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肯來了,沒等到哀家一把骨頭入土。」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讓人听得心慌慌。
幾日前就來到京城的段玉聿借口長途跋涉,身子不適,要在王府中休養數日,養好了氣色再入宮晉見。又說府內久未有主子居住,下人松怠,疏于打理,故而先整頓整頓,懲治惡僕懶奴。
實則哪是路途遙遠,人乏身疲,還有內情。
抵達京城的第二天,段玉聿就帶著對京城充滿好奇的夏和若滿街走了,兩人不坐馬車,就真的用兩條腿慢條斯理的逛起大街,一路玩樂哪會累,一個個精神得很。
由段玉聿這個地頭蛇帶著,他們早出晚歸,去京城的景點游玩,上酒樓吃頓豐富大餐,一百零八道菜肴吃到肚圓也吃不完,一道菜兩個人最多吃兩、三口而已,撐到快吐了便打賞乞丐。
而後去茶樓喝茶解膩听說書,天橋底下看雜耍,買了半個布莊的布料,花了上千兩銀子,又上首飾鋪子挑了好幾匣子的簪花、金釵、玉步搖、花鈿、華勝等飾品,買到身後的丫頭都捧不動了,還得讓跟在後頭的親衛先送回府再回來跟著。
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一提。
重要的是段玉聿又把人給打了,還不只一個,從早到晚都有人進宮告狀,頂著鼻青臉腫的一張臉跪在太皇太後跟前,要求給個公道,不能平白無故地挨打還求助無門。
這些被打的人大多是勛貴子弟與皇室宗親,段玉聿說打就打,毫不遲疑,同時也向這些王八蓋子宣示,爺回來了,你們給爺把皮繃緊了。
看著老臣們帶著兒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訴苦,太皇太後是好笑又好氣,兒子天生是個渾的,他不拿比他更囂張跋扈的小子涮肉就該慶幸了,他們怎麼敢不長眼的撞上去,自個兒找死,她哪管得了。
不過她表面上還是寬慰兩句,表示一定嚴懲,不讓長樂王在京城橫行霸道,那些老臣們這才滿意地離去。
因此母子倆許久未見面,太皇太後第一句話便是不咸不淡的下面子,好似當娘的真的生兒子的氣,不給好臉色。
「母後這話說得讓人心里打哆嗦,您將來是要入皇陵的,受香火膜拜,陪在歷代帝王身邊,哪能隨民間百姓一樣挖個土墳就埋了,對您太不敬了。」嘻皮笑臉的段玉聿彷佛沒瞧見太皇太後的一張冷面,兀自插科打嘩。
「不孝子,敢情你還嫌哀家老了,不中用,巴不得哀家早日魂歸西天,好少個人管你是不是!」太皇太後發怒,神情明顯地不待見他,好似他多苛待老人家,沒一絲孝順。
「母後別把污水往兒臣身上潑,您瞧著皮薄面女敕的,比十來歲的姑娘還嬌女敕,根本是萬年難敵的老妖精,您說曾孫都出世了誰相信,分明欺瞞天上星君,誰說您年過三十,兒臣跟誰急。」采衣娛親呀!好不辛苦。
「貧嘴,若未年過三十,那真是老妖精了,你就不能說句正經話嗎?」一個沒忍住,她破功笑出聲。
「您瞧兒臣哪句話不正經了?兒臣改便是,可母後青春永駐,人比桃花美是實話,您叫兒臣改,兒臣也改不了,這是有目共睹的,騙不了人。」他信誓旦旦,一副「您別為難兒臣」的樣子,「您就是美若天仙,沒有言語足以形容。」
在宮里,什麼調理、美容的東西沒有,又是阿膠又是燕窩,一些吃的喝的、涂涂抹抹的珍珠粉等等應有盡有,因此六十多歲的太皇太後還面皮光滑,沒多少細紋,若不知實際年齡,只會以為是四十出頭的美婦。
不過由兒子口中說出,那是真貼心,比寒冬里吃了一碗熱湯圓還暖和,讓太皇太後打心里熱起來,眼泛笑意。
「就你這嘴皮子刁鑽,懂得給哀家灌迷湯,還以為說兩句好听話就能把你這幾日鬧出的渾事翻篇。你大了,不用哀家護著,自個兒和耆老宗親賠禮去,哀家不摻和。」她的意思是兩不相幫,各自努力。
段玉聿語氣一轉,冷戾了幾分。「還能喘著氣兒猶這般不知足?換成爺幾年前的脾氣,拆他們大門燒祖祠都是小事。」
打都打了,還敢討回不成?九節金龍鞭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恨不得再世為人。
九節金龍鞭又稱九龍金鞭或九節金鞭,它分成九節,刻成九條不同形態的龍,精鋼錘打,十分沉重,每抽一鞭必皮開肉綻,發出沉厚的龍吟聲,叫人駭然心驚。
「在哀家面前敢稱『爺』!」放肆了!
