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康家女眷進宮的日子。
康明杓兩天前就開始很煩躁,但她也不想規矩為了她一個人改變,後宮是她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她得入境隨俗,而不是仗著皇上的寵愛,挑戰皇後的底線。
在書桌上寫著永字凝神,點,橫,豎,勾,仰橫,撇,斜撇,捺……一張又一張,她現在永字已經寫得挺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抄經時都好看上許多。
「婕妤。」永雋進來稟告,「康老太太,康太太已經來了,在花廳等著。」
康太太?她娘都跑了,哪來的康太太?爹又娶了?不是說沒錢,怎麼還有辦法給自己娶老婆?
康明杓壓抑下內心亂七八糟的想法,把手上的永字寫完,這才放下筆,繞過屏風朝花廳去。
康老太太汪氏一見她出來,極盡討好的說︰「哎唷,哎唷,祖母的乖孫女,好杓兒乖杓兒,你真給我們康家長臉。」
「大膽。」永雋冷冷的說︰「這是皇上親封的三品婕妤,我東瑞國制,先論朝規,才論倫常,見到婕妤還不下跪磕頭!」
汪氏被一嚇,趕緊拉著身邊明顯有孕的女子跪下,「老太婆給婕妤磕頭。」康明杓頷首,「起來吧。」
「是,謝謝婕妤大人。」
康明杓听見汪氏胡言亂語,還叫她做「大人」,知道自己震懾住她,內心稍微安定——她的親祖母,她還不懂嗎,給個梯子就想上天,不一開始挫挫銳氣,汪氏真以為她欠康家的。
但東瑞國以「孝」立國,自己也不能端得太高,否則也是麻煩,康光宗好歹是個秀才,不會什麼都不懂,一定該講的都講了。
想到此,她于是笑吟吟道︰「祖母請坐。」
「哎,我坐,我坐。」
「這位是?」
汪氏搶著回答,「這是你的新嫡母。」
那位年輕少婦又屈了屈膝,「婕妤安好。」
「母親不用客氣,也坐吧,都是自己人。」一坐下來,不給她們開口機會,康明杓先行問︰「爹什麼時候又娶妻的?」
「就是……那時候啊……明魁娶了里正的女兒嘛,就順便一起成親了。」汪氏曖曖昧昧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
康明杓是知道弟弟後來娶了里正的傻女兒,但兒子成親跟爹有什麼關系,什麼叫做順便?成親還有順便的?
汪氏這趟來當然有目的,但不管做什麼,首先要討好這個孫女,眼見孫女問起,只好支支吾吾說了。
康明杓听了超級傻眼——當時弟弟的童養媳難產而亡,康家沒錢,但只有一個兒子,一定得成親,不然要斷了香火,這時候里正找上門了。
里正當年為了要出頭,娶了個員外的傻女兒為正妻,正妻給他生下一子一女,腦子都不好使,兒子娶媳婦?容易,買個漂亮丫頭就好了,但女兒要出嫁那就難了,就算嫁妝十二抬,但還是沒人敢娶。
里正的意思是讓傻女兒嫁給康明魁當正妻,也不用同房,以後能享香火就行了,至于服侍女兒的兩大丫頭,就送給康明魁當妾室,好傳宗接代。
康家一听,這劃算啊,嫁妝十二抬呢,還附贈兩個壯碩好生養的大姑娘,家里錢也有了,人也有了。
只是後來康光宗想著,兒子一下得了一妻兩妾,自己這爹啥都沒有,太虧了,于是原本說好兩個丫頭都給康明魁當妾室的,一個後來康光宗自己要去當續弦,康明魁不敢反抗父親,只好同意,把比較普通的那個給了親爹。
汪氏雖然說得含糊,但康明杓也听懂了,這……太……這樣也行?
