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持音呆坐在榻上,朱嬤嬤就站在她的身側,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像是受到莫大驚嚇,卻強忍著不掉淚也不哭訴,朱嬤嬤心里有點發疼。
撇開雷姑娘企圖攀權附貴不提,她必須說她容貌天生惹人憐愛,光是坐在這兒不言不語,端的就是楚楚可憐,讓人想把她擁入懷中安慰。
雖說她沒到寢房那兒,但被喚來時,遠遠的她就聞到了一股化不開的血腥味,可以想見事發當時有多可怕,雷姑娘肯定是嚇壞了……
可怎麼會發生這等禍事?就在她在廚房忙亂的當下,竟讓賊人闖進寢房欲剌殺王爺……此刻,府里的下人,除了她之外,其余的全都被押起來,再分別審問,而她則是王爺直接吩咐要她伴著雷姑娘的。
王爺會下這種命令,就代表王爺對雷姑娘上心了吧,要不又怎會為了護她而受傷?可偏偏不知道她的底細,要是她是混進府里的賊人,那該如何是好?
正忖著,腳步聲從花罩那頭傳來,朱嬤嬤一抬眼,見是易承雍,趕忙上前福了福身,
「主子。」
「她沒用膳?」見晚膳就擱在榻幾上,半點都沒動過,他濃眉不由得微攏。
「姑娘梳洗後,就是一直呆坐著,坑都沒坑一聲,要她用膳,她仍動也不動的。」朱嬤嬤說著,回頭瞅著雷持音,怎麼看都不像是作戲,許是真嚇著了。
易承雍徐步走到面前,陰影覆蓋著她,她才猛地回神,抬眼見是他,著急地問︰「你的傷要不要緊?」
「不礙事。」
「真的不礙事?」他面白如玉,可此刻臉色蒼白得有點透明,看起來像是梳洗過了,束起的發還帶著濕氣,身上沒有丁點血腥味,卻多了抹藥味。「你流了很多血,真的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面對她毫不遮掩的擔憂,他心里極為受用。她的眸色清澈,像是冬日的雪能夠映照出世間所有的色彩,卻又帶著暖意,燙進他冰冷許久的心。「倒是你,都這麼晚了還不餓?」
「你呢,你吃了嗎?」
「……要不一道用膳吧。」他沒在這時辰用膳的習慣,但偶而為之也無妨。
朱嬤嬤聞言忙道︰「主子,菜冷了,不如我再熱一熱,順便備上幾樣熱食。」
易承雍擺了擺手,朱嬤嬤趕緊離開,見空濟還在,他道︰「空濟,去忙你的事。」
「不,主子,我就守在外頭,那些事不急。」空濟難得抗命,他怕賊人不死心,要是再有第二輪攻勢總得有人守著。
易承雍沒轍,只能由著他,待他退到門外,才坐到榻幾一側。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榻幾,在他看著她的同時,她也正瞧著他,眸里有說不清的擔憂還有……疑惑。
「你心里有疑惑?」他輕聲道,相處一段時日,他見識到她的觀察入微和聰慧穎秀,相信今晚的事必定是教她起疑了。
雷持音輕點著頭,不解地皺起眉,「能跟在爺身邊的人必定是爺信任的,可是……今晚那些賊人闖進來之前,爺明明就瞧見了,卻沒有起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聞香樓外她只是有點疑惑,覺得他慣于發號施令,不肯主動查辦,可是剛剛……他根本就像是不知道站在外頭的人是誰,這很不合理。
府里的護衛一致地穿著秋香色深衣,可是外出時都會換上一般衣袍,唯一不變的是腰間系的珠穗。
假設珠穗是用來辨識身分,或者是護衛里的階級,這倒能理解,可是賊人行凶,有必要這般講究嗎?假扮身分頂多是騙騙外頭的丫鬟,要怎麼騙得過他?跟在身邊那麼久的人,他怎會認錯?
他的目光總是偏冷,待旁人的態度乍看似乎沒什麼不同,可只要多瞧兩眼,還是能看得出他藏在眸底的情緒和想法。面對空濟和空汶時,他的態度就有明顯的不同,看得出他對空濟倚賴更多。
吊詭的是,在那當頭,他看向外頭的假空汶時,他的眸色就跟平常瞧見空汶時的平靜是一樣的。
她想起了在廚房做珞餅時,空澧到來,他神色有些古怪,當時還以為他們默契極佳,不需言語便能溝通,可如果和方才的剌殺聯想一起,就會發現他極可能……
「我記不住人臉。」易承雍淡然道。
守在門外的空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王爺竟然將這事告知他人。
雷持音直睇著他,詫異他竟然對她坦白了這事。
這可是缺陷,尤其他又是皇族,若讓敵人得知,只要在他身邊隨便安插個人,想暗殺他太容易了,這種事不是應該要保密嗎?