太皇太後怒目一視,不過倒沒真的生氣。
正如皇兒所言,他收斂了許多,若是先帝還在世那幾年,胡鬧起來真讓人頭痛,偏偏先帝還護短,給了當兒子養的弟弟一面「無法無天」金牌,縱得他天天惹事闖禍。
可誰料得到這麼一個孩子居然敢領軍出兵,才剛滿十四歲就膽氣往橫生,出去三年,把天下搞得天翻地覆,令敵國叫苦連天。
偏偏他不居功,打贏了就跑,回京待不到半年又自請前往封地,一待便是七年。
雖然才幾個月,京里的老臣新貴怕是都得罪了,而他卻頗為得意自己肅清了一干迂腐陳敗之人,還我朝朗朗晴空。
「母後,別祭出您的龍頭拐杖,兒臣也怕挨打。」
段玉聿一個大男人也夠難為他了,扮出嬌兒撒嬌狀哄太皇太後開心,孝心可貴。
太皇太後的下首坐著美若珠玉的玉妝公主,一身華貴的裝扮,是一個不容忽略的存在,光采奪目。
可是段玉聿進了太皇太後的寢宮卻一眼也沒瞧過她,她嬌媚地瞅著他直瞧,暗送秋波,他完全不為所動,彷佛她只是不動的花瓶,擺不擺都無所謂,他不感興趣。
殊不知正是因為他的無動于衷,才激起玉妝公主的好勝心,她看著段玉聿如刀刻般的深邃五官越看越喜歡,有草原男子的颯爽和率性,若能將他擒到手,那是何等快事,她要他當她的男人。
至于夏和若就可憐了,沒人理會,沒人招呼,孤零零地站在段玉聿身後,嬌小的身子被高大的身軀遮住,她看不到前面的人,前方的人也沒瞧見她,她只能僵硬的屏神凝氣,誠惶誠恐地準備迎接沖擊。
「去,誰要看你這皮猴。不是說帶人來了,人在哪里?讓哀家瞅瞅。」捂著嘴笑了一會,太皇太後回到正事,扳起一張嚴肅的面容展示上位者的風儀。
「母後別把人嚇著了,給點笑臉,我家小若兒生性膽小,禁不得嚇。」段玉聿先護著心中寶,千叮嚀萬囑咐的,深怕她受了委屈。
「得了,瞧你心疼的,哀家又不吃人,擔心哀家吃了她不成。」這孩子也有心上人了,總算能收收心了。
「母後雖不吃人,可見您莊嚴的氣質,哪個敢動彈?還不是如見菩薩般跪地膜拜。」他後腦杓長眼楮似的,伸出手往後一握就握住了柔女敕小手,輕輕在她手心雙擊,意思是——我在,別慌。
夏和若深吸了口氣,暗暗收起膽怯,目光清明。
「這滿嘴胡話不知跟誰學的,還不把人帶來,別把哀家的耐性給磨光了,吃苦受罪的可是你。」咦!皇兒後頭是不是有個人?穿著一身秋荷色衣裙……老了,眼楮花了,看不清楚。
「是,母後,兒臣遵命。」他一轉身,露出藏在身後的女子,眼神柔和,牽著她上前兩步。「母後,她姓夏,是兒臣封地上的酒樓千金,年方十六,溫柔可人,深受兒臣喜愛,就是見的人不多,您別挑剔她不夠大氣。」
「行了,別在哀家耳邊叨念,讓我瞧瞧她。」太皇太後招招手,讓微微垂首的女子走近些。「嗯,長得還行,五官端正,身形窈窕。抬起頭來。」
「是。」夏和若有一絲不安,緩緩地將頭抬高,露出清妍秀美的一張小臉。
「看看哀家。」一個人的心正不正,看雙眼便知。
