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入夜後,一名身形窈窕、容貌秀美的女子走了進來,她一如往常的往獸足鏤花香爐中添加香料,同時從手絹包著的白色細粉捏了一小撮,灑在香料上頭,引火燻香。
裊裊輕煙升起,一股兒濃香中伴著淡淡的清香飄散開來,一絲絲、一縷縷地鑽進人的鼻腔里。
女子腳步輕緩的走出屋子,如廁後的顧雲煙淨過手便上床躺下,自從生下兒子柳乘風後,丈夫便不與她同床了,孤枕難眠的她常常睜眼到天明,因此才要燃香助眠。
這時候,她慢慢的睡著了,曼陀羅花的香氣也由她一起一伏的呼吸中吸入體內,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面色潮紅,胸口有股莫名的灼熱讓她感覺吞咽困難,喉間好像有什麼被梗住一樣,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院子里彌漫著晚香玉的氣味,不論看門的婆子還是守夜的丫頭,所有人都睡著了,越睡越沉,沒人叫得醒。
彼雲煙也睡著了,正作著被鬼追的惡夢,她在夢境中無處可逃,被追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懸崖邊,無數無肉的枯骨從黑暗深處伸了出來,紛紛捉向她的手和腳……
不要、不要、不要……放過我……
驀地,顧雲煙被惡夢嚇醒,又是一個恐怖的夜晚。
接連著半個月,她都重復同樣的夢魘,一次又一次,夜夜不停歇,她變得雙頰凹陷,膚色黯淡,兩眼無神,眼眶下方形成一道很深的陰影,唇瓣也失去往日的光澤和豐潤。
原本是艷色過人的美婦,如今卻似年過半百的老嫗,臉上出現明顯的皺褶,雙頰的肉往下垂,發色由烏亮變得灰白,雙手也像夢中追著她的枯手一樣瘦得見骨,青筋浮動。
「良心不安了……」
黑暗中,浮起陰森森的女聲。
「誰、誰在說話?」心中慌亂的顧雲煙瞪大混濁的雙眼,她已經分不清在作夢還是清醒。
曼陀羅花的毒性已深入她腦子,她連白日都能產生幻覺,看到好多被她害死的人回來討命,她咆哮,他們獰笑,她退一步,他們飄到眼前,伸出長著長長烏黑指甲的手要掐她的頸子。
她嚇得尖叫,跑回屋里關上門,門上貼著道士畫的鎮宅除邪符,她很安心,外面那些東西進不來。
可是她一轉身,曾經服侍過她又被她活活打死的丁香出現,她一身是血的問她——夫人,你為什麼不讓奴婢活,奴婢不想死……
日日夜夜的折磨下顧雲煙不僅憔悴不堪,還有些 癥的狀態,像是和人對話般喃喃自語,把一院服侍的下人嚇得不輕,奔相走告夫人瘋了,她已經瘋了,見人就罵,扯著發毆打一通。
大家都怕受到責罰,不敢往上報,最多偷偷地請大夫來瞧,看還能不能醫治,減緩癥狀。
然而看過大夫吃過藥,顧雲煙的情形還是時好時壞,有時神色清明的說有人要害她,讓楊嬤嬤請顧二老爺過府,要她親爹幫她,有時又瘋瘋癲癲的大喊鬼來了,要下人們去捉鬼,誰敢不去就打板子。
柳老夫人不管事,柳向天接連數日在城外的軍營中練兵,沒人告訴他府中發生的事,即便他知情了也不會做任何處置,在他心里只有一個至死不渝的妻子顧雲霞,顧雲煙算什麼,下作的東西。
其他人如左側夫人、蘇側夫人是更加樂見她不能理事,一旦她不能蹦躂了,她們的日子便好過些了。
至于柳默風、柳乘風兄弟,一個被柳笑風送入柳家軍,被老將們錘打磨練,一個讓他送到江南大儒處學畫,帶上嫂子送的顏料和畫具,正在江岸柳畔架起畫架,畫下無數畫作。
也就是說府里主子只有柳笑風夫妻,于是他們一一蠶食鯨吞各方勢力,把顧雲煙的人收拾掉,換上自己的人,再斷絕她的後源,令她孤立無援,逼也要逼出當年的實情。
