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于,當天快黑的時候,玉驚鴻突然指著遠處山峰的某個位置,轉過頭,對著崔寧遠笑道︰「到了到了,就那兒,我們再走快些。」
她肌膚白,卻因為一路急走,面頰透出了健康的緋紅色,再加上眼波流轉,笑顏盈盈……
崔寧遠再一次面紅耳赤,他轉過頭,又佯裝什麼心事也沒有似的,淡淡地嗯了一聲。
玉驚鴻心想,這崔公子好高冷,不過她最最擔心的事兒總算是揭了過去,今夜不用睡在濕濕的荊棘堆上了,所以她還是很高興,並沒有在意他的冷漠,她更加加快速度,帶著他朝麒麟峰下的那棟小木屋趕去。
不過一會兒,兩人終于趕到了小木屋那兒。
崔寧遠打量著這屋子,小屋看起來是新建的。正屋只有一間,屋子正中間用石塊砌了個烤火用的炭圍,後頭有間柴房,柴房里有簡單的鍋灶,被剁好了還堆得整整齊齊的柴堆,有盛了大半缸米的米缸,灶下還堆著些山藥,涼薯等物,以及柴房的後門處還有兩個已經接滿了雨水的木桶。
看來,這幢簡易的小木屋也就是供來往獵人暫時落腳的地方。
玉驚鴻一進屋就開始了忙碌。
她動作利落地用火石在灶膛里生了火架鍋、放水,從她背簍里拿出了小袋米,倒了些米粒在米缸里,又用個竹筒杯量了兩杯米出來,倒進了鍋里,然後撿起灶下的山藥,削皮清洗再切段,也扔進鍋里。
忙完這一切,她又問崔寧遠,「公子你會生火嗎?」一看這崔公子,便知他出身富貴,她覺得他應該不會生火,但她也沒欠他什麼,不應該所有的活都由她來做。
幸好崔寧遠點了點頭。
玉驚鴻笑了笑,說道︰「那勞煩公子去拿些柴枝來,在正屋里燒起篝火,廚房後頭有現成的柴枝。」說完,她提著斧子出了門。
崔寧遠依她所言,去取了些柴枝過來,堆在正屋中央的炭池里,很快就生起了篝火,跟著他突然听到了外頭傳來了咚咚咚像是砍樹的聲音。
崔寧遠出門一看,果然玉娘子正在距離小木屋不遠處,掄著斧頭正在砍樹。他連忙過去,可也不好直勾勾地去看人小娘子,只得把頭轉到一邊,淡淡地對她說道︰「讓我來,你去看看廚房里煨著的粥。」
玉驚鴻猶豫了一下,她的手已經有些酸了,再想想,她都已經把這顆樹砍得差不多了,這崔公子雖然看著文弱,但只要多劈幾斧子,應該能劈斷吧?于是她把斧子交給他,她則轉身走向了小木屋,做晚飯去了。
崔寧遠拿著斧子,看著已經被她劈了近一半的樹,覺得有些稀奇。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到女子砍樹,不由得十分詫異。心中又生了幾分對玉娘子的好感。他拎起了斧子,輕描淡寫朝著玉娘子已經連砍了好幾下的地方補了一斧子,那棵樹便應聲而斷了。
跟著,他掀開袍角,動作利落地將倒在地上的那棵樹砍成了柴枝,抱進廚房後頭一一堆好。
不過一會兒,玉驚鴻就做好了晚飯,其實晚飯倒也簡單,不過就是熬上一鍋粳米粥,再配上玉驚鴻從家中帶來的胡麻餅,並兩樣佐粥小菜罷了。
只是,小木屋並不大,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著實有些尷尬。
玉驚鴻與崔寧遠捧著碗,相對而坐,想看不到對方都難。
她捧著碗,低頭飲粥,注意力卻全都被坐在對面的崔寧遠吸引住,今兒個來爬山,崔公子卻穿著一身寬袍大袖,確實如飄飄謫仙般清雋俊透,可今天下過雨……
玉驚鴻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他的袍角,他的袍子肯定已經被地上的泥水給拖曳得泥濘不堪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的袍角居然干干淨淨,清清爽爽的,且他跟著她爬了這半日的山,還砍下了一整棵樹,並且還用斧子將那棵樹給剁成了一塊一塊的柴火,晾在廚房後頭。
如此勞作了一整天,他雖面有菜色,眼圈下也掛著濃重的青影,但他整個人看起來面容整潔,衣著整齊,就連靴子也是干干淨淨的,完全沒有半分不妥的樣子。
此刻他危襟正坐在篝火前,慢條斯理喝著粥,既不露齒,也沒發出半分啜粥的聲音。
玉驚鴻低下了頭,心想這崔公子到底是何方人士,教養如此之好?再想想,崔乃當朝國姓,難道說這崔公子,竟是當朝皇室宗親嗎?