「是。」夏和若不敢多話,蝴蝶般的羽睫往上一掀。
「好,一雙好眼。」不媚不嬌,清正明澈。
太皇太後的心被收服了,久居深宮的她深識人心,一眼就能看出這人的好與壞,她看見夏和若眼中的干淨無垢,知她是無心機的好姑娘h心存善良,仁厚待人,不因別人的錯待而積恨在心,寬容的對待每一個人。
好,很好,非常好,就是要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她心性孤傲的皇兒,兩人如同光與影、明與暗,相輔相成。
太皇太後滿意極了,不計較夏和若商家女的出身,只要能讓她的兒子得到安寧,她有何好在意的。日子是他在過,舒心暢意便是一生。
「兒臣的眼光哪錯得了,眾里尋她千百度,這不是跳出來讓兒臣逮個正著嗎?」段玉聿得意洋洋的招搖。
「瞧你得意的,哀家還沒點頭呢!」太皇太後故意逗他,不想他得意忘形,先前燒懿旨那件事她還沒跟他算賬。
他不急不躁的挑眉一笑,揚手讓人搬了兩張大椅來。「知母莫若子,母後這神情兒臣豈能不知,分明心中早有主意,只是兒臣頑劣,母後還想吊兒臣胃口,磨磨兒臣的性子。」
椅子一搬來,段玉聿毫無顧忌的坐下,一副渾不吝的樣子斜倚著,還拉著身側的夏和若也坐,兩人乍看之下還真有點夫妻相,互視間眉眼生情。
「少在那眉來眼去的,以為哀家沒看見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要學點規矩,別老是冒冒失失的,見到人就掄拳,多少給人留點顏面,見面三分情,以後好做人……」太皇太後就像一般的老人家,見到小輩總要嘮叨兩句。
「母後說得是,兒臣謹記在心。」他恭敬的作揖,但因坐姿不正而顯得不倫不類。
「喲!轉性了。」她失笑。
「母後,都說齊家齊家,兒臣的家不齊呀,不先成家哪來的規矩?不如您先賜個婚讓兒臣娶個媳婦兒,這不就能干點正經事嘛。」他一臉嘻笑,無賴至極。
不知該笑還是該氣的太皇太後指著他的鼻頭一啐。「才說你長進了,這會兒又說起混賬話,前兒個哀家不是才剛賜過婚,可你做了什麼逆天事?叫哀家痛心疾首。」
被賜婚的另一人眼眸閃了一下,美目轉動時流光溢采,心想,總算提到她了呢!想她堂堂的西夏兒女,必讓人兩眼一亮。
「母後賜婚的又不是我家小若兒,兒臣自是抗婚,娶個看不順眼的來互憎一生,母後的罪過才大了。」燒個懿旨算什麼,他連皇宮都燒了,敵國的。
「呿!還你家的,你也未免太不要臉了,人都還沒過門攀什麼親。哀家一片好心倒是讓你怪罪上了,你都多大年歲了,哀家賜婚天經地義。」誰曉得他心中有人了,還護得如珠如寶似的,教人措手不及。
「好,母後說得是,您趕緊賜婚吧,兒臣給您弄個媳婦兒孝敬您,您就能整天樂呵呵的等著抱孫。」不親就變親的,舉手之間的事,內務府加宗人府難道還辦不好一名親王的婚事?
