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端坐于羅漢榻上的尹梓赫停住了動作,眸光直勾勾的望向門邊。
徐世彬心中一凜,循著年輕帝王目光停駐之處望去。
只見一道單薄嬌弱的人影,佇立于門前,她眉眼秀麗,細女敕白膚,一雙黑潤眼眸甚是靈動,顧盼之間盡顯聰慧。
「璐兒,還不快些過來向陛下行禮。」徐世彬威嚴的喝令道。
徐明璐身姿裊裊,年紀雖小,容貌亦稚女敕,可眾目睽睽之下,她面上不見一絲怯懦,而是少見的從容大器。
她一路行來,腰背挺直如竹,秀眸水灩,停在羅漢榻前,緩緩跪了下去。
「免禮。」
當這聲低沉的命令一落下,屋內眾人俱是面露驚愕之色。
朝中人盡皆知,年輕帝王極是看重禮節;君臣之禮,帝後之禮,主僕之禮。
禮,乃人之本。
無禮之人,狂妄之徒,無可為材,亦無從倚重。
帝王如此,朝中如此,民風亦如此。
可以說,這位年輕帝王素來以禮與理治國。
只是禮與理之外尚有人情,年輕帝王恪守禮與理,有時過于嚴酷,未免不近人情。
更甚者,年輕帝王治下頗嚴,若有犯上者,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職等高低,絕不寬貸,峻刑罰之。
這樣性情冷酷的年輕帝王,比之為人敦厚的先帝,天差地遠,自然引來了暴君之名。
眼下這個凡事以禮為重的帝王,竟然免去了一個平民女子該有的君臣之禮,這是何等的寬容!
徐家人皆知此理,因而個個面露駭然之色。
「過來。」尹梓赫沉嗓下令。
徐明璐站起身,溫順的來到尹梓赫面前,任由他那雙深沉如夜的墨眸,在自己臉上端詳。
尹梓赫望著這個徐家娃兒,說不明白為什麼,竟然令他想起兒時的冉守月。
盡管容貌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徐家娃兒的文靜乖順,與冉守月的聰慧灑月兌,亦沒有半處相仿,可他說不上來,總覺著看見她的第一面,便令他想起了心底的那個人。
「徐尚書,你這個孫女生得可真是討喜。」尹梓赫淡淡笑道。
徐世彬不敢妄自揣測聖意,只是躬著身,連聲稱是。
「稟陛下,璐兒自幼便是聰慧乖巧,琴棋書畫樣樣精擅。」
徐世彬替自家孫女說起好話來,一方面是旁敲側擊,一方面也是替徐家爭個光;畢竟人人盡知,他徐世彬有個不學無術的逆子,丟光了徐家顏面。
「朕知道徐尚書有個兒子,倒不知你有個這麼聰慧的孫女。」
「回陛下,璐兒原是逆子養在外頭的外室所出,十年前因為生了場重病,外室方上門討援,才保住了璐兒這條小命。」
听見徐世彬提及「十年前」這三個字,尹梓赫的胸口跟著一沉。
他面上不動聲色,看似不經心的問︰「十年前的何時?」
徐世彬的臉色忽變,支吾片刻方回道︰「稟陛下,十年前的臘月初二晚上……」
聞言,尹梓赫如玉光潤的俊顏一凜,眸光亦隨之凝結在徐明璐粉女敕的臉上。
徐明璐亦然。
她心口一擰,秀眸靜靜凝視著尹梓赫,同他一般,腦海回溯著十年前的那個雪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一陣苦楚涌上喉尖,徐明璐卻是沖著那一身僵硬的尹梓赫,綻露一抹甜笑。
望著那一笑,尹梓赫當下面色凝窒,捧著茶盞的大手暗暗一緊。
「妳笑什麼?」他寒著臉揚嗓問道,霎時,廳堂內的眾人俱是肝膽驚顫。
打從年輕帝王即位後,但凡沖撞龍顏者,下場非死即傷。
時日一久,北跋王朝上下皆知,帝王重視禮法之甚,已是極端嚴酷。
眼前徐明璐竟然在帝王不悅之時展笑,這分明是藐視聖顏,有失體統。
正當徐家人懸著一顆心時,卻見徐明璐略歪螓首,秀眸盈笑,一派天真可愛,任誰見著她那樣干淨的笑,都難以惡言相向。
「陛下,民女在十年前的雪天里,險些被鬼母抓走,在那生死流轉之間,看見了很多凡人不得見的東西。」
她所說的「鬼母」,不過是民間流傳的佛教故事,傳說鬼母曾經誓言要吃光五百名孩童,最終被佛祖渡化,投入佛座之下,轉變為庇護孩童的子安觀音。
由于北跋王朝篤信佛教,因此每當有稚童夭折,民間總是會以鬼母之說自相安慰,長久下來,稚童間亦對鬼母心懷敬畏。
尹梓赫面色明顯一凜,沉嗓問道︰「告訴朕,妳在生死之間都看見了什麼?」
徐明璐用著猶帶稚氣的嬌嗓答道︰「民女看見了神佛菩薩,看見了無數孤魂,生死流轉,身不由己。」
她最後那句「生死流轉,身不由己」,竟令尹梓赫深深震懾,好片刻回不了神。
生死流轉,身不由己。
從前,冉守月總愛將這句話掛在嘴邊,只因她覺著身在官宦之家,處處受制于人,不得自由,而他出自皇族,亦身有同感。
即便她已不在人世,他仍是經常想起她說著這句話時的幽幽神態。
尹梓赫眉頭一攢,神色鐵青的追問︰「妳為什麼會知道這句話?」
徐明璐眨了眨眼睫,秀麗小臉露出迷惑之色。
啷!
