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在孩子滿月前五曰,抱著嫡女和庶子回府,拜見老太太和公婆。洗三禮省了,若是滿月宴還不廣邀親朋好友來湊熱鬧,肯定謠言滿天飛。
她心里委屈,她心里苦,如吞了黃連在口中,想笑也含了一股冷意。想到丈夫的薄幸冷待,恩寵小妾以至于養出狼子野心,她心底一片幽涼,連坐月子都不得舒心,恨不得親手生撕了春喜,卻連這也不可得,因為春喜一家子連同從犯,全被公公派人處置了,只把那庶孽男嬰留給她。
她百般委屈只有身邊的女乃嬤嬤一再安慰,勸她寬心為上,她只覺得哀涼。
春喜死了,天人永隔反而可以泯去所有的仇怨,又留下一個小兒子,一向自詡重情重義的周雲奇,豈不是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那賤婢?
如剌鯁喉,她這一生還能平安喜樂,順遂無憂嗎?
公公周定山掌家公正嚴明,並無不對,處死春喜,也是給她和她的娘家一個交代,連她的母親去大興田莊探望她坐月子時,也慶幸有靜王側妃及時揭穿陰謀,贊揚周定山身為家主處事決斷,不姑息家奴,反過來責備她中了小妾的陰謀算計,哪有正妻為了小妾而避居在外,滑天下之大稽!
她的母親把她狠狠教訓了一頓,末了,輕輕一嗤,「奢求男人的痴心、專情,便是你最大的失誤!明知他不能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便該收了自己的心,給他多添幾位美人,而不是放任春喜專寵。後宅如朝堂,不過講究一個平衡。往昔在閨中,你的祖父、父親、叔伯那麼多人,你還看不透嗎?」
何榮芳掩面痛哭,心口一陣陣抽疼。才多久以前,她也如春花爛漫,愛笑愛鬧,她一直以為,她的未來也似繁花明媚、四季不散,她的良人會與她琴瑟和鳴、生死相依。
不過數年,她正當芳華、依然貌美,卻心如老婦。
「我不甘心,娘,我不甘心!」
何母的聲調軟了七分,「哪一家的主母能真正甘心呢?不過為了兒女而活,爭體面、爭地位。兒啊,你性情剛強,要慢慢改了才好,真改不了,也學著在男人面前隱、收斂,不為你自己,是為了你的孩子。你細想,不得父親疼愛、護佑的孩子能有好前程嗎?何況,你尚未有親生的兒子。」
何榮芳怔住,瞬間五味雜陳。
「他……居然有了庶長子。」她頓感脆弱又惶然。
「那又如何?放眼京城,有庶長子、庶長孫的富貴人家還少了嗎?」何母神色間甚是冷峭,有點兒怒其不爭。「你可別犯蠢,讓那庶子夭折。」
「娘,那我該怎麼做?我這心里如火在燒,我真恨!」
「別恨,傷的是自己的心,何苦?」何母眸中澄定。「他若肖父,是個有能耐的,便好好籠絡,讓他克盡孝道,為你所用,為你生的兒女鞠躬盡瘁、賣命終生,他若肖母,是個繡花枕頭,便將他寵上天,到時候架鷹遛狗、遛鳥斗蛐蛐,與一幫紈褲廝混,我那賢婿教子不嚴,自有他頭疼的時候,與你何干?你只管當個賢妻、慈母。」
何榮芳微微出神,眯了雙眼,慢慢思索。
何母離去前,除了要她保重自身,照顧好孩子,最後勸她一句,「多學學你的繼婆婆小姜氏,那是個能耐之人。」
今日她回府,萬般酸楚在心里,也要含笑恭敬地向老太太問安,向公婆請罪。一家之長媳,竟然不在府里待產,跑去田莊生孩子,自掃顏面不說,還鬧出丑事。
「都是我的錯,還望祖母、爹娘原諒。」在小妾扶正的小姜氏面前做小伏低,何榮芳並不甘願,只是老太太還算慈祥好哄,周定山可是眼里容不下沙子,她敢當面對小姜氏不敬,周定山會以家法治她。
周定山想以詩禮傳家,周雲奇卻讓妻妾同時有孕,還生出庶長子來,讓周定山對周雲奇十分失望,對這個媳婦也沒了好感,認為兒媳一味地縱情任性,連個賤婢都能算計她,聰明面孔笨肚腸,周家的未來豈能交到他們手上?
