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受傷了。」
正在做菜的瞳瞳將鏟子一扔,匆匆忙忙往外跑,剛到大門口,就看見遠方一群人簇擁著,蘇蒙躺在木板上哼哼哈哈喊個不停。
腦漿在瞬間凍結,所有可怕的、血腥的畫面跳進腦袋中,瞳瞳忍不住眼熱鼻酸,恐懼上揚。
他傷了?很嚴重嗎?嚴重到連站立都有困難?嚴重到忍不住疼痛?
她大步跑去,沒注意到晚兒也跟在後面,搖搖晃晃的往前跑,在看清楚木板上的蘇蒙時,她控制不住哭了。
怎麼會傷得這麼厲害?他的嘴角帶著血絲,進氣少、出氣多,慘白的臉孔令人驚惶,是誰傷了他?
握住蘇蒙的手,只見他勉強睜開眼楮,勉強拉出一絲笑意。
「別擔心,我沒事。」
傷成這樣怎麼可能沒事?他能糊弄過別人,哪騙得了她,她是大夫啊!
她沒說話,拉著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墜,墜得他心好痛。
她的掌心很軟,軟得他心也跟著發軟,不多久,另一只手也被小小的掌心握住,是晚兒,他也在哭。
現在他也說不清楚了,不知道是心疼還是歡喜,看著母子倆的眼淚,真是的……演得太過了。
時間往前推。
霍王府的侍衛闖進門里,蘇蒙把猥瑣、惶恐的商人演得淋灕盡致,對方還沒開口,他立馬嚇得軟在地。
「左靜呢?」
他矢口否認卻左顧右盼,擺明「本人正在說謊」,「爺、爺找人嗎?這、這里只有我一個,沒有別人啊。」
接下來一陣拳頭加恐嚇,他才「不得不」低頭,語無倫次說,「爺饒了我吧,左、左爺從窗戶跳下去,他他跑很遠了,說、說不許我透露他的事……」
他結巴,他哀哀叫,他被逼問後,把所有的事全招了。
「……對對對,我是捧過蔣仙兒的場,可那是在她跟左爺之前的事,我沒想到左爺怎麼會突然想到我,我發誓,左爺不在的時候,我絕對沒有上水煙胡同找蔣仙兒。
「哪來的暗渡陳倉?哪來的舊情復燃?我和蔣仙兒不過是路邊偶遇,左爺誤會我了,他特意來警告我,可、沒有的事兒,讓我怎麼認……」
蘇蒙嘮嘮叨叨說著,目的只有一個——坐實左靜確實逗留在城里,並且將蔣仙兒的事給透露出來,順帶將左靜與香袖招做出幾分關系聯想,這邊一點、那邊一點,霍王的想象力無遠弗屆,左靜的罪甩不掉了。
那時,蘇蒙確實挨打了,可他誰啊,自然能夠避過要害,讓每一拳都打在明面上,看起來很慘,其實全是皮肉傷,無礙的。
但戲得往下演,還有兩個眼線跟著呢,只是心疼,心疼母子倆的金豆子。
終于,他被抬進屋里,瞳瞳把所有人都給打發回去。
關上門,眼淚一收,她把晚兒抱在膝間哄著,口氣不善道,「還要再演嗎?」
他做了個噤聲動作,凝神細听,目光往外掃過,片刻後松口氣嘆道,「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方才握住他的手時,她趁機為他把脈,確定沒有內傷,傷全在表面上,這才放下心。如果他是個紈褲便罷,可他身懷武藝,這樣的傷怎會讓他叫喊不停?所以他在演戲,她便配合他演出,定眼望他,片刻後,她輕聲對晚兒說,「去廚房,讓王嬸嬸給你做飯吃,好不好。」
「娘一起。」
「娘先給爹爹上藥……
「爹很痛。」
「我知道,我會小心點,上過藥之後就不痛了。」
「晚兒幫爹吹吹。」
兒子的關心,讓蘇蒙心甜不止,更後悔了,他不該教兒子這麼擔心的。
「晚兒別擔心,娘在呢,你乖乖吃飯、好好長大,以後再有壞人欺負爹爹,你才能護著爹爹對不?」
瞳瞳的話很有說服力,晚兒點了頭,乖乖走出房間。
