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瑤考慮了幾日,搬回京城了——為了宋自珍跟宋寶珍。
這世道對于沒爹的孩子不是包容,而是欺負。李大郎跟小六子只是開始,以後等他們開始去學堂會更嚴重,既然他們有爹,就不應該讓他們為了這個被嘲笑、被看不起。
孩子是宋心瑤的命,為了孩子好,她可以退一步、兩步,甚至好幾步。
薛文瀾自然很高興,馬上就要張羅她住的地方,他是大理司直,辦置一間可以住人的房子不過幾句話。
于是在冬天來臨之前,宋心瑤帶著孩子回京了。
住的是南十一街,靜花巷。
兩進的宅子,一間四間大屋,前庭窄,但後院深,最重要的是有口井,這樣生活起來方便許多。
在律法上,薛文瀾算是收了宋心瑤當外室,兩個孩子也改了名字,現在叫做薛自珍跟薛寶珍——他想再度成親,但宋心瑤想著,成親,自己就是媳婦,逃不開責任跟孝道,還是免了吧,她一輩子都不想對周華貴盡媳婦的義務。
另外,這也是為了薛文瀾著想。他若娶了妻子卻住在外面,難免會被政敵拿來大作文章,一句不孝壓下來,任誰也無法翻身,現在可好,她只是個外室,外室本來就是住在外面,不然怎麼叫外室。
朝廷半個月休沐一次,他上半個月跟母親住,盡兒子的孝道,下半月到靜花巷,盡父親的責任。
薛自珍跟薛寶珍對于這個冒出來的爹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高興的,從此就是有爹的人了,再也不用怕被別人嘲笑。
靜花巷距離宋家所在的春樹巷只要半個時辰,宋心瑤常常帶著孩子回去。
許氏跟汪蕊自然開心,許氏年紀大了,已經不太在意外人的眼光,汪蕊則是護短的,自己家的女圭女圭什麼都好,別人的眼光,呸!那算什麼。
宋新天有四個孩子,年齡也都不大,幾個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一瘋就是整個下午,天氣寒冷也擋不住他們想玩的心,然後不得不說薛自珍跟薛寶珍還真是宋心瑤生的,見到那假山的山洞也是愛得不行,每回來都要探險一番,又怕又愛去,汪蕊總是拍手大笑,跟他們娘一個樣子。
只是這番動作太大,當然是瞞不住別人,宋家下人跟親戚都很奇怪,當初宋心瑤明明大紅花轎過門的,也放了鞭炮的,怎麼又變成外室,難不成是做錯事情被趕出來了?可听說薛文瀾每個月有,半住她那邊,哪個外室有這種待遇,大戶人家的正房太太一個月說不定都只能見到丈夫三天。
中間,宋心瑤的堂哥惹了一點小麻煩被抓進牢里,薛文瀾還幫忙疏通了,不過關了七八天就被放出來,頭發都沒少一根,這讓原本懷疑宋心瑤不受待見的人閉了嘴,誰會幫個不受待見的外室處理家事?
奇也怪哉,但也不可能拿這個去問。
京城的人最是八卦,這沒能瞞過其他人,當然周華貴也知道。
知道孩子進京了,知道又改姓薛了,她想去看哪,想得很,但不敢——自己做的那些破事都讓人知道了,哪還有臉出門。
她始終不解,兒子是怎麼發現她的挑唆,她明明做得很好,怎麼會被……
兒子現在雖然每個月有一半跟她住,住宋心瑤那邊時也會每天派人回來問候,可是她能感覺得出來,母子之間已經離心。
她想牢牢握住兒子的人生,讓兒子只听自己的話,但終究失去了兒子。
連帶著兩個可愛的雙胞胎,也永遠不會喊她一聲祖母。
她後悔了,但後悔也無濟于事。
附近的鄰居很巴結她,但那又怎麼樣,她一點都不高興,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會一開始就學著跟宋心瑤相處,而不是使計讓她離開,只是人生沒有早知道……
薛文瀾跟宋心瑤是分開過年的。
