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女子,總是笑臉迎人。
她第一次來買粥的時候,他注意到對方行動不便,將粥拿出騎樓給她,她漾著甜笑,對他說︰「麻煩你了,謝謝。」
之後,她又來了幾次,他在騎樓的那道坎之間,放了塊木棧板。
她來的時候,一臉誠摯地向他致謝,他先是一陣莫名,才領悟她指的是木棧板。
這只是順手為之的一件小事,可她看在眼里、也記在心上,是一個很能領受他人善意、並且知足感恩的好女孩。
起初,他只是好奇,為何她能無時無刻,總漾著清燦笑顏,生活中有那麼多開心的事嗎?
有一回,他在超市購物遇見了她。
她在走道的轉彎處,以往回轉空間是夠的,但近期堆疊了促銷商品,她要很謹慎移動才能不撞倒那座餅干塔,後方的客人不耐催促︰「你到底是要不要走?」
「對不起,擋到你了嗎?」她連聲致歉,輪椅往邊角退,縮了縮身子,挪出空間讓對方先行。
對方從旁邊擠過去,走時白眼她,嘴里碎念︰「不方便就不要出來,你不知道這樣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嗎?」
有限的空間里,輪椅本就佔去了大部分空問,男客這粗手大腳一擠,踫倒了餅干塔,隨後視若無睹地走了,獨留她僵窘面對商品大塌方的災情。
大動靜引來陳列店員,她尷尬得無地自容,頻頻向店員致歉。
生活中,真有那麼多美好嗎?
不盡然。這世間,不是人人都懂得推己及人。
但她每每來時,依然笑容可掬,距他說一些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再無味的話題,由她口中說來,都動人三分。
她的聲音,有音符在跳躍;她的笑,充滿感染力,讓人不自覺,心情也隨之飛揚。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寂靜無聲。他給了自己一段長假,離開熟悉的生活圈、熟悉的人事物,在無聲的假期中沉澱思緒,拾掇、回顧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
一如對她說的那般,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踏,十七歲考上醫學院,一路從見習醫師、實習醫師、住院醫師、總醫師、到升主治,他不曾懷疑過自己的選擇,一步步沉穩地走在這條踏上,從來沒有想過,不從醫了,他還能做什麼?他還能是什麼?
突然之間,對自己,對未來感到茫然。
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在這段寂寞的、尋找自我的旅程中,她意外闖了進來,如一串銀鈴,每當微風吹來,便隨風輕揚,玲玎幾聲,再歸于沉靜,成了悄寂世界里,唯一的聲音。
站在蔬果攤前,水果挑著挑著,思及那人,不覺走神。
「這麼難選擇啊?」
回過神,腦海正想著的那人,就在他眼前,指指他手中的水梨。「你盯著它很久了。」而後約略挑了下,據據重量後擱到他手中,替換掉原來那顆。「這顆比較甜,真的。」
邵雲開將她挑的那顆一起放進袋中,交給老板稱重,結完帳後才問她︰「怎麼會來?」
他記得她在沒邊沒際的閑聊(其實有九成都是她在自說自話)中,曾經提到過,家中有請家事管家,這類采買的家事雜務有專人處理,早市人潮多,她通常不會來。
「我家奴才今天要下廚做晚餐。」有人為奴為婢伺候本宮,當然親自來挑最貴、最難料理的食材啊,反正有人買單。
邵雲開點點頭,明白她說的人是她二哥。
听得出兄妹感情極佳,才能這樣打趣、吃對方豆腐。
「你要不要來點龍膽石斑,我可以給你送過去喔!」她慧黠地眨眨眼。平日吃人家喝人家的,多少也懂得要投桃報李一下。
「你差不多就好。」還龍膽石斑!這油揩得過分了。
「不然紅蟳米糕也——」
他直接推著輪椅越過海產攤,用行動打破她的痴心妄想。
「欸、欸、欸——」眼睜睜看著海產攤遠離她,余善舞一臉哀怨。哥哥本來就是要用來欺負的嘛,不然要干麼?