門一關起,她拿過醫藥箱,一語不發的細心為他上藥。
看著她的表情,他知道她惱了,帶著幾分討好笑臉,他說,「我給晚兒買了兩個小廝,明天牙婆就會送過來,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以後有人陪晚兒玩,你就不必時時掛心。」
他離家數日,帶回一身傷,就為著買回兩個小廝?什麼時候買人也是危險工作?她沒應聲。
看來氣得有點大,蘇蒙轉換話題。「我剛看到那十幾畝地的草藥,長勢很好。」
關他什麼事?沾了烈酒的棉布擦上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滿臉求饒,她本想更用力的,這會兒卻放輕了動作。
「接下來我都不會出門,在家里好好陪你,行不?」
「你上次也這麼說,可是沒過三、五天,又不見人影,食言而肥,你不見胖,倒是我的心變寬了,不在乎、不介意,我不管你是不是在家。」
她說著違心之論,他完全理解。如果不在乎、不介意,怎麼會一直掛心?拉拉她的手,他給她一張俊美無儔的笑臉。
哼!那日她向他交了底,隔天他就不見蹤影。
知道她怎麼想的嗎?她想他被嚇到了,她想他把她當成妖魘鬼怪,她想他在乎她嫁過人,她想過很多,每個想法都讓自己不快。
她試圖告訴自己,他沒那麼重要,就算失去了也無妨。她試著說服自己,反正早晚都要放飛,早點放下輕松……
誰曉得,她全想錯了,他不回家竟然是為著去冒險受傷。
「小姐小姐別生氣,小生這廂有禮。」
甩開他的手,瞪他兩眼,她問,「為什麼?」
扳倒霍王是皇上心口不能說的秘密,為這個秘密寧語塵受過多少委屈,他連家人都沒講,他說了……萬一泄露了怎麼辦?蘇蒙臉上淨是掙扎。
「不能說是嗎?那就別講。」
無所謂的,反正她對他不重要,她的擔心、緊張、焦慮只是多余,她之于他……
委屈了……是,委屈得很。
只是無數的失望挫折,造就她對人情世故的通透,她知道難過不必逢人就講,哀愁只能靠自己消化,終有一天,吞下足夠的失望,她將會強大,屆時再多的委屈也會雲淡風輕。
所以她說「那就別講」,口氣很通情達理,她的表情未變,眼角的溫柔仍在,但他知道,她難過了。
她對他交心,他卻對她隱瞞,不公平對待,會不會讓她把心收回去?下意識地,他握住她的手。
「做什麼,我在處理傷口。」
他拉著她坐在自己身前,從身後抱住她,他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我在幫皇上收拾霍王……」
土匪?老大?農戶……他果然不是簡單人物。
早該猜到的。
那天他告訴她許多超乎想象的事,瞳瞳全數接收了,原來他身上背負的家仇比她更甚,她對他的「舊友」深感興趣,但是從頭到尾,她除了傾听,沒有發問。
不過這回,他說話算話,待在家里整整一個月,沒有出門。
臉上的傷早就養好,他成天在她和晚兒身邊轉著,不過偶爾她還是會從他嘴里听到一些消息。
比方百姓向朝廷呈上萬民書,狀告霍王橫征暴斂,是致百姓貧病交迫、流連失所。比方他的「舊友」成為霍王最得用的手下,比方皇上派出一隊暗衛,正朝嶺南而來……
每次說到這個,他眼底有掩也掩不住的興奮。
兒和新加入的小廝阿晨、阿曦處得很好,三個人從早到綁在一塊兒,誰也離不了誰。蘇蒙教他們習武,瞳瞳教他們背詩,晚兒愛上扮老師這游戲,時不時拉著阿晨、阿曦,考校他們認字、默書。
當然,多數時候三個人像月兌韁野馬,在村里上下蹦個不停,但也因此晚兒的語匯進步得更加神速,現在口氣可以說上一、二十個字。