「急什麼,哀家不缺孫兒。」皇上不就是。
「母後不是才說兒臣年紀不小,這會兒又出爾反爾讓兒臣別急,母後是想兒臣成親還是不成親?好歹給句話,別您自個兒盤算著。」段玉聿胡攪蠻纏,想逼太皇太後同意。
這孩子真是來討債的,沒一刻不讓她操心。「親是要成的,不過皇上那一關過不去,他不會允許你娶的王妃不是高門貴女,畢竟你出身皇家……」
她話還沒說完,段玉聿冷哼一聲,「母後真認為皇上會樂意兒臣結一門高門貴親?」君臣相互利用,一個制衡,一個鞏固地位,如今他想娶平民百姓為妻,互蒙其利的事為何不做?
「這……」她一頓,竟說不出話來。
皇帝公公、皇帝丈夫、皇帝兒子、皇帝孫子,一連四代帝王,她還看不清楚嗎?帝王之術殘忍而無情,一生寡人。
「長樂王為何不能結一門高親呢?普天之下除了當今皇上外,還有比你門第更高的人家嗎?你想娶誰都能稱心如意,何必低就委屈自己。」自以為得體的玉妝公主美目輕睞,展現草原兒女的大膽和果敢,暗示著她正適合當他身邊的女人,她能與他共翔天際,當一對逆風而行的蒼鷹。
「誰家的烏鴉這麼聒噪,還不關進鳥籠里,要不宰了炖湯喝,給我家小若兒補補。」都說他不要臉,原來更無恥的人在此,話語里自薦枕席的意味濃厚。
喝烏鴉湯?夏和若只覺犯惡,輕輕以手捂口,怕吐出一肚子酸水,那麼惡心的東西誰敢入口。
她犯惡心的舉動落入太皇太後眼中,倒是令太皇太後心喜了一番,以為他們進展神速,這是害喜了,尤其兩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讓她更加確信。
「我是玉妝公主。」玉妝公主以為她一說出自己的名頭,人人都應識得,他該欣喜若狂地對她展露心悅她的笑臉,可是……
「誰呀?」皇上的女兒他不是每一個都認識。
段玉聿當玉妝公主是皇上親女,他的佷孫女。
她臉色微變。「你的王妃。」
他斜睨一眼,嗤笑。「本王的王妃不就在這里,你是哪來的瘋狗,見人就咬,本王是你能攀咬的嗎?」
轉頭一看,他柔情似水,眼中、心里只看見一人,他對夏和若的情意與日增,深到一刻都不想分開,越是相處越覺得她好,只要她在身邊,他的心就會覺得很平靜,少了想將人撕裂的戾氣。
「我才是名正言順的王妃,她不是,皇姑祖母親自下的懿旨,我是經過皇室認同的長樂王妃,你的女人。」生平不知嫉妒為何物的玉妝公主頭一回生妒了,她妒恨被段玉聿呵護的女子,那個人應該是她。
「皇姑祖母?那她不是要喊你表舅……」差了輩分呀!這樣也能結親?皇家也未免太亂了。
段玉聿才想啐一口什麼名正言順,一道喃喃自語的細聲忽然傳進耳朵,他笑了,看了他的小人兒一眼。
「母後,您是不是看兒臣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所以給兒臣找些麻煩玩玩?我這做舅舅的再無恥敗德也不能搞上外甥女,您是想給兒臣招禍還是想讓兒臣背負臭名?」他倒沒注意賜婚的對象竟是拐了一圈的姻親,是誰弄這套兒讓他鑽?