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啊,丟臉死了,早知道就不問了。
饒是汪氏那麼厚的臉皮,也隱隱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花廳里一下安靜下來。
汪氏心想,這樣不行啊,明杓這丫頭不開口,自己要怎麼跟她要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听說皇上有金山,有銀山,給他們一座,康家幾輩子吃喝不盡。
要說她老太婆活到這歲數,什麼都嚇不到她了,只有這一次,她把自己的腿都掐青了,總以為自己在作夢。
她還記得那天,光宗跟明魁兩父子在讀書,明魁剛生的兒子大寶在哇哇哭著,小妾如意正在照顧孩子,自己這老太婆呢,就跟懷孕的媳婦黃氏在庭院繡花,賺家用。沒辦法,男人要讀書,要考狀元的,家用只能靠她這老娘想辦法。
可是人老了,眼楮真沒那樣好,紙墨筆硯又那麼貴,眼見光宗的孩子過幾個月也會來,想騙明魁那個傻媳婦當一點嫁妝,沒想到她什麼都不懂卻懂得守財,那些箱子的鑰匙牢牢拴在身上,誰也拿不到。
她一時間也有點哀怨,真想要享享清福,可是兒子跟孫子還得靠她養,哪來的清福可以享,拜托快點讓兩父子高中吧,也不用考什麼狀元了,那個什麼榜眼探花也不錯,隨便考上一個就行。
突然門口一陣鬧,里正領著一個富貴的嬤嬤來了,後面還跟著好幾個侍衛,浩浩蕩蕩大概有二十來個,她汪氏雖然沒什麼見識,但戲曲看得多了,知道這是宮中嬤嬤,還穿金戴銀的,是地位高的那種。
康明魁跟里正的女兒是明媒正娶,兩家是親戚,偶有走動,但帶著宮中嬤嬤來,啥意思。
里正一臉討好,「福嬤嬤,這就是康家了。」
那福嬤嬤一臉不屑,汪氏看著有氣,但她為人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派頭大,也不敢去招惹,只在原地不動。
福嬤嬤搖搖頭,「都叫出來吧。」
「是。」里正一臉討好,轉向汪氏時仍然十分客氣,「親家母,這位是宮中的福嬤嬤,伺候皇後娘娘的,現在有話對你們康家說,還不快點把大大小小都叫出來。」
汪氏一驚,手中的針線掉在地上,一旁的黃氏也有點不安。
終于,一家子都喊出來,連才幾個月大的大寶都在親娘懷中抱了出來。
康光宗好歹是個秀才,比較有常識,知道對方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後,謹慎起來,讓大家都安靜跪下。
「恭喜康家,生有貴女康明杓。」福嬤嬤一臉皮笑肉不笑的,「康家貴女得皇上眼緣,已經封為三等婕妤,入住星闌宮,並有孕在身,按照宮規,康家正房女眷可至星闌宮探訪,日期已經定下了,五月初一,已初時分,到時候我會派人去東南側門接康家女眷。好了,我話就說到這邊,是東南側門,可別走到角門去了。」
康光宗又驚又喜,彷佛在夢中,一時不敢相信,「嬤嬤說的可是真的?」
「這等大事,怎可能是開玩笑,我提醒一句,宮里可是天下最尊貴的地方,進來可不能隨便,要是出了錯,可不只是婕妤丟臉,那是不給皇後面子。」
「草民知道。」康光宗喜悅不已。
太開心了,腳都軟了,福嬤嬤跟里正都離開了好久,直到大寶又哭,眾人這才回過神,彼此攙扶著站起來。
汪氏一臉懵,「杓丫頭當了啥?貴妃嗎?」
「娘,您別亂說,是婕妤。」
「婕妤是什麼?比貴妃大嗎?」汪氏只看過戲曲,只知道皇後跟貴妃,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在她的想法,皇後只有一個,貴妃就像妾室,可以很多個。
康光宗好歹讀過書,此刻細細跟自家老娘說︰「比貴妃小了兩層,妃下面是九嬪,九嬪底下是二十七世婦,杓丫頭是二十七世婦中的婕妤,話雖然這樣說,但天下都知道皇上不,現在一個婕妤,可比太上皇時期的四妃有權多了。」
汪氏听不懂,但兒子有見識,看兒子這樣高興,也知道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黃氏拉住康光宗的袖子,喜悅無比,「老爺,這是大姑娘當了皇上的妃子,我們家成了皇親國戚是嗎?」
康光宗得意,「是這麼說沒錯。」
明杓啊明杓,爹的好女兒,寶貝女兒,真的太爭氣了,爹從小就覺得你不同,現在果然飛上枝頭了。
汪氏馬上想到,「戲曲中皇親國戚都是很威風的,那是不是讓杓丫頭給你安排一個官位,什麼宰相還是狀元的,隨便一個都行。」
康光宗心情很好,于是耐著性子跟老娘解釋,「娘,我們東瑞國是沒有宰相的,只有太師,太尉,太保,太傅,這四種一品大員,不過那位子太高,兒子不敢想,給我一個國子博士,或者中書舍人這樣的五品官,兒子倒還做得來。」
康明魁興奮,這樣自己是不是也不用讀書了?