楊嬤嬤便是柳笑風安插在顧雲煙身邊的眼線,只要有銀子她連老娘都能賣,何況是舊主。
「妹妹何必裝瘋賣傻,我前兩天才來過,你忘性不會那麼大吧!」
怕嗎?怕就快露出原形。
曉春裝扮的女鬼飛進屋里,原本燃著的六盞宮燈為之熄滅,是戰五施了內功一掌打滅的,她飄呀飄,飄到高處,立在半空中,垂頭往下一瞧,血紅的大嘴滴著長涎。
「你……你怎麼又來了?陰魂不散,走開、走開,我不要看見你,走、走……走開……」
她揮著雙手想驅趕,可是怎麼也踫不到眼前的「人」,好像有一股阻力推著她,讓她無法靠近。
她身邊無人,這股非人為的力量讓她心生畏懼,她真的相信世上有鬼,而且回來找她報仇了。
「怕什麼,咱們是自家姊妹,你為什麼不敢見我,難道是你對我做了什麼?」曉春把特制的長舌頭從口中吐出來,為求真實感,用的是煮過的牛舌頭,嘴巴里一股肉味,讓她嘴饞了,想好好吃一頓。
不過要先把戲演好了,小姐……少夫人才會賞她一頓好吃的,她要好好表現,當個稱職的女鬼。
「沒有、沒有,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人……呃,殊途,你快回去你該去的地方,不要再來糾纏不清……」活著的時候她能把顧雲霞吃得死死,為什麼死後竟變得這麼厲害,居然不怕她了。
彼雲煙心中浮起兩個字——厲鬼。
「你搶走我丈夫還說沒對不起我,那什麼才叫對不起?」她聲音淒厲,像在痛斥妹妹的私心。
「是我先看上他的,你才是橫刀奪愛,我拿回自己的男人有什麼不對。」一說到狠心背棄她的男人,她話中有著恨意和不甘,卻又盼著他回過頭發現她的好。
「拿回?」她陰陰嘲笑。「感情這種事哪有什麼先來後到,愛就愛了,不愛便是不愛,他真的心悅于你也不會向長房提親了,你不是他要的,自做多情、自做多情……」
曉春說出的大部分話是于香檀教的,她教她如何回答應對,有些話一說出口她也是懵的,不解其意。
但她听不懂,有人听得懂,看到城主夫人又氣又恨,卻又嚇得全身抖個不停,曉春非常有成就感,少夫人說只要她做得好,以後月俸加二兩銀子,她很快就會成為小盎婆了。
為了年年加棒,為了成了少夫人面前的第一丫頭,她要更賣力,拼了!
「我不是自做多情,他最後還是娶了我、娶了我……哈哈……他不能不娶,他欠了我、欠了我呀!」顧雲煙又哭又喊,眼淚鼻涕糊滿臉。
「他什麼也不欠你,你下套設計了他,你用陰險的手段逼他就範。」少夫人說這女人太壞了,別人不要她硬是纏上來,把女人的臉丟光了,少夫人叫她不要學,知足就好。
「那又如何,我達到我要的目的,誰也不能再搶走我的位置,我是最後的贏家。」她得意的仰頭大笑,露出她丑陋、貪婪的嘴臉,發皺的面皮堆成一層,恍若惡鬼。
「所以我回來了,讓你無法笑到最後……」嗚嗚的鬼聲低低如泣,一陣陰風從窗外灌入。
「你……你想干什麼?」她真的怕了,顫得連嘴唇都闔不上,乾裂發紫。
「你傻呀!讓道士設壇壓制我,還想打得我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我是柳氏宗族供奉的正室元配,享後代子孫香火,可不是孤魂野鬼,你請來的牛鼻子老道怎麼奈何得了,不過是自取其辱……」
設了祭壇過後的次日顧雲煙又見鬼了,那時她便知道銀子白花了,道長根本不是仙家弟子,被罵傻的顧雲煙不敢動彈,她全身都僵硬了,猶如一塊石頭。
「我去問過城隍爺了,前兒個他終于查清楚了,有很多人向他告了陰狀,我的死和你有關……」
一見城主夫人流出黃尿,曉春向外打了個手勢,慘淡白影往後飄了幾尺。
「我……我沒害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假的,她做過的隱私事怎麼得出來?