扣除不讓她買龍膽石斑這一點,他全程作陪,替她將想采買的清單都一一備齊,超貼心。
「還需要什麼?」
她清點了一下。「大致上差不多了。」
邵雲開推著輪椅,避開人潮擁擠的地方,往出口行進。
余善舞偏首審視他。「這年頭當醫生已經可以這麼閑了嗎?還有時間把廚藝練好練滿?」不是都說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他是真的會做菜的,過往那些贈來的晚餐且先不論,她可以很小人地猜測他是叫外賣,但是今天她光說菜名,不用多言,他就連主菜加配料都無遺漏,是有基本功的。
「看食譜。」不多不少,就回她三個字。
余善舞瞪大眼。「你是說,我吃的那些,都是?在這之前,你沒下過廚?」
「很少。」
「……」
見她一副難以置信,他于是多補了幾句︰「食譜怎麼寫,按部就班來做,不難。」只要模清理論,就不難。基本上跟動手術差不多,過程中多多少少會有變數產生,一刀切開,血噴幾CC、病人的血壓、脈搏、生命跡象,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隨機應變就是了。做菜也一樣,熟成度看火候,大廚、太甜就增減調味料,只要掌握原則,盡可能做到呈現自己想要的成果即可。
「……」好吧,當她沒問。
天才的世界,果然不是他們尋常人可以理解的。
他那些書,不是看假的,他真的有看進去,並且很認真要發掘自己的第二專長。
「那你覺得,你可以成為一名好廚師嗎?」
「不能。」答案,想也沒想。
「因為沒有熱忱,對吧?」他在談做菜時,眼中沒有火花,至少沒有像提到消夜論時,那樣的花火。
她沉吟了下,還是決定開口。「你那天說的話,我想了很久,有一點我一直想不通。」
「聊一點?」
「那個——先自首,我有稍微查了一下,你介意嗎?」介意也來不及了啦,該看不該看的都看光了。
「不介意。」也沒什麼不能被知道的。
「你後悔嗎?」這個問題,從知道這件事時,就一直想問他——後不後悔救了那樣自私可鄙的人,卻賠上自己的前程與夢想。「如果你能預知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你還會不會選擇救她?」
邵雲開一頓。「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余善舞回望他,發現他是認真的,他真的不曾想過。
事情已經發生了,憑吊、懊悔,都無濟于事,這些日子他只是想,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我以為——」她慢吞吞接續,「你會心灰意冷,對人性感到失望,為自己感到不值。」
「為什麼要?她只是做了生物的本能,不用過度譴責。」生物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第一時間,她選擇先保全自己、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這並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人不是禽獸。」人之所以受教育,擁有人性與良知,那是人跟畜生最大的不同,若只求利己而無視他人苦痛——尤其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樣的行為與未教化的禽獸又有何區別?
他絕對有質格憤怒,可他卻淡淡地說︰本能而已。
迎視他湛湛眸底,清瞳如月,沒有一絲絲的忿懣不平,將心比心,推己及人……這男人的襟懷還可不可以再更寬廣啊!
