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好豆子、熬成漿,點過鹵水,做成豆腐。
她把豆腐切成一塊塊正方形,鋪排在干稻梗上等待發酵,依這樣的天氣,約莫七、八天就能發酵霉化完成,昨兒個她把菜葉洗過晾干,再將辣椒、八角、花椒、陳皮搗碎,加入鹽、生姜拌勻。
稻梗上的豆腐長出綿密的白色毛絲,美得像棉花似的,她先用白酒泡過,沾滿拌好的調味料,用菜葉包成小方塊。
尋一只干淨的甕,先在里頭擺入炒好的黃豆,將小方塊鋪擺好,灑入一層調料,再放上第二層小方塊、再灑入調料,一層層堆棧好,最後擺入剩下的菜葉,倒入白酒後密封。
一個月後就可以開封,到時紅辣的菜葉豆腐乳完成,架上熱鍋涮點肉,拌上這一味,那是師父最愛的滋味。
是啊,做著美食,她想念師父、想念哥哥,想念那些年冬天,一家人圍在爐邊吃涮涮鍋的情景。
嫁衣已經送過來,不太合身,但湊合著能用,听說這套嫁衣前面已經有七、八個人穿過。「好漢村」是個務實的村子,住著務實的村民,過著務實的生活,他們對于婚姻沒有太多憧憬,只想踏踏實實把日子往好里過。
瞳瞳並不介意嫁衫上過別人的身,她的第一身嫁衣還是禮部置辦的,夠尊貴、夠讓人羨慕了吧?可又如何,終究沒落個好下場……
所以穿什麼出嫁她壓根兒不在乎,更何況這場婚禮並沒有太多的實質意義。
她喜歡這里,卻也明白,自己不會在這里待得太久。
抱著晚兒在院子里來回緩步慢行,晚兒趴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面走一面輕拍他的背。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詩背過一首又一首,這幾天,晚兒又學會好幾個詞匯,說話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能引出她的興高采烈。
晚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幾次下來,他便也明白,想要讓姨姨開心?很簡單,開口說話就行,這招屢試屢成。
這個時節的風,微暖微涼,日光灑在屋頂上,照亮四方,她愛上這里的寧靜,愛上藍得透澈的天。
突地,馬鳴聲從遠方傳來,孟殊回來了。
這幾天,她從村人口中听到很多關于孟殊的事,傳聞中,他有一身好武藝,剛搬到這里時,別人打鹿、打野豬,他一口氣打下兩只大老虎,換得的銀子買回雞鴨魚豬,請兄弟們吃喝一頓,還買回村里唯一的一匹大黑馬。
傳說他疼兒子,卻不懂得方法,笨拙的表達常嚇得兒子放聲大哭—— 這點她親眼見證過,無偽。
馬在屋前停下,門推開,兩人目光對上,他要說話,她卻以手指壓唇,要他噤聲。她指指晚兒,用口形對他說︰晚兒睡了。
她的表情很溫柔,動作很溫柔,整個人溫柔得像湖水,一點一滴穿透人心,晚兒被她收服,而他也……也在沉淪當中,讓他忍不住想要對她再好再好、再更好一點。
走進屋里,這幾天她和晚兒同床睡,床小,睡得不大好,但夜半醒來,看見晚兒舒展的眉心,讓她回想起和慎兒的相處,心平了。
好像發現自己被放下,晚兒輕哼兩聲,她拍拍他胸口,低聲道︰「不怕,姨在這里陪你哦,好好睡,睡醒姨給你講故事。」
和緩的聲音、溫婉的口氣,晚兒松開眉心,呼吸漸漸變沉了。
孟殊站在門口,雙手橫胸,看著她的細心,大胡子底下的嘴咧開。
越來越滿意她、越來越喜歡她,被這樣的女子吸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瞳瞳輕吁氣,她直起身,迎上他的視線。
微哂,他有些迫不及待,走到屋里拉起她的手,在她耳邊說︰「到我房里。」
不想吵醒晚兒,這樣的靠近、這樣的低吟是必要的,只是暖暖的氣流從耳邊吹過,勾出她一陣莫名心悸、莫名緊張,和莫名得……無法說出口的感受。
她點頭,假裝鎮定,跟在他身後,來到僅剩的一間房—— 他的房間。
視線對上床邊那襲全新的嫁裳時,她訝異又不解。「嫂子已經幫我備下嫁裳。」
王氏連婚禮流程都對她講過一遍。
很簡單的,辰時喜娘來屋里帶她到村中廣場前,那里立著一個刻著好漢村的石碑,新郎們會在那里迎接新娘,之後幾對新人朝石碑行禮後,花轎會抬著她們游村一圈,最後各自回家。