他一個大老爺不會對媳婦說這些,但自己心里有數。
周老太太怕兒子對大孫子夫婦冷了心,輕咳一聲,緩緩道︰「大興田莊的賬目不清,肯定是莊頭和底下的人不老實,欺上瞞下。大郎媳婦直性子,見不得下人搞鬼,便帶著人親自前往田莊查賬,那賤婢春喜生怕自己的爹娘兄弟被責罰,仗著肚里有了大郎的骨肉,竟偷偷私逃出府,也趕去了大興田莊,蠻橫沖撞主母,害得大郎媳婦早產,而她自己也沒落個好,難產了一天,血崩而亡。」
什麼?何榮芳失神。
小姜氏沉靜微笑接著道︰「多虧祖宗保佑,兩個孩子雖然早產卻平安康泰,姐兒比弟弟早一日出生,是周家的嫡長孫女,滿月的宴席就以姐兒滿月那日一起辦。請帖都已發出去,宴席的菜色也差不多訂好了,待會兒我讓人把單子給你送去,你看看妥當不妥當。」
何榮芳微微抬眸,這位繼母的眼眸是溫和如水,整個人溫煦得如春日的陽光,總是未語先笑,恬淡自若,家里就沒有人不喜歡她,即使是周雲奇也說不出一句不好,只是不親近而已。她以為元配的嫡女周雲丹和繼母肯定面和心不和,原來全是她想多了。
「祖母和母親操心勞累,自然樣樣妥當。」何榮芳明白,老太太和小姜氏說的便是這件事的結論,家里放出去的消息,妥善地解釋了她為何在大興田莊早產,掩蓋住混淆嫡庶的丑聞,也讓她自己別說溜嘴。
小姜氏清眸揚起,又微微垂落于戒指上的大珍珠。這媳婦啊,每有贊詞必先給老太太,不屑她。
周定山神色清冷,對何榮芳道︰「春喜死了,她的家人和同伙全數發賣,孩子既然平安生下來,便好好養大,待來年開春雲奇回京述職,你便帶著孩子隨他赴任,替他管好內宅,開枝散葉。」
「是,謹遵父親教誨。」何榮芳喜出望外,她自然想跟在丈夫身邊,長久分離,又生出庶子庶女怎麼辦?
「大郎媳婦也累了,坐月子不能馬虎,回屋歇息吧。」小姜氏是難得的和善、賢良之人,從不給媳婦添堵,老太太就怕她被何榮芳騎到頭上去。
「兩個孩子都要照顧好,那是我的曾孫、曾孫女。」周老太太微眯了雙眼,硬著聲氣道。
早產的嬰兒身子骨弱,有一百種方讓他自然死亡。
何榮芳心里一揪,冷笑道︰「祖母安心,孫媳婦自進門便看著二叔父對祖母的孝順,自然會善待庶子。」
周老太太眉頭一皺,這話听著像恭維,但表情語氣不對。
小姜氏目光微冷,口角卻含笑,「呵,大郎媳婦真心這樣想就對了。二老爺孝敬老太太,從來不敢怠慢,那也是感念老太太待他如親子,咱們家大老爺長兄如父的提攜愛護。人心都是肉做的,世上沒那麼多白眼狼,大郎媳婦的福氣在後頭呢!」說著目光溫溫軟軟地笑看向老太太,像是多麼羨慕婆婆的福氣。
周老太太笑得一臉滿足,她的婦德,對得起爹娘的教誨,滿京城沒人能挑出錯來,晚年安享兒孫福是她應得的。
周定山的面色也稍稍溫和些,果然家有溫柔的賢妻,才能婆媳和樂,上下融洽。
何榮芳卻听得心如刀絞一般,真想直接啐小姜氏一口,果真羨慕這樣的福氣,怎麼自你進門之後,便再無庶子庶女出生?
可惜她不敢,周定山目光如劍的揮手讓她退下,她只能屈膝告退,才跨過門坎又听到公爹溫和從容的聲音響起——
「差不多時辰了,準備一下,帶孩子一道去長興侯府。」
周老太太亦道︰「快去吧!親自送請柬方顯誠意,順道探望一下世子夫人的病情是否好轉,唉!世子也是苦命的孩子。」
接下來的話何榮芳听不見了,也不想听,覺得足下生刺,只想離開這一家和樂的地方,彷佛她和周雲奇是被排除在外的人。
長興侯府是少數幾家世襲罔替的公侯門第,不像周家已沒了開國侯的榮光。
長興侯世子姜武墨自然成了京中貴女眼里的香脖脖,過了十三歲就開始有人暗示要結親,大家都是高官顯爵,都愛面子,先暗示一下,對方樂意了再談下一步,不樂意也不傷害名譽感情。
可惜,到了姜老夫人這兒通通不軟不硬的擋了回去,她前半生被老侯爺壓著不許幫襯娘家,想讓娘家佷女做媳婦都不成,心里很受傷、很哀怨,總算熬死了丈夫,換親兒子姜泰當了長興侯,她成了老夫人,高高在上,自然要拉拔一下沒落的娘家,在姜武墨十四歲那年,作主為姜武墨與佷孫女蔣大小姐訂下婚事。
正巧,清平王的女兒太多了,年年挑女婿,這年輪到他寵愛的郭側妃的女兒穆以萱將要及笄,蓋世風流的清平王對正妃和兩位側妃所生的兒女還是很看重的,挑上了姜武墨給他當六女婿,長興侯一口回絕。
翌年初春,蔣大小姐隨娘親上山進香時,不幸遭劫匪襲擊,蔣母重傷,蔣大小姐不幸被刺身亡。
不久,有流言說姜武墨克妻。
來年二月,十六歲的姜武墨奉父母之命迎娶清平王的六女兒穆以萱為妻,請封世子夫人時,有清平王疏通,成親不到半個月封誥便下來了。
穆以萱沒有郡主之名,架子卻擺得比郡主還大,見天兒顯擺,說︰「我娘可是我父王最寵愛的郭側妃,獨生我一女,誰欺負我,我娘都會為我作主!」
兄弟姊妹太多了,不爭不搶,不拔光出頭,清平王哪會注意到你?
