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村莊,卻有著一點也不尋常的天地。
踏入這座村莊,那令人絕望的永夜,彷佛被一面牆隔絕在外,村莊里竟是日光普照,余光燦燦。
余緲緲不敢置信的仰高小臉,哪怕被光束扎疼了雙眼,亦要緊眯起眼眸,望著頂上那顆金色太陽。
「這怎麼可能……這里竟然沒有永夜?」她不敢置信地眨著眼,生怕這是一場夢。
延維停步,轉身望向愣在原地的余緲緲,一臉恥笑她無知的挑高嘴角。
「那是狡用咒術變出來的假太陽,只會發光,不能帶來溫暖,不過是徒具樣子罷了。」
即便如此,可村莊里的一切是那樣生氣盎然,每張臉俱被陽光染亮,沐浴于光陽之中,笑得忒燦爛。
失去光明的神州大地,人們鎮日活在恐懼與憂傷中,進而被絕望包圍。
在絕望中的人們,失去對善惡的判斷,亦失去了良知,只余下自私的人性,再加上戰火的肆虐波及,于是暴民趁亂而起,將緊守著善良的人們,那心中殘存的希望徹底打碎。
于是,真正深不見底的絕望,降臨在神州大地上,無形無色,如瘟疫般傳染開來。
面對開天闢地的創世眾神,面對那在神州大地上受盡凡人敬畏的神裔,這場與凡人無關的戰役,他們雖無辜卻也無力抵抗,只能在絕望中掙扎。
然而眼前的人們,個個臉上掛著和善笑容,各司其職,輕聲交談,笑語絮絮,彷佛從未遭受過任何天災人禍,更遑論是目睹這一場天神與神裔的戰役。
余緲緲震驚極了,她望向延維問道︰「這村子里的人難道不曉得,神州已經將滅,燭陰與鳳洵之戰仍未結束?」
延維環視周遭面上洋溢笑容的人們,了然道︰「看來狡在這兒下了咒術,讓村里的人出不去,外邊的人亦進不來,村民自然不曉得外邊出了什麼事。」
「諸位請往這邊走。」
見他們停在原地,張望著不大的村莊,前方的狡轉過身指引他們。
于是他們一行人繼續尾隨在後,穿過井然有序的田地,叫賣熱鬧的集市商鍤,最終來到一處有著石砌圍牆,前院遍植杏花的宅院。
宗揚已在前院的石板道上候著,院子花壇里,一抹幾與杏花融為一體的縴細人影,雪白柔荑握著一把剪子,細心地修剪雜枝。
一看見那抹杏色人影,狡的面色瞬沉,不悅地睞向宗揚。
「她昨夜沒睡好,不是讓你轉告她,莫要等我回來。」
宗揚臉愧疚回道︰「姑娘說她不困,听說你會帶客人回來,她便閑不住,說要出來整理前院,順道等你回來。」
余緲緲好奇地緊盯著花壇里,那抹被一團團雪白杏花族擁的縴細人影。
隨後,她看見狡步入花壇,將女子手里的剪子搶過來,輕聲斥道︰「我說過了,我不在,不許動剪子,萬一傷著你自己,可不是鬧著玩兒。」
身穿一襲杏色紗綢裙的女子,緩緩轉過身,她模樣生得極好,秀雅剔透,一雙水靈大眼卻空空洞洞的,毫無一絲生氣。
她探手,在空中模索了一陣,狡一把握住那只小手,順勢攥住。
「狡,你回來了。」她揚起一彎甜笑。
「我帶你回房歇息。」狡的態度強硬,不容拒絕。
女子卻別過臉,側耳聆听,朝著余緲緲他們一行人所立之處,提嗓道︰「家里是不是來客人了?」
「她就是你留在神州的原因?」延維挑問了問
狡沒否認,只是淡淡睞去一眼,遂又將心神擺在身旁嬌弱的女子上。
「他們只是來這兒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便會離開。」
「快快進來坐。」女子歡喜地揮手招呼。
見女子心急前行,狡連忙扶著她,牽引她來到延維等人面前。
「這是第一次有狡的朋友來這兒,你們千萬別客氣。」盡管雙眼看不見,女子靠著听聲辨位,面朝著余緲緲笑盈盈地道。
「打擾了。」余緲緲打從心底喜歡眼前這個女子,她雖看不見,可笑容卻是那樣澄澈干淨
听見余緲緲嬌柔的聲嗓,女子越發歡喜了,她輕輕推開狡攙扶的大手,兀自模索著往前走,縴手一踫著余緲緲的衣袂,隨即一把拉住。
「好開心,總算有人能跟我說說話了。」女子笑容燦爛地道。
「你是……」
「我是芷茵,你喊我茵茵便行。」
「我名喚緲緲,余緲緲。這位是我姥姥。」
余緲緲拉過芷茵的手,讓她改而捏住余姥姥的衣袂,豈料,芷茵忽爾笑容一僵,彷佛被燙著一般縮回手。
見狀,狡立即上前扶住芷茵,低聲責備,「讓你老實待在我身旁,是件很困難的事嗎?」
芷茵低喘著氣,原就蒼白的小臉,看上去越發沒有血色。
她猶然面朝著余姥姥,一雙空洞大眼好似看見了什麼,靜靜的凝視著。
余緲緲被那樣一雙干淨卻又極具穿透力的大眼,盯得背脊直發寒,亦不明白,為何方才她一踫著姥姥便神色有異。
余緲緲心底漸感不安,連忙挽緊了余姥姥衣袂下細瘦的手。
瞥見那張秀顏滿布惶恐,延維安撫道︰「她是先知,能感到你們凡人無法看見的東西。」
「先知?」余緲緲聞言驚詫不已。