瞳瞳也忙,吳掌櫃那里動起來,他租下一間很大的院子當制藥廠,瞳瞳幾乎每天都進藥廠,手把手教導他們如何制做藥丸。
有空的時候,她也會繞到蘇記,現在孫掌櫃待她的態度,簡直就是在迎財神,她教大廚做菜,他把銀票奉上,初識時的斤斤計較沒了,他慷慨得讓瞳瞳懷疑自己有沒有認錯人。
當然,孫掌櫃的態度丕變,是因為主子爺一聲命令,既然她努力攢錢不是為了野男人而是為著營救親哥哥,他理所當然要幫上一把。
放下筆,瞳瞳把桌面收拾干淨,問,「晚兒呢?」
「張尋帶著三個小家伙上山,說是要摘棠梨子。」
「快中秋了,山上的棠梨子應該熟透了,我答應給他們做糖葫蘆。」
「你待他們太好,天天給他們弄吃的,晚兒都快變應胖繳子,就是阿晨、阿曦都肥上一圈。」
瞳瞳失笑,昨天王氏還在抱怨,才剛上身的衣服,怎麼又小了。
「孩子本來就是用來寵的。」她理直氣壯。
「你就寵著吧,哪天三個家伙爬到你頭上再來哭。」
「你就是被寵大的,也沒見你變壞啊!」
蘇蒙告訴她了,告訴她小時候的他有多痞、多霸道、多讓家人頭痛,但祖父母不管不顧,就是要把他捧在掌心里寵著。
「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一笑,蘇蒙拉起她說,「走吧。」
「去哪里?」
「去後山,你不是一直想到後山看看有沒有珍貴的藥材。」
後山和前山不同,高山峻嶺、林木茂盛,里頭毒蛇猛獸很多,但也因此鮮少有人跡,最好的藥材往往長在那樣的環境里,她心動不已。
「你要陪我?」
「不然呢?誰敢當著我的面說要陪我娘子?」
說到這個,瞳瞳笑。
張尋見兒短短時日學會說話、學會背詩認字,懊惱極了,到處說,「就說就說,娶對媳婦旺三代,當時我就不該省那二十兩,要是把人娶回來,我家兒孫很快就能替我爭個爵位了。」
爵位有那麼輕易得的嗎?
這是玩笑話,但落入蘇蒙耳里就變了味道,他把張尋拉到前山狠狠揍一頓,就因為他提及二十兩銀子。
蘇蒙恨不得瞳瞳早點忘掉這事,張尋偏要舊鍋炒冷飯。
「等我。」
瞳瞳進屋換了一身舊衣服,背起籮筐。
出門時,刀劍、繩斧,該帶的東西他全備上了。
她一笑,「瞧你這樣子,我有預感,今天肯定會收獲不少。」
「為什麼?」
「因為成功是留給準備好的人。」她指指他身上的配備。
這話……是這樣解釋的嗎?不過蘇蒙接話,「有沒有人參、靈芝我不敢說,但虎鞭熊膽肯定跑不掉。」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頭,他牽著她的手,配合她的步伐,他喜歡被她跟隨。
進入蓊郁的林子里,參天高木檔住陽光,帶來一絲涼意,他們一面走一面聊天,什麼話題都可以說。
她說,「你知道什麼是蝴蝶效應嗎?」
「不知道。」
「南方的一只蝴蝶無意間拍拍翅膀,北方很可能會爆發一陣颶風。」
「怎麼可能?」
「科學證明是可能的。」
「所以……」
「所以我們踫到的每個人、遇到的每個契機都很可能是蝴蝶羽翼的那搧,可能將會醞釀起一陣颶風,擦身而過的人、來不及對上眼的東西本以為只是人生中不重要的一點,殊不知蝴蝶效應,那個小點很可能會改變一生。」
「你想告訴我什麼?」
「有沒有想象過,如果當時你決定省二十兩,現在的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子參與你的生命,你又會是什麼模樣?」
他會不會也溫柔以待,會不會他比現在的自己更快樂?