這樣的大日子,身為兒子,他當然是跟母親過,宋心瑤則是讓春分辦置了一桌——大雅跟小雅因為成親生子都留在梅花縣跟著丈夫了,一起回京的只有牛嬤嬤、春分、夏至,加上他們母子三口,一共六人。
雖然人不多,但靜花巷緊鄰文富郡主的宅底,晚上官兵會來巡邏很多次,安全問題倒是不用擔心。
春分手藝很好,一個下午搗鼓出十道菜,分別是姜汁鱸魚、鳳尾魚翅、八寶野兔、酥炸大蝦等四道葷菜,桂花黃瓜、香菇掐菜、素炒三蔬、蓮子豆腐等四道素菜,另外有紅豆糕、佛手酥等兩道甜點。
等晚上,也不用分主僕一起上了桌,由宋心瑤起筷,這便開始吃了。
搬到京城這幾個月,兩小家伙學會用筷子了,雖然還會掉滿地,但不用人喂著吃飯,只不過還是要大人張羅。
宋心瑤不喜歡他們偏食,所以在他們前面各自放了十個小碗,每疊菜都夾兩筷,肉要吃,菜也要吃,不然的話兩兄妹都只顧著吃肉,這點就真的很不像她,蔬菜這麼好吃,居然不喜歡。這大雪天的,要不是她嫁妝豐厚,有娘給的鋪子,又有薛文瀾給的茶園,這時節要吃上蔬菜可沒這麼容易,小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
「慢慢吃。」宋心瑤看著孩子,臉上忍不住露出微笑,「過了年,就五歲啦。」
薛自珍伸出五根手指頭,「五歲。」
薛寶珍自然也跟著哥哥,「五歲。」
「等天氣好一點,就開始學讀書寫字。」
「自珍一定好好讀書,以後考狀元,跟爹一樣當官,棒棒。」
「喲,這誰教的?」
薛自珍嘻嘻一笑,「牛嬤嬤。」
牛嬤嬤臉色有點尷尬。剛開始,她是最反對的,說周華貴一定會再出招,太麻煩了,不如在梅花縣好好過日子,但一旦入京卻迅速倒戈,說孩子還是要有爹,小小姐跟小少爺現在可比以前好多了,鄰居也沒人敢欺負,最好笑的是牛嬤嬤原本喊「薛大爺」,然後有一天突然變成「姑爺」。
宋心瑤忍笑,「嬤嬤教的?」
「便是教小少爺好好念書罷了。」
春分湊趣,「牛嬤嬤就是嘴巴硬,心里可軟著。」
宋心瑤來了興趣,「哦,你怎麼知道?」
「我們還在梅花縣時,有一次姑爺來,那麼遠,帶了一品太尉家中宴客才有的蜜桃糖葫蘆,嬤嬤當著姑爺的面說,糖葫蘆有什麼好帶的,可是轉身卻對小小姐跟小少爺講,這是爹帶來的,要記得爹對你們好。」
宋心瑤噗哧一笑,牛嬤嬤被掀了老底,不自在得滿臉通紅,「春分,你這臭丫頭!」
宋心瑤給牛嬤嬤夾了姜汁鱸魚,「嬤嬤對我好,我知道的。」
牛嬤嬤原本有一個兒子,三歲多時發病歿了,丈夫又跟著一個寡婦私奔,從此以後一心只對宋心瑤好,要說這世界上對宋心瑤愛護有加的人,牛嬤嬤絕對在前面幾個。
一頓飯,吃得高高興興。
春分收拾了桌子,眾人拿著茶,說說笑笑。
就在這時候,宋家突然來了馬車。失蹤十幾年的宋有祿回來了,還是光著頭回來了,他出家當了和尚。
宋波跟許氏十幾年沒見這兒子,宋有福十幾年沒見這兄弟,自然又哭又笑,倒是妻子朱氏很平靜,當了和尚就當和尚,干麼回來。
現在的祈安大師,過去的宋有祿說他算準宋家的孩子今年會有災,所以才破例下山讓他們把孩子都叫過來,他要念經祈福。
荒謬歸荒謬,但宋有祿說得頭頭是道,天象如何、月象如何,自己本已經出家,若不是想到父母之恩未報也不想破這例,眼見他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眾人不得不信,宋新天連忙讓孟氏把在假山玩的孩子都叫回來,汪蕊多了一個心眼,叫了馬車來靜花巷。
牛嬤嫂一听連忙催,「快點,把小少爺跟小小姐抱上馬車。」
牛嬤嬤迷信,據說家中若有一人出家侍佛,全家都能雞犬升天,二老爺想必是得了道,回來報恩的。
宋心瑤心想,寧可信其有,于是吩咐道︰「牛嬤嬤,你跟著一道。」
「小姐不回去嗎?」
「不了,我剛喝了酒,那酒太烈了,暈得很。」