接下來的喜宴歡騰與她無關,她只要待在家里就行。
比較有趣的是,花轎是用竹子做的,由兩個人抬著,竹竿上、把手邊綁滿清晨采集而來的鮮花。王氏說︰「還沾著露珠呢,那次我的嫁衣沾了水,害得我傷心好一陣子。」
她理解,天底下的女子都盼著成親,盼著那天的自己是最美麗的新娘。
瞳瞳湊趣問︰「花轎沒頂蓋,下大雨怎麼辦?那可比沾上露珠更狼狽。」
她一說,哄得王氏呵呵大笑。「是啊,實實在在過日子比較重要,我本來以為嫁到這窮山惡水之地日子難熬,卻發現,如今的日子過得比出嫁前更好,至少這里的男人有肩膀,不教女人為那一口糧操心。」
這好像是好漢村里女人的共同心聲,從起初的不甘願到後來死心塌地,雖說不能以偏概全,但幾日接觸下來,這里的男人算是好的,至少樂意負起家庭責任。
孟殊說︰「那身嫁衣旁人穿過。」
就十幾套嫁衣輪來輪去,當初買的時候只考慮到結實,考慮至少得讓村里兄弟全娶上媳婦,嫁衣才能作廢,哪里會想到好不好看、美不美,但是她……她不同,他想為她盡心力,想讓她……
「我要妳漂漂亮亮的嫁給我。」他接著道。
為什麼?這場婚禮只是個過場,只是權宜之計,不是嗎?何必用心計較美丑?
但他的目光很認真,態度很真誠,他真的想要她漂亮開心。
垂眉,瞳瞳不知道該不該收下他的好意。
「你曉得嗎?心里裝下很多苦的人,只要給她一絲絲的甜,就會獲得重大滿足,所以不要輕易對她好,因為她很傻,會當真的。」她不允許自己再織就一場名為愛情的夢。
「那就當真吧,我對妳好,並非隨意隨心,我會一路堅持下去。」
猛地抬眉,她傻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一路堅持下去?
不對呀,不會太久的,她很快就能掙足錢自贖,她和他的關系……
「草藥賣出去了嗎?」她試著現實,試著不被他給的甜影響,也試著不讓自己傻過一回再一回。
賣掉了,賣八兩銀子,但他不想把錢給她。男人有錢會想作怪,女人有錢呢?旁人不知,她肯定急著要贖身,急著轉身離開。
他不想她走,因為……他允諾的糖還沒給出去,因為自己最近瘦了一圈,他盼著食言而肥。
「掌櫃不在,伙計讓把藥材留下,還說以後采了好藥,記得往他們那里送。」他滿口胡言。
「沒談價、沒拿錢,你就把藥材留下?」她瞪眼看他,口吻中帶著責備。沒有人這樣做生意的,合著他只會當土匪,是吧?
「放心,我把藥材數量寫下,讓伙計押了印,過幾天進城再和掌櫃議價。」
他自信而篤定,可她沒有安全感,只當那些藥白采了。搖頭皺眉,算了,反正山在那里跑不掉,藥再采就有。
「妳試試嫁衣吧。」他把衣服遞到她手中。
「不必。」反正就一個儀式。
兩個字,他被兜頭潑了盆冷水,咬緊牙,把嫁衣再往她手里塞,他費了十足心血找來的,怎麼可以被兩個字打發?
他堅持,「試試。」
有什麼好試?過了明天,嫁衣就要輪到下一個人身上。
但她沒再反駁,因為他的表情擺明了他有多堅持,雖然無法理解,但,好吧,往後要仰仗他的地方還很多。
「知道了。」她接過嫁衣,與他對視。
他等著她動作,但她不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孟殊不懂,不是說「知道了」,「怎麼不試?」
「你在這里,我怎麼試?」
「哦!」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外,可才走到院子,又匆忙跑回來,急吼吼地把所有窗戶關上,出去時,再將門給帶上。
看著他笨拙的動作,她想笑,更想問,兩只老虎真是他打的?還是老虎自己想不開,爭先恐後撞石頭自盡,然後被他撿回來?
莞爾,她換上嫁衫,腦袋里全是他帶著幾分急促的笨拙舉動。
打開門。
他就等在門邊,轉身看見她,下一瞬……笑容爆出來,是真的「爆」出來的,因為他的大胡子很明顯地震動了。
「為什麼留胡子?」她忍不住問,卻突地發現這個問題有點交淺言深,但很快就要成為「夫妻」的他們,交淺……很奇怪的感覺,她忍不住笑出聲。
「很好看。」他說。
「嗄?」大胡子很好看?會嗎?他的審美觀有點與眾不同。
他回過神,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妳穿嫁裳很好看。」再好看不過!