他停下腳步,轉身,她很矮,他很高大,他必須彎下腰才能讓她看見自巳眼底的笑意。他回答,「我不會去想象你的問題,因為我很確定,沒有你,我不會快樂,沒有我,你不會幸福,我們是最適合在一起的男女。」
她笑了,他哪里來的自信啊,為什麼每句話都這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不說話是不同意?」
他湊得離她很近,近到她能到他的氣息。「我可以不同意嗎?」
蘇蒙一哂,迷人的眉眼唇讓她心跳加速,似乎是他每次靠近,她都無法忽略他的影響力。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因為夫為天、妻為地,夫為妻綱?」
「不是。」他說。
「不然……」
「因為,我愛你。」後面三個字,他說得分外輕、分外緩慢。
但一個字一個字,她听得清清楚楚,像有人放大了音量在她耳邊說似的,臉紅、心跳,做過那麼多夫妻間的事,她仍然為他心悸。
「你怎麼能夠確定?」她問。
「如果連這種事都不能確定,我還能確定什麼?」
「也許今天愛,明天就不愛了。」
「燒過火嗎?」他沒回答,反問。
「燒過。」
「當火快熄滅了,你往里頭添點柴,火就會再復燃,哪天你覺得我不夠愛你了,那就添點情、添點意、添幾分甜蜜,我就會再度熱烈的愛你。」
「哪有那麼容易。」
「有,你說過的,以前你總覺得喜歡誰就應該拼命對誰好,現在覺得誰拼命對你,你就該喜歡誰。我先拼命對你好,讓你愛上我,之後愛上我的你拼命對我好,我便也愛上你,然後愛上你的我再度拼命對你好……周而復始,我們之間不會有你擔心的問題。」
「所以我是庸人自擾?」
「不,你是未雨綢繆,是在幸福里患得患失。」
她患得患失?因為喜歡上,便也憂心上?看著他瀟灑俊美的五官,她不禁輕嘆。
好吧,承認了,承認她不是運氣太差、被人販子擄走,而是運氣太好,上蒼為他們安排特殊的相逢。
拂開她額間的散發,他親上她的額,小小的一下,沒有夜里那樣激烈熱情,但微潤的甜蜜浸婬……
「第三個。」蘇蒙突然說。
「第三個什麼?」
奇怪的符號。
「什麼意思?」
「從剛才到現在,我已經看到三個奇怪的符號。」他是個觀察力強的男人,何況練武讓他的視力比一般人更好。「而且,我們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
「符號在哪里?」
他牽著她的手往南走過將近十步,指著一棵樹干,說,「在這里。」
瞳瞳的手指輕輕描繪著符號,她突然激動起來,拉住他的手道,「這不是符號,是英文字,除非還有其它穿越者,否則……這很可能是我父親留下的。」
「你確定?」
「英文字母有分印刷體和書寫體,多數人都使用印刷體,但我父親偏好書寫體,你看,這是T字,他總是把T字寫得又圓又胖,而且留下一條長長翹翹的大尾巴。」
書寫體大概只有電影里頭、中古世紀的人會用了吧。
「所以,可能是他?」
「我父親對古代的東西抱持著高度興趣,他熱愛搜集古劍、古錢,和古時候的書。爺爸常笑說,幸好我爸學醫,否則他肯定會去學風水,當撿骨師。
「我爸只要踫到骨董,眼楮就轉不開了,媽媽會自信滿滿的說,『我是你爸爸最年輕的收藏。』爸爸就大力反駁,『你不是我的收藏是我的珍藏。』」
「你父母親感情很好。」
「是啊,他們曬恩愛從沒避開我和哥哥,若不是哥哥生病,我們家會一路幸福去。」
見她情緒低落,他摟過她輕拍她的背。「都過去了。」
「嗯。」她點點頭。「爸不知道從哪里收來一本秘籍,好長一段時間,他瘋迷了,常在老家的森林里擺陣,自己玩不夠,還拉著我和哥哥破陣。」