郭側妃沒有生兒子也能坐穩側妃之位,除了娘家有力,自己也有兩把刷子,得了清平王幾分真情,也與王妃相處和睦,寵溺自己親生的女兒,穆以萱的驕縱任性連清平王都一笑置之,不以為意。
要知道女兒太多了也愁人,除了王妃與側妃所生的女兒才有正經取名,其他的都是七娘八娘九娘……一路排下去。
穆以萱有驕傲的本錢,但她忘了自己是進門做媳婦的,長興侯府也不是沒落的貴族,仍舊任性自我,身邊陪嫁的八婢四嬤嬤也是鼻孔向上,姜家的奴僕見了都繞路走,日子久了,姜家上下自然心存不滿。
姜武墨自幼冷清,重規矩,他不喜歡被暗施壓力迎娶穆以萱,但只要穆以萱有長興侯夫人一半的賢慧,慢慢改了脾氣,他會與她舉案齊眉。
但穆以萱偏不,她習慣別人來迎合她、寵愛她,覺得姜武墨上輩子燒了高香才能娶到她,沒將她捧在掌心寵,簡直罪無可恕!是以,她把橫行清平王府那一套拿來長興侯府照本宣科,自然是丈夫不喜、公婆厭惡、老夫人直接開罵。
蔣大小姐死得冤,蔣大夫人重傷後至今湯藥不離口,姜老夫人直接懷疑是清平王做的手腳,只是苦無證據而已。即便穆以萱是個十全貴女,她老人家也能挑出毛病來,更何況穆以萱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
長興侯夫人楊氏想磨一磨媳婦的性子,給穆以萱立規矩,穆以萱兩天就不干了,直接請郭側妃來和楊氏講一講如何當個疼愛媳婦的好婆婆,把楊氏氣得倒仰。
這哪里是娶媳婦?這是娶了個祖宗!
姜武墨直接冷落新婚嬌妻,進軍營磨練。
穆以萱更不滿了,覺得長興侯府就是個坑,沒一個好人,成天怨天怨地,使勁地折騰下人,後來發現自己有身孕,更覺得自己是姜家的大功臣,誰都不許對不起她。
楊氏雖厭惡穆以萱天天胡鬧,但見她拼命進補,肚子太大了些,足月時恐不好生,好言相勸別補過頭了。沒兩日,郭側妃竟拉著清平王妃一起登門給女兒作主,話里話外的意思是穆以萱的嫁妝豐厚,再昂貴的補品也吃得起,姜家不必心疼!
楊氏氣得發抖,冷聲道︰「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這媳婦我也不管了。」
郭側妃這才有些訕訕,不好繼續替女兒張目,但心里依然不屑姜家堂堂侯府,連懷孕的媳婦多吃些補品也要心疼,這門親事虧了。
清平王妃沒有火上加油,也沒有替郭側妃描補。她自己生了三胎,王府又幾乎每年有女人大肚子,她也看出穆以萱補過度,但郭側妃是個蠢的,如同楊氏說的那樣,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何必枉作壞人呢?
果然,穆以萱臨盆時難產了,痛了兩天兩夜產下一女,最後血崩而亡。
姜武墨十七歲成了鰥夫,克妻之說再一次被人拿出來磨嘴皮子。
郭側妃痛失愛女,發了瘋般的鬧上侯府不依不饒,這一次楊氏不客氣地反擊回去,長興侯姜泰找上清平王表達不滿,不只如此,姜家的親朋好友有許多人見識過穆以萱的「不懂事」,紛紛表態清平王的女兒娶不得。
清平王很少踢到鐵板,但他這人頗識相,不會撞了南山還不回頭。女兒太多了愁嫁,沒關系,可以遠嫁去外地,反正他不心疼,但得罪京中權貴……滿身都是小辮子的清平王也怕引發眾怒,教御史參一本。
清平王退一步息事寧人,但郭側妃一直哭她可憐的女兒和外孫女,他心中一動,提議送穆七娘進門當續弦,也好照顧出生喪母的姜心月,否則要索回穆以萱的嫁妝。
姜泰和姜武墨不是被人嚇唬大的,將穆以萱的嫁妝全部封鎖在一間小庫房里,共有三把鑰匙和抄了三份嫁妝冊子,一份留在楊氏手中,一份由姜武墨代女兒保管,另一份鑰匙、冊子連同陪嫁的八婢四嬤嬤,一並送回清平王府,表示穆以萱的嫁妝會留給姜心月,長興侯府不會動用分毫。
姜家拒絕了再次結親。
清平王怒了,年年挑女婿他也很煩的好嗎?偏偏他與王妃約法三章,王妃負責選媳婦,他負責挑女婿,好不容易又空出一個女婿人選,正好將穆七娘嫁過去,多省事!這妻妹做填房,照顧姊姊留下的幼女,還能維系兩家的情誼,不少人家都這麼干,怎麼姜家卻不樂意?