「敢不敢跟我到城隍爺面前對質?」陰聲慘慘,冷風淒淒,半開的窗戶啪啪作響。
怎麼又是我?苦著臉的戰七蹲在窗口下,不時用一根棍子拍打窗戶,讓它開開關關,多了陰森感。
不遠處的于香檀依偎在丈夫懷中,小夫妻氣定神閑的看戲,不時低聲交談哪里演得不到,有瑕疵,若事先排演一遍應該會更出色,曉春不當戲子實在太可惜了,她肯定是要角。
「不……我不要,你……你死了二十年還回來做什麼……你一個死人不要再插手陽間……」嗚……誰來救救她,爹、娘、乘風,他們為什麼還不來……
「因為我死、不、瞑、目。」曉春的聲音很軟,在夜里顯得寒氣森森。
听到「死不瞑目」四個字,顧雲煙眼珠子往後翻,暈了過去,但是隨即一股冷意將她凍醒,她發現她身上滿是鴿卵大的冰塊,凍得她衣服,袖口全是冰,散落一地。
但是哪來的冰呀!大小一致成圓球狀,把她冰得宛如一個冰人,眉毛都結霜了。
「不、不,別過來,你的死和我無關,你是生孩子傷了身子……」她咬緊牙根不松口,一旦認了,她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
「呵呵呵……你不承認也沒關系,反正你就要死了,你一死還是得到城障爺那看你的生前功過,到時便可一目了然,無從狡辯。」少夫人,奴婢盡力了,她不說就是不說,嘴硬的很。
就在此時,屋子外傳來拖地的鐵鏈聲,連裝鬼的曉春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突然有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出現,身形也是一高一低,一人手拿勾魂索,一人手持奪魄令,身上掛著手腕粗的鐵和枷鎖。
「陽世女顧氏雲煙,時辰已到,快隨吾行,你壞事做盡,罪無可恕,快隨吾等入地府受審……」
白無常嘴未張開卻發出聲音,把顧雲煙嚇得癱軟在床,連連求饒。「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還沒讓我兒子坐上城主之位,我不死、不能死,你們不可以帶我走……」
「像你這種犯錯卻不肯招認的人,留在陽世無益,下面有人等著要見你,你快快隨吾等走……」黑無常鐵鏈子一敲,叮叮當當的聲響讓人心里發寒。
「我招、我招,你別拘我,是我在姊姊的安胎藥里下了藥,我想要她一尸兩命,再也沒法跟我爭……」看到地府鬼差到來,顧雲煙的心防終于撐不住了,為之崩潰。
「你只做了這件錯事嗎?」白無常又問。
「被人捉奸在床那件事也是我設計的,我事先在屋里點了令人神智不清的催情香,再穿上姊姊常穿的衣服,一句話也不說的站在姊夫面前,他便錯認我為姊姊,一把抱著我痛哭……」
他認錯了,她順理成章成為他的人,至今她還是認為那是她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如果她沒那麼做,她不會得到心中所愛的男人,和他生了一個兒子,並當上一心所盼的城主夫人,擁有別人求之不得的權勢和地位,對這件事她從不後悔。
「沒人幫你嗎?」