「夏至,你服侍小姐去休息。」牛嬤嬤轉而對兩個小家伙道︰「小少爺、小小姐,我們去外公外婆家。」
宋有福雖然是個不像話的丈夫、不合格的爹,但對孫子孫女卻是十分疼愛,至于汪蕊,那則是溺愛了,所以薛自珍跟薛寶珍听說要回外公外婆家,都很高興。
宋心瑤一人親了一下,吩咐他們好好听牛嬤嬤的話,便送他們上馬車。
回到屋里,春分已經把桌子收拾干淨,也泡了茶,宋心瑤吃得太多,只喝了一點,腳步虛浮的往廂房走去。
夏至擔心問道︰「小姐,要不要請大夫?」
「不用,就是喝多了。」
頭暈呼呼的,一躺床,立刻睡著。
夢中很熱。
真的太熱了。
隱隱約約醒來,宋心瑤想著是不是酒喝多了,怎麼一點都不像京城的冬天,還是春分炭盆燒得太多,唉,呼吸困難。
呼吸……太困難了。
宋心瑤費力的睜開眼楮,瞬間酒醒——火!
格扇破了個大洞,院子里大片的火光,屋檐被燒得都掉了一半下來。
她一下從床上坐起,又因為頭暈往後倒去,喘了喘,用力把自己支起來,五感越來越清楚,鼻子聞到燒焦味,耳朵听到燃燒木柴的劈啪響,煙一陣一陣飄進來,燻得眼楮睜不開。天哪,她要命喪在這邊了嗎?
不,她還沒看到孩子長大,她要看著自珍成親、要看著寶珍嫁人,還有,這幾個月她跟薛文瀾一直客氣的相處,她想跟他講自己已經不怪他了,她只是害怕如果他們和好,然後又有什麼誤會或者必須分開原因,她會無法振作的。
不行,她不能死——咳咳咳,她想逃出去,但手腳卻不听使喚,那瓶梨花酒後勁太強,她現在看什麼都有疊影。
熱,她快無法呼吸了……
「心瑤,你在哪?」薛文瀾的聲音。
幻听嗎?他怎麼會在這?
「心瑤?心瑤?」
我、我在這啊,咳咳咳……
宋心瑤被煙燻得話都說不出來。
突然間,有個人穿過燃燒的格扇進來,一把扶起掛在床角邊的她,伸手就探她的鼻息,「心瑤?還醒著嗎?」
宋心瑤睜眼,看到的是薛文瀾欣喜的神色,「你……怎麼在這?」
「出去再說。」
宋心瑤是一點力氣都沒了,薛文瀾攙扶著她,很快的沖出去。
她的手被燒著了,好痛……
她的腳被絆到了,整個人撲在地上,瞬間腳踝劇痛。骨折了嗎?
火更大了。
宋心瑤突然覺得自己活不過今天——薛文瀾前陣子練習射箭拉傷手臂,能攙著她已經不容易,不可能背著她走。
她才二十幾歲……好短。
但是能在最後一日看到他,也是很高興的,「好好照顧自珍跟寶珍長大,還有,我不怪你了,你快走,不用管我了。」
「別說這些,我一定帶你出去!」
薛文瀾月兌下大氅蓋住她,然後整個人抱在懷中往外跑去。
宋心瑤手在痛、腳在痛,頭很暈,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記憶清楚。
眼楮什麼都看不見,濃煙卻一直進來,她覺得又熱又無法呼吸,想告訴薛文瀾算了,一人死好過兩人死,自珍跟寶珍不能沒人照顧,但喉嚨太干,什麼都說不出來。
靜花巷的小宅子有這麼大嗎?時間過得好漫長。
終于听到其他人聲。
她被小心翼翼放了下來,大氅掀開,看到的是沖天的火光,還有臉被燒得起水泡的薛文瀾,頭發都燒了一半,一臉燻黑,只有眼楮特別明亮。
他模模宋心瑤的頭,神色很高興,「我們出來了。」
宋心瑤心中一梗,她的手不過被燒破一點皮就疼得不行,他的臉有一半都起了水泡,不是疼死了嗎,想模模他,又覺得不好,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別怕、別怕,沒事。」薛文瀾哄著她。
「你是不是很疼?」
「不疼,活著挺好。」
宋心瑤心想,是,活著挺好,她剛剛真的以為活不過這個年,可是沒想到會有人來救她,看到他被燒成這樣,眼淚止不住。這傷這麼嚴重,能好嗎?火傷沒個把月是好不起來的,他要怎麼上朝,皇上能允他請幾個月的假嗎?