好在他事先結識了小若兒,要不然豈不是中套了,光是坊間的譏笑和嘲弄就夠他喝一壺了。
「啊!哀家沒想過,只覺得合適……」呃,當初是誰在她耳邊說長樂王再過幾年都三十了,再不娶就遲了,又說玉妝公主養在她身邊挺好的,正好能湊成一對……
那時她甚覺有理,肥水不落外人田嘛,才立即命人取來筆墨下旨,寫完還頗為自得地認為自己成就一樁良緣,兩個她喜歡的孩子能成佳偶。
可是此時回想起來卻有點倉促,根本沒仔細好好想過,她是因心急而亂了心,忘了本朝不見得願意甥舅城婚。
咦!那個人是誰呢?為什麼想不起來?
太皇太後記憶變差了,她隱約記得是一個穿紫色宮裝的嬪妃,但皇上的女人太多了,哪能一一記住,而且那時圍了一群人在身邊,到處是鶯聲燕語,她想了好久還是想不起來。
「我不介意。」玉妝公主大聲的說,西夏國情向來開放,母子、兄妹都被允許,何況是隔房、隔輩的舅舅。
別看她只有十七歲,還長年住在宮中,但早已失了童貞,並非完璧之身,對于男女情事知之甚詳,她的入幕之賓不只是身側的侍衛,還有正值年少的皇子們,在天底下最骯髒的皇宮行苟且之事。
「怎麼,嫁不出去想找個人賴上呀!你也得看本王樂不樂意。」他看起來像很缺女人的樣子嗎?
「皇姑祖母,您要為玉妝做主,是您下旨讓我嫁入長樂王府,如今長樂王反誣指我賴上他,這是冤枉人呀!您讓玉妝如何回西夏見人?」玉妝公主裝出一臉委屈,扯上太皇太後要她成全。
畢竟是太皇太後賜的婚,她就得收拾殘局,堂堂西夏公主豈能任人折辱。
這幾年兩國相安無事,沒人願意再掀起戰火,可這事若處理不慎,只怕麻煩不小。
「玉妝呀!你冷靜一點,是哀家考慮不周詳,錯點鴛鴦譜,要不滿朝文武百官任你挑,看你中意哪個,哀家給你找了來。」的確是她做得不對,該有所彌補。
「皇姑祖母,這些官員中可有一品大官,而且年歲不高,樣貌不俗,能與長樂王一比?」玉妝公主在心里冷笑,用良瓜換劣瓜,她是傻了還是自我作踐。
「呃,這……」上哪找年少高官?狀元出身的官員最多五品,再往上就是三、四十歲的中年朝臣,滿朝的一品官少之又少,也大多到了告老還鄉的年紀。
「母後,不用理會,不想娶她是兒臣的事,什麼懿旨,兒臣沒收到,這門親事兒臣不認。」她是什麼東西,一個小國公主也敢刁難母後,螻蟻之身猶不自知,生出妄念。
「我也有一份,你不認都不成,就算拿到皇上面前我也站得住腳,我是長樂王妃。」玉妝公主一再重申自己是長樂王妃,想以此立足,先佔了名分,若有其他女人入府便是在她之下。
王爺妻妾的配制得有一正妃、兩側妃,剩下的妾室最少十來人。皇室中人根本不存在只娶一妻的事,她自個兒也在相同的環境長大,知道男子多妻多妾是常理,因此她能接受夫婿身邊有旁的女人作伴,不在意與人共侍一夫,但她必須是唯一主母,掌控府中大權,負責當家主事。
「誰要到朕的面前?長樂王不是尚未大婚,哪來的長樂王妃?莫非朕少喝了一頓喜酒?」
「皇上。」
「拜見皇上。」
一身明黃色的皇上大步走來,身旁是喜穿紫色衣裙的宜貴妃。
他說了一聲平身,讓包含夏和若在內的人起身。
唯一一不動的是太皇太後和長樂王,他們輩分都高于皇上,可以不跪。
忽地,有什麼聲音響起。
「啊?黑的?」
「什麼?」
听到夏和若不自覺的呼聲,沒听清楚的段玉聿低頭詢問她一句,看看她有什麼事。
原先在東興縣那小地方,夏和若認識的人不多,又不常出門,因此她看見的顏色很單調,都是單一色或染上一點點雜色,她一目了然,能看清楚誰好誰壞、誰有血光之災,或誰死關難渡。
來京城的途中,她見到不少人,接觸的對象也增多,她漸漸發現不同,越接近京城的人身上的光越復雜,同時也出現很多她沒見過的顏色,看得她眼花撩亂。