想到了這兒,玉驚鴻更加不願意與他有任何交際,便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她並不知道的是,她在這兒暗中打量著崔寧遠,崔寧遠其實也在打量著她,如此腰細貌美,明明家世清貴,卻難得的不帶一丁點兒的嬌氣,爬起山來動作迅速,生火做飯干練利落。雖說力氣小了點兒,砍棵樹半天也沒砍下來,但她絕不是個花架子,就連他這個慣行軍的大男子也覺得有些自愧不如。
這玉娘子是怎麼練就的?她怎麼就跟京中其他名門世家里的那些弱雞兒一般,風一吹就倒的小娘子完全不一樣呢?
玉驚鴻也覺察到,對面的那個他,好像在打量她,她覺得尷尬,索性將吃完了山藥粥的碗放到了一旁,拾起一根細枝柴火,在地上畫了個棋盤,自個兒博弈了起來。
崔寧遠觀察了她一會兒,等她畫下了七八個黑子兒跟白子兒,他略一思忖,便說道︰「這是吳圖二十四盤里的隔葉黃鸝局?」
玉驚鴻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反問︰「公子也知道吳圖二十四盤?」這是失傳已久的古棋譜,爹爹曉得她愛下棋,特別借來一本讓她謄抄了。而書中記載的二十四盤殘局,她已解了三盤,這一盤隔葉黃鸝她已經想了好幾天,雖然暫時還沒能解出來,但已然有些頭緒了。
此刻听到崔公子一眼道破了這盤棋,她有些驚喜,便追問道︰「不知公子可否賜教一二?」
崔寧遠點了點頭,他父王也愛下棋,這吳圖二十四盤正是他父王的珍藏。往年他追隨父王駐守邊關時,無論行軍操練累到極點,抑或是戰事繁重,父王每天都會擠出點時間出來與隨從下棋。
先皇也知道父王愛棋,因此四處張羅了舊棋譜,盡數賜予父王,吳圖便是其中一本。而在這些年里,父王或是自解,或是求問了不少名士,一早兒就已經解出了這二十四盤殘局的解法。崔寧遠當然也知道。
當下,他便將粥碗放到了一邊兒,接過了玉驚鴻遞過來的小木枝兒,開始執起了黑子兒。
與崔寧遠早就知道解法不同,玉驚鴻是完全不知的。所以她落子兒極慢,每一步都需要沉思熟慮。
當崔寧遠落了二十余子以後,因玉驚鴻的想法格外與眾不同,崔寧遠原來的解棋法子已經無用,但這反倒激起了他的興致。于是,兩人你來我往的,直到深夜,這盤棋局才解了。
兩人平局。
玉驚鴻很是敬佩,笑道︰「公子棋藝精湛,小女自愧不如。」不管怎麼說,這盤棋她已經思索了好幾日,比不得這崔公子一上手便能解局。
殊不知崔寧遠才是滿心羞愧,他執的是黑子,按慣例開棋先走白子,這平了局,便是黑子落後一步。但這隔葉黃鸝局他原本早已記得爛熟于心的,全因這玉娘子詭思奇想,給了他太多的驚喜,也才讓他也跟著用自己的想法,逐步解了這困局。可他也不好說破,只得說道︰「玉娘子才是棋藝高超,是我輸了。」
「公子過譽了,不過是小女執白子兒先行一步,佔了便宜罷了。」這困了她好幾日的棋局終于被解開,再加上崔公子的性格如此謙遜,玉驚鴻實在很高興,便多嘴說了句,「想不到公子竟是高手,幸會、幸會。」
崔寧遠連忙說道︰「只因家父酷愛博弈,這才跟著學過幾盤……」
玉驚鴻頓時心生向往,「若能有幸與令尊過上幾局才好。」
崔寧遠笑道︰「一定會有機會的。」說起來,他也有些驚詫,看起來玉娘子不但不知道他的身分,而且也不知道他父王是誰?可明明兩家人的莊子只隔了不到三分地兒。