她摟著薛文瀾的肩膀,又是心痛,又是感動,哭得停不下來。
薛文瀾只是輕輕拍她的背,「沒事,什麼都不要緊,能活著就好了。」
後來才知道,是文富郡主家里放過年煙花,煙花亂竄,結果燒了附近幾十間宅子。薛文瀾本來是陪母親吃過年夜飯後,想過來給孩子壓歲錢,結果卻看到沖天烈焰,春分跟夏至灰頭土臉的簌簌發抖,兩人是剛剛被人救出來的,春分整個人都懵了,雙眼呆滯,夏至神智比較清楚,說大小姐晚上喝了酒,早早上床睡覺了,小少爺跟小小姐回宋家,不在屋內。
但這時火焰已經很大,再英勇的鄰居也不敢救人。薛文瀾卻想都不想就沖了進去,他也怕火,可是他更怕沒了宋心瑤。
他從小喜歡的,好不容易娶到的,中間歷經波折,他們正在慢慢修復彼此的關系,他絕對不能接受這時候宋心瑤永遠離開他。
只能說老天對他們還是不錯的,燒傷歸燒傷,但都留下了命。
只要能活著,什麼都好。
已經亥正,過年客棧不營業,宅子又燒了,所幸薛文瀾今日是駕車來的,于是馬車直接往南去,進入宋家所在的春樹巷。
宋家今天晚上所歷經的太多,先是失蹤十幾年的宋有祿光著頭回來,等晚一點,都要睡了,沒想到又有人敲門,一打開,是被火燻黑的大小姐跟前姑爺。
全嬤嬤嚇死了,趕緊一路嚷回去。
汪蕊原本已經在哄薛自珍跟薛寶珍睡覺,一听嬤嬤講「小姐被燒傷」,哪還有不心急,讓牛嬤嬤看著寶貝外孫,趕緊出來就見女兒一臉狼狽,滿身黑,還散發炭味,薛文瀾更慘,半張臉跟脖子都起了水泡,手背上也都是水泡。
汪蕊一看就心疼了,「怎麼了?唉,心瑤,你這是……」
汪蕊沒說完,整個人癱軟下去,宋心瑤腳傷走不動,倒是薛文瀾一把把汪蕊拉起來,「表舅母,我們沒事,就是宅子燒了,現在客棧也不開,我想想還是先回宋家妥當。」春樹巷出去,就有間專門看外科的醫館。
汪蕊晃了晃,雖然緊張,但畢竟當家太太多年,趕緊吩咐起來,「快點,去把歐陽大夫請來!辛嬤嬤,去把書蘭院整理一下,燒水讓小姐跟薛大爺洗洗。」
書蘭院是宋心瑤婚前住的地方,婚後就落了鎖,待去年十一月她回京時,因為常常回宋家小住,又開鎖了。
本就干淨,只要把房間整理一下就可以。
水一踫到手背的火傷,那是鑽心的疼,宋心瑤今天差點沒命,現在有點後怕,想到薛文瀾那樣冒險進來救她,眼眶又紅了,以後她都不跟他鬧脾氣了,死里逃生,她想跟他好好過下去。
等梳洗干淨,辛嬤嬤也已經把歐陽大夫請來。
宋心瑤的手背是淺傷,腳踝不嚴重,不是骨折,但最近還是多休養好。
至于薛文瀾,他洗到一半就痛昏過去了,是小廝替他穿的衣服,現下躺在宋心瑤的床鋪上,臉色潮紅,呼吸有點快。
看到了薛文瀾,歐陽大夫臉上出現了比較凝重的神色,「這位大爺的水泡千萬不能弄破,我等會開藥,內服湯藥一天兩日,藥浴一天一次,我這藥膏不多,大概只夠擦兩天,我調了再送過來。」
宋心瑤放了心,沒有生命危險就好。
「不過……」
眾人剛剛放下的心,又吊了起來。
歐陽大夫道︰「這位大爺以後臉上跟頸子都會留疤,這是沒辦法的,老夫醫術有限,醫不了這個。」
宋心瑤心想,疤痕不過小事情,只要人沒事,什麼都好商量。
男子漢大丈夫,薛文瀾又不是靠著皮相考上進士的,容顏有損有什麼關系,男人重要的是肩膀,不是臉。
「歐陽大夫。」宋心瑤開口,「您回去把東西拿齊了,這陣子先住在我們家可好?診金我們會加倍給您,求求您了。」
歐陽大夫想了想,「行,我回去準備準備。」
宋心瑤松口氣,「謝謝您。」
「大小姐客氣。」
宋心瑤坐在床沿,心想,他先昏過去也好,自己一點傷都痛得不行,他的水泡面積這麼大,肯定疼入骨髓。
薛文瀾,你快點好起來,以後你說什麼,我都依著你啦,你說好不好啊……
汪蕊是睡不著了,心想反正也醒著,不如陪著女兒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辛嬤嬤過來,一臉不屑,「大太太,那個薛太太來了。」