在她面前,他又笨拙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經驗。
因為面對漂亮女人而笨拙?不,他面對過許多漂亮女人,卻沒有人能教他手足無措,那麼怎麼會這樣?因為她擅醫、會使毒?
下一瞬,他的笑容再度爆發,大胡子抖動得更厲害了—— 因為自己的推論。
原來面對她,不只動作會變得笨拙,連腦袋也會變得遲鈍。
她被他笑得滿頭霧水,揚眉反問︰「是很好看,還是很好笑?」
「妳穿嫁衣很好看,我留胡子很好笑。」他痞了。
痞?他已經正經很久,痞……那是年少的、不知憂愁的、養尊處優的男子才有權利做的事,他又做了嗎?他回到過去了?不知不覺,心口浸潤上一層蜜。
「既然留胡子好笑,為什麼不剃掉?」她問。
「為了遮擋。」
「遮擋什麼?」傷疤吧?她猜,一道或數道明顯到會令官兵按圖追拿的疤。
「美貌。」
呃,他的答案讓人很難接話,是開玩笑吧?糊弄她,肯定很好玩。
「再認真不過。」見她不信,他高舉右手,只差沒賭咒。
「如果我的相公是潘安再世,我想我會很開心。」她沒好氣回答。
他沒有回應,從懷里拿出一柄玉簪,插在她發髻上。
「你……」不是很窮嗎?話在舌尖繞過又吞回去,這話很傷人,男人的自尊比想象中更脆弱,這話不說的好。
像是知道她想問什麼似的,他回答,「是我娘留下來的。」
拿出來充門面嗎?可她又不是正經新娘,他會不會把戲演得太認真?
盡管如此,她並未反駁,因為他是主子、她是下人,賣身契這件事她牢記著。
「中午吃過了嗎?」
「還沒。」
「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換下大紅衣裳、走進廚房,她沒想到的是,他會跟著進來。
把蒸好的地瓜從屜里拿出來,原本要給晚兒做地瓜圓,睡醒後當點心的,她想了想把地瓜壓成泥、和面,在等待面團發酵同時,她快手快腳炒了盤三杯雞和青菜。
「你先吃一點,抵抵餓,等面團發好,我再給你煮面。」
「做多一些,我餓慘了。」
她知道的,他的食量驚人,一頓飯能吃掉她加上晚兒的三倍多。「好。」
他沒把菜端到廳里,反而從外頭搬來一把長凳,坐在灶旁開吃,她的廚藝很好,好到讓人覺得吃飯是種莫大享受。
又來了,在「吃」這件事上頭享受,是他年代久遠的記憶。
她總是輕而易舉地勾起他刻意遺忘的感覺。
一面吃,一面看著她利落的動作,行雲流水,不像做飯,更像作畫。
今天早上張尋見著他,偷聲問︰「老大,你覺得二十兩花得冤不冤?」
他用冷眼回答。
張尋撓撓頭,滿臉為難道︰「如果老大覺得冤了,可不可以把她讓給我,我還有十二兩,剩下的,我每年分攤還。」
過盡千帆皆不是,張尋沒讀過詩詞,不知道自己正中這詞意。
那天李婆子找來的女子,漂亮的有好幾個,但見過童氏之後,他便誰也看不上眼了。回到家,心心念念盼著新弟妹的張找,看見弟弟又沒挑中媳婦,氣得拿棒子追打他,罵他成心讓二房斷後。
至于孟殊冤嗎?當然不冤!
他想過,如果當初牙婆開價百兩,他會不會買下童氏?
這個答案幾乎不需要太多考慮,當然會!就算她不會醫術、不懂廚藝、不認字、不會算賬……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買她?
因為她的小梨渦,因為她漂亮眼楮,因為她好可憐、好委屈,因為……因為他和她是老天注定。
什麼?發展得太快?