可不得不說,這樣兒的交往,似乎又更容易看到她的本性。
這時,玉驚鴻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問︰「听說公子上山尋蘭,也是為了令尊?不知令尊……」
崔寧遠點頭,「家父病體抱恙,听聞府上蘭草奇趣,心向往之,命我來向府上求蘭草,這才不得不叨擾玉娘子了。」
玉驚鴻听了,嘆氣道︰「家中尊長們年紀大了,身子骨兒不如從前了,總會有這樣或那樣兒的毛病。我們為人子女的,先別管自個兒心里想些什麼,只管在言語上多順著些他們,就是最好的孝順。」
崔寧遠深以為然,「不錯。」
兩人聊了一會兒的天,玉驚鴻突然覺得有些肚子餓。
她本想忍忍算了,偏偏晚飯吃得太素,份量也少,此時饑火難耐,似是有些壓制不了。再想想崔寧遠和她吃得份量差不多,而男子的飯量本就比女子大,想來他應該也餓了。
于是她便問道︰「也不知這會兒什麼時辰了……」
崔寧遠答道︰「約莫已過了二更。」
「你怎麼知道?」玉驚鴻奇道。
崔寧遠苦笑了起來,「不瞞玉娘子,我素有食宵夜的習慣,一到二更,必定肚餓,所以……」
玉驚鴻噗哧一聲,掩嘴而笑。
他有些面紅,拿過一枝燃燒著的柴火,站起身對她說道︰「白日里見外頭好像有棵野刺果樹,我去采些野刺果回來隨便裹裹月復,玉娘子要是覺著困了,先歇著吧。」
玉驚鴻連忙制止他,「黑燈瞎火的去做什麼,你听這雨聲滴滴答答的,好像外頭又下了雨。不若我做點兒熱食吃吃就好,火把給我吧。」
說著,她也站起身,不由分說便奪過了他手里的火把,一扭身,去了柴房。
崔寧遠猶豫了一會兒,彎腰拾起方才他和她用過的粥碗,也進了柴房。
玉驚鴻已經在灶前忙碌了起來。她先用火把,灶膛里引了火,又架鍋倒水蓋上了鍋蓋,然後又把火插進擺放在灶上的一只陶罐里,再從的背簍里拿出了一小塊用葉子包好的臘肉,用刀切了幾片下來,揭開鍋蓋將臘肉扔進水里再蓋上鍋蓋。
接下來,她又從背簍里拿出了一小袋面粉,倒了些在缽里,摻水揉起了面團兒。等到鍋中水沸騰了,整間廚房都飄起了臘肉的濃香,玉驚鴻這才用 面杖將面團兒 成薄薄一層,再用刀切成了細細長長的面條。
鍋里的臘肉已經被煮得軟爛,玉驚鴻將面條放入臘肉湯里,然後灑了些鹽,最後抽去灶膛中多余的柴火,等到灶腥里剩余的炭火燃盡之後,她方始拍手笑道︰「大功告成,我們有湯面吃了。」
早在玉驚鴻忙碌著的時候,崔寧遠站在一旁已經看得呆了。
呃……雖然說,大家閨秀須識德容言功,但有錢人家也不會真舍得讓自家的小娘子上灶台烹飪、漿洗、縫補什麼的,只要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就成。可這玉娘子的動作……怎的生火做飯這樣熟練?也就是一刻鐘的功夫,她居然煮好了這樣一大鍋熱氣騰騰又香氣四溢的臘肉湯面,這……
再看看她苗條的身段,妍麗的面容,以及她清貴的家世,這樣的小娘子,根本就是妥妥的宜室宜家。
崔寧遠突然明白了父王的良苦用心,他千里奔騎剛到家,就被父王催著來求蘭草,原本他還有些不太高興,心想不就是求幾株蘭草,犯得著這麼著急?再想想玉老爺居然也肯地讓女兒領了他這個外男上山,這豈不就是給了他和玉娘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機會?