見到宋心瑤奇怪的神色,汪蕊道︰「大年夜的,文瀾出來後就沒回家,家里人肯定掛念,所以,我讓人通知去通知她了。」
「母親大度,女兒還要跟母親多多學習。」
「我是看在文瀾救你的分上,不想跟她計較了。你也不用心梗,就當上輩子欠了,這輩子來還債,這樣來生就互不虧欠。你若不想看她就去內室休息,母親來應付她。」
「怎能讓母親替我出頭,母親去睡吧。明天大年初一,各家親戚都會來,您有得忙了,得休息。」說完就喊,「遇鳳,送太太回翠風院,給太太煮一碗凝神湯。」
汪蕊拗不過女兒,想著明天的確是要接待很多親戚,便回去了。
宋心瑤靜靜看著薛文瀾熟睡的樣子,心想,好多年沒仔細看他了,眉宇間真的變成男人的樣了,不是以前那個跟她求婚的少年樣。
就見他低低的喊了聲,「心瑤。」
宋心瑤一怔,是夢到她?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忍不住了,真是傻瓜。
薛文瀾你這個大傻瓜,你快點醒,別夢著我,要看著我啊……
不一會,周華貴就在辛嬤嬤的帶領下到來。一路上,辛嬤嬤已經跟她說了大概,火災是怎麼發生的,因為春樹巷外邊就有醫館,所以先回宋家,重點就是薛文瀾沒事,不過要好好調養,外科大夫已經同意這陣子住在宋家,可以放心。
周華貴一見兒子就哭,但看兒子睡著又不敢大聲,只能低低的壓抑,半晌這才停住,轉過頭來看著宋心瑤,神色復雜。
宋心瑤很驚訝,她以為周華貴會撲上來打她的,一個想控制兒子的母親,沒想到兒子為了救她傷成這樣,能不恨她嗎?
但周華貴好像迷惘多過恨意,雙眼有點無神,「有時候,我不知道是自己欠了你,還是文瀾欠了你。」
宋心瑤不語。
這怎麼好說,她還覺得是自己欠了周華貴呢,所以婚姻才會以和離收場,所以才會一個人生孩子、養孩子,一個人當一家之主扛起一個家,她原本可以不用這麼辛苦,原本可以有人依靠,但周華貴容不下她。
「我以為把你弄走了,文瀾會變成那個只依靠我的乖兒子,會听我的話、听我的安排,可是也沒有,娟兒跟琴兒又漂亮又懂事,他偏偏不喜歡。你听說過他斬了中樞侍郎的兒子嗎?那兒子在朝和縣推人致死,原本可以判個終身監禁,他卻斬了,你知道中樞侍郎的兒子是誰嗎,就是當年你在玉佛山上被人推落,那個帶頭推了你的人,也不知道是老天爺的意思還是怎麼樣,他做生意到了朝和縣,還恰好犯了錯,文瀾怎麼會饒過他——文瀾已經盯了他一年多了,就是在等他犯錯。」
宋心瑤怔住,「我……我不知道,他沒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他什麼也不講,以前還住在宋家時,我跟太太求來春花跟秋月給他,春花想討好他,沒想到漿壞了他的東西,文瀾發了好大的脾氣,連我都是第一次看他這樣生氣。」
這件事情宋心瑤有印象,因為薛文瀾一直是個很穩重的人,會發脾氣實在少見,何況還是激怒,根本無法想象。
「春花漿壞的,是你送給他的兔毛圍巾,我們母子第一天上宋家時,你給他圍在脖子的那條,他當成寶貝,漿壞了,也還是寶貝,到現在,那條兔毛圍巾都還在他房中的櫃子里,我讓他扔了,他也不肯,我不想他睹物思情,又不敢自作主張,怕壞了母子情分,這麼多年,你什麼都不知道。」
燭火掩映下,周華貴顯出疲態。這幾個月,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做錯事情不能裝作沒事,裝作沒事永遠不會過去,她得認錯,才能說其他。
她污蔑了宋有福,污蔑了汪蕊,污蔑了對她有恩的宋家,讓宋心瑤自請下堂,這一件件都影響著文瀾跟宋心瑤的人生,現在終于也影響到她的人生,她很想自珍跟寶珍,可是沒資格要求看孩子。
「你能不能……能不能……」周華貴艱難的開口。
宋心瑤不解,能不能什麼?