所以,他們繞來繞去都在同一地方,是伯父擺的陣法?陣法他只耳聞過,未曾親眼見識。
「你會破陣嗎?」
「我有這麼厲害就好了,爸爸擔心我和哥哥挫折太大,以後不陪他玩了,就幫我們作弊,他會在角落貼上英文標簽,東三、南五、西二、北六……讓我順著指令往東邊數三棵樹走去,再往南走,數五棵樹,助我一路破陣。」
「等我玩得熟透後,他使壞,東三指的其實是西六,西二指的是東四,東西互換、南北互換,數目增倍。」
「所以這是什麼意思?」
「East3指的是東三,我們先往東走數三棵樹後,若是沒有找到新指令,就再回原地,往西數六棵樹。」
父親的規律有四、五種,她每種都試,總會試出結果,如果陣法真的是爸爸擺的話。就這樣,他們不厭其煩地試著,他們不知道會試出什麼結果。
蘇蒙只拿它當成游戲玩——一個父親寵愛女兒的游戲。
但瞳瞳心急,她不確定是不是像過去那樣,只要破除陣法,就能看見父親的笑臉。
一路走、一路數,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午時將過,他們尚未破陣,沒想到卻在「南七」之處,看見在陣法中打坐吐納的左靜。
蘇蒙心頭微凜,左靜怎麼會在這里?他不是去找何桐尋找傳說中的金礦?
听見腳步聲,左靜眼楮陡然睜開,變得清朗,他抓起身旁的長劍直指蘇蒙。
他們都知道彼此,左靜讓人跟著蘇蒙和寧語塵一段日子,而蘇蒙很清楚左靜擁有一身好功夫,不容小覷,只是左靜已經在此地受困許久,明顯地精神不足。
蘇蒙直覺將瞳瞳拉到身後,兩人對視,都在評估對方。
雖然陷在陣里,看不見兩人,但左靜很早就听見他們的對話——
男子說,「接下來要往哪里?」女子說,「上面寫往南四,那就是往北八棵樹,我們試試看。」男子說,「不行,那里沒有符號。」女子說「那就是方向間隔,跳過北往東,四除以二,兩棟樹……」
他們一路說一路朝左靜靠近,很顯然懂得陣法,世間懂陣法的人少之又少,他們不是普通人。
左靜挪了挪身子,目光落在瞳瞳臉上,這麼年輕的女子,竟然會解陣法?這必是上蒼恩賜,助霍王完成大業,才會讓自己在絕境中遇上她。
不過他沒有輕忽蘇蒙,他的下盤極穩,腳步很輕,定有一身的硬底子,眼下自己體力不濟,只求一招讓對方斃命,才能挾持這女子為自己所用。
他盤算著,笑容卻越發溫和,若非熟知左靜為人,蘇蒙怕是會為他所惑。
就在左靜蓄勢待發的同時,蘇蒙悄悄退一步,環住瞳瞳的腰際。
突然左靜揚手拋出一物,瞬間紫色粉塵包圍兩人,與此同時,左靜看準位置,劍朝蘇蒙方向刺——
竟然刺空了!怎麼可能?他揮開粉塵,試圖看清楚。
沒想到,身後一個凌空劈過的聲音出現,左靜連忙舉劍往後擋,但終究慢了一步,手臂中招,鮮血直流。
猛然轉身,他發現蘇蒙已站在自己正後方。
就在之前左靜朝他拋出紫霧的同時,他抱著瞳瞳竄身上樹,將瞳瞳留在樹上,自己飛身下來,予以重重一擊。
左靜訝異于蘇蒙的反應,更沒料到他武功如此高強,右手受傷,他換左手舉劍,朝蘇蒙連番刺去。
左手也能使劍?蘇蒙微詫,他手中只有一把斧頭,沒有稱手武器,近不了左靜的身,只能一再閃躲。
他不停地往後退,到最後甚至是帶著玩笑似的繞著樹木跑,只見左靜腳步越發沉重,他猜想左靜已然力竭。
果然,接連多日無水無糧,左靜體力不濟,再加上手臂鮮血直流,漸漸地,他跑不動了,彎身扶著大腿猛喘著氣,半響抬頭道,「小兄弟,是我錯了,方才我不應該想要挾制于你……」
小兄弟?左靜裝傻,以為蘇蒙不曉得自己知道他企圖減低蘇蒙的戒心,讓他手下留情,怎麼可能呢?寧語塵早提過,他們已經被左靜盯上,他豈會不知道自己是誰?