確實啊,開始只想給晚兒找個保母,接著她的乖巧吸引他的眼,然後食言而肥,再到上蒼注定,速度都能趕上汗血寶馬了,但他不介意快慢,他只在意她是否待在離自己很近的距離。
好像她在,黑夜就有那麼一盞燈,光線微弱,卻暖人心窩。
和著地瓜的面條,帶著地瓜的甜香,沒澆上肉燥,只用麻醬、辣椒、蔥末和少許醬油提味,面端上桌,看著金黃色的面條,孟殊想起她給晚兒做的綠色面。
晚兒牙齒早長齊了,只是挑嘴,只肯喝女乃,自從她來了之後,胃口大開,現在已經能同他們一起上桌吃飯,這還急得王氏道︰「姑娘這麼能干,我還能領多久月銀?」
咬下面條,香甜自齒頰間溢出,確實,她不是普通能干,誰再說他冤,他非得拿根大棒槌,捶爛那個沒腦袋的家伙。
瞳瞳沒陪他吃飯,繼續和地瓜奮戰,這兩天在王氏的幫忙下,曬出不少地瓜粉。
地瓜粉工序繁復,但閑著也是閑著,她們先將地瓜磨成泥,一遍兩遍洗粉、沉澱、曬干……在過去,得年關將近,她才有空麻煩自己一回。
將蒸好的地瓜加入地瓜粉和些許糖,在反復搓揉後拉成長條、切小段,揉成一顆顆地瓜球,中火熱油,將地瓜球下鍋,反復攪動、按壓,直到地瓜炸出漂亮的黃色,球體膨大,起鍋。
聞聞香味,這是師父最愛的零嘴。
每次做吃食,她都分外想念師父。他還好嗎?他回京了嗎?他找不著自己,會不會很擔心?她不確定什麼時候才能攢夠銀子贖身,什麼時候才能再度上路尋找哥哥,她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習慣事事計劃的她,其實害怕走一步看一步的不確定感。
緩緩吐氣,瞳瞳抬頭,望向窗外的藍天。
發現她突如其來的失落,孟殊吃掉最後一口面,走到她身後,從她捧的碗里拿起一顆地瓜球。
瞳瞳回神,「小心燙。」
來不及了!貪嘴的他一口咬下,嘶哈嘶哈,猛往嘴巴搧氣。
見狀,失落丟掉,她失笑道︰「剛炸好,得等會兒再吃。」
事後解釋沒意思,她卻覺得非得說上幾句,才不至于對不起他。
「沒事。」說完,他又拿了一顆,不過這回學聰明,吹上幾口氣才往嘴里放。「妳做菜的手藝是從哪里學來的?」
這手藝拿到外頭,想湊齊贖身銀輕而易舉,現在他明白,當初問那句話時她的底氣從何而來。
「師父訓練的。」
「師父?」
「對,教我醫術的師父,他嘴巴很刁,外頭大餐館賣的菜看不上眼,挑剔又叨念,寧可餓肚子也不紆尊降貴,身為弟子只好勤練廚藝來滿足師父的胃。」
許多菜色都是師父張口說,她想盡辦法琢磨出師父要的味道,這是他們師徒間最大的休閑娛樂。
為著哄她練習做菜,師父老說︰「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學會抓住他的胃,將來妳男人沒在外頭搞女人時,妳就知道感激師父了。」
現在想想,真是胡扯!她會做菜、懂得持家、她獨立自主,她努力成為師父口中的完美女人,可是再完美……她也拴不住裴哥哥。
所以男人變不變,與胃袋、理智沒關系,喜歡便是喜歡、討厭便討厭,半點無法討價還價。想起袁裴,一抹苦澀在不經意間涌上她的眉頭。
孟殊道︰「放心,我的嘴巴不刁,很好養。」
他只是心疼她眉眼間的苦澀,鬼使神差說出這麼一句,沒想到卻讓她紅了臉,瞅他一眼,捧著地瓜球就要往外走。
他堵在門口,不讓她出去。
「怎麼?」她不解,抬眼問。
「別生氣。」
「我沒生氣。」
「妳氣到臉紅了。」
頭頂烏鴉群飛,瞳瞳咬唇。那不叫生氣,是害羞好嗎!再說,他好不好養關她什麼事?婚禮不過是權宜之計,他這樣說,還不許人家臉紅?什麼道理!
他表錯情、會錯意,不能怪他遲鈍,實在是他對女人缺乏經驗。
她沒好氣回答,「晚兒醒了,我要去陪他。」
「不生氣,就放妳過去。」
還幼稚上了?瞳瞳本來沒生氣的,被他一纏,還真有幾分氣惱。「我、沒、生、氣。」
還說還說,分明在生氣,瞧她,臉紅成這樣。「說謊。」
她很不淑女地大翻白眼。「不然你要怎樣?」
他軟下聲調,無辜地看著她。「妳別生氣,我做得不好,妳教教我怎麼做。」
留著大胡子的壯碩男,用無辜的小狗眼看著她,看得好像她才是大壞蛋,多欺負人啊!她吐氣,抬高下巴說︰「好吧,我給你機會,把我的怒氣撫平。」
撫平?眼珠子一溜煙轉過三圈,他只知道一種擺平女人怒氣的方法,只不過現在光天白日的,會不會太過了?