青瓷茶盞被重重擲于地上,發出尖銳聲響,一時之間,徐家人全白著臉跪了滿地。
「陛下息怒!」
尹梓赫站直身,高大身軀宛若一道牆,將嬌小的徐明璐圍困。
他神情陰寒,大手一把扯住了徐明璐的皓腕,那雙盛滿太多壓抑的墨眸,緊鎖著那張猶然不見懼意的小臉。
徐明璐當然不怕,一點也不怕。
甭管是懼怕尹梓赫,抑或是懼怕他這個皇帝,她統統不怕。
只因她曾經見過他傾盡一世溫柔,曾經見過他掉下痛不欲生的淚,更曾見他拋下尊貴身分,只為求她一笑。
這個萬人之上的男子,曾經懷揣著何等卑微的心,只求她一人心。
可她終是離棄了他。
她注定是個罪人,終將遺臭萬年。
可他不一樣,他合該是名留青史的明君,不該成為如今這個遭世人忌憚畏怕的暴君。
原以為上天再賜她一條命,是可憐她前生的愚蠢。
今日再見放不下的故人,她終于領悟,上天給她這條命,是為了給她彌補的機會。
尹梓赫今日會出現在此,絕非偶然,必定是上天安排……無論用盡何等法子她都必須入宮,方有機會解開他心中的恨與結。
「璐兒!」
見徐明璐遲遲未答聲,伏跪于地的徐世彬抬起眼,發出一聲飽含驚憂的喝斥,生怕這個孫女會觸犯天威,性命不保。
徐明璐迎上尹梓赫的怒目凝瞪,一臉天真無邪的道︰「稟陛下,璐兒曾經在生死之間,听見一個女子附耳輕語,她反復傾訴著這句話,于是璐兒便將這句話背誦于心底。」
話音一落,登時屋里靜若死城,彷佛針落可聞。
徐明璐輕蹙柳眉,喏喏地道︰「陛下抓得璐兒好疼。」
尹梓赫緩緩松開了掌中的皓腕,眼底那一層陰霾,卻是久久不散。
而他看待徐明璐的眼神,亦起了變化,彷佛是在望著另一個人。
「陛下,璐兒自小養于徐府,未曾見過世面,沖撞了陛下……」
「徐尚書。」
尹梓赫冷冷打斷了徐世彬的求饒,墨眸只停駐在徐明璐秀顏上,徹底視旁人于無物。
徐世彬顫巍巍的抬起頭,眼神既敬且畏,道︰「微臣在。」
「你這個孫女冰雪聰明,小小年紀便已參透生死之秘,朕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兒。」
眾人皆听得出尹梓赫話下的暗示,縱然不願,誰也沒膽出言忤逆。
徐世彬亦然。
他只是面色惶然,在尹梓赫的瞥視下,吐出違心之論︰「承蒙陛下厚愛,如若陛下願垂憐于璐兒,當是徐家之福。」
「李福安。」尹梓赫淡淡喊著貼身伺候的大內總管。
「陛下請吩咐。」李福安上前,抱拳福身。
「回宮擬詔,戶部尚書徐大人的孫女,聰明早慧,實屬難得,若養于民間,只怕會折損了這株好苗,擇日令徐氏入宮,以皇族之禮培育,並入國子監學習。」
尹梓赫此聲令下,眾人頓時全是一臉懵然。
皇族之禮培育?這是何等心思?
一時半刻,眾人心中沒有個底。
原以為陛下是看中徐明璐,意欲將她納入後宮之秀,卻不想他這席聖令,著實令徐家人錯愕困惑。
既無名分,亦非皇族,何以入宮?況且陛下更言明讓徐明璐入國子監,這又是什麼樣的心思?
總不可能……皇帝是想把徐家孫女當作自個兒的孩子養在宮里?
不,不對。
盡管皇帝仍然年輕,可徐明璐太過單薄稚女敕,橫看豎看就是個孩子,往皇帝跟前一站,一者老成,一者天真,當真相差懸殊。
然而若說皇帝真看上徐明璐,有意收入後宮,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既不給名分,又宣詔讓徐明璐入宮,這當真是……
不倫不類。
「陛下這是……」徐世彬一臉彷徨的揣測著聖意,卻是越想越胡涂。
尹梓赫望著始終不見懼色的徐明璐,心中埋藏已久的那道人影,卻是越發清晰了。
「朕想看看,徐家這個娃兒日後能走到何處,又能成什麼模樣。徐尚書且放心,朕既然讓她入宮,自然會護佑她。」
「陛下,璐兒能得陛下垂青,此乃徐府之光,只是……璐兒到底只是一介平民,名分不正,何以入宮?這樣豈不是亂了宮中禮制?」
徐世彬仍是力挽狂瀾,一臉憂心忡忡的上稟。
「朕說的話,便是北跋禮制。」
末了,尹梓赫冷冷撂下這麼一句十足跋扈的話,隨後便移開眼,頭也不回的領著李福安離開徐府。
目送著喜怒無常的年輕帝王離去,當那抹頎長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徐府大門外,正廳里一眾徐氏家眷頓時癱軟一片,好片刻回不了神。
徐家過去倚傍著徐世彬在朝中為官,方得這一方榮華,徐家人向來怕事,更不曾出過青年才俊。
徐家人心中自是有底,只要徐世彬合上眼,徐家榮華只怕是會斷在徐宗昌手上,恐再難有今日的富貴安樂。
如今,徐家唯一的子嗣,就這麼被行事嚴酷的帝王召入後宮,且還沒有任何名分,這當真教他們不知該喜或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