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這輩子親緣淡薄。
兩歲時父母親死于一場意外。姨媽沒說是什麼意外,只是不耐煩地讓他別問太多。顯然不是太光彩的死法。
父母死後,他被同住紅燈區的姨媽領了回去。
從此之後,他就被這位僅存的親人丟著不管了。
明明不算孤兒,卻比孤兒還要孤獨。
是老漢斯和媽媽見他總在街上晃蕩,成天像個小野人似地披頭散發,有一餐沒一餐,十分可憐。他們兩人就盡量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喂養他,不讓他餓肚子,後來甚至想盡辦法供他上學。
大貓抓著一頭亂發,對病床上屢喚不醒的老人露出苦澀笑容,任由思緒陷入過往的回憶里,心中百感交集。
媽媽和老漢斯身體都不好,媽媽自己甚至有個兒子TC要養,日子並不好過,經常是三餐不繼;可是盡管如此,媽媽和老漢斯就是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把食物留給他這個不相干的野小孩。
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給老漢斯惹了多少麻煩,大貓就後悔不已。
尤其是兩年前發生的那樁鳥事,幾乎將老漢斯殘破的身軀拖垮。如果不是艾勒男爵家的死寶貝搞出來的破事,如果不是擔憂他的前途可能因而受阻,老家伙的身體不會垮得那麼快……
一股壓抑不住的戾氣充斥大貓狹長殷紅的眼瞳。
「老家伙,你醒醒,是我。那個最優秀的大貓啊,我回來了——」
病床上的老人渾身插滿管子,睡得極沉,幾十年病痛纏身的遺毒,此刻全都反應在他浮腫死寂的面容上。大貓趕到加護病房的這一個多小時里,不管他如何呼喚,老人家就是執意沉睡不醒。
眨去眼中的澀意後,大貓調整一下病人臉上的口罩,挺了挺肩膀,很快振作起來。
他輕輕拍著老漢斯水腫的面頰,企圖喚醒他。「老家伙,別睡啦,我來看你了,我穿上全英國最帥氣的軍服來看你了。」大貓索性把身上的隔離衣月兌掉,拉拉身上這身護理長不知從哪借來的特戰制服。
順了順狂野亂翹的亂發,將綠色貝雷帽戴好。
大貓拉著英挺中帶著肅殺勁的野戰服,指著綠扁帽上傲人的徽章,努力向不省人事的老人得意炫耀︰「SBS,看見沒?我進去啦!也不是多難嘛,輕輕松松就讓我給進去啦!快看啊!老家伙,你不是很想看看我全副武裝的英姿?為了你,我連土得要命的貝雷帽都戴上啦。綠色的,靠!身為很會說中文,而且了解中華文化的英國人,戴著綠帽游街示眾真的很痛苦說。」
好像那場景真的發生過。大貓攤攤手,極其無奈地對著病人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中突然淚光搖曳。老人的毫無反應,讓大貓臉上開朗的嬉笑再也撐不下去。
老家伙可能真的太累了吧,這次才會一覺不醒。
肯定是太累了吧,才會不管他怎麼叫,都不肯醒過來了。
大貓開始感到絕望,他愣愣地坐了下來,抱著病人插滿管子的手臂,忍不住把臉埋在老人的手臂上。
也難怪老漢斯會累到醒不過來。他原本可以不必鳥他們,他只是媽媽的追求者,一個追了媽媽一輩子都追不成的痴情貨,跟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明明一個人可以過得無拘無束,可是就是這個痴情貨,在媽媽死後,毅然扛起教養孩子的重責大任,把他們兩個壞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般悉心守護著。
十四歲那年,他跟弟弟TC因為持槍搶劫被逮進少年感化院,兩人在那里待了三個多月,老漢斯急壞了,幾乎天天拖著滿是病痛的身軀到感化院看他們。那陣子,這老家伙幾乎天天托人找關系,拼著老命四處奔波,一心想要救他們出來。
從那時起,他跟TC就發誓,他們這輩子絕對不會再讓老家伙傷心了。
比起宣泄心中的不甘,媽媽說得對,珍惜眼前人更重要。
因此,當典獄長提出要帶他們離開感化院,前提是他們必須進入布爵士創立的「國際佣兵學校」,一邊讀書一邊受訓,而且兩邊的成績都不許太差,他們還得為國家服務十年。
為了老家伙,他跟TC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典獄長的條件。
老漢斯得知他們不僅改邪歸正,兩人還因禍得福進入在英國聲望極高、錄取率極低的佣兵學校就讀,高興得當場老淚縱橫。老家伙吆五喝六地大醉一場後,直嚷嚷是媽媽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兩個老是亂來的小屁孩,他們才會遇上典獄長這貴人,免去一場牢獄之災。
是不是遇上貴人,大貓不曉得,他只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典獄長為什麼特別青睞他跟TC兩人?大貓憑著敏銳的直覺臆測,應該跟TC的身世有關,他只是附帶。反正不管典獄長基于什麼理由栽培他們,送到嘴的美食就沒有不吃的道理,所以就算佣兵學校是龍潭虎穴,他跟TC都闖了。
持槍搶劫這種殺頭的事他們都敢干了,當個兵而已,有什麼難的?