讀書太苦了啊,好苦,好苦,但他不想種田、做工,只好說自己要考狀元。
有時候看祖母那樣辛苦也會有點內疚,但他就是不想干活。
現在姊姊成了宮中婕妤,那他要個五六品的官來做也不是太過分。
里正晚一點又來了,帶了聞香樓主廚得意的十二道大菜,還有一壇子美酒,「親家,親家」喊個不停,十分熱切。
汪氏跟黃氏不繡花了,康光宗跟康明魁也不讀書了,等見了康明杓,就能有天大富貴,還辛苦做什麼。
每天都是白天盼著晚上,晚上盼著白天,總算把五月初一盼來,早早就到了東南側門等著,心里評怦跳著,以後就有花不完的銀子,怎麼想都開心。
然後一個大宮女來領汪氏跟黃氏入宮,一路上睜大眼楮,這紅色的圍牆真高,一大段路又一大段路的,好像沒有盡頭。
總算進入一間宮殿的跨院,哎唷,那院子就不用說了,百花盛放,比玉佛寺的花圃還漂亮——汪氏去過的地方不多,就玉佛寺最美,想來想去,只能拿玉佛寺來舉例了。
然後在花廳又等了一會,才等到她的寶貝好孫女。
幾年不見,更漂亮了,皇上真有眼光。想到康家未來要飛黃騰達,汪氏笑得十分和藹,就好像一直是個好祖母一樣,「祖母听說你有孕了,可得好好小心,生個小皇子,這樣以後明魁就有個王爺佷子,一輩子都不用煩惱了。」
康明杓在內心翻了個白眼,果然開口閉口還是為了康明魁。
康明魁,她的好弟弟,小時候會拿竹枝打她,還會故意把她洗干淨的衣服灑上泥土,讓她抱著大盆子再去河邊洗一遍。
她內心很想叫汪氏滾,但礙于孝道,還是只能微笑,「知道了。」
「祖母就知道你乖巧,哎唷,真給我們康家長臉。」汪氏笑得見牙不見眼。
旁邊黃氏想著,婆婆這是要講這些到什麼時候,該講的事情一件都不提,她還想著過好日子呢。原本要給康明魁當小妾已經很委屈了,沒想到居然還有更糟的,竟給康光宗那四十幾歲的人當續弦。
苦的就不用說了,反正現在「女兒」是皇上的女人,她就要過好日子了。
于是黃氏拼命暗示汪氏,汪氏心里想,她也想提啊,可是總得先安撫安撫,給顆糖,再來提要求,杓丫頭也比較容易答應。
「女子懷孕凶險,想當年我懷你爹時也是十分辛苦,尤其等到肚子大了,睡也睡不好,站也站不直,連鞋子都沒辦法自己穿,所以杓丫頭,你可得好好照顧自己,補品補藥都得按時吃,給皇上生個大胖小子,也不枉費祖母從小疼你。」
康明杓想,現在是當她失憶嗎,隨便亂說一通,她又不是腦子裝水,被哄一哄就是沒實習貴犯
事,但想到下人都在看,也不願意撕破臉,于是只是頷首微笑,「孫女知道。」
「還有就是……你現在是皇上的貴妃了……」
「娘,是婕妤。」黃氏小聲提醒。
「對了,是婕妤,瞧我這老糊涂,你爹到現在都只是個秀才,說出去你面子上也沒光,你看看能不能安排個官位,你爹說五品差不多了,至于你弟弟,就給個六品,你爹你弟都當了官,這樣你在宮中才有依靠。」
黃氏連忙接口,「是啊,不過母親看你爹才情好,只是他謙虛,說是說五品,但是三品應該也是可以的。」到時候她就是三品大官的夫人,說出去簡直太風光了……黃氏作著美夢。
康明杓傻眼,這算啥?
「三品官也可以」,講得好輕松,有些人終其一身在朝,拼了老命也才拼上五品,那些還都是名門子弟或者狀元出身,能力都是上上之選,現在這個黃氏是以為官位長在路邊,隨便拔就有?