連郭側妃都說好,穆七娘像她那位是才女的親娘,清高冷傲,肯定做不出虐待繼女之事。
清平王才不在乎什麼外孫女,連見都沒見過,他可惜的是姜武墨這位有前途的女婿,不甘心便宜別人。
比地痞無賴更難纏的清平王,哭到元徽帝面前撒潑打滾,求皇上作主!
元徽帝煩死他了,轉頭就將難題丟給長興侯,倒霉的姜泰只好給更倒霉的姜武墨定下了穆七娘,約定過一年再成親。
清平王成了京中一霸,鬼見愁岳父,家中有適齡子弟的都提前給兒子訂婚。
但臨近婚期,穆七娘卻沒福氣坐上八人抬的花轎,突然間暴病身亡了。
當然這是對外的說法,實際上穆七娘心里只有她的表哥,不甘願給人做填房,逢年過節祭祖時,要向元配的牌位行妾禮,心高氣傲的她一向與穆以萱不和,怎肯在死人面前低頭?
所以,她卷了細軟私奔了。
清平王震驚又暴怒,一方面死死按捺下真相,對外宣稱穆七娘「暴病身亡」,一方面暗中派人追查穆七娘和她表哥的去向,務必將假死弄成了真死。
倒霉的姜武墨又死了一個未婚妻,外人不知真相,他卻查出有問題,這回清平王心中有鬼,沒有推銷八娘或九娘了,任由姜家另外議親。
姜武墨志在建功立業,不急著續弦,但姜老夫人急啊,娘家佷孫一個個出嫁,嫡出的就剩下一個蔣四小姐尚未說親,眼見快及笄了,錯過就無法親上加親。
楊氏不樂意,她沒見過蔣四小姐,听說自幼體弱,蔣二夫人從不帶她出門。
姜泰得知後也覺得不妥,長媳是日後的宗婦,須開枝散葉、掌家理事,可以不貌美,絕不能妖嬈風流、體弱多病。
姜老夫人認定是媳婦吹了枕邊風,揚言要告長興侯忤逆不孝。
姜武墨二十一歲那年迎娶蔣四小姐進門,花容月貌,奈何佳人有心疾,新婚第二日便急著請太醫進府,至今被當成一大笑談。
楊氏如何能不怨婆婆?姜泰對母親生氣,但更恨蔣家隱瞞病情。蔣家是他的舅家,姜老夫人常要他多多提攜照顧,現在是提也不敢提了。
姜武墨沒說什麼,雙眼慢慢凝成深不見底的冰潭,這是騙婚!無論蔣四小姐……喔不,蔣氏是否無辜,他的心已似臘月冰水澆下,徹骨寒涼。
他從此越發的眉目清冷,一張口便字字清如碎冰。
家里人都知道他這是寒了心,姻緣不順,總是受人擺布算計,身不由己,誰都怕他發難暴怒,在他面前小心翼翼。
他越發覺得沒意思,一心撲在功名上,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才二十五歲便任護軍參領,在御前行走。
蔣氏有嚴重的心疾,無法生兒育女,卻一直頑強地用藥吊著命,也不允許自己的陪嫁丫鬟爬床,婆婆給姜武墨納了兩名妾室,還年年塞漂亮丫鬟過來,連姜老夫人都不例外,她知道她們想氣死她算了,她偏要多活一年再多活一年。
成親三年多,她心知自己快油盡燈枯,只遺憾沒有留下自己的血脈。
幸好,她早有防範,進門前便搜羅了足夠的藥材,那些妾室通房都別想生孩子。
姜家待她無情,她為什麼要讓他們好過?
自幼被病磨給折磨苦了,蔣氏早已心靈扭曲,嬌柔怯弱的外表下是一顆冷血的心,寧可我負盡天下人,絕不讓人負我欺我。
可惜,姜家沒人喜歡往病秧子面前湊,怕沾染病氣,沒人了解蔣氏。
若說姜家上下有誰讓蔣氏真心喜歡,反而是血緣淡薄的外嫁女小姜氏和她的兩個女兒。
周清藍天真無邪,對生病的人很好,周雲溪這位穿越女純粹是同情她,先天性心髒病在現代醫學治療下也很難完好如常人,何況沒有辦法動手術的古代。
即使如此,蔣氏陰暗的內心深處常常也會嫉妒她們的健康快樂,笑容明媚,顧盼生姿,猶如鮮花初錠,不害怕生命突然中止,能這樣一路托紫嫣紅的過下去,和良人成雙成對,綿延子嗣的直到老了,壽終正寢。
能夠活到老,多麼好!
不像她,女蘿附松柏,以為可以依托終身,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只因為她自娘胎里帶來的不治之癥,就不該披上嫁衣嗎?如同婆婆埋怨的那樣,她佔著茅坑不拉屎,無法生兒育女。可一旦她死了,姜武墨再也摘不下「克妻」之名,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家中的嫡女怎肯委屈下嫁?