蘇蒙輕哼,手下留情?作夢吧!
寧語塵易容引王府侍衛到蘇記,他扮著鼻青臉腫也要黑左靜一把,目的就是讓霍王對左靜起疑心、痛下殺手,如今老天親自把左靜送到他手上,只有一個理由——讓他為兄弟仗義一把。
「我們無冤無仇……」左靜叨叨說著,想令蘇蒙分心。
可惜他不吃這一套,凝聲道,「說錯了,我們之間有深仇大恨。」
「怎麼可能,我們又不認識……」
「左先生貴人多忘事,還記得蘇勝嗎?那是我的親爹。」蘇蒙直接捅破窗戶紙,因為他沒打算讓左靜活著離開這里!
蘇勝?那一家子不是都被火給燒死了嗎?
當初是他建議霍王派人放的火,就連蘇勝老家的老家伙們也無一幸免,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
他怔愣,還沒想清楚,就見一柄銳利的斧頭朝自己飛過來,疼痛起,有東西嵌入額頭……
瞳瞳沒有開口,但她有眼楮,自從孟殊提到蘇勝之後,整個人的氣勢就變得不同,他從未提及家人真名,但,蘇勝是他親爹?他不是姓孟,單名殊?蘇勝?這個名字很熟悉,她曾經在哪里听過……
確定人死透了,蘇蒙架起柴火,將左靜燒得面目全非。
他要左靜自人間蒸發,連尸體都找不到,除了報仇,他還要左靜在霍王跟前頂下所有罪狀,替寧語塵爭取更多的時間及安排。
埋好左靜後,他問,「想繼續走嗎?還是往回?」
有密語暗號,他們可以在陣法中來去自如。
「繼續吧,我想早點找到父親。」
「好。」他朝她伸手。
她手心迭上,這一刻別的想法都沒有了,只想跟著他,一路走到底。
直到找到另一處,看著一個熟悉的男子,瞳瞳愣了,那是……
何桐!也是她的爸爸!
與何桐四目相對時,瞳瞳激動到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何桐同樣震驚不已,他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瞳瞳,是他先向瞳瞳伸手,然後她朝他奔去,滿心滿肚子的話擠在喉嚨口,最終化成一聲哽咽。
她撲進他懷里,哭得很徹底。「爸爸……」
突地,何桐的身子變得僵硬,瞳瞳喊他「爸爸」而不是「師父」?發生什麼事?瞳瞳死了?他的瞳瞳穿越了?
