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們一起在逃生口的樓梯間抽煙，邊抽，他邊慢慢娓娓道來。
「第一次啊，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他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
「我？」
「就是爆子口中常提到的那個女孩，而爆子他——也只有跟我斷斷續續的提過他的過去，真正的過去。」阿徹的表情，變的很正經。
我只能怔怔的，冷靜的，听他說著。
「忘記是哪時候開始的啦，也許是他很信任我不會說出去，也許是他累積、背負了太多，純粹想找個人說一說話吧。他說，他以前住的地方，是個離海很近，到處都有稻田跟玉米田的漂亮地方，那里，住著三個人，加一個很慈祥的爺爺，而他，就是三人其中之一，認識他這麼久，他講了不少關于過去日子的一些回憶。每次，當他在說這些的時候，爆子就變得不像爆子了，他變的就像他口中敘述的過去的他，而他的表情，永遠都是充滿遺憾的。」
「俊延……」
這不是真的吧……
這怎麼可能……
他一直……一直在我身邊，跟我說過話，而我……卻沒有認出他？
「他說，三人之中唯一的女孩，很會彈吉他，他就是為了能思念她，才開始踫吉他的，他說，也許有一天，女孩會听見他的音樂，就算沒認出來是他也沒關系。
「很奇怪，他的做法一直很矛盾，很想被女孩發現他，又很怕真的被發現，所以他才替自己偽造了一個身分，那個叫李靜的阿姨，好像只是他的隔壁鄰居，她住院之後，因為阿姨本身孤苦無依的關系，他自願的幫助阿姨，但他要求阿姨替他說一點小謊，就是在他帶人一起來醫院的時候，騙那些人說她是他的母親。
「嘿，最後還是被我發現的喔，我應該也算誤打誤撞才發現的，啊！也就是從那個時候啦，爆子才開始跟我說他的過去，雖然都斷斷續續的，可是串聯起來，我也能猜到不少了。而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第一次听到你的吉他聲，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吸了最後一口煙，眼神，逐漸轉暗。
「那認識我之後，你——有問過他嗎？」
「……沒有，但我知道，他其實一直想要用很不明顯的方式，讓你發現他……其實，他真的很矛盾，他只要拔下墨鏡，就能讓你認出他了，因為他曾經說過，他的眼楮就是他全身上下，最好辨認的地方。」阿徹笑了笑，那種笑不像是嘲笑，而是在笑俊延的傻，傻。
眼楮，是啊，眼楮。那雙深邃卻又總是帶點溫柔的眼楮——
「——他現在在哪里？」
「……」阿徹又沉默了，我想，這會是他這輩子沉默最多次的一天……
「阿徹，你是在幫他嗎？那請給我個理由好嗎？給我個不能見他的理由！」我激動的說道，因為我不懂，從以前到現在我就是不懂！不懂他的離開、不懂現在不讓我見他的理由！
「他……應該會在他家吧……」
「帶我去！」我用力抓緊阿徹的手說道。
至少讓我知道個理由，至少再讓我見他一面，一面也好。
＊
我們來到一間小公寓。
很舊的那種。
連上去的樓梯間，都很老舊。
直到走到三樓，看見了一扇墨綠色的大門時，我緊張的屏息住呼吸。
阿徹幫我按著門鈴，可是過了許久，都沒有人來開門。
「他應該還沒回來吧，要不然明天好了，明天你再去練團室找他。」
我瞥了他一眼，不發一語。
直接找出包包里的黑色發夾，然後稍微扳弄了發夾一下，放進鑰匙孔中——喀啦，墨綠色的大門就這樣打開了。
阿徹一臉詫異的盯著我瞧。
「別太驚訝，鄉下長大的小孩，沒有不會的——加上，這招可是爆子他親自傳授的。」輕描淡寫的說完，我便慢慢的走進屋里。
重新，認識爆子的一切，或者該說，俊延。
屋內的擺設一切都相當的簡潔，所有的家具都很簡單，放眼望去幾乎沒有任何多出的雜物，這就是俊延。
別看他成天逞凶斗狠，他有著讓人想象不到的潔癖。
我幾乎忘了阿徹的存在，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中，我一步步的穿過了客廳，走到俊延的房間。
一進房間，目光在瞬間就看到了書桌上的照片。
那是一張——我們三人加爺爺的合照。
我紅了眼眶。
怔怔的拿著相框，手，微微顫抖著。
我想要將照片拿出來，好好的看一看，于是打開了相框——幾張折了好幾折的信紙就這麼跟著掉了出來。
我沒有多想，慢慢的打開信紙——看到開頭，我又是一愣。
瞳孔逐漸的放大，說不出——一句話。
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楮，只能像著了魔似的，一行行盯著看了起來，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愈抖愈厲害，我感覺到臉上的熱流愈來愈多，且正漸漸的打濕信紙……
『亞琪，你已經發現我了吧！
從我準備寫這封信時，我就有預感，有一天，你一定會發現我。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我寫我永遠欠你一個交代。
你一定想要用力扯著我的衣領，大聲咆哮的問我一大堆的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在爺爺出事的那個晚上，我就這麼拋下你們，自己走了？很多原因，真的很多原因——從那一刻，我發現你們似乎無法跟上來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一去不回了。
我有去看爺爺喔，只是，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蓋上了白布，我想，那天晚上，是我哭的最慘的一次吧。從醫院離開之後，我用著所剩的錢，搭車來到了高雄市，一切從頭開始，一切。
看到這里，你一定還是很生氣，說我打算含糊過去吧。
是因為——是因為——你跟偉哲。