明白了雙方尊長的意思以後,崔寧遠不由得有些面紅耳赤。他仔細又打量了玉驚鴻一番,更加覺得她不僅品貌好、家世好,就連性格與才情也是一等一的。
「公子,我宵夜只能吃兩口,恐積了食克化不了,用個大缽給公子盛面如何?」玉驚鴻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這崔公子的身分看著就應該是非富即貴的,用個大缽給他盛湯面就只怕他覺得不夠體面。
崔寧遠笑道︰「有勞玉娘子了。」
玉驚鴻這才用了個大缽,將鍋里的大半湯面給盛了,剩下的用個小碗盛好,用個托盤端了出來。
崔寧遠已經坐回到篝火邊,還往篝火里添了幾根柴枝,使得火勢旺了些,也使這屋看起來更光亮些。
兩人各自捧了自己的面碗,圍在篝火邊慢慢地吃著。
玉驚鴻突然笑了起來,「臨時做的湯面,也沒等醒面,這面不夠筋道,公子見諒。」
崔寧遠已經吃了好幾口了,听了她的話,他連忙說道︰「這湯面的味道實在好極,實是玉娘子費心了。」
玉驚鴻听了,莞爾一笑,雖然知道這崔公子講的是客套話,但被人這麼客客氣氣地對待著,也實在是讓人覺得心情暢快。
如今雖是六月的天氣,可一到了夜里,溫度就驟降,再加上山里又比山腳下還要冷上幾分。所幸此時有篝火在前,玉驚鴻的手里還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臘肉湯面,烤著火,吃著熱湯面,別提有多麼愜意了。
殊不知,崔寧遠也覺得應如是。相較于玉驚鴻對溫暖與食物的滿足,他更覺得多添了幾分秀色可餐,且還有這樣一碗用咸香醇厚的湯汁伴著的熱氣騰騰又味道極佳的面條。
也不知怎麼的,他只覺得在他人生過往的二十三年中,並沒有哪一個夜晚像這會兒似的,讓人覺得心滿意足。
兩人各懷心思,默默吃完湯面,玉驚鴻便收拾了碗筷,避開崔寧遠,躲在廚房後頭略微洗漱了一番,這才又回到了篝火邊,朝他道了晚安,然後安坐在篝火的一旁,和衣而眠。
夜深了,崔寧遠看著已經陷入熟睡,眼眉間卻仍顯得英媚而又生機勃勃的玉驚鴻,心中有些竊喜,父王看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玉娘子雖是和離女,但崔寧遠自個兒並不介意,不過還是與這玉娘子多處處,多觀察一下比較好。
有美相伴,這令崔寧遠徹夜無法入眠。他一直偷偷地看著她,她肌膚雪白,襯著她的眉兒淡淡的,鼻梁秀氣而又高挺,最最好看的當屬她的唇了。她的唇小小的,但極飽滿,那唇兒的顏色,形狀,都像極了太後養的那株叫做一捻紅的牡丹花瓣似的。
崔寧遠心中莫名就有種沖動,他有點兒想試試,她的唇這樣像花瓣,那起來呢,嘗起來呢,模起來呢?
他心中莫名其妙地就燃起了一把火,直燒得他渾身都難受,臊熱難當。無奈,他只好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小屋門口,將門推開一條縫兒,抱臂站在門口吹著清勁的夜風。
第二日清晨,玉驚鴻是在鳥兒歡快的鳴叫聲中醒過來的。她睜眼一看,面前的篝火已經熄了,身邊也並沒有崔公子的影子。
她連忙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裳,然後听到門外似乎有些動靜,她站起身,走到門口一看。
正好崔公子朝著小木屋走了過來,兩人還差點兒撞到一塊兒,玉驚鴻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她突然愣住,雖然他還是他,肅冷高貴而又俊朗。可是他好像又有點兒不同了,大約是因為歇了一宿,他一掃昨日的面有菜色,變得精神奕奕。
且他正低下頭,正冷冷地看著她,冷漠的眼神中透出了犀利,好似雪亮鋒利的劍,能直劈人心。
也不知怎麼的,玉驚鴻被嚇了一跳,她的一顆心兒怦怦狂跳了起來。
她面頰緋紅,呼吸急促,幾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地跑進了廚房,然後背靠在牆壁上,撫著自己的心口,還大口大口地喘著。
「天,玉驚鴻,你這是怎麼了?不就是個美男子嗎?你怎麼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婦似的,居然還逃了,天,待會兒怎麼面對他。」玉驚鴻羞忿地低聲自言自語。
不過,在她心里,另一個聲音悄然響起,可崔公子確實好看,沒人像他那樣,生得那樣俊,氣質那樣好,身段兒也……
想到這兒,玉驚鴻更覺得心兒狂跳,好似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一般。
「天哪,玉驚鴻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快不要亂想了,好丟人。」她惡狠狠地告誡自己,期望能盡快平復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