「怎麼可能沒人幫我,你以為我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能弄到害人的藥?那是我爹……」她和她爹商量好的,一個弄藥、一個下手,父女倆聯手將眾人耍得團團轉。
「住口——」
屋外忽然傳來男子氣急敗壞的狂吼,屋內神情渙散、陷入癲狂的顧雲煙忽地一怔,覺得這聲音很耳熟。
「爹?」
「她瘋了,胡言亂語,說的全不是真的,我們雖是父女,但她的所做所為我全然不知情。」
這個孽障,居然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說了,她就不能忍一忍嗎?多忍一會他就能聲討城主府,讓他們為這場鬧劇付出相對的補償。
偏偏他被女兒拖累了。
院子里忽然火光大亮,照出顧二老爺漲紅臉的神色,他一臉怒色裝出氣憤樣,眼中卻閃燥不定,十分心虛。
「爹,你為什麼現在才來,女兒快被害死了……」
見到親爹,顧雲煙神智稍微清醒一些,她以為得救了,朝爹飛奔而去,誰知快到跟前了,竟被他一腳踢開。
「孽女,你還敢喊我爹?」為了撇清關系,顧二老爺狠下心不認女兒,決定大義滅親。
他還想靠著城主府過上富貴日子,處處受人吹捧,送金送銀的奉承他,即使沒有女兒還有外孫,人倫大義前,乖孫兒乘風不會不照顧他到終老,他還是有銀子拿。
「爹……」錯愕不已的顧雲煙吐出一口血,她不敢相信親生的爹居然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翻臉不認人。
「戰五哥哥,快放我下來,我吊得快吐了。」飄在高處的白衣女鬼聲音清亮,一反先前的森寒陰冷。
「好。」
一名高大挺拔的黑衣黑子從暗處走出,他手里拉著一根粗黑的繩索,他慢慢的松開,面容猙獰的女鬼也緩緩落地。
然後,黑白無常也拿下可笑的高帽,一黑一白的外袍一月兌,露出精兵所穿的勁裝。
這才是真相——扮鬼。
「你們騙了我——」騙得她好慘。
彼雲煙厲聲的咆哮,捂著臉放聲大哭。
「不騙你,我們怎麼知道母親的真正死因,然後讓心存不良的殺人凶手逍遙法外。」
他們要的只是一個公道。
于香檀一走出來,她身後的一群人也露了臉,一共有兩撥人,一邊是面色羞愧的顧府耆老和族親,一邊是直搖頭的柳氏宗親和族長,他們都是柳笑風請來的,只是前者被點了穴,無法出聲,而後者是出自自願。
當顧雲煙一認罪後,戰一等人便為顧家人解開啞穴,因此才有顧二老爺的驚天一吼。
「我沒有殺她,是她該死,樣樣不如我的人憑什麼跟我爭,她是什麼貨色,早該識相的退到角落,我要的男人誰敢搶!」
被逮個正著的顧雲煙還敢狡辯,認為全是別人的錯,她只是撥亂反正,做了她應該做的事。
「那我要挖下你的眼珠子你肯不肯給?」這人已經入魔了,執迷不悟,以為所有人都該繞著她轉。
「你敢——」
她瘋狗似的想沖上前咬人,卻被護妻的柳笑風當胸一踹,連滾了好幾圈才撞上花磚。
「她不敢,我敢,你以為弒母之仇我會就此揭過?你還多次試圖謀害我,這筆帳還有得算。」想想該給她一個什麼樣死法,是直接了當一刀斃命,還是一刀一刀片肉,讓她眼睜睜目睹自己的死亡?