推開她,他審視她的眉眼,問,「你叫我……」
「爸爸、爸爸……你是我爸爸。」她沒數自己喊了幾聲爸爸,只想把滿肚子的難受給喊出來。
「語瞳?育彤?」他不確定的問。
「對!我不只是救下何桐的寧語瞳,還是被你丟下來的何育彤,你一心想去找媽媽,卻不管我和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你說我長大了,可我哪里大了,我分明才念大學,應該交男朋友、玩樂的年紀,卻每天被沉重的課業和生活壓得喘不過氣,我沒有那麼聰明,考上醫學院只是憑著一股倔……
「你走了,我每天看著在床上的哥哥,心里猜測會不會明天哥哥就無法呼吸了?我真的害怕,女乃媽丟下我們、你也丟下我們,如果我又被哥哥丟下……
「你知不知道大貨車輾過我身子那一刻,我腦子里想的是什麼嗎?不是疼痛、害怕,而是萬一我死了,大哥怎麼辦?」
她一面說一面哭,多年委屈化成無數的抱怨。
何桐愣愣地看著女兒,聰明的腦袋被成漿。
一對傻父女,就這樣看著彼此。
而在一旁的蘇也呆掉了,她說她不只是寧語瞳……
寧語瞳?是語塵家的那個語瞳嗎?是自己年少時救的漂亮丫頭?是被語塵托付給袁裴的妹妹?是……
原來他們那麼早之前就相識了?這就是……她口中的蝴蝶效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沒想到……」
一個直喊爸爸的女兒、一個直說對不起的爸爸,兩人淚眼相對,過了好半晌,兩人才能用正常的言語,正常地說出自己的經歷。
他說,何桐是一名大夫,與陸玥隻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在陸大人將女兒嫁給霍王後,何桐了無生趣,失去活下去的動力,漸漸地他生病、衰弱,直至死亡,然後他穿越了。
他接原主的記憶,記起陸玥隻那張與妻子一模一樣的臉,他猜想,會不會重度昏迷的妻子也穿越了?
在現代,他追著妻子跑,哪里有消息便往哪里去,在古代,知道妻子可能在哪里,他豈會不想盡辦法進霍王府一探究竟?
他想方設法,終于進霍王府為陸現隻治病,但她病得很重,他沒機會探問穿越的事,只匆匆拿走一對銀環離開霍王府,從此展開被追殺的過程。
誰曉得,他會讓瞳瞳救下,她是那樣的聰明可愛,獨立自強,性格頑強得像蟬螂,除了不喊他爸爸之外,言行舉止都與自己的女兒一模一樣,他怎能不疼不愛不寵?
他把一身醫術教給她,她沒喊爸爸,他卻早已經把她當成女兒。
他想,或許吧,或許老天讓他來這一遭,是想讓他再見見所有的親人,那麼或許有機會他能遇到健康的兒子。
這樣的想法,讓他在古代生存下來。
直到無意間在銀環上發現機關,他打開機關,從里頭找到若干紙片,他紙片拼起來,竟被他拼出一張藏寶圖。
他認定這是妻子的托付,于是走遍千山萬水,到處想找到畫中大山。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找到了,兩、三個月以來,他試著探尋這座山的秘密,受過無數的傷,幾度差點兒被野獸吞噬,于是他布下陣法,自我保護,而受困在陣中的虛弱動物,帶給拾他充足的食物。
前幾日左靜找來,他本著好心想將人放走,沒想到一照面,左靜認出他,而他也認出對方是當年霍王府的左管事。
左靜有武功,他打不贏,只好東鑽西竄,利用陣法將他困住。
至于留下符號,並不是想讓兒女依循找來,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順利在陣法中進出。
「伯父解出這座大山的秘密了嗎?」
「是,這座山蘊藏大量的黃金,我認為這就是霍王處心積慮想要找的。」
「沒錯。」蘇蒙點點頭,佩服何桐的智慧,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他竟前尋出脈絡,解出答案,這下子語塵真的可以功成身退了。
瞳瞳緊緊拉住父親的手,深怕松了,他又要拋下自己。她睜著雙大眼跡,急道,「爸,我知道媽媽和哥哥在哪里……」
何桐留下陣法,和蘇蒙、瞳瞳一起回家。
她以為找到前世的父親、今生的師父,已經是巨大的驚喜,從沒想過幸福會接踵而至。馬車上,蘇蒙對她說︰「記不記得我曾經告訴你,我跟好友幫皇上辦差。」
「記得。」她一直對他的舊友很感興趣。
「今天我帶你見見他。」
不過是幾句平淡的話,瞳瞳無法想象,蘇蒙竟帶給她這麼大的禮物。
他的好友叫做寧語塵,是與瞳瞳關系深厚的人。
有見哥哥那一刻,她咬著唇,身子抖得厲害,她揉揉眼楮、再揉揉,豆大眼淚被她給揉出眼眶,往臉頰刷出兩道痕跡。
瞳瞳扯著蘇蒙,激動問,「是你嗎?你用三十萬兩銀子把我哥哥贖回來了?」
他為她做許多事,幫她找到蘇記酒樓,讓她用食單換回銀子,幫她找到合作制藥的吳掌櫃,他沒讓她太忙,就讓她成了小富婆,他讓村人崇拜她,他為她尋來許多的種子種苗,他帶她找到父親,他甚至把哥哥帶到眼前。
「阿蒙沒那麼能干,別感激他。」寧語塵瞪他,居然用二十兩買回他的瞳瞳,那是他捧在掌心的親妹妹啊,二十萬兩都不換!
