋刀擋劍。」她丑話說在先,讓他好好斟酌。
「妳不要我的以身相許,那我就以銀子抵恩情吧,總要兩清。」
「好,我同意。」以銀子做交易最干淨利落,她也怕人家硬塞人情給她,搞得不清不楚,好似她硬討的。
「不過我的傷並未好得徹底,恐怕要再叨擾數日。」他看向她腰間的荷包,眼中透露著若有靈液妙藥,他會好得更快之意。
不過羅琉玉只是裝作听不懂,壓根沒有要拿出靈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