「如果是這樣,那你——」正欲啟口,前方傳來一陣巨響,她本能往聲音發源處望去,人潮迅速朝事發地點聚攏。
「車禍」二字才剛閃過腦海,剛剛還在跟她說話的男人,一晃眼已飛奔而至,連一秒都不曾遲疑。
他蹲,快速檢視了一下傷者的狀態,沉穩地發聲︰「別移動傷患,她有開放性骨折。救護車叫了沒?幫我抬高她的下巴,保持這個姿勢……對,要一直確認她呼吸暢通。前面有藥局,誰去幫我買些紗布、無菌棉墊,如果有木板之類可以固定的物品也盡可能找來……小姐,你听得到我的聲音嗎?我知道很痛,你忍耐一下,我是醫生,我會幫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美芳是嗎?結婚了沒?幾個小孩?你老公對你好不好……哈,美芳,不要睡著,吸氣、吐氣,回答我的問題……」
余善舞沒有上前,像她這種貢獻值為零的路人甲,只會礙事而已,當災難發生的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圍觀與湊熱鬧的群眾。
人牆阻擋下,隱隱約約看不真確,只見他動作流暢而利落地止血、固定傷肢,條理清晰地發配周圍的人助救傷事宜,做最妥善的處置,那沉著音律,讓人不自覺地信任、服從。
隨後,救護車來了,替傷患戴上呼吸器、抬上擔架,他概述了一下患者的狀況、以及處置方式。
「急救措施做得很及時,感謝你的熱心協助。」醫護人員本想跟他握個手,抬手見他滿掌血紅,雙方相視一眼,嗯,意思有到就好。
邵雲開收回手。「這是我應該做的。」
送走救護車,余善舞來到他身旁,悄聲說︰「我想,我有答案了。」
「什麼答案?」他向附近店家借用水龍頭清洗雙手。
「關于剛剛那個問題。」她看到答案了,而且很清楚。「你不後悔,而且若能重來一次,你還是會做一樣的事。」
對一名醫者而言,人命就是人命,無法放在天平的兩端稱重,評估孰重孰輕之後才來救。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剛剛那一秒,他的直覺跟本能,已經替他做出反應,無論任何情況下,這就是他會做的事,他根本沒有時間與空間,去思考要不要、或者值不值得。
那樣的義無反顧,說明他並沒有被那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扼殺掉一絲一毫從醫的熱忱與理念。
他靜默,看著水龍頭流出的清水,帶走指掌間絲絲血紅,再緩慢地,轉為清澈水流。
這樣的畫面,他看過很多次了,只是沒有想到,他的指掌仍記憶著,血液的熱度,那種生命在掌下流動的熟悉感……
「你剛剛的樣子,超帥的!氣勢Hold住全場。」
認真的男人,最帥氣。
那種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心無旁鶩、自信沉著的模樣,簡直帥度爆表。
邵雲開仰眸,望向她。
她笑笑地接續︰「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事——你明明就是個好醫生、也想當個好醫生,為什麼非要強迫自己改走別條路呢?不能拿手術刀,就不能當個好醫生了嗎?」
「不能拿手術刀,如何再當個好醫生?」
「可是剛剛,你不就救了一個人嗎?你說你是醫生,毫不猶豫地說出口,你的病患也相信你、將自己交給你了,不是嗎?」
他一怔,第一時間居然找不到話反駁。
「我以前的志願,是當個舞蹈家。」她突然說。「後來發現這條路走不通了,可我還是喜歡那些跳躍的音符,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不能跳,就讓別人替我跳,讓我的音符在別人足間韻律。人生的路有百百條,山不轉,我們就路轉,為什麼非得回頭,放棄曾經走過的足跡?我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另闢蹊徑。」
她關掉水龍頭,提供紙巾讓他擦拭雙手,不知有心或無意,指尖拂掠過他右掌背那道淡淺的疲痕。
「那一刀只是劃在你的手背上,並沒有連你腦袋里的東西也一並弄丟吧?誰規定當醫生就一定要拿手術刀?這世上所有能救人的醫生都會拿手術刀嗎?最重要的是——你的初心還在不在?」
邵雲開心下一動,莫名地,心如擺鼓,怦動著連他也不明的節奏。
是啊,誰規定醫生只有外科這條路可走?他還有很多、很多的選擇,他的知識還在、他的技術還在、他的初衷也還在!
「你——」他啞了聲。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他也從不曾往這個角度想——思考他還擁有什麼,而不是聚焦在他失去了什麼!