「能不能原諒我?我知道這樣說太輕易了,但我是真心認錯的……對不起。」
三個月後,春樹巷,宋宅。
谷雨時節,綠芽探頭,百花盛開,又到了宋心瑤最愛的茶花季節。
宋家的花匠自然早早把粉紅色的茶花都搬了進來,一盆盆的,開得碗口大小,花形富貴,看著就喜氣。
花匠今年另外搬了幾株兔兒牡丹,挺可愛的小花,有點像鈴蘭又有點像小燈籠,春風吹過,結在上頭的小花就搖曳起來,十分有趣,薛自珍跟薛寶珍最喜歡了,喜歡看、喜歡用手輕輕接觸,但卻不會去采。
宋心瑤忍不住稱贊自己教得好,好花就要留枝頭。
那場大年夜火事過後,他們母子三人就直接住在娘家了,娘家好,娘家妙,什麼事情都有人張羅,簡直不要太愜意。
前陣子,許氏請來了王先生給家里的孫子、孫女啟蒙,王先生以前中過進士,但因為寵妾滅妻被政敵拿捏著,當時皇上正在清政,不要品行有瑕疵的官,王進士就首當其沖被拔了功名,學問雖在卻過得很不如意,所以當許氏願意以一個月二十兩的銀子聘請的時候,他就答應了。
驚蟄過後,宋新天的嫡長子宋安,庶女宋可人,跟薛自珍、薛寶珍四人就一起天天去書院上課。
宋心瑤一邊感嘆孩子大得快,一邊又想,最好一輩子都住在家里,當娘的女兒真的太幸福了,她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想著想著,手中的兔子荷包就好了,絞了線,看看還是挺滿意的。
「大小姐。」春分過來說︰「薛大爺下朝了。」
「快請。」
「不用請,我自己進來。」薛文瀾的聲音。
就見他大步流星的穿過垂花門,臉上藏不住的笑意。他的臉傷已經好了,中間發過兩次燒,不過都很快退下,現在雖然留了疤痕,但在宋心瑤心中,他卻更高大威武。
當初受傷在宋家養了一個多月,能上朝後,他就回到了大理司直的官宅。
他們在律法上的關系依然是官爺跟外室,只不過這個外室很逍遙,一直住在娘家當大小姐。
薛文瀾現在半個月住在宋家,半個月回大理司直的官宅盡兒子孝道,只有一點差別——他住在宋家時,薛自珍跟薛寶珍會在牛嬤嬤的陪同下,去跟祖母周華貴團聚幾日。
這是宋心瑤想了很久想出來的,讓大家都好過一點的方法,周華貴再錯,那也是薛文瀾的母親。
自己是不想服侍她,但自珍跟寶珍多個人疼愛不是壞事,她不想跟周華貴一樣當個自私的母親,如果想用孩子懲罰周華貴,那不是愛,而是掌控欲的表現而已。
當她把這意思跟薛文瀾說的時候,他很高興,又像松了一口氣。母親總是求他,想看孩子,可是他沒為這兩個孩子做過什麼,當然不可能有臉說「我帶孩子回家給我娘看看」,他做不到。
宋心瑤願意讓步,他很感謝,也很欣喜,不用開口他都有感覺,他們的關系正在慢慢修復,慢慢回到剛剛新婚的時候,那時只有互相著想,只有互相信任。
薛文瀾從懷中拿出一包事物,約手掌大小,錦繡包裹十分精致,上面用古字著「柳陽縣產」。
宋心瑤奇怪,柳陽縣產?產什麼?才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居然用青山緞做刺繡底,太浪費了。
就見他一笑,「是今年的貢茶。」
「貢茶你也弄到了?」這宋心瑤感興趣,伸手拿過,打開了錦繡包上的絲線,茶香一下子飄了上來,那是茶葉才特有的沉穩香氣。
「牛嬤嬤,幫我把茶具拿出來,我要煮茶。」
牛嬤嬤現在已經倒戈,完全是「姑爺派」了,有意無意的就會勸小姐還是跟姑爺重新成親吧,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分哪。
于是見薛文瀾來,自然笑得由衷,「小姐等等,老奴馬上去準備。」