但,是她讓他撫平的,不是他僭越,何況為「食言而肥」鋪路,這種功夫確實得提早讓她嘗嘗,不比較,她怎麼知道自己多合用?
孟殊把她手上的碗拿走,放在一旁。
看他這麼鄭重其事,她又想笑了,他是第一個能夠招惹出她好心情的男人。
他在她面前定身,然後在她沒反應過來時,勾起她的下巴,一把大胡子就這麼鋪天蓋地覆上她的臉!
他很輕易地找到她的唇,幸好是他主動,若是她來找,肯定沒本事在密林中尋到甘泉。
他吻了她!本來只是想小小安撫一下的,沒想到他天性慷慨,一安撫就……停不下來。
他在她唇間輾轉來回,從淺啄到深吻,他情不自禁、控不住自己,兩人之間的熱度節節攀升,像一把火,融了心……
瞳瞳傻得厲害,她沒被人這樣安撫過,成過親的她,實際上對男女之事仍然一知半解。
傻得厲害、昏得厲害,她全身發軟、雙腳無力,只能攀附著他強壯的身子,免得癱倒在地。
這個親吻持續多久?
他不知道,她更不可能知道,是晚兒的哭聲喚醒兩人。
但他沒松開她,反而把她抱得更緊,他把小小的她收在自己大大的懷抱里,軟軟的她,接收到暖暖的誠意。
她在他懷間喘息不定,而他擁她在懷間,安定自己的心。
直到晚兒的哭聲從小變大,幾乎要到不可收拾之後,他問︰「妳被安撫了嗎?」
她是要這種安撫嗎?氣了,這會兒是明明白白的生氣了!
一跺腳,她推開他,帶著地瓜球去安撫另一個小東西。
成親之前,瞳瞳又跑了一趟山上,手中無銀心中慌,何以解憂?唯有銀兩。她是個俗人,兩袖清風的感覺,讓她嚴重缺乏安全感。
她的安全感來自于計劃,她需要一步步、按部就班往前走,才能感到安心。
所以第一步,賺足贖身銀兩;第二步,存下足夠的錢;第三步,尋人送自己去嶺南,上回被綁的事不能再重演;第四步,找到哥哥。
為了她的第一步,她必須上山。
這次沒有人陪她。
身為老大,又是這次成親禮上的主角,孟殊必須去開會、為婚禮作準備,而晚兒正在睡午覺,瞳瞳叮囑王氏一聲,便拿著竹筐子上山了。
她很貪心,背上背著一個,手上提著一個,打定主意,非把上次沒賺到的錢給賺回來不可。
瞳瞳還記得巴戟天和紅冬蛇菰的位置,她在心里盤算著,只要加快腳步,就能在晚兒醒來前趕回家。
她幾乎是小跑步著出門,快手快腳采著想要的草藥,拚命往筐子里塞,把筐子塞得滿滿的,有點重,但她沒忘記為晚兒摘一捧桑葚。
對孩子,她一向很有耐心。
看著已經裝滿一籮筐的草藥,瞳瞳滿意極了,不在乎手掌被野草刮出來的細碎傷口,只滿心算著手邊的藥材可以換多少銀子,她想,若想提高價格,恐怕得先炮制過。
正在盤算的同時,一只不怕生的兔子跳到她跟前,一路行來,看到不少野兔,這里的兔子不少,也許下回可以讓孟殊帶上幾只,可以做一道醬兔子。
想到吃食,她忍不住地又想到師父,不知道師父現在好嗎?
蹲,抓一把女敕草,小野兔被引誘過來,就著她的手吃得不亦樂乎。
瞳瞳對可愛的東西沒有免疫力,就在她專心喂食時,草叢處一陣騷動……
好好的,話說到一半,孟殊突然拔腿離開,村民們見狀,滿頭霧水,張尋追著孟殊跑出屋子,嘴巴直嚷嚷著——
「老大,你要做啥?婚禮的事還沒分派……」
話說到一半,孟殊的背影已經在老遠處,張尋搔搔頭聳聳肩,轉回屋里。
孟殊跑得飛快,他不知道自己要做啥,只是莫名其妙地慌張起來,好像胸口被人狠狠揍上一拳,那個痛啊……痛得他皺眉頭。
他快步回家,沖進晚兒房里,晚兒還在午睡,王氏拿著衣服在旁邊縫縫補補。
看見晚兒,孟殊松了口氣,但是……「童姑娘呢?」
「童姑娘上山采藥了。」王氏回答。
「一個人?」
「一個人。」
「怎麼可以讓她一個人……」
他不是在責備,但王氏從話中听出責備。為什麼不能一個人?童姑娘去的是前山又不是後山,王氏剛想辯解兩句,但是不過眨眼功夫,老大已經跑得不見人影。
她出事了?不至于,孟殊很清楚,前山並不危險,進進出出無數回,他知道那里沒有野獸,但為什麼心跳得這麼猛烈?