「誰都記不住?」她忍不住問,她身邊雖然沒人有這樣的情況,卻曾听過這樣的病癥,踫頭時可以清楚對方的臉,可寒暄完,轉頭就忘,原因不明。
「嗯。」他聲音不自覺地有些僵硬。
「……很痛苦吧。」她喃喃道。她正好與他相反,她的眼力好,記性更好,幾乎是見過一次的人事物就不會忘記,隨手就能繪出。
易承雍讓人讀不出思緒的黑眸微微閃動著。
痛苦嗎?母妃死後,他已經忘了什麼是痛苦的滋味。
「真是太孤單了。」她徑自想象,輕嘆了聲。
什麼人都記不住的話,那不是教人很恐懼嗎?永遠搞不清楚接近自己的到底是誰,必須重復地一再確認,不管再怎麼試著融入,免不得會覺得天地間只余自己一人。
孤單?易承雍咀嚼著這兩個字。
他也有朋友,足以交心的,但可笑的是,他卻想不起他們的臉,他不覺得孤單,只是有時會覺得天地間只有自己。
雷持音猛然發覺身邊的人從頭到尾都沒吭上一聲,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不安地偷覷了他幾眼,實在是猜不出他的思緒,她只好閑話家常般地道︰「所以你的護衛身上的珠穗是用來辨識身分的。」
「對。」
「別人知道嗎?」
「不,在我告知你之前,唯有空濟知曉。」
她眨了眨眼,難怪他倚重空濟,也幸好他身邊還有個空濟可以充當他的眼,可是……
「你為何要告知我?」
「就算我不說,你大概也猜到了,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這是一件必須保密的事,你實在不該告訴我,也根本沒必要告訴我,反正我也只是猜測而已。」他告訴她這秘密,讓她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同伙,又或者是……變成了跟他很親近的戰友?
「說的也是,照理我該殺人滅口。」
雷持音心重重」跳,瞧他還是」派平靜,眼底隱約有笑,不禁瞪他一眼。
「要真想殺人滅口,現在還不算晚。」啐,沒事嚇人做什麼,又不是她要他說的,如果真的拿這個理由殺她,她真的死不瞑目。
易承雍不自覺地揚起笑意,繼續跟她說笑,「不急于一時。」
「難不成還等你有空?得了吧,依你的身手眨眼功夫就夠了。」雖說她沒瞧見那情景,但她親眼目睹了事後的慘況,真的是慘不忍睹,教她一點食欲都沒有。
「怕嗎?」他眸色微沉地問。
「怕什麼?怕你殺我?」
「我不會殺你。」
「剛剛誰說要殺人滅口來著?」她沒好氣地道。
「你這般努力求活,我會護著你。」
雷持音愣住,覺得他似乎話中有話,可從他臉上卻讀不出任何思緒。
這時,朱嬤嬤送來熱好的飯菜,還額外多添了兩道熱食和一碗黑漆漆的藥。
「下去吧。」
朱嬤嬤恭敬地福身後再退下,走到屋外,空濟心想兩人恐怕會再談一些旁人不適合听見的,便讓朱嬤嬤回去歇著,畢竟時候不早了。
「爺,方才朱嬤嬤來你認得出來嗎?」她小聲問。
易承雍拿起筷子,閑話家常般地道︰「我可以從她的走姿,或身上的燻香衣著,或她的嗓音判斷出她是誰。」
雷持音小嘴微張,再壓低嗓音問︰「你是天生如此?」感覺上他已經練就了一套辨別的方式,可以想見應該是從小訓練的,只是如果天生如此,那不就沒半個人能讓他記牢,甚至連親人都不能?