「你不能殺我,我是你父親的妻子,你動我便是弒母不孝,為人不恥,世間難容。」
滿嘴血的顧雲煙仍得意洋洋,看著面色陰沉的繼子哈哈大笑。
她贏了,她還是笑到最後。
後娘也是娘,他再橫也不能手刃她,即便兩府宗親都在,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沒人能擼下她。
「如果是弒妻呢!」
冷冷的聲音一落,現出一道身穿戎服的身影,從軍營趕回的柳向天正好听見顧雲煙如何毒害他的妻兒。
「柳向天?」他怎麼回來了。
彼雲煙驚得直喊丈夫的名字,忘了叫他夫君。
「你殺了霞光兒,還想害我的兒子,柳城容不下你。」她該以死謝罪。
「你敢不要我——」顧雲煙目紅如血,厲聲大喊。
「是呀!女婿,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能改便是大善,何況還有乘風,你不能不顧他的感受,夫妻床頭吵床尾和,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人死不能復生,別為了一點小事傷和氣……」為了自身利益,顧二老爺腆著臉跳出來說和,他以為女婿會看在丈人的面子上體諒。
但是……
「弒妻滅子這叫小事?那什麼是大事,要不是看在老三的分上,我早一刀砍下她的腦袋,讓她身首分家。」柳向天看著顧雲煙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在他眼中她已經死了。
「呃!這……呵……哪那麼嚴重……」他驚駭地往後退了一步,感覺女婿身上傳來沖天殺氣。
「還有你,我妻子的死也有你的推波助瀾,從今日起,除了顧大老爺一房,其余的顧府眾人我一概不認,就此斷親。」情斷親斷無往來。
「不行呀!女婿,斷不得,我家乘風不能沒有外祖父……」他還想藉著從不放在心上的外孫挽回兩家關系。
其他顧家人則面色如土,沒臉求情。「我心意已決,各位請回。」柳向天冷著臉,做出送客的姿態。
眾人魚貫而出,不肯離開的顧二老爺是被戰三、戰四給架出去的,毫不留情地往門口一扔,接著關上大門。
「至于你,顧氏,先關到地牢,為了乘風,我不會休了你,不過……」他冷笑,未說出下文。
一年後。
「爹,你真的要這麼做?」一臉不舍的柳笑風極力挽留,但仍留不住意志堅決的父親。
「你長大了,不用爹再為你操心,我很放心的放下了,看到你的成長,爹很欣慰。」
看著和妻子相似的眉眼,柳向天心里酸澀,他一心護著的兒子也有娶妻生子的一日,可惜妻子卻看不見。
「爹,我還有很多地方欠缺經驗,需要你來帶領,你放手了,我可接不了,要是柳城在我的治理下變成盜匪橫行的三不管地帶,你便是最大的罪人。」他還想多放縱幾年,不想太早接下足以壓死人的重擔。
聞言,柳向天哈哈大笑,一拳往兒子的胸捶去。「你這小滑頭還想跟爹耍心眼,兒子威脅起老爹了,真把你爹當成那些嘴上說放權,實則戀棧把持不放,盯著子孫看他們出錯了沒的老家伙?」
這些年他也累了,為柳城百姓、為三個兒子,他可說是用了心,沒半點對不住,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
他的兒子就像天上的雄鷹,該看得遠、飛得高,翱翔天際,他這顆垂垂老矣的心已沒往日的雄心壯志,再也激不起一點波瀾,他心如止水、風平浪靜。
從一出生他都是為了別人而活,沒有想過自己,除了娶顧雲霞外,他始終走在別人安排好的路上。
這一次就讓他自私一回吧!他想去修和妻子的來生,這一世是他負了她,他用剩下的日子償還她的情債。
定一大師說︰「放下了,心就寬了。」
不愧是定一大師,一句話便讓人大徹大悟,他的心,寬了,人也像放下心中一塊巨石,頓時輕松不少。
「那你也不用想不開,這里哪是你能來的地方,若是你對修佛感興趣,兒子在柳城外給你修一座寺廟,讓你在里面虔心修行,不問世事。」他以為爹想開了,沒想到還是想不開,讓人傷透腦筋。
因為柳乘風的因素,顧雲煙逃過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在眾人的同意下送往日子過得清苦的家廟。