搖頭,他弄不清楚,只能施展輕功,飛快往山上奔去。
草叢搖動,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後頭,瞳瞳抬起頭,眉眼間帶著戒備,腳邊的小兔子也感覺到異動,一溜煙的跳開了。
瞳瞳悄悄將身子往後挪,正打算離開時,草叢後面的東西出現了!
那是一群……猴子,大大小小都有,藍面仰鼻,身披金色長毛,看見瞳瞳,牠們不但不害怕,反而跳到她身邊,一下子扯扯她的裙子,一下子拉拉她的袖子,還好奇地掰開她的手,看著她握在掌間的女敕草。
牠們的動作不帶威脅,因此恐懼消失,瞳瞳看著一群像山中精靈的金色猴子,一笑,蹲,她從竹筐里拿出為晚兒采的一捧桑葚。
猴子們好奇地從她掌心中拿起一顆,放進嘴里。
約莫是對這味道太滿意,所有猴子全擠了過來,只不過牠們沒爭、沒搶,一個接著一個,拿了桑葚果就離開。
牠們和多數猴群不太一樣,沒有猴王指揮,卻行事有度。
用這個形容詞來形容猴子很奇怪,但牠們確實如此,沒有猴王管理,卻很有秩序,直到掌心中最後一顆桑葚被拿走,也沒出現爭搶打鬧的情形。
真是……有家教啊!
瞳瞳指指前頭說︰「我帶你們去拔,樹上還有很多。」
牠們沒有回答,但瞳瞳走了幾步,回頭,牠們竟能理解她的意思,跟了上來。
不多久,她領著猴群到桑葚樹前,看見樹枝上累累的果實,猴子們幾聲低喊,一個個竄上樹,大吃特吃。
真是可愛。
對于可愛的東西瞳瞳沒有免疫力,她站在樹下,看著看著,竟看呆了。
這時她發現一只猴子姍姍來遲,看見桑葚想跳上樹,接連跳兩次卻都沒有成功,是受傷了嗎?
瞳瞳細細觀察後,朝牠走近。
「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讓我看看你的腿好嗎?」她一面靠近一面說。
牠沒道理听懂的,但她溫柔的口吻讓牠放下戒心,她輕輕拉起牠的後腿,發現後腿腳底處有一塊凸起,一踫,猴子就痛得齜牙咧嘴,但也許是明白瞳瞳沒有惡意,牠硬是咬牙強忍下來。
「我想里面已經化膿,不把膿液擠出來,傷口不會好,讓我幫你好嗎?」她看著牠,口氣溫柔、眼神溫柔,似水的溫柔彷佛讓牠明白了些什麼。
牠乖乖坐下來,任由瞳瞳將自己抱進懷中。
她拿出荷包,里有刀片、針線,還有銀針,都是她習慣隨身攜帶的東西。
她先用銀針為牠止痛,再將傷口割開、擠出膿液、用針線縫合,她還在周圍尋找消炎草藥,用石頭捶爛,撕下裙襬,將草藥包裹在傷口上。
她模模牠的頭說︰「過幾天傷口就會好了,這幾天乖一點哦!」
她才說著,猴子就從她懷里跳出來,發現腳踩在地上不會痛了,一溜煙便蹦上樹枝,和牠的朋友們一起拔著桑葚大快朵頤。
好像牠的加入帶給大家多大的快樂似的,一聲接過一聲的叫喊,猴子在樹枝上快樂地竄上跳下。
瞳瞳看牠們這樣也覺得開心,又看過一會兒,她對牠們揮揮手說︰「你們慢慢吃,我要回家了。」
她只是說著,並沒打算牠們會同她道別,沒想到,發現她離去的身影,猴子們一只只從樹上跳下來,圍到她身邊。
「怎麼了?」
牠們當然不會說話,不過圍著她往前走,她不走,便扯扯她的裙子、勾勾她的手,被瞳瞳醫治過的猴子甚至搶到身邊,拉起她的手。
「要我跟你們走嗎?」
牠們沒回答,她笑彎眉毛,搖頭說︰「不行呢,時間不早,我得回去,要不,晚兒醒來看不到人,肯定要鬧情緒。」
她都這麼說了,但猴子們好堅持圍著她,猶豫片刻後,瞳瞳只好跟著牠們走。
瞳瞳沒想到,猴子們也懂得投桃報李,更沒想到牠們會領著她探訪另一座桃花源。
是真的桃花源,滿山滿谷的桃花怒放,一路走過,身上染滿點點繽紛,這里不是仙境,哪里是?