她想嗤笑,心底卻無限酸楚。那是她的良人,那樣俊朗偉岸,令她一見傾心,以為他會護著她一生一世,哪知只有一夜的恩愛,他便將她高高擺在神龕上,逢年過節點卯上香,但也是敷衍的,沒有心。
他目視她的眼神,如視塵芥般輕渺,沒有愛憐,沒有情義,彷佛她什麼也不是,生病哀泣是錯,默默忍耐病痛也是錯。
她自怨自艾,卻沒有想過,當男人心中沒有你,你連健康活著都是錯。
她眼底閃過深深的哀痛,她的爹娘隱瞞她的病情將她嫁過來,求的不過是有朝一日她死了,有一份香火供奉。
姜家的人不諒解,姜武墨志在仕途功名,沒人在乎她要的只是小情小愛、噓寒問暖。姜家白養著她,沒斷了她的湯藥,便算仁至義盡了。
呵,想的美。她心知等自己一死,祖母和公婆唯恐姜武墨不容易再娶一位名門貴女做填房,開始打周雲溪的主意,只怕小姜氏也難以拒絕。
周雲溪有才女之名,又是個女財主,娶了她相當于家里多了一個聚寶盆,誰家會嫌棄錢多多?姜家自然想親上加親。
只是,憑什麼?
姜武墨沒有心,無情無義,他不配再得良緣!
蔣氏恨恨地想,眼中卻隱隱含淚。
孟夏時分,春猶未老,草木蒼翠,百花綻放,廊下掛著的鳥雀婉囀啾鳴。
周清藍坐在黃花梨木卷草紋靠背玫瑰椅上,正在賞玩桌上的兩碗睡蓮,用精巧的澆黃釉大碗盛著,墨綠摻灰的小小重瓣蓮花,十分風雅,是周雲陽給她拿回來的。
周雲溪在一旁慢慢啜了茶水道︰「阿寶,要走了嗎?」
前些日子辦了熱鬧的滿月宴,隔兩天,周老太太遠在清河郡的娘家佷孫江平堯一行人風塵僕僕的到了,這次來是為了秋闈,若是中舉,還有明年的春闈要應試,會在周家長住一段日子,不但有幾車的行李書箱,跟來服侍的管事僕從也不少,還有兩車的土儀謝禮。
今日休沐,辦了家宴要給江平堯洗塵接風,周定山下帖子讓二老爺一家人過來團聚。當然,劉姨娘是不敢來的,在親兒子府上可以擺老太太的譜兒,但是,妾就是妾,進了威烈將軍府就要給周老太太行妾禮,想想就堵心。
周雲溪想到初見江平堯的那一眼,容顏清逸俊美如皎月一身著淡綠色的細紗直裰,墨綠色的腰帶用一枚玉靈芝寶石絛環束著,更襯得公子如玉,氣質溫潤。
「阿寶,你覺得江表哥如何?宛如清風朗月,見之忘俗。」穿越這麼多年,難得遇見一位令她發花痴的美男,周雲溪意識到自己已到花嫁之年。
「阿寶——」傻妹不理她,那碗蓮比她好看嗎?周雲溪誘惑道︰「跟我說說話,明日我插一瓶富貴滿堂的花送你。」她在現代學過插花。
周清藍的臉上登顯喜色,「二姊可不能騙人。」
終于舍得看我了!周雲溪心里翻著白眼,臉上笑嗔道︰「我敢騙你嗎?你轉身就向爹娘告狀,還能不能愉快當姊妹了。」
「我是好孩子,不欺騙爹娘。」周清藍笑容暖暖,彷佛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扎心啊!周雲溪別過臉去深呼吸,再回眸見小妹叉了一枚蜜漬櫻桃嘗了嘗,她也拿了一塊梅花糕放進嘴里,揚唇輕笑,「有時姊姊也會羨慕阿寶,傻人有傻福,連隔著肚皮的大姊也疼愛你,這櫻桃多貴,靜王的溫泉莊子產量再多,也有一半進了你的肚子吧!還怕你嘴饞,櫻桃過季了吃不著,命人做成蜜漬櫻桃,美其名是孝敬祖母和爹娘,一大半都送來多福院,誰不知大姊疼你呢!」怪不得魏清馨也吃醋。
「因為阿寶最好、最聰明,才不是傻人有傻福,爹說的。」周清藍甜蜜地彎唇。
「那是爹……」哄你的!周雲溪頓了頓,胸臆漫開一股微妙的滋味。雖然是便宜爹,見他偏愛傻氣小妹,心里也會覺得頗不是滋味。
爹那麼嚴肅的人,只要說到、看到清藍,彷佛心里有朵小花綻開,那絕對是阿寶什麼都好,阿寶什麼都對,若有差池,最後也一定是阿寶好、阿寶對。
誰敢當面取笑阿寶傻,爹必定翻臉,而且記恨很久,連二叔都不敢犯忌諱。
周雲溪曉得前世周清藍沒有生下來,偶爾也會奇怪心高氣傲的周雲丹居然不爭寵,反過來特別愛護周清藍,簡直是絕世好大姊。
這不科學啊!周雲溪也看過宅斗宮斗文,女主角若穿越或重生為元配嫡女,不是斗姨娘就是斗繼母繼妹,畢竟一個家的資源就那麼多,人心隔肚皮,誰都不想便宜異母姊妹,最好的情況就是維持面子情,不教外人看笑話罷了。
周雲溪有點好奇,周雲丹的前世經歷了什麼,今生竟如此善待繼母繼妹。
她不敢問,就怕大姊也反問她。唉!有秘密的人傷不起。
「阿寶啊,你說祖母對江表哥有何打算?」
「中舉,然後中進士。」