「阿蒙是誰?」瞳瞳問。
寧語塵一听,火大,不滿道,「你什麼都沒告訴她?你真把她當妻子,還是買回來的奴婢?」
蘇蒙高舉雙手投降,能怪他嗎?他是皇帝的暗棋,此事何等機密,自己的身世何等機密,他能到處宣揚嗎?
何況……有啊,上次受傷時他有說,說霍王的不臣之心、說皇帝的心頭刺,說自己在嶺南幫皇帝辦事,只是沒說得太詳盡罷了。
「不是不說,事情一樁樁接踵而來,我找不到說的時機。」
突如其來的和尚,令人難解的前世今生,緊接著又找到霍王心心念念的金礦……消息多到連他自己都需要時間消化,何況是瞳瞳?更何況他也才剛知道,她是自已當年救的小頭,不是童童,是瞳瞳,這能怪他嗎了?
這種解釋,寧語塵當然不接受,他直接把蘇蒙的身世說透了。
瞳瞳恍然大悟,他竟是蘇蒙?是那個被歹徒揍得鼻青臉腫,是問她「長大後嫁給蒙哥哥好不好」的蒙哥哥?
原來他們的緣分起源于多年以前。
寧語塵道,「瞳瞳,你先在好漢村待一陣子,等我把這里的事處理好,我給他寫休書一封,哥另外給你尋個好對象。」
蘇蒙急了,怎麼可以這樣!他用手肘架開寧語塵。「瞳瞳,別听你哥的,他把你嫁給袁裴,結果咧,為他操持多年家業,最後落到什麼地步?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千萬別信你哥的眼光。」
他還真懂得哪里痛就往哪里捅,寧語塵狠瞪他,瞪得眼珠子都快滾出來。
昨天阿蒙找到他,告訴他瞳瞳的遭遇,他氣得一夜輾轉難眼,當初怎麼就信了袁裴,相信他會好好照顧瞳瞳?
他拉過瞳瞳,模模她的頭,低聲道,「對不起,哥讓你受苦了。」
她又哭又笑,「哥沒事就好。」
能夠順利找到哥哥,能夠知道他不是被當作犯人對待,知道他正在施展長才……她相信了呢,相信有孟殊……不,有蘇蒙在,她的運氣會非常非常好。
兄妹見面,有說不完的話,他們說了彼此遭遇與心情,任何一個話題都能拉出精彩故事。
她說,「趙語光越大越紈褲,小小年紀就迷上賭博,許是被人訛詐吧,趙老爺還不清賭債,家里的房子、鋪子通通賣掉,也補不了缺,最後趙老爺和柳氏狠心,把女兒趙語華、趙語媛嫁入大戶人家為妾,才把錢給還上。」自離開趙家,她已不稱趙老爺為爹了。
「幸好你們早一步月兌離趙家,否則被賣的就是瞳瞳了。」蘇蒙慶幸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寧語塵問。
「趙老爺曾經上袁府找我借錢。」
「你借了?」
「沒有,趙老爺和柳氏氣得到處敗壞我的名聲,那陣子挺難熬的,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點點,幸好袁伯母肯體諒。」
「這筆帳先記著,我會同趙家算清楚。」蘇蒙咬牙切齒道。
看著面目猙獰的蘇蒙,再看看滿臉溫柔的瞳瞳,寧語塵緩緩吐氣,但願這回妹妹沒有所遇非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