一開始她只有模糊的感覺,然而看了這麼多人,感覺她的腦海中藏有一本光譜,現在只要一見到光的顏色,腦海中就會浮現此顏色的光所代表的意思,沒有文字、沒有圖像,就是一種意念而已,如影隨形的附著,她閉上眼楮才會消失。
于是她更能分辨人的善惡,比如誰可以親近,誰必須疏遠,誰心懷不軌,在短短的時日中,她竟在王府別院揪出近三十名他人安插進來的人,還找到誰想下毒謀害她,連徘徊在京城長樂王府外,幾名冒充小販的惡賊也能一眼識破。
因為她的雙眼能見光辨人,為了印證真實性和幫她分辨更多不同的光源,因此段玉聿才日日帶她到酒樓、茶肆等人多的地方,一邊走馬看花的西游東逛,一邊看看他人身上的光是什麼顏色。
畢竟京城貴人多,看到的不是單一的顏色,由此他才能知道京里近年來的變動,有誰升官發財、有誰失意落魄。
只是這麼做的後果是挨打的人數變多了,不是他們不識昔日的活閻王,而是全是「壞人」,惡貫滿盈,不出手教訓教訓會更猖狂,動搖國之根本。
「我一會再跟你說。」此時不宜。
「好。」段玉聿點頭。
兩人若有似無的舉動落在皇上眼中只覺得有趣,真沒想到小他十歲的二十四皇叔,竟然也有為女子動心的一天。
同樣看到這一幕的玉妝公主是妒恨有加,明明是她的男人,為何只在意另一個女人?這些溫柔和憐惜本該只屬于她,誰都不能搶走,她一定要成為長樂王妃,獨佔寵愛。
至于太皇太後則是一臉平靜,誰也不看,只讓宮人送茶水和糕點來,眉眼和善的噙著一抹笑。
「二十四皇叔,你們剛才在談什麼有趣的事?似乎有點火爆。」他遠遠地就听到聲音了,似乎不太愉快。
「不過是臣的一點私事,皇上操煩的是國家大事,已經非常勞累了,不用再為臣分心。」段玉聿嘴上說得圓滑,句句誠心誠意,但明眼人都听得出一句話——少管閑事。
「二十四皇叔的事就是皇家的事,皇家即天子,朕不好不管管,你說是吧。」皇上一副看熱鬧的嘴臉,人家越想遮掩,他越想揭開,看看里面藏了什麼牛鬼蛇神。
段玉聿不悅的沉下臉。「皇上不用去看看奏章,批示離江大水要拿出多少銀子賑災嗎?要不後宮佳麗上千等你雨露均沾,還不去播播你的龍種。」
皇上的神情略顯僵硬了一下。「二十四皇叔莫要逃避,有話說開了才不至于日後結仇,別悶著掖著等著它自個兒腐爛,到頭來爆開了反而難看。」
「皇上真的沒事可做了嗎?要不咱們來聊聊前太子余孽那件事。為什麼狙殺我的亂黨中會有大內高手?您說說,誰有本事讓他們來殺我?」你想扯破臉嗎?本王奉陪。
說到「前太子余孽」,一旁的宜貴妃雙瞳閃了一下。
「這……」皇上干笑,一下子轉移話題。「玉妝公主方才不是有事要在朕的面前講,如今朕在你跟前了,有話盡可大說特說。朕是一國之主,定為你做主,絕不損及兩國的關系。」
他的意思是天大地大,天子最大,他說的話便是聖旨,不論是皇親國戚,莫敢不從。
玉妝公主也不跟他客氣,一臉不滿的控訴。「皇上,並非玉妝死纏爛打,而是先有懿旨,玉妝才奉旨遵行,難道太皇太後的懿旨不管用了,形同虛設?那天下百姓該以何為依循?」
「嗯,說得有道理,皇祖母親下的懿旨哪能不當一回事。二十四皇叔,這便是你的不是了。」皇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夏和若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好像在笑她無緣王妃之位。
「本王沒收到懿旨便不算數。」段玉聿毫無心虛之色,照樣耍無賴。
他不認,誰敢壓著他認,皇上嗎?