「那是江家的希望,慢慢沉寂沒落的書香門第,到表哥這一輩就指望他能出仕,頂起門楣。」周雲溪輕輕一哂,在古代生活久了,也曉得若是兩代沒有子弟入朝做官,百年望族也成了平凡的耕讀人家。
「嗯,娘說祖母也盼著娘家人有出息。」
「那是,我也盼著陽哥兒通過院試,當了少年秀才,三年後像江表哥一樣中舉,兄弟有出息,咱們以後在婆家也有面子。」
周清藍靜默不語,還是碗蓮比怪姊姊好看。
周雲溪剛說完又見妹妹側臉對著她,烏發間的碎玉珠花光華燁燁,這樣稚女敕又美麗,天真不知煩惱,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父親看重大姊成了賢良淑德的靜王側妃,母親依賴她的機敏才華累積小金庫,然而,他們最疼愛、最掛心的卻是能吃能睡又愛笑的周清藍。
可惜,她不是穿越成周清藍。上有長姊、下有小妹,她若不突出自己的技能才藝,將會泯于眾人,如何能甘心?前世她可是自己創業,開天然化妝品公司的女總裁。
「阿寶,別玩花了,差一點被你帶偏了話題。」周雲溪換了個舒服的坐姿,輕笑道︰「我的意思是祖母是否有意選江表哥為孫女婿?」
「娘沒說。」
「也是,不曉得江表哥為人品性如何,有沒有紅顏知己?」若是像周雲奇一樣早有紅袖添香的美貌通房丫鬟,還是算了吧!
不怕男人有小妾,就怕男人腦子不清楚要寵妾滅妻。
到底活了兩世,周雲溪是現實主義者,凡事對自己有利才會接受。
周清藍道︰「江表哥去給祖母請安時,表姊都做好了藥膳孝敬祖母,祖母總是笑咪咪的向江表哥夸獎表姊人美心善又孝順。」
「魏清馨總是孝順得這麼及時。」周雲溪冷哼一聲,「魏清馨到底不是姓周,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作主,祖母不要一片好心喂了狗才好。」
周清藍甜笑道︰「表姊知書達禮、恭順孝敬,祖母心里歡喜,娘親說挺好的。」
忍著沒翻白眼,周雲溪在心里吐糟︰娘是老好人,你是傻白甜,兩個軟包子都只瞧見表面上的好,哪里曉得有人就有江湖,少不了宮心計。
「魏清馨中秋及笄,魏家那位賢良繼母應該會有所表示。」周雲溪噗哧一笑,想想也難怪魏清馨巴著老太太不放。古人有五不娶,其中之一便是「喪婦長女不娶」,因為沒有母親教養,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不也送往京城養在賈母膝下?
魏居正倒是很快地鸞膠再續、弦斷再接,也想過將魏清馨接走,但周老太太不放心啊,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後娘又生了二子一女,早已立穩腳跟,一旦發生沖突,當爹的肯定听信枕邊風,委屈了魏清馨。
周老太太兒孫不多,個個都疼愛。
待小姜氏派人來請,姊妹倆由七、八個丫鬟簇擁著往瑞萱堂而去,穿過花木扶疏、色色芳菲、蔭蔭滴翠的花園子,漫步看著園中花開得正好,宛如盛年芳華的美人,恣意地綻放飽滿豐沛的春華。
「阿寶,娘和你有養花金手指嗎?即使冬雪臘月,家里也有大朵鮮花供瓶。」
「什麼是金手指?」
「就是特殊本領,像是隨身空間、木系異能、能听得懂花語或鳥語、能和動物溝通,或是能感應一塊原石中有沒有翡翠的異能……」讓丫鬟退遠些,周雲溪小聲道,一邊注意小妹的臉色反應。
「不懂。那是狐妖精怪吧?養花有花匠,還有暖房,細心就能養活。」白白淨淨的臉上一對水汪汪的大眼楮,澄澈見底,映照她可笑的試探。
「呵呵,姊姊就愛奇思妙想,听不懂就算了。」周雲溪以平靜如秋水的眉目相對,不知該慶幸沒遇到同伴,還是感傷身處異世的孤獨。
風一來,花動葉顫,姊妹倆迎著香風進了瑞萱堂。
周家正在親人團聚,笑語喧嘩,長興侯府這邊也來了蔣氏的娘家人,因為臥病許久的蔣氏病入膏肓,年復一年的用湯藥吊命,已經熬到油盞燈枯的時候。
蔣二夫人心里即便早有準備,此時見了女兒憔悴枯槁的模樣,也不禁心碎地落淚。蔣氏整個人單薄得如一抹影子,淒然道︰「娘不要哭,是女兒不孝,累得爹娘憂心如焚,女兒……能活到二十歲,也不算夭折了。」
蔣二夫人大哭道︰「這是在挖我的心啊!」
母女兩人相擁哭泣,大放悲聲。
外間的宴息室,二女乃女乃杜氏正陪著蔣家其他女眷,她是姜武墨的二弟姜鴻文之妻,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直幫著長興侯夫人楊氏管家。