汪氏也沒讓她失望,五品?憑她爹,流外九等都嫌太好了,還想當五品的官。
「祖母,母親,後宮不得干政,不然……」康明杓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汪氏不信,「戲曲也有這樣演,不過戲曲中的貴妃都還是會跟皇上求啊,皇上都會答應的……杓丫頭你現在懷孕,皇上一定說什麼都好。」
「祖母,戲曲中的皇上是糊涂皇上,听了貴妃的話,所以人民都反他,我們皇上英明神武,怎麼會听一個女人的話。」
汪氏倒是信了,因為她就是一個男尊女卑的人,男人都是對的,女人沒用,只要是個男人,都不會听女人的餿主意……這麼一想,杓丫頭說的也對。
「那怎麼辦?」汪氏急了,「你爹跟你弟弟的前途,難道你都幫不上忙?」
「要是爹或弟弟考上舉子,孫女兒能幫忙安排,但爹爹現在不過秀才,弟弟甚至連秀才也不是,給這樣的人當官?皇上是不會允許的。」
汪氏好夢乍醒,突然看著康明杓又萬般不順眼,果然是個沒用的死丫頭,都當了皇上的女人,安排個官位也做不來。
桌子一拍汪氏就坐在地上,「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得給我個交代,不然我就去官府告你不孝,讓皇上休了你。」
唐嬤嬤一臉難看,難怪婕妤前幾天就跟她商量皇後賜的東西哪樣可以拿出去變賣,原來親祖母是這種賴皮角色,一個小小秀才居然敢開口要五品官,太不要臉了。
康明杓點點頭,永雋便把準備好的匣子拿出來。
可惡的孝字立國,這東瑞國怎麼不以吃立國,這樣不是很好嗎,孝字立國遇到不講理的老人家,晚輩超辛苦。
康明杓打開匣子,黃氏不看則已,一看忍不住驚嘆,「大姑娘,這,這成色可真好。」
汪氏坐在地上,一時好奇心起,也忍不住站了起來,一看,呸一聲,「什麼東西,想拿這打發我?我不上當。」察
黃氏卻道︰「婆婆,您沒見過,但媳婦見過,家里太太就有,這是上好的紅寶,價值比黃金貴上十幾倍,我家太太也只得了個耳墜就高興得不行,大姑娘這一套齊全,這鐲子這樣粗,寶石得多大才能打得出來,這匣子價值只怕上千兩銀子。」
汪氏一听,眼楮睜大了,「這東西值千兩?」
「祖母,這東西至少一千二百兩。」康明杓把盒子蓋起來,往前一推,「官位孫女兒是沒辦法的,這套頭面給祖母拿回去變賣吧,家里一輩子也吃喝不盡了。」
汪氏睜大眼楮,一千二百兩,她一年辛苦刺繡也只能賺得三四兩銀子,現在一下子有了這麼多,她要買什麼?買衣服?買雞腿?對了,先讓明魁把里正的傻女兒休了,明魁好好一個孩子,怎麼可以有那樣一個妻子,到時候她親自去人牙那邊挑個又乖順又好生養的,好好給他們康家傳宗接代。
汪氏終于滿意了,抱著匣子露出笑容。
當然,沒忘記問下個月初一是不是也能來。這是里正太太跟她說的,後妃的娘家女眷,初一可以入宮,若是每個月入宮拿一個匣子,兒子不當官也沒關系。
康明杓連忙說不行。
汪氏臉一沉,「是不是飛上枝頭了,嫌祖母給你丟人,你這不孝的……」
「孫女只不過一個小小婕妤,家人每月入宮,那是皇後娘娘跟淑妃娘娘才有的特權,其他人沒有的。」
汪氏懷疑,「真的?」
「祖母不信,回家問爹。」
汪氏心想,好吧,那就回家問兒子,反正兒子書讀這麼多,又孝順又上進,總不會騙她這老娘,于是拿起匣子跟黃氏喜孜孜去了。
康明杓整個人癱在繡墩上,一臉疲倦,又覺得有點難堪,「讓你們看笑話了。」
雖然屋里只有唐嬤嬤跟永雋,她還是覺得很難面對。
唐嬤嬤連忙說︰「婕妤說什麼呢。」
「嬤嬤,我祖母跟我母親,接下來是不是無論如何不能入宮了?」