她隨著牠們走,一路走一路贊嘆,原來這里才是天上人間,她不是神仙,可是進了這里,她覺得自己羽化成仙。
有只猴子從群體中離開,再回來,手里捧著靈芝走到瞳瞳身邊。
「要給我的嗎?謝謝。」瞳瞳驚訝,果然是家教很好的猴子,齊天大聖怕也要遜牠們一籌。
她接過靈芝,這麼大的靈芝,恐怕也要上百年,有它,自己的贖身銀子有著落了。
瞳瞳開心極了,連連道謝。
見她開心,又有猴子陸續月兌隊,再回來時,手上不是捧著靈芝就是人參,全是年分很高的稀品,還有猴子撿來幾塊琥珀送到她跟前。
走完這一趟,她不再是苦哈哈的小媳婦,她是大財主,又可以高聲說話了。
終于他們走到目的地,那是一座石林,由大大小小的石頭組成,天!太美、太雄偉了,見其勢,瞳瞳只能贊嘆一聲鬼斧神工。
讓她治過傷的猴子拉著瞳瞳走到石洞邊,尚未靠近,她就聞到一股清冽香氣,直到走近了,方才看見石洞里的情況。
那……是傳聞中的猴兒酒嗎?
她記得的,記得師父說過令狐沖智騙猴兒酒的故事。
話說令狐沖在大街上聞到一股酒香,發現是從叫花子手中的葫蘆里散發出來的,他上前詢問。
叫花子說︰「湘西山林中的猴兒用果子釀的酒,猴兒采的果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極好,我在山中遇上了,恰好猴群不在,便偷走三葫蘆酒,還抓了一只小猴。」
令狐沖越听越覺得有趣,願意用一錠銀子換一口酒。
叫花子同意,結果令狐沖憑著苦練的內力,一口氣把大半葫蘆的猴兒酒一飲而盡。
這個故事她印象深刻,還以為只是傳聞,沒想到世間真有此珍品。
那時師父還說︰「若是能嘗嘗猴兒酒的味道,便不虛此生。」
小猴子不知道從哪里尋來一只葫蘆,她裝起滿滿一壺,淺嘗一口,甘醇濃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孟殊找到瞳瞳帶來的簍子,當中一只裝滿藥材,可藥材在,人呢?
眉心打上死結,心急、心郁,一顆心似又被人狠狠地揍上幾拳。
他找不到她,來來回回在上次走過的路上四處尋找,都沒有瞳瞳的蹤跡。
她去了哪里?會不會被壞人擄走?會不會在山林迷了路,到處轉、到處繞都回不了家,心急如焚?
孟殊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急如焚,但一把火狠狠地在他的胸口燃燒,所有不好的想象全在腦子里翻攪。
直到在桑樹附近看見掉了一地的果實,直到身為追蹤高手的他發現泥土上的足跡。
他認出瞳瞳的繡花鞋,只是旁邊雜沓的小腳印是什麼?腳印多到數不清,一個覆過一個,難以辨認,他只能安慰自己,足印看起來不大,應該不是大獸。
順著足印,他飛快地經過一片竹林,走上一條人煙罕至的小徑,那是條石子鋪就的小路,也許若干若干年前曾經有人來過這里,只不過如今荒煙蔓草,已經將小徑遮住,但太多足跡將野草踩得歪倒……
就這樣,他順利進入桃花林,順利走過瞳瞳走過的每一處,直到……
孟殊揉揉眼楮,不確定自己看到的。
喝醉的瞳瞳靠在一只金絲猴身上呵呵笑著,她一面笑一面唱歌,唱著他從沒听過、古怪的歌曲。
在她又喝掉一壺酒之後,立刻有小猴為她將葫蘆裝滿。
只見她把塞子塞好,搖頭晃腦說︰「不喝不喝,留給師父喝,我要讓師父不虛此生,呵呵呵……」
這是什麼情形?在他擔心個半死時,她竟然在這里喝醉?
孟殊大步走過去,有幾只猴子見他來勢洶洶,居然不怕死地在他面前集結,這是保護?她和猴子什麼時候成了朋友?