長興侯姜泰有三子三女,長子、次子是嫡出,三子姜立和與三個女兒皆是庶出。長興侯
的親弟弟二老爺從小體弱,不能習武,愛詩書,生了一子姜停雲,卻在姜停雲七歲那年病逝。還有庶出的三老爺、四老爺都是舉家外放,反正四房在老侯爺去世時便已分家,有點出息的男人都不想仰人鼻息、低聲下氣的過日子。不過姜老夫人尚在,姜二太太守著獨子過日子,依然在侯府住著,在老夫人面前盡孝。
杜氏一直覺得自己命好,嫁入聖眷不衰的簪纓之家,三叔父、四叔父皆已分家出去,二嬸寡居不會鬧事,長房獨大,不像有些公卿之家關起門來內斗不休。
杜氏娘家是五房叔伯共居,父母在、不分家,熱鬧是熱鬧,卻紛爭多,爭氣的與不爭氣的拿同樣的月例銀子,埋頭苦讀不理俗務的和精明能干賺錢子養活全家的,真的能和平共處嗎?只是老爺子在上頭壓著,裝作看不見罷了。
都說一榮榮、一損損,大家族尤其看重名聲,不輕易分家,或者分產不分居,住在一起人多勢大,外人也不敢隨意上門欺負。
但人都有私心,都覺得自家吃虧了,所以矛盾不斷。
杜氏想到自家爹娘身為長子長媳的辛苦操勞,更慶幸長興侯府已分家,人口簡單多了,她只須為自己的小家好好地謀算未來的富貴榮華。
望一眼內室房門口彩繡荷塘花開的門簾,隱約听到母女的哭泣聲,杜氏低頭撫著青雲緞錦的袖口,嘴角微微一翹。
姜武墨貴為世子,卻姻緣不順,子息單薄,同情者有之,看好戲者有之。
杜氏並沒有露出狼子野心,等著爵位將來落在自己兒子頭上,因為那不現實。死了一個蔣氏,長興侯夫婦肯定讓姜武墨再娶,遲早生下嫡子,只是這世子夫人的人選可不好決定,高門嫡女不願委屈,小官之女又高攀不上。
更要命的是,誰不怕被克死?
杜氏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大嫂病殃殃,無法主持中饋,她幫著婆婆打理內宅,大小管事婆子哪個不巴結她?還能落下不少油水呢!
是以,姜武墨再娶無妨,只是她希望新大嫂進門最好也管不了家,動搖不了她如今的地位。
即使長興侯府終歸是由姜武墨一脈相傳,她也希望自己撈夠了好處留給自己的兒子,而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出去的旁支。
杜家的孫女太多了,出嫁時公中只出五百兩銀子,包含宴客席面,她爹娘幾乎將私產掏出一大半,才湊足六十抬嫁妝,讓她風光嫁進侯府,而侯府也成了杜家長房的靠山。
想想其他房的姊妹,最多一千兩銀子的嫁妝,杜氏更慶幸自己好命嫁高門。
她暗忖︰那病秧子對我說那些話,我該不該采信?與其娶進精明干練的大嫂,從此壓我一頭,不如算計世子娶了笨丫頭,我一樣能管家。
此時,一個丫鬟匆匆進來稟道︰「二女乃女乃,夫人和世子爺要過來了。」
杜氏忙起身要帶著蔣家的女眷回避,剛及笄的蔣六小姐芳心沉落,遲疑著不想走,杜氏看在眼里,心里嗤笑︰一個庶出的,也敢痴心妄想嫁給姊夫?
方才蔣六小姐不時盯著她鬢上斜挽的一支碧玉七寶如意簪和翠綠水滴耳環,可見是眼饞長興侯府的富貴。
呵,元配穆氏留下一女,清平王想再嫁一女進來,若不是聖上開口,姜家說什麼也不願定下穆七娘。
蔣氏沒有留下一兒半女,蔣六小姐也想依樣畫葫蘆?
她莫非不曉得,蔣家把一個藥罐子嫁進來,已經徹底得罪了姜家?
常年吃藥,屋里總有一股子藥味,平日也燻香,今日有客,花房送來了好幾盆淡粉色的大朵夏菊,整間臥房似乎鮮活了幾分,淡淡的菊香也沖淡了藥味。
姜武墨身姿挺拔如松,劍眉星目,鼻若懸膽,薄唇緊抿,深藍色的袍子上繡著雅致竹葉花紋,他的出現彷佛令微暗的臥室都亮了起來。
他淡淡望了一眼倚靠在床頭大迎枕上的妻子,只一眼,便奪去她所有的依戀與痴心。蔣氏使力想抬起手,他已別開臉,向岳母蔣二夫人行禮。
她頹然地放下手,盯著自己彷佛枯骨般的手,白森森地,自己看了都不喜,怎怪男人不親近?她不敢照鏡子有多久了?只當自己仍是一朵出水的蓮花,清麗不可方物。
蔣二夫人知道女兒一直獨守空閨,心中如何不憤怒?但她又能多說什麼,「惡疾」是可以休妻的,姜家一直沒斷了蔣氏的湯藥,已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如今女兒已命不久矣,她何苦再去挑釁親家和女婿?