「……從我母親去世的那年才開始的。」
雷持音直勾勾地看著他,一方面意外他連這種事都告訴她,一方面又想到在宮廷里長大的皇子真的很可憐呀。
市井里常有傳言哪個妃怎麼了,哪個嬪又怎麼了,那些後宮的女子為了鞏固地位,視人命如草芥;待皇子長大之後,又為了皇位而斗得你死我活。
幾年前宮變時,她年紀雖然還小,但還記得那晚京城宵禁,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掌燈時分也沒人敢在外頭走動,不過她記得肅王並沒有參與那場宮變,他一直待在通陽,所以直到現在他還能當個王爺。
想著,雷持音不禁同情他了,沒了母親,手足還相殘。
「那時你年紀還很小?」
「六歲。」
啊,那已經是會記事的年紀了,就跟小雅一樣。
她離開兒子時,兒子才兩歲,相信關于她的記憶不會太多,就算會哭會鬧,只要過一陣子他就會忘了,可是六歲的話,母子之間已經積累了不少的記憶。
「爺,會不會是因為失去了你覺得最重要的人,而其他人認不認得出來都不重要,所以才怎麼也記不住別人的臉?」她小口吃著飯,邊說出她的推論。
她可不是隨便說說,而是因為有照顧小雅的經驗。
小雅剛喪母那段時間總是會不自覺地尋找姨母的身影、靠近相似身形的人,認錯幾次之後,她才不再有相同的行徑。後來自己常常陪伴著小雅,所以小雅很黏她,不管她去哪,小雅總是跟著,像是怕極了再失去。
而他在那深宮里,會不會是認為已經沒有什麼能再失去,又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交托心情的人,所以一切都不在乎了?
易承雍愣怔地注視著她半晌才垂斂長睫思索她的推論,最後覺得似乎真是如此。
眾人皆說父皇最寵愛他這個麼子,確實如此,可當他親眼目睹母妃喝下父皇賜的毒酒後,他已經不知道在這個世間他還能相信誰。
當年,母妃的家族劉家羽翼漸豐,再加上父皇寵愛母妃與他,終將母妃推上刀尖——母妃不在,劉氏一族不得不安分,失了倚靠的他才有機會在宮里長大。
可是盡管他知道父皇剌死母妃是為了保全他,盡管他清楚失去母妃後的父皇郁郁寡歡,才會不久便辭世,哪怕父皇為他做了萬全準備,他還是無法原諒他。
可說來巧合,雷持音與母妃竟是一樣的命運,同樣是被枕邊人毒殺了。
到底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才將她帶到他身旁,答案似乎不是那般重要。
瞧他冷著臉不語,雷持音懷疑自己又說錯話了,趕忙轉移話題,隨口道︰「那麼,在聞香樓找到我的就不是爺了,是不。」
「不,是我找到你的,當時一個男人帶著昏迷的你要進入一間廂房。」
「……真的?」要是如此,那可真是千鈞一發!
「嗯。」
她旋即又不解的問︰「可你不是記不住臉,怎會……」
「不知道為什麼,頭一次見到你時,我就記住你的臉了。」
救回她的隔日,第一次和她踫面,她撲到他身上時,他就認出她來了,當時他相當錯愕,因為這二十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事。
母妃死後,他再也無法記得任何一張臉,包括父皇,包括自己。
「為什麼?」
「不知道。」抬眼瞅著她,他嘴角不自覺地輕勾笑意,他不知道他這笑意輕揚的樣子猶如三月春陽融了千年雪,讓那張本就豐神俊美的面容更加惑人。
雷持音看直了眼,好半晌才回神,暗罵自己一個出閣的婦人竟還看個男人看傻,簡直是忝不知恥。
更可惡的是,他還一直盯著她,那眉眼彷佛透露著歡喜,教她想起方才他說過,他會護著她……她嫁的那個良人非但沒有護過她,甚至還毒殺她,男人啊,懷有真心的有幾人?對于男人的情她從不奢望,橫豎她也沒愛過,誰也沒欠誰。
可是他的眼太深邃,像是一池深潭,欲將她沉溺其中,在她悸動的同時跟著惶惶不安。
「吃飯啊,趕緊吃,爺受了傷等會要喝藥呢。」她趕忙吆喝著他用膳,哪怕是毫無意義的話語,都能教此刻的她感到自在一點。
「沒什麼胃口。」
「因為傷還疼著?」她沒瞧見傷口,可是她瞧見了染紅的袖子,可以想見傷口肯定不小,怎可能不疼。
「不是,只是……想吃洛餅。」
「這還不簡單,我這就去做。」
然而雷持音才起身,他便一把拉住她,哪怕隔著衣料,他掌心的熱度還是傳遞給她,教她不知所措地甩開他的手。
易承雍垂眼瞅著被甩開的手,不見絲毫惱意,只是就那樣動也不動。
瞧他落寞的神情活像犯錯的人是她,可要搞清楚,男女授受不親,是他不該拉著她……雷持音瞪著他心里忿忿不平,但迸出口的話卻是軟綿綿的,「我去幫你做烙餅。」
「不用,時候不早了。」他收回了手,慢條斯理地用膳。
「那……明天再幫你做。」她徐徐坐下,偷覷著他的神情。
「好。」
簡單的一個字,那般輕的一個音節,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听得出他此刻還頗喜悅的……唉,她覺得自己像是面對一個大男孩,真是棘手極了。
用過膳後,已經是二更天,空濟進來收拾了下,便又退到外頭守門。
「走吧。」
「去哪?」
「西次間。」他指著珠簾外。
雷持音瞪著他,沒想過這人會大剌剌的要自己跟他同寢房。
「既然要窩在腳踏才好睡,倒不如光明正大地睡,是不?」他似笑非笑地道,徑自掀了珠簾進西次間。
雷持音簡直傻眼,惱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竟將這般丟臉的事挑明,偏偏他說的對,反正他都知道了,她又何必矯情?