然而,事情卻出乎他跟TC預料,從軍並沒有他們想象中難熬。
誤打誤撞中,他們似乎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奮斗方向。
大貓模著老漢斯爬滿皺紋的老臉,嘴角揚笑,想起上個月老家伙得知他終于入選為SBS正式隊員,且還是X中隊時的情形。當時可把這老家伙樂壞了,透過視訊他都能看見老漢斯哭得一塌糊涂,與一票老鄰坊借機酒狂歡的畫面。
大貓心里明白,老家伙會這麼激動,一方面是高興他含冤得雪,沒有被兩年前男爵家的寶貝千金搞出來的破事壞了前途,另一方面也是欣慰他真的長大,能夠獨當一面了。
孩子大了。
辛辛苦苦守護這麼多年的人,也終于累了。
大貓拉下口罩,把臉貼在老漢斯冰涼蠟黃的臉頰,貼著貼著,他隱忍許久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愛你,老家伙。如果你覺得辛苦,你就走吧,不要等了。TC去福克蘭群島參加兩棲訓練,可能趕不回來了。只要撐過這關,他就可以進入皇家特別空勤隊了。你听見了嗎?我弟弟TC要進英國最神秘最強大的特種部隊SAS了,而且他還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隊員。你是不是爽死了?老家伙。」大貓說著說著,就笑出淚來。
「你了不起啊,老漢斯,把兩個壞孩子養成了特戰精英。要是你爭氣點,把媽媽追到手,生下一堆孩子,英國的特種部隊,一定讓你全包了。」喉頭被酸梗住,大貓強迫自己一定要說下去,因為現在不說,以後可能沒機會了。
「TC是面癱臉看不出來,但我們都知道他也愛你。老家伙,我們很愛你。」話雖然說得灑月兌,大貓一雙手卻死命握住老人家被水腫撐得肥大不堪的手掌,彷佛想要牢牢抓住僅剩不多的親情似的,不許他擅自離去。
大貓想讓他解月兌,又舍不得讓他走。
至少要讓老家伙醒過來,讓他看一眼以前那個沒人要的小野人,如今混得多麼象樣。
好教他,去得安心。
感覺淚水就要泛濫出來,在加護病房的護士們頻頻投來的關愛眼神中,大貓飛快壓下頭,把臉埋入自己的雙臂間,抱著被他扯得亂七八糟的頭發,苦苦壓抑即將潰決的情緒。
腦中不斷回想,上一次跟老漢斯見面,是什麼時候?
想了一會兒,眼巴巴瞪著地板的大貓突然驚慌地發現,自己想不起來。
大貓正滿心慌亂的時候,一道稚氣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蹦出來︰
「哥哥,我回來了。」
手帕和袋巾不知隨著換下的燕尾服丟到哪里去,大貓遍尋不著,只好狼狽地拿衣袖抹抹臉,才懨懨回道︰「喔。」
小家伙整張臉幾乎被白色的口罩和紗布覆住,下半身套著一件大人尺寸的淡綠色隔離衣,整尊人看起來頗像非洲的巫毒女圭女圭,紗線纏錯部位的那種。
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有點搞笑的毛天姿,被好心的護士女乃女乃牽引到床尾站定,距離大貓只有一臂之遙。她側耳傾听著大哥哥那邊的動靜,從他了無生氣的應答,毛天姿判斷大哥哥的心情好像比她剛剛離開去眼科檢查眼楮前更爛了。
于是她不急著說話,在床尾乖乖地等了一會兒,直等到沉浸在悲傷中的大貓開始懷疑起小家伙在眼科是不是遭遇到什麼打擊,不然怎麼回來之後變啞巴了,從而抬起頭關注地瞅向她。
「你干嘛不說話?」
毛天姿這才扶著病床的護欄,小心翼翼地把頭湊向大貓,輕聲說著︰
「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听了之後不要哭喔。」
很想叫她不要問的某人︰「……」
她那副生怕傷害大貓脆弱玻璃心的小表情,讓原本沒心情理她的大貓沒好氣地哼道︰「什麼事?」
「我是想問你,漢斯爺爺有沒有醒過來?」