蔣氏慢慢地說︰「娘,我想跟相公說說話。」她只盯著姜武墨看,怕是再也沒機會如此看著他了。
這聲「娘」也不知是叫母親還是婆婆,但沒人會跟一個快死的人計較。楊氏請蔣二夫人到姜老夫人那兒說說話,蔣二夫人便隨她離去。
姜武墨心里郁郁不樂,回想當年洞房花燭夜,蔣四小姐俏生生地坐在喜床上,像朵盛開的蓮花,靜靜散發著幽香。
他心里歡喜,他想真心對她好,想與妻子白首偕老,現實卻狠狠摑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頭昏腦脹,心湖翻起千層浪。
這是他的命運嗎?他注定要埋葬一個妻子又一個妻子?
他悚然,不知不覺想逃避傷心的結局。
他同時氣憤命運的不由自主,他兩任妻子都不是他求來的,不是他想要的。只是又能奈
何?他所受的教養不容許他反抗父母之命,因為他的父母也反抗不了祖母以「孝」字壓人。
這真的是命嗎?
他所求的不過是妻賢子孝的平凡幸福,怎麼就那麼難?
他眼底閃著陰郁的暗火,房里格外沉靜。
蔣氏的目光有一瞬間迷離,彷佛透過爛漫盛放的大朵夏菊,看到了自己的枯萎凋零。即使是一朵花,也有青春盛開的時候,唯獨她沒有。
她自怨自艾,憂郁自然凝于眉心,「相公從來不喜親近我,想必心中怨極了我和蔣家,若非蔣家是老夫人的娘家,早已一紙休書休了我吧?」
「不會,姜家不休妻,亦無再嫁之女。」姜武墨訝異地瞥她一眼。
「也是,大夫肯定告訴你們我活不了幾年,何必壞了姜家的名聲。」她幽幽的嗓音如清冷的冬風,吹過他耳畔。「我是你的表妹,相公對我沒有一絲男女之情嗎?」
姜武墨坐在離最近的一張椅子上,眉宇收攏,口氣溫和,「五服之內,血緣太近,不利子嗣。曾經有一位太醫提出此建言,卻得罪了許多人,那位太醫最後辭官回鄉。旁人不信,我卻相信,親朋好友,有些生了孩子卻不健康,只有少數人生下健康的子嗣,都已出了三服之外。」
蔣氏勉強微笑,「相公的意思是,你一開始連我大姊都不想定下?」
「祖母不信這些。」他沒說姜老夫人一開始想親上加親為他定下周雲丹,那可是姑母的親女兒,血緣更近,他一再反對,幸而周雲丹有青雲之志,姜老夫人才將目標放回娘家,定下蔣大小姐,他想拒絕也來不及了。
蔣氏垂淚道︰「是以相公從不親近我,不讓我生孩子。」蒼白的十指抓著淡紅色的芙蓉鴛鴦被,多可笑,夜深人靜之後,房里永遠只有她一人。
姜武墨漠然地說︰「齊太醫說你熬不過十月懷胎之苦,你的病也斷不了湯藥,你不知道有孕的婦人不能隨意服藥?」
蔣氏面色蒼白,身體微微一晃,淚如雨下,掩著唇抑制住哭聲,「你好殘忍!你知不知道,我寧可自己死了也想留下自己的一滴血脈,證明自己曾經活過!這輩子的我是白活了,我只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胡鬧!」姜武墨神色冷如秋霜,「別說你很難熬過十個月,即使僥幸生下來,跟你一樣胎里帶病出生,你也要生嗎?」
「我要!」她神色淒厲,這已是她的一塊心病。
姜武墨擰著眉心,冷淡道︰「你不但殘忍,而且自私。」
這話像是一把刀插進她心口,蔣氏滿心絕望,痛楚得幾乎不能喘氣,嘶聲道︰「你讓我無子送終,就是你欠我的!」
「荒謬!」他譏誚道︰「你一定能生兒子而不是女兒?」
「我娘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有二子一女!」她淒然厲聲道︰「我不求多,只求生一個兒子!若是我命中無子,我也不敢妄想嫁過來,並不是存心算計姻緣!我一心一意想當你的好妻子,想做一個母親……」她淚流滿面,夾雜著深深的酸楚與難言的恨意。
姜武墨靜默片刻,索性道︰「算命之事,應是岳父或岳母找來安慰你的,好教你安心養病,乖乖服藥。」
「不可能!」蔣氏勃然變色。
「你不妨問問岳母……算了,不問也罷,何苦讓岳母更傷心。」
「傷心?」她嘴角餃著一絲悲切的笑容,「有誰比你更傷人心?」
姜武墨沉穩道︰「你怨我也罷,我只是遵從岳父之言,讓你好好活著,若有那一日……姜家的祠堂自有香火供奉。」
他自問已經仁至義盡,不虧欠妻子什麼,至于情啊愛啊,別說沒有,即使有也被揮之不去的藥味給沖散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更別提孝夫。
他溫言安慰她寬心養病,便起身離去,自有丫鬟進去服侍她。
蔣氏在模糊的淚光里,望著丈夫修長的背影消失于簾後,彩繡荷塘花開,一花一葉無不栩栩如生,彷佛這人間處處芳菲,那麼美好安樂。卻原來啊,不過是痴夢一場,白來人間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