「童氏!」他沒理會牠們,大喊一聲。
瞳瞳瞇著眼歪著頭,看了孟殊半天……認出來了,她認出他的大胡子。
她歪歪斜斜地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打個酒嗝,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撲進他懷里。
他急忙扶住,惱了。「怎麼喝這麼醉?」
瞳瞳笑得滿臉得意。「因為……開心啊,猴兒酒耶,你听過嗎?《紫桃軒又綴》中說︰『黃山多猿猴,春夏采雜花果于石窪中,醞釀成酒,香氣溢發,聞數百步。』呵呵呵……嗝,這是令狐沖的最愛。」
令狐沖是誰?他最愛她便也要愛?在這種時候吃醋不理智,但孟殊就是不理智了。
「喝成這樣,有什麼好高興的?」他悶聲道。
「高興……哦,對,我好開心耶!」想起什麼似的,她拉著他走到擺著靈芝、人參和琥珀的小山堆前,炫富!「開心、高興……我的,通通是我的,我有錢贖身了,我有錢離開了,我有錢救人了,我有錢,有好多、好多、好多錢……」
她講一次錢,他的臉色就難看兩分,她就真的這麼迫不及待想離開嗎?
他氣炸了,打橫把她抱起來,快步走掉。
只是他沒想到,家教很好的猴子們,不但一路送他,還幫著扛禮物,他一點都不想要禮物好嗎!一點都不想要她富有好嗎!
但猴子們無比熱情,一路跟隨,直到瞳瞳擺放籮筐的地方,孟殊停下腳步,他知道,不收下禮物,也許牠們會一路跟下山。
不爽、心悶,但他把空的一只筐子往前踢,聰慧的猴子們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把東西紛紛往里面堆。
孟殊不滿意,卻不得不一手背一個籮筐,再抱起醉得亂七八糟的瞳瞳回家。
隔日清醒,瞳瞳怔怔地坐著,片刻後突然想起什麼,心急從床上跳起來,目光四下梭巡,桌子沒有、櫃子沒有、床上沒有,那……下床,她趿了鞋,直往院子里奔去。
左看看、右看看,院子里只有她采回來的藥材。
啊靈芝咧?琥珀咧?人參咧?她的發財夢呢?
昨夜晚兒同他睡,孟殊睡得不好,但還是在瞳瞳出現動靜時醒來。
孟殊從屋子里走出,看見到處翻、到處找,一臉失魂落魄的瞳瞳,他抿唇一笑,吸氣,把笑憋回肚子里。
他走到瞳瞳跟前,明知故問︰「怎麼了?」
「我是怎麼回來的?」瞳瞳急問。
「我從山上把妳抱回來的。」
「你找到我了?我在哪兒?石林邊、桃林里,還是……」
「妳在講什麼?我到的時候妳躺在桑樹下,醉得不省人事。」
是桑樹下?怎麼會?難道她醉得亂七八糟後又回到原地?「那你有沒有看到我身邊有很多金毛猴子?」
「金毛猴子?妳是說金絲猴嗎?牠的皮毛非常昂貴的,妳在山上看見了嗎?在哪里?快告訴我,我去獵幾只回來,冬天給妳做皮裘。」
皮裘?寒毛豎立,她連搖頭猛否認。「沒有、沒有,我說錯了,是黑毛猴子不是金毛猴子。」
「哦,普通猴子啊,山上很多啊,不過這回上山沒看見。對了,妳上山怎麼有酒可以喝?」
「那是傳聞的猴兒酒,你沒看見嗎?你當然沒看見……」垂下頭,她知道,財富找不回來了。
明明打定主意,什麼東西都不給的,可看見她的沮喪模樣,他又忍不住心疼,嘆口氣說︰「我找到妳的時候,妳身邊有一個葫蘆,是那個嗎?我放在廳里。」
葫蘆?她一听立馬沖進廳里,拿起桌上的葫蘆,拔開塞子,聞聞味道,沒錯,就是猴兒酒,是猴子們送她的嗎?那麼……
再次沖出去,她抓住他的衣袖,急急問︰「除葫蘆之外,你還有沒有看見別的東西?」
「別的什麼東西?」
「比如人參、比如靈芝、比如琥珀?有嗎有嗎有嗎?」她著急的問。
「那座山里有那些東西?真的嗎?找個時間,我帶妳去找找。」他裝傻。
找找?要是沒找到琥珀人參,卻找到皮裘呢?
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猴子們的痛苦上?這種事她做不到,可是她的錢……
瞳瞳握緊拳頭,咬牙強忍,後悔痛苦不已……
終于,忍不住了,啊!大叫一聲,她捶著頭跑進屋里,喝酒誤事啊!如果她清醒著,如果她緊緊抱住它們不放的話,如果……
她抱緊棉被,狠狠地、用力地、發狠地捶著。
如果她是柯南,如果她有抽絲剝繭的能力,那麼她會找到「她的財富們」安靜地躺在孟殊的床底下,可惜她不是柯南。
而已回房躺在床上的孟殊,十根手指輕敲床鋪,心底算計著,要如何讓她窮上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