哼!別忘了九龍金鞭,他可是皇上的親叔叔。
叔叔打佷子,天經地義。
「咦?沒收到?」皇上假意驚訝。
其實周公公回京時就向太皇太後哭訴了一番段玉聿的種種惡行,像是故意錯過宿頭,露宿荒野,被子也不給他一條,叫他睡地上,還沒口熱飯吃,指使他做東做西,甚至還要他給女人牽馬,差辱至極。
宮中無秘密可言,任何人所說的話都會傳入皇上耳中,因此皇上對此知之甚詳。而段玉聿火燒懿旨一事亦是眾所皆知,沒什麼好隱瞞的。
因此他說沒收到是實話,未打開一覽便是不知情,不知情無罪,他這一手無恥行徑得多不要臉才做得出來?
「而且本王早已與人定下婚約,婚事在前,懿旨在後,大丈夫立身不可失信于人,故而後者作廢,不用再提。」他強勢地瞪視眾人,誰有異議就是跟他過不去,相信沒人想直面長樂王的怒氣。
「有婚書為憑嗎?」
一道女敕如黃鶯出谷的嬌音一出,皇上面上一喜。
段玉聿冷冷的看著面容絕色的宜貴妃,「本王成親還要三媒六聘,向當地縣令報備嗎?」
宜貴妃一嘻,面色難看。
堂堂親王娶一名民間女子的確不用那些繁文縟節,只需向內務府說一聲,他們自會備好聘禮送往女方家,由欽天監定下成婚日期再行迎娶,期間的過程親王完全不必出面。
皇家尊榮本來就與民間習俗不同,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看上百姓家的女兒,那是那戶人家的榮幸,他們只能感恩戴德的謝恩,哪敢拒絕。
「二十四皇叔別在意,婦道人家不懂事,你別和她一般見識。二十四皇叔是何許人也,哪需要什麼婚書,只要你一句話就成了,就算強搶民女也無人敢攔。」皇上的笑語中帶了一絲暗示,暗指長樂王以往無法無天的劣行。
「我們是兩情相悅,對吧,小若兒。」段玉聿原本冷硬的臉色,一望向身側的小女子,瞬間如春水融融,百花盛開。
「嗯!」夏和若一點頭,眼角余光不停地瞄向美得不像真人的宜貴妃,眼中有著不解。
怎麼會是……
「你是真心真意跟我在一起,我可有一點脅迫?」段玉聿這話是問給皇上听,以免日後有閑言閑語出現。
「民女與王爺意結同心,矢志不移,不論他去哪里,民女便跟去哪,沒有半絲勉強。」望著朝她一笑的男人,夏和若雙頰赧紅,面上有幾分羞意,但她還是忍著害羞說出放在心底的心意。
「小若兒,本王定不相負,從此與你兩心為一心。」她總算肯承認心里有他了,他容易嗎!