過去她曾听村中耆老提過,凡人之中,偶會出現一名先知。據說,這些先知是過去曾受過天神恩澤的凡人,由于頗具靈性,因而能預見凡人所不能見的事。
然而,先知並非天神,亦非神裔,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同時也必須承受著凡人所不能受的苦痛。
只是,這些先知得受這樣的苦痛,終窮只是傳說,少有人見過或听過。
「你想不想知道,眾神為何要在凡人之中挑選出先知,讓這些人能看見肉眼所不能見的事?」
望著延維面上那抹浮現嘲諷的笑,余緲緲只能迷惘地搖動螓首。
延維笑而不答,轉睞向緊護著懷中人兒的狡,「你最清楚,你來告訴她。」
狡神情一沉,摟緊臉色越發蒼白的芷茵,道︰「進屋再談。」
延維沒為難他,從善如流地領著余緲緲與余姥姥一起入屋。
入屋前,余緲緲悄悄扯住了延維的衣袂,壓低嗓問道︰「方才她一踫著姥姥,整個人便好似變了,莫非她看見姥姥會出什麼事?」
聞言,延維竟露啼笑皆非的神情,黑眸懶懶地瞟了她身後的余姥姥一眼。
那張老臉只是木然,目光亦呆滯無神,看上去甚是衰頹。
延維只是笑回,「你姥姥能出什麼事,都這麼大歲數了,行將就木,她肯定是有見了姥姥的死,方會如此害怕。」
「你別胡說!」余緲緲心慌地反駁。「姥姥身體還很硬朋,會長命百歲的!」
延維目光沉沉的望著她,心想,她若知道了實情,不知會受到怎生的打擊?
在抵達寒荒國之前,他尚不願讓她知道太多真相。
「姥姥餓了吧?」延維笑笑地望著老人家。「您放心,這兒有凡人吃喝的玩意兒,你們在這里能好好歇息。」
余姥姥笑了笑,道︰「有勞了。」
余緲緲不疑有他,攙扶著余姥姥尾隨延維進屋,始終沒能察覺一旁的宗揚,用著古怪的目光瞅著余姥姥。
屋里甚是暖和,彷佛身處于春日時分,絲毫感覺不到寒準予。
那便如此,明間的地上仍是擱著一只火盆,里頭奢侈地燒著沉香木炭,淡雅香味燻染一室。
宗揚將火盆移到狡與芷茵落坐的羅漢榻前,又命人送上豐盛的飯菜,好讓余緲緲與余姥姥填飽肚皮。
延維慵懶地靠坐在太師椅里,望著吃得正歡快的一老一少,嘴角不禁緩緩上揚。
「困了?」狡問著懷里的芷茵,她縮著身子,瑟瑟發抖,彷佛受了風寒。
芷茵咬了咬唇,沒有答復,單薄的身子不停打著寒顫。
「回房里歇著可好?」狡放柔了嗓又問。
芷茵輕輕搖首,喃道︰「難得家里來了客人,我得好好招呼……而且,他們是你的朋友啊。」
聞言,狡不忍拒絕她,只好隨她。只是,她渾身發冷的縮在他懷里,要不了一會兒便閉上眼沉沉睡去。
「她是先知,永遠都活在恐懼之中,縱然你用咒術護住整座村莊,她依然能看見神州正在遭遇的災難。」
听見延維這番挖苦,狡一邊接過宗揚遞來的狐裘,將躺在腿上的人兒蓋得嚴嚴實實,不讓一絲冷風有機會侵她,一邊抬眼對上延維嘲諷的笑顏。
「她擔憂村民受苦,我便施咒守住這個村子,這樣一來,她所受的苦便能少上許多。」
「可你為何要讓那些神裔來此躲藏?你明知這麼做,遲早燭陰會找來這兒,破你的咒術,把那些神裔趕盡殺絕,屆時這座村子必受池魚之殃。」
「我若不這麼做,她會更痛苦。」狡低垂眼眸,凝視著腿上熟睡的人兒。
「她預知了那些神裔的下場?」
「她在夜里哭著醒來,告訴我,神州上的神裔全死絕,求我幫幫那些無辜的神裔。」
余緲緲聞言停下了進食,怔然望著羅漢榻上的狡。狡是那樣的疼愛著芷茵,甚至能為了她,不惜施咒保護整座村子,以及那些不相干的神裔。
這一刻,余緲緲忽爾好生羨慕起芷茵。
在這樣的亂世之中,有個人,或者有個天神,不留余地的守護自己……
余緲緲底驀然涌上一陣酸楚,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延維,想著,什麼樣的人能讓他如狡一樣,舍盡所有去守護。
彷佛對她的凝睞有所感,延維轉眸與她對視,卻在觸及她眼中那抹憂愁時,終是選擇冷漠地別開臉。
余緲緲失落地收回目光,頰上浮現困窘的紅暈。
她真好笑,延維不過出于一時的善心,方會幫肋她與姥姥,她竟然胡思亂想起來……延維根本沒把她這個凡人放在心上。
「你以為單憑你一個人的咒術,能擋多久?」延維嘲諷起狡。「眾神既然會做下除盡神裔的決定,便代表勢在必得,燭陰若來,你一人也擋不了。」
「我只在乎她,若不是為了她,我不會庇護那些神裔……若燭陰真的來此,我也管不上其他人。」狡的目光始終凝視著腿上的人兒。
看透狡眼底的深情,延維彷佛在狡身上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回憶太痛,幾乎椎心,延維別開了臉,優美的下顎微微抽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