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待到余緲緲與姥姥稍作歇息,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後,便見延維返回柴房,還帶回腌制過並已烤熟的鵝腿,以及剛剛烙好、猶然冒著熱香的玉米饃饃。
她們祖孫倆是被那陣熱香給餓醒的。
經過了昨驚險萬分的意外,她們是已餓得饑腸轆轆,偏偏干糧都已吃得差不多,這座空鎮上亦沒有留下太多干糧,她們正苦惱著接下來的路途,該如何挨餓撐過。
當延維把鵝腿與玉米饃饃拿到她們面前時,她們已餓得兩眼放光,探手便先抓起一個玉米饃饃塞進嘴里。
「姥姥,吃慢些,別噎著了。」余緲緲邊塞,邊不忘關切老人家。
余姥姥大口地啃著饃饃,雖然年大,口不甚好,可這一路來只能靠著硬邦邦的環餅止饑,難得能吃上這熱騰騰的饃饃,哪里還顧得上會否牙崩。
驀地,一只盛滿香醇熱酒的杯盞遞了過來。
余緲緲愣住,抬眼便對上延維漠然的黑眸,再低頭望向他遞來的那盞熱酒,心口不禁徐徐發燙。
「別管她了,顧好你自個兒吧。」他將杯盞塞進她手里,語氣清清冷冷,然而那強悍的塞酒舉動,卻是不折不扣的關心。
見著他言行不一致,甚是矛盾,余緲緲雖覺古怪,卻也不敢冒然開口。
「謝謝你。」她道了聲謝,隨後便要將熱酒轉遞給余姥姥。
豈料,延維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做什麼?」他沉著臉,不悅地問。
「我怕姥姥噎著……」她被他嚴峻的目光駭住,吶吶地解釋。
「我說了,別管她,顧好你自己。」他冷硬地強調。
「可是——」未竟的抗辯,又在他一記森寒的眼神中,怯怯打住。
「不打緊的……緲緲,我年紀大了,喝不得這酒,就怕一會兒醉倒,趕不了路。」見狀,余姥姥出聲緩頰。
余纜緲心底過意不去,便將那杯酒還了回去,道︰「既然你不讓姥姥喝,那我也不喝了。」
望著那張賭氣的秀顏,延維不悅地將她的手推開,登時,她手里的酒濺灑而出,卻在踫著她肌膚的前一刻,全數化作了大小不一的冰晶。
余緲緲看怔了眼。
延維伸出手,掌心朝上,眨眼剎那,便又多了一只杯盞,他拾起她們的驢皮囊袋,將水倒入杯盞,須臾,酒香四溢。
余緲緲飛快眨了眨水眸,驚呼,「你是怎麼辦到的?」
延維笑了笑,道︰「我是蛟龍,能控制水物,這點小技倆還算不上什麼。」
余緲緲怔住,頓時一陣耳鳴。
延維,你好厲害呵,手一踫便能把水變成酒,我們靠著這些藥酒便能大發利——
一個