于是她回頭抱起床上的床褥,準備舒舒服服地在他的床邊打地鋪。
瞧,他知道了也好,這樣她就能大方地備上床褥,而不是只能冷得蜷縮在腳踏上。
然而一進西次間,卻發現先走一步的他坐在靠窗那頭的錦榻。
這是什麼意思?
「東西給我。」易承雍向她勾了勾指。
「我不想睡窗邊。」天曉得會不會鬼差穿窗探頭就把她的魂拘走了。
「你去睡床。」
「……那怎麼可以?」她可沒有勇氣躺在男人的床上,尤其這個男人的身分很尊貴,她造次不得。
「在這里我就是規矩,可不可以我說了算。」
「可是……」她正囁嚅著,他已起身要搶她的被褥,她下意識地扯回,就听他低低嘶了聲,她趕忙將床褥丟往錦榻,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的右肩,「是不是很疼?要不要緊?還是你把衣袍拉開讓我瞧瞧?」
易承雍垂眼瞅著她,屋里的燈火讓她蒼白的小臉添了些暖意,映出眸底眉梢的擔憂,長臂一攬將她環抱入懷。
雷持音僵了下,想將他推開,可一想到他的肩傷,只能悶聲道︰「爺,太逾矩了,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能這樣待我。」
她忽然想起在他大開殺戒之後他也這般抱住了她,當時她處在驚悸之中,一時沒反應過來,但這可不代表他能再來一次。
「等等,再一會。」
「你……」這種事還能等?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親近,雷持音只覺得這是他孟浪,如登徒子的舉動,她從未想過他會對她產生情愫,只因他們之間只是一樁交易罷了。
「我只是想到我的母親。」
也許是她身上有著與母妃相似的氣質,有她在身旁,他彷佛重回那段被深深疼愛的日子,那段他人生中唯一被愛的記憶,讓已孤獨許久的他渴望靠近她。
是她點破了他的孤單,讓他察覺,他竟是如此孤獨。
「……嗄?」她看不見他的臉,無法猜出真偽。
難道她的長相和他母親相似?不,如果相似的話,打一開始他待她就不會那般冷淡,所以這是惡劣的推托之詞,抑或是她有其他地方像他的母親?
但不管怎樣,她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無法對他人的脆弱置之不理,尤其是孤兒,一如當年她放不下小雅。
可是他是男人,一個與她毫無關系的男人,就算她再同情他,這樣也不成啊……
半晌他才放開她,她連忙退上幾步,小臉微微泛紅地瞪著他,意外對上他極具深意的眸,燭火勾勒出他出塵奪目的五官,教人迷醉的身姿,她不禁想,難怪當年他所到之處會有姑娘丟手絹,禍水呀,真是個禍水男人。
「去睡床上。」半晌,他啞聲道,不等她反駁,又說︰「否則你就回花罩里。」
雷持音簡直傻眼,不敢相信他竟敢威脅她,而且他這種威脅方式很怪,彷佛知道她必須跟他同處一室,他並沒問她為何要窩在腳踏睡,也沒問她為何非靠近他不可,他……難道知道什麼了嗎?有這可能嗎?
可就算她想問,也不知道要怎麼問。
「去吧。」他催促著。
雷持音咬了咬牙,最終只能妥協地朝床邊走去。一回頭就見他動手鋪著床褥,躺上錦榻,然而他手長腳長錦榻根本容納不了他,腳都跑到錦榻外了。
她躺上床,拉下了床幔。
其實,她知道他讓她睡床上是他的貼心之舉,可不過是一日之間,他為何突然待她這般好?難道她真的像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