一旦送入柳氏家廟的女子是許進不許出的,一直到死才能抬回去,看罪行的輕重決定葬入祖墳或另行安葬,有的一口薄弊由義莊安排,有的連墓碑也不立,草草下葬。
平時她們沒有肉食吃,家廟里有一塊十畝大的菜田,由里面的女子自食其力栽種,她們種多少就吃多少,不種的人就沒得吃,誰敢偷懶就餓肚子,一視同仁。
彼雲煙一進去還以為丈夫氣消了就會接她回府,十幾年的夫妻還能老死不相見嗎?因此她大擺城主夫人的架子,對人吆喝,指使人服侍她,頤指氣使的嫌飯菜難吃。
家廟內都是犯錯的女子,誰理她的作派,才第一天她就被人打得滿臉是血,身上的衣物遭剝光只剩下單衣。
挨過打後她有稍微的收斂,但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大言不慚的向所有人說只要順服她,奉她為主,她很快就會帶大家出去,她入家廟不過做做樣子,堵住某些人的嘴。
結果她又被打了。
家廟的管事是個壯實的婦人,她手底下也有幾個粗壯的婆子,她這番煽動的話犯了戒律,因此被打,殺雞儆猴,叫其他人不要有蠢蠢欲動的念頭。
「你呀!看人、看事的眼光還是狹隘了些,我就是悟了,才想放下執念,重新做一個新的自己。」幸好他還來得及,不致于帶著遺憾埋入土里,他想再見妻子一面。
柳向天是個痴情種,即使他又娶妻納妾,可心里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女人,她們進府了也是擺設,他很少踫府中的女子,這也是顧雲煙最在意的事,因為她怎麼爭也爭不過死人。
她是牆上的蚊子血,顧雲霞是柳向天的明月光,胸口的朱砂痣,是無法抹去的。
柳笑風還是不能理解。「做一個新的自己就要剃度當和尚,光著腦門念阿彌陀佛?」
「笑風,不得無禮。」佛門之中不得放肆。
暮鼓晨鐘,香煙繚繞,彌佗山的清涼寺,每到清晨時分便涌起白霧,霧氣薄透,如水流般流動,日頭一出便消散,迎來上山的香客。
「定一大師,我爹塵緣未了,不能剃度,你叫他死心,吃素沒有吃肉好,他不用十天就瘦如竹竿了。」柳笑風這話有點賭氣,他惱和尚拐人看破塵世,讓他沒了爹。
「施主,你浮躁了。」面容光滑的定一大師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年近六十卻猶如三十出頭,眉目如畫,長相清俊,有著得道仙人的安然愜意,他此時雙手合掌,口念佛號。
「我不是浮躁,而是想拆廟,過去二十年我有一半時日躺在床上,想和父親共享天倫之樂難上加難,如今能打能跳,能為他分憂解勞,他卻把手一放一走了之,叫我當兒子的心里有多難受。」他就是無理取鬧,想讓爹陪在身邊,多感受感受父子情。
「笑風……」柳向天苦笑。
「你不是個好父親,拋家棄子,連年邁的母親也不顧,放她一人孤苦無依,她就你一個獨子,你忍心讓她老而無靠?」他越說越激憤,把不問世事的柳老夫人形容得非常無助。
「相公,夠了。」要是祖母听到他這番話,肯定用木魚敲他,他那腦袋跟石頭一樣硬。
一听到妻子的聲音,柳笑風臉色陰沉的走向她。「你應該向著我說話,幫我勸勸腦門被佛祖砸到的爹。」
「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有個人想走的路,我們可以舍不得,但是不能代替他活一輩子。」如果遁入空門是個解月兌,那麼又何必阻攔,退一步海闊天空。
人生有四苦︰看不透、舍不得、輸不起、放不下。
人生有三難︰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
「女施主大善。」言之有理。
「大師,我也是想過簡單生活的人,不愁吃、不愁穿就好,可是老天爺不允許,讓我遇見他,我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隨他當個操勞人。」公爹一放手,她就成了城主夫人,里里外外的事根本打理不過來,她快要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柳向天將城主之位交給長子繼承,一個人默不吭聲的出了城,準備到清涼寺剎度為僧。