大貓脆弱的小心肝一抽!他白了眼在人家傷口上丟鹽磚的小屁孩,把臉埋回老漢斯的手臂上,狠狠吸了下鼻頭,恨恨道︰「沒!」
「這樣喔。」小家伙一臉失望。
毛天姿模著扶把想了想,小臉上突然飛揚起笑容,語氣輕快地說道︰
「哥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眼科醫生叔叔說我的眼楮不會瞎喔,我大概一個禮拜就會好了。」她想了想,努力還原醫生叔叔剛剛跟護士女乃女乃所說的話︰
「醫生叔叔說我的眼楮因被強光照射,還有一些異物入侵才會造成紅腫不適,但只是短暫無法視物,沒有傷及眼球,大概休息一個禮拜就能漸漸恢復。喔,對了,他還說,腦部斷層檢查沒問題……」用英語艱困地轉述完,小家伙臉上燦爛的笑容也消失了,臉色忽然變得憂郁起來,有些不確定地改用中文詢問大貓︰「哥哥,我的眼楮真的會好吧?我的眼楮痛痛的。」
大貓感覺似乎有哪里不對勁,又心情混亂得說不上來。
他沒有抬起臉,只是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小腦袋,敷衍道︰「醫生說會好就會好啦,你不要隨便質疑人家的專業。」
「太好了。」得到他的保證,毛天姿嘴巴咧得大大,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心情放松,肚子就有點餓,她猛然記起擱在外面的食物。「哥哥,你肚子餓了嗎?要吃消夜了嗎?外面有護士女乃女乃請餐廳的廚師爺爺幫我們煮的鮮蝦青醬蕃茄意大利面,很好吃很好吃喔。」
看她推薦得那麼用力,大貓不禁疑惑︰「你吃過了?」
小家伙被問得一愣。「沒啊,我要等哥哥一起吃的。」
「既然沒吃,你怎麼知道很好吃?」
「因為聞起來就很香,所以一定很好吃的!」女孩很肯定自己的直覺。「不過哥哥說得也對。不然我現在吃吃看,哥哥等我一下。」她撩起有點太長的隔離衣下擺,雙手在空中模索著,就要往外走。
「不用了。」大貓被她認真的態度逗笑。
他傾過身去,把小家伙拉到他身邊的椅子坐著,有氣無力地叮囑她︰「我還有話要跟漢斯爺爺說,我不餓。等一下我請護士女乃女乃帶你去外面找個地方慢慢吃。這里全是重癥病患,細菌太多,你別逗留太久。」他掐掐她粉嘟嘟的腮幫子。
「好。」
她這麼乖巧听話,讓挫折一個多小時的大貓頗有成就感,因此愈交代愈順口了︰
「吃飽後,別躺著休息。你先在走廊走半個小時,然後請護士女乃女乃幫你洗個澡。」凝神想了一下還有沒有漏掉的。「洗完澡就可以睡覺了。」
「那我要睡在哪里?我要洗頭發喔。」
「你黏我黏得這麼緊,還能睡哪里?當然是跟我一起住在骨科病房里。」壓根沒發現自己全然進入女乃爸模式的大貓,撈起小家伙烏黑豐厚的發絲研究半天,皺眉道︰「你的發量這麼多,吹干要很久。這麼晚了,明天再洗不好嗎?護士女乃女乃要照顧很多病人,沒時間幫你吹頭發。」
「可是我頭很癢,不洗會睡不著。」毛天姿抓著大貓的手臂搖了搖,撒嬌道︰「哥哥幫我吹。」
「我沒空,我要跟漢斯爺爺講很多話,講完就天亮了。」大貓假裝很忙地轉向沉睡的老漢斯,幫他理順身上的管子,又低低呼喚他兩聲。
「那我也要留在這里陪漢斯爺爺講話。」毛天姿順著大貓的手往上模,拉住老漢斯的手掌不放。「我幫哥哥講。剛剛哥哥說的,我都很努力記下了。你說SBS的長官很變態,選拔隊員更變態。第一天清晨五點鐘,你們就被踹起床。」
一口氣說到這里,毛天姿停頓一下。「哥哥,我要繼續講下去嗎?後面還有兩周什麼魔鬼特訊,你說的我全都記下了。」
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大貓嘴角微抽。「……」
「我留在這里陪哥哥一起講,漢斯爺爺覺得很熱鬧,就會醒過來了。」毛天姿握著老漢斯的手,一臉認真。
大貓心里一疼,愣愣望著老漢斯的臉,想要反駁她,嘴巴卻吐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