千方百計的引誘才勾得她回眸,誰知其中的辛酸,若非那一夜的醉酒化開了心結,他不知還要怎麼勾纏她。
「你不相負?那我呢?被一道懿旨白白耍了,成為滿京城的笑話。」玉妝公主很是不甘,憑仗她的美貌,竟有人不買她的帳,輕易的將她舍棄。
看到玉妝公主的不平和忿忿之色,皇上和太皇太後都有一絲尷尬,這樁婚事是他們同意的,他們難辭其咎。
「玉妝,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他倆有意,不妨放手,何必執著在無望的寄托中。」太皇太後自是偏向兒子這邊,玉妝公主的陪伴雖然讓她滿意,但終究親疏有別。
「為什麼不是他們成全我呢?一個不知從哪個石頭縫里鑽出來的鄉下野丫頭也敢與我相提並論,她算個什麼東西!」平時溫婉大方的玉妝公主終于露出本性,端起公主架子怒斥樣樣不如她的女子。
但她忘了落難鳳凰不如雞,雖然太皇太後心疼她,多疼她一些,而她也貴為公主之軀,可說穿了她不過是西夏抵押在天朝的人質,若無太皇太後的庇護,她過得比民間女子還不如。
「她不是東西,她是本王的王妃。」若玉妝公主不是女子,段玉聿便要出手了,他鐘情的女人豈容人羞辱。
「不是東西」不是罵人的話嗎,他怎麼宣之于口?夏和若小臉一擰,好想嘆一口氣。
她最不擅長勸架了,若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能和釀酒一般容易就好了,不用開口,靜靜的做,等發酵成酒,靜置、澄清、出酒,就完成了。
「我才是長樂王妃,懿旨在此,誰都不能視若無睹。」玉妝公主怒極,取出放在侍女身上的懿旨,兩手一打開。
展開的懿旨上寫明賜婚玉妝公主于長樂王段玉聿,擇日完婚……之後是冗長的祝賀話,四角方方的牛角大印蓋在懿旨上頭,紅泥字印紅得剌目。
可是這會兒誰會當真?
長樂王擺明了不認,另有所愛,只專注攬著心愛的女子。
太皇太後則一言不發,她已經管不了了,扶著額頭裝身子不適,她以為在她用心的教養下,玉妝公主應該是個知書達禮的天家貴女,沒想到竟如此無禮取鬧,連她的面子也不給。
白養了她一場,太皇太後在心里悔著。
而準備和稀泥的皇上看看這個、再瞧瞧那個,話在嘴邊卻不知該怎麼說出口,不禁感慨,皇上難為。
「這有什麼好糾結的,一並娶進門不就得了,懿旨、心愛之人兩不誤。誰說男兒只能娶一個女子,雙雙入門成佳話。」關起門來斗個你死我活才痛快,一夫雙妻難安寧。
所有人的目光同時投向言笑晏晏的宜貴妃,有人皺眉,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怒目橫視,但誰也沒料到最先跳出來拒絕的會是……她!
「民女不同意。」
「小若兒?」段玉聿白牙一露,幽瞳深處盛滿深情。
「民女自知身分低微,不敢高攀,可王爺允諾民女一生只娶一妻,民女信他,因此才會許下白首之約,若王爺今日棄我,民女自當轉身離去,絕不糾纏。」她還會釀酒,不會活不下去,只是會傷心很久很久,心如斷腸。
「小若兒,本王不棄,今日許你一世榮華,我生則你生,我死留空槨,百年後同葬,可好?」她不糾纏不代表他會放手,生生世世、世世生生,追她到碧落黃泉。
夏和若眼眶泛淚,卻笑了。「蒙王爺不棄,定當與王爺白頭不相離,此生此世唯你而已,再無人能斷你我情分。」
她也是被逼的,逼出真心話,原本她是要埋藏在心底的,至死方休,因為她無法相信男人的誓言。
可是為了他,她願賭一回,用她的一生賭他的真心。
「好了、好了,都不離不棄了,由朕做主讓二十四皇叔和心愛之人結成連理,朕親自為你們賜婚。」皇上金口開得極快,彷佛慢了怕他們悔婚。
「佷子為叔叔主婚?」倒了輩分,段玉聿不快。
「朕是皇上。」皇上扳起臉。
「那我呢?我就該被遺忘?」玉妝公主不滿。
皇上模模鼻子想了一下。「既然你與朕同輩,那朕收了你,封為夏妃,賜住玉寒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