誰知這事被兒子知曉了,他立刻派出百名精兵將人攔下,再帶著妻子隨後趕上,可柳向天的腳程很快,等眾人終于遇上了,人已經在清涼寺里,一把剌刀都擺在盤子上了。
知道妻子在調侃他,柳笑風鼻子一模,輕扶她後腰。
「我答應你的事要往後延幾年了,都怪爹不負責任。」
他瞪了父親一眼,怪他害自己對妻子失信,原本他們說好要去江南走一走,吃肥蟹、煮活魚,看江水奔騰入海流,在畫舫上听吟詩唱曲,再去找跟大儒學畫的柳乘風。
原本計劃好的行程全都泡湯了,只因父親的一時任性,讓他食言而肥,無法做個信守承諾的好丈夫。
「你媳婦那樣子也哪里都去不了吧!」柳向天忍不住回了一句,這小子真把老子當兒子教了,不孝。
聞言的于香檀噗哧一笑,素手輕撫微隆的小骯。
「去不了和不能去是兩碼子事,一種是不得已,一個是遭人陷害,你就是個壞爹,見不得兒子夫妻和樂。」他橫起來和父親鬧,沒有一城之主的風範,倒像個小霸王。
被兒子指責,柳向天好笑的望天。
「夫人,以後咱們孩子生了不帶來給他看,讓他當不成祖父,饞死他。」反正和尚四大皆空,六根清淨,六親不認。
他可以再幼稚一點,她在心里一嘆。「不用等孩子出生爹已經是祖父了,看不看都是。」血緣天性,斷也斷不了。
「夫人,你胳膊肘往外拐。」偏心。
于香檀往他手指一拍。「不要在孩子面前說胡話,他能听見,以後他有樣學樣,你就頭疼了。」胎教很重要。
「耳朵捂住、耳朵捂住,兒子女兒呀!好好睡覺,該出生的時候出生,爹娘說的話當沒听到,要乖。」傻父親的柳笑風連忙對著月復中胎兒說話,因不知是男是女,索性兒子女兒都喊,若是一對雙生子更好。
自從得知妻子有孕後,原本行事沉穩的他有些孩子氣,有時會跟孩子爭風吃醋,有時又把他當寶,能自言自語說上老半天,他的心思都繞著妻兒轉,離高、冷、傲越來越遠了。
于香檀常笑稱她多了一個兒子。
「施主,你的拖延術不管用,柳施主的剃度不用看時辰,他覺得準備好便可以開始。」與佛有緣之人,他再阻止也無濟于事。
真正為其剌度的不是定一大師,而是清涼寺的住持了然大師,他對著柳笑風一行禮,讓他別做無謂的掙扎。
「看破不說破,這是做人的原則。」被人一點破,柳笑風收起蠻橫無禮,深深地看了父親一眼。
「施主說的對,老納受教了。」他雙手一合掌,念著阿彌陀佛,目光看向柳向天,意思是該落發了。
柳笑風雖然不舍,卻也緩緩走上前,替僧人接下裝剃刀的木盤,走到父親身邊,看他慢慢雙腿盤膝坐下。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如今老納為你斷塵緣,第一刀,還你父母恩,第二刀,舍棄骨肉情,第三刀,朋友再無義,第四刀……」
隨著地上落下的頭發越多,柳笑風的心思越復雜,他鼻頭一酸,不自覺流下兩道男兒淚。
看得鼻酸的于香檀往後一退,正好與定一大師並立。
「前世因、今世果,另一世的你因肯拖舍,捐贈所有財產助人,因你善舉而受益者無數,故而老天再給你一次重生的機會,要好好把握。」多行善事積功德,兒女成雙福滿門。
「大師你……」她訝然的一轉頭。
「種善因、結善果,心存良善者必有善緣,柳施主是你的歸宿。」因為她,另一個人的命盤也變了,讓這塵世間多了美好。
她一點頭。「多謝大師開釋,我會多行善事。」
定一大師垂目,輕捻佛珠,嘴角揚起一抹笑。
須臾。
「……今入佛門,皈依三寶,賜法號,忘塵。」
「是。」今日起再無柳向天,只有忘塵師父。
「爹……」看著光溜溜的腦袋瓜子,柳笑風真不習慣。
「貧僧忘塵。」他左手托著右手一行禮。
柳笑風眼中淚光閃動。「忘塵師父,保重。」
「施主保重。」他的兒子呀!比他爹有出息。
剌度之後,塵緣已盡,柳笑風扶著妻子走出大殿,一手放在她月復上輕模,這是他的孩,他生命的延續。
「放晴了。」不知誰喊了一句。
此時天際橫過一道彩虹,七彩奪目,帶來一絲希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