牛嬤嬤很快張羅起來,生火燒水,又把小姐那套好久沒用的紫砂茶具拿出來。
宋心瑤很久沒煮茶了,有點手生,茶水的滋味太澀,想到貢茶第一沖居然是這樣下場,不由得有點抱歉,「太久沒踫這個了。」
「不要緊,反正也只是圖個趣,又沒外人,我們喜歡怎麼弄就怎麼弄吧。」
宋心瑤高興起來,「就是。」
貢茶不愧是貢茶,調整過沖茶時間,茶湯顏色溫潤,入鼻幽香,味道甘甜不澀,宋家再有錢也買不到進貢皇室的東西。
此時,春風吹,樹葉動,茶香縈繞,只覺得神仙生活不過就是如此。
薛文瀾一直淡淡的笑著,宋心瑤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笑什麼呢。」
「心瑤,能這樣兩個人一起,聊天、品茶,沒有煩心的事情,這就是我一直想過的日子了,我很開心。」
宋心瑤心想,哇,怎麼突然嘴甜了,可是她愛听,「只是煮煮茶,這樣就高興啦?」外人都說新任的大理司直鐵面無私,無法討好,可是外人不知道,那個鐵面人在她這里,只有滿臉的笑。
面對她的提問,他笑著點頭回答,「這樣就高興了。」
「對我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我可以提?」
「可以。」宋心瑤拍拍胸脯,「提。」
薛文瀾壓低聲音,「我們再生個孩子吧。」
宋心瑤臉一紅,不是要你提這個——看看什麼叫做得寸進尺,前幾天兩人才終于同房,他今天就跟她提孩子。
「錯過自珍跟寶珍的成長,我很遺憾,我想再有一個孩子,從你懷孕開始,參與整個過程,陪他,也陪著他的哥哥姊姊一起長大。」
宋心瑤卻是想到自珍跟寶珍剛剛出生的時候,然後慢慢長大,那是個很有趣的過程,值得重復體驗,小娃這麼可愛的東西,誰不想多來幾個,「這得看注生娘娘的意思,又不是我想就有。」
薛文瀾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心里一喜,「那我們好好加油。」
宋心瑤撲哧一笑,鐵面無私的大理司直,居然這樣說話,講出去都沒人會信。
拉起薛文瀾的手,上面都是疤痕,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可怕,這個男人很愛她,連命都不要了,很多年前,他冒險下玉佛山的石坡找她,大年夜又冒著沖天大火進屋子把她抱出來,給他生個孩子又算什麼,「你喜歡女兒還是兒子?」
「兒子女兒都好。」
「那非得選一個呢。」
「女兒吧,當我們的貼心小棉襖。」
宋心瑤微笑,這樣真好。
經過那場火災,她內心改變了很多,人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劫難,當時她在火場以為自己快死了,最後後悔的是沒能跟薛文瀾說她真的不怪他了,能逃離劫難,是老天給他們再一次的機會,兩人都得好好把握。
他們就當普通人,過普通的日子,別人有的,他們也可有,錯過了不要緊,他們才二十三四,可以重新經歷。
沒能一起走過二十歲,他們還有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宋心瑤笑了起來,薛文瀾看著她,臉上也掛著笑容,沒人開口,卻又覺得彼此什麼都懂。
人生還很長,讓他們慢慢前行錯過的,補回來。
還沒經歷的,一起牽手往前。會越來越好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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