這名女子,教會了他好大一門人生課題。
余善舞看著他眸底微光,淺淺地,只是一小簇火苗,但她知道,他會走出來,找到自己真正該走的那條路。
于是,她不再多言。
回程路上,兩相靜默,直到她後知後覺發現,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線——
「去哪?」
「不是要買龍膽石斑?我知道一家海產店,比市場新鮮。」
她怔了怔,而後大笑。「好,買龍膽石斑!」
之後,他們再也沒聊過相關的話題。
偶爾,她會突然地問上一句︰「想到了嗎?」
他從——「還在想」、「差不多」,到近期的「快了」。
不必多言,清湛深瞳里幽微的轉變,她看得到。
從一開始的茫然,到聚光,然後是現在,找到走下去的方向,清激沉篤的眸采。
對他而言,這只是人生的中繼站,偶然暫歇,而後再度展翅翱翔,她甚至可以預測,這個人未來能爬得多高,那是如她這般的人,所無法仰望的高度。
有一天,她突然說︰「欸,不要告訴我。」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天要走,不必道別。
只要確定方向,邁開腳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她懂,她真的能看懂他。
心房一緊,無由地一股沖動,便問了出口︰「我這麼好懂嗎?」
她撐著頰望他,輕輕地,笑出聲來。
「笑什麼?」他蹙眉。
「沒事。」她搖搖手,還是笑。
他索性不問了!
「原來你也會使性子耶!」他已經有一陣子沒像現在這樣了,坐在一旁自顧自的看書,把她晾著不理不睬。「我認識一個人,跟你很像,都是那種看起來很聰明、但是渾身散發著『閑人勿近』的高冷氣質男神。」
「我沒有高冷。」他忍不住反駁。
「你不知道你剛來這小區時,有多像一幅只能遠距離觀賞的潑墨山水畫嗎?」
「……不知道。」他只是還陷在迷霧里找出路,無心應酬旁人。
「我後來愈看,愈覺得你們某些地方很像。所謂天才的世界,看見的事物,或許就像高倍數顯微鏡,可以把一奈米的小細胞放大、放大、再放大,專注力比尋常人多了好幾倍,我們解不出來的事物,你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拆解它,但也因為這樣,更容易陷入思想或情緒的死角,一個心眼往死里認,之後就鑽不出去了。」
沒有人這樣形容過他。
邵雲開被她的話引來注意力,不沉側眸瞥了她一眼。能如此幾近傳神地把一個人形容到骨子里,八九不離十——「那個人,你喜歡他?」
「是啊。」她大方承認了。
所以是因為那個人,她才會注意到他,因為某些相似的特質,進而多瞧幾眼……
感覺有點微妙復雜。
「他知道嗎?」
她搖頭,這回的笑里,帶了絲絲酸楚澀意。「他身邊有人了。」
「為什麼不說?說了不一定有機會,但不說一定沒機會。」連試都不試就判自己出局,她甘心嗎?
「我不是說了嗎?他是認死扣的人。」孤高涼寂,全世界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那個人被擺進眼底,他會一心認定,直到老死,這世間再多的聲音、再繽紛的色彩,也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其實這樣也很好,一個人的戀愛,我可以決定什麼時候愛,什麼時候不愛,一切我自己作主,礙不了誰。」
邵雲開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也是吧?
認死扣的人。
所以她滿足于一個人的暗戀,全世界沒有人會知道,保持現狀,既能守住初心,又不礙著誰,這樣就很好。
他低低嘆息,腦海無由地浮現,記不起哪兒看過的片段詞句——
牆里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的交談。
後來,她忙了一陣子,想到要再去時,已門戶緊閉,無限期歇業。
再也不曾開啟。
如同他突然地來,又乍然地消失,可她總記得,那個曾經為夜歸人帶來一束溫暖的所在。
這是她自己說的,不道再見。
也許哪天在路上偶然巧遇,認出對方,彼此問候一句︰「還好嗎?」請她嗯上一杯咖啡,訴說近況,然後再往各自的人生道路前行,這樣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會在原本屬于他的舞台,再度發光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