「要是婕妤產下的是兒子,又得到皇後恩惠,那是可以的。」
「為了讓大家都好過一點,我只能希望是女兒吧。」康明杓模模肚子,現在還扁扁的,不知道是個小棉襖還是小淘氣。
「婕妤說什麼糊涂話,當然要生皇子,至于老太太那邊,老奴倒是有個辦法。」
康明杓一喜,「嬤嬤有什麼方法,快說。」
「那老太太明顯欺善怕惡又貪心,婕妤不妨舍棄一點銀子,告訴他們,只要他們乖乖听話,以後每年都給他們一個匣子。皇後過年一定是大把賞賜,婕妤倒是不用怕拿不出東西。」
「我不是舍不得金銀,若那金銀是捐給佛寺,我眼楮都不會眨,嬤嬤也別笑我,我是不甘心,他們以前那樣對我,我現在還得大把大把銀子養著他們,感覺真不舒服。」
「就當花錢買寧靜了,總比讓那老太太到處說婕妤不孝的好。」唐嬤嬤苦口婆心,「婕妤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晉升,總不能讓一個無知老太太耽誤了前程。」
康明杓一凜,這倒是沒錯。
後宮沒什麼人,她一旦生了孩子,有很大的機會會晉升為充媛,孩子的母親就不再只是世婦,而是位列九嬪,若是她身上有什麼爭議而不得晉升,那也間接害了孩子——生母不端,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好唄,她知道了,「謝謝嬤嬤。」
唐嬤嬤見她想開,也很欣慰,「婕妤就當破財消災,反正不缺那點銀子,別讓一個老太太成為別人議論的把柄。」
時序入夏,不再陰雨綿綿,天空是干淨的藍色,早夏的風還帶著涼意,月季花沿著宮牆盛放。
康明杓的身體已經開始出現變化,她自己本來還沒發現,是前兩天賀齊宣模她肚子,模了又模,她覺得奇怪,賀齊宣才說感覺得出來有點小肚子了。
然後她用手在上面模來模去,還真的,有一點點了。
雖然不明顯,可是那個瞬間感覺很喜悅。
感謝太醫院的張院判,她天天喝補藥,補小孩順便調養她,都听說懷孕初期會食欲不振外加嘔吐,她倒是沒有,食欲是沒那樣好,但能吃得下,只不過口味變淡了,現在她吃的東西不放鹽,張院判說沒關系,只要能吃,一切好商量。
康明杓在案頭寫永字,一陣涼風穿過梅花窗襲來,太舒服了,忍不住閉上眼楮,這是一年最舒適的時候了。
早些時候整天下雨,再過些時候,太陽會大到她不想出門。
康明杓放下筆,「我要去御花園走走。」
安平連忙道︰「是,婢子馬上去準備。」
雖然只是宮內散步,但肚子里可是有孩子的,當然馬虎不得,吃的喝的都要帶,還有椅墊,御花園的石椅太硬了,怕硌著婕妤。
準備好,幾人就出了格扇,沒想到這時輕裝的賀齊宣過了垂花門迎面而來,眾人又慌慌張張行禮。
「怎麼,準備去哪?」
「臣妾想著天氣不錯,想去御花園走走。」
「朕也一陣子沒去了,朕陪你。」說完,便握起她的手,直接上了停在星闌宮外面的天子步輦。
康明杓一笑,雖然知道賀齊宣很忙,但還是希望他多多參與她懷孕的過程,畢竟這是兩個人的孩子,愛這種東西,越早開始培養越好。
星闌宮位在皇宮的東南角,走了約莫兩刻鐘才到御花園。
天子的地方,當然是庭台樓榭,雕梁畫棟,有假山,有瀑布,可以劃船的大湖中有錦鯉在游泳,牡丹一盆接著一盆的放置,除了粉色白色,還有難得的綠牡丹。大湖中散有幾朵荷花,湖邊柳樹依依,十分成趣。
康明杓似乎心有所感,「以前過年時會去廟口看戲,戲曲常常演皇宮的故事,總是說很大很大,但總也無法想象有多大,後來十歲進宮,發現居然有上千人要吃飯,心想,原來大到可以裝下上千人啊,後來等年紀更大些,才知道裝下幾萬人都可以的地方……那時沒想過,會在這里生活一輩子。」