只有我離開，你們才會幸福。
或許現在的你還是沒有發現，偉哲其實比誰都愛你，當然也比過我，是，我是喜歡你的；也或許你們已經如我所願的在一起，這樣很好，我最好的朋友，跟我最喜歡……最愛的女孩。
你們幸福，等同我的幸福。
我知道，偉哲能給你我不能給你的，我愛自由，你是知道的，我不能保證能夠永遠永遠的待在你身邊，不能。
很生氣吧？看到這里，千萬別把信給撕爛了喔。』
視線一直不斷模糊著，我換上了第二封。
『之後的我，開始學了吉他，或許是用來思念你，也或許是想要來抒發些什麼。
每次當我在彈吉他的時候，我都會想著，原來這就是你所感受到的——從那些感受中，我彷佛也感受到你。
後來，我又遇見了你。
這就是命運吧。
命運，可怕的命運。
我慶幸因為過的太多年，你已經認不出現在的我，連聲音你也听不出來了……
不過，你過的好就好。
而且——你愛上了別人了，對嗎？我想你懂我說的是誰，我不會阻止你，因為是那個人讓你再次擁有了笑容。
你一定還有為什麼吧？
為什麼不跟你相認？
原因應該是——我都躲你這麼多年了，躲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而且現在的我若是跟你相認，也許會讓你困擾也說不定。
還是當我已經死了吧。
讓我們的記憶，一直停留在搖遠的過去，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們，都比較美好。
我相信你會懂得。
所以，當你看見了這封信，也就等于，我又要再一次，或是真真正正，在你的世界消失的時候。
再見，亞琪。
這一次，我正式的跟你說聲再見，幫我——向偉哲問好。
俊延。』
「再……見？」看到了最後一行，我忽然的從哀傷中驚醒，然後飛奔到門口想找阿徹……
「阿徹！」門口的他，手上正拿著手機，似乎被我突然的跑過來給嚇了一跳，臉色有點慘白。
「……」
我看著他的手機，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當下就硬是把手機給搶了過來，剛好瞥到螢幕顯示著，訊息已傳送的字樣。
我努力克制顫抖的手指，迅速的按到了已發送過的訊息信件匣，找到了他剛發出去的簡訊……
『她發現了，是我告訴她的，快走。』而收件人正好就是爆子。
「你這是在干什麼！」
阿徹一臉歉然，「我不能背叛我的朋友，這是他所希望的。他說，如果有一天，真的被你發現了，叫我一定要先告訴他……」
我哽咽，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我無力的蹲在地上，那種翻攪的難過，就跟爺爺去世的那一晚一樣。
一樣。
「要不要去海邊？」
「紀亞琪，你是最棒的！你絕對會成為一個最棒的民謠歌手！加油——！哈哈哈！」
「抽煙自己一個人抽？就這麼喜歡孤獨的感覺？」
「也許吧。」
「我啊……是為了希望跟某個人能更接近一些，才開始玩吉他的。只為了能更接近，這樣就好。」
「嗯。那你等等要去哪？」
「海邊。」
「海邊？」
「純粹是去兜風透氣。」
「你——常去海邊嗎？」
「滿常的，要不要一起去？」
曾經的對話片段，像是一種忽遠忽近的回音，不斷的在腦海中盤旋……
俊延……俊延。
我想我一輩子，也無法接受，你每次離開的理由。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離開的，也不知道阿徹是什麼時候不在了。
等我一個人走在馬路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就跟我內心的天空一樣，好暗。
好暗。
叭————！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忽地從我背後響起，我轉身，來不及反應，只能愣愣的看著那急速向我駛來的公車。
我要死了吧。
瞬間，我這麼想著，而且不想要閃躲。
一陣用力的拉扯，我被人給拉回旁邊的行人道。
「你在干嘛！」鉉激動的聲音在我耳邊吼道。
我怔怔的看著他，下一秒，我緊緊擁著他，然後——我大哭。
像是終于抓到了浮木般，我用力的抱著，用力的哭著。
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的面前，表現出這麼脆弱的一面，連偉哲都沒見過。
「亞琪……」鉉有點嚇到，可他沒推開我，只是靜靜的陪著我哭。
過了許久，等我逐漸恢復平靜時，我們一起慢慢的散步回家。
他說，他看我今天一直怪怪的，很擔心，雖然說好了不再繼續以前的關系，
可他還是忍不住的跟著我，從醫院，跟到俊延的家，再一路跟到剛剛我差點被車撞的時候。
我坦白了。
原本那天晚上該對他坦白的一切，我全都慢慢的告訴了他。
「所以，你還愛他嗎？」他有點不自在的問。
「我……我愛過他。」
是，我愛過。
但現在沒有了，會傷心，會打擊，並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其他的情愫。
「是嗎？」
才發現，從剛剛，他就一直牽著我的手。
那雙我原本以為不會再緊握的手。
我們就這樣走回了家，到家門口時，我們才舍不得的放開彼此。
「鉉，謝謝你陪我度過剛剛。」
「嗯，那你——好點了嗎？」
「嗯。」
「你先進去吧，我還要去牽車。」
「嗯。」
我們同時別扭的別過視線。
然後，我轉身。
「今天……今天那首歌……」
忽然，一個身影，從旁邊的轎車後竄出，一個我們始料未及的身影。
她一臉慘白的盯著我們看，我跟鉉也都怔住了。
「辛迪……」
「你們……你們……」她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震驚的表情，讓我們三人的心，同時碎了。
命運——是嗎？
俊延，我相信你所謂的命運。
這一刻，我徹底的相信著。
——寂寞，也許是終于發現，說再見比說愛你，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