最後一句話讓賀齊宣暗暗點頭,是了,她是他的女人,當然要一直在宮中陪著他。
「要是早知道廚房中有個你,朕早把你點出來。」
「現在也不晚啊,臣妾覺得挺好的,人生沒辦法重來,既然如此就好好感謝。臣妾很幸運,入宮遇到的都是好人。」
賀齊宣莞爾,「你對皇宮誤解太大了。」
「就是小時候看的戲曲嘛,壞人超多,這戲牌是大臣壞,另一個戲牌又是宮妃壞,再來的戲牌則是宮女使壞,導致臣妾剛入宮時很不安,幸好遇上兩個不錯的小伙伴,年紀差不多,也玩得來。」
「你倒是對那兩個丫頭掛念得很。」
康明杓連忙補救,「臣妾只不過是突然想起,現在有孕,模著肚子就想起皇上,臣妾想皇上更多。」
賀齊宣听了十分受用,「不知道這孩子是男是女……」「皇上喜歡皇子還是公主?」
「都是朕的孩子,朕一般疼愛。」
這康明杓倒是相信,大年夜時賀瑜落水,賀齊宣天天去看孩子,堂堂一個天子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還真不容易。
「希望這孩子跟幾個哥哥姊姊都能玩得好,太子讀書那樣好,能像太子就好了,不然像賀珠那樣,軟綿綿的,也很可愛。」
兩人又繼續說話,都是一些小事情,但也不會覺得無聊,風啊,花啊,都能拿來說。康明杓發現,宮內人對皇帝的誤解太大了,他並不冷酷無情,他其實只是個普通人。「皇上,婕妤,天色有點暗,怕是要下雨了,還是先回宮吧。」
賀齊宣抬頭看天,烏了一片,點點頭,「那走吧。」
可惜,這雨說下就下,所幸宮人們準備萬全,連忙拿出兩把油紙傘想替皇帝跟婕妤撐。「傘給朕。」
宮女連忙把傘柄恭敬遞過去。
雨很大,紅色油紙傘下是另一個世界。
康明杓突然有點心動,那樣尊貴的一個人,下雨了會給自己打傘,還想著她懷孕,始終沒有走很快。
不過傘,就是散……好像不太吉利。
可是她不信這個,他應該也不會信,命硬的人都有自己對待命運的方法。落雨傾盆,她卻覺得有點高興,在高興什麼也講不出來,就是挺高興的。
兩人終于走出花園,上了天子步輦。
康明杓心想,雨這麼大,那些轎夫都濕透了,自己居然沒濕,哈……哎?
怎麼可能都不濕?那支油傘可是兩個人撐著啊。
她心思一動,假裝跟賀齊宣說話轉過頭去,「皇上,您說等孩子生出來,要幾歲開始啟蒙才好呢?」
「他的哥哥姊姊都是四歲,他就也四歲吧。」
「四歲,那麼小……」
「不小了,朕以前當太子時,太子少傅說能拿筷子就能拿筆,沒道理會吃飯卻不會寫字。」
「太子少傅真嚴格。」康明杓笑說︰「不過也多虧這麼嚴格,不然皇上今時今日要怎麼承擔重責大任。」
康明杓一邊說,其實心里評評跳。天,賀齊宣半個身子都濕透了。
他們不是兩個人一起撐傘,是他在給她撐傘。
他他他……給自己撐傘……她是豬頭,一把傘,兩個人,怎麼可能不淋濕……
心里感覺十分異樣,她當然知道他重視自己,可是沒想到他會寧可自己淋雨,也不想讓她淋濕一分。
她模模胸口,不知道滿腔情緒該怎麼說,只感覺到心跳,怦怦,怦評,怦怦……賀齊宣皴眉,「怎麼,胸口不舒服?」
「也不是。」
「朕看你搗著胸。」
「沒事,臣妾沒事。」
賀齊宣卻是不信,一把握住她的手——征戰過的人,都知道要怎麼听心脈。
康明杓的心跳怎麼這樣快?他們剛剛又沒做什麼,居然跳成這樣,這不是正常人應該有的。
他于是揚聲道︰「來人,去傳太醫到星闌宮。」
「不,不用。」
「胡說,心脈不整,還是讓張院判來給你看看。」
康明杓想說自己沒事,但又覺得好像真有點事,心中現在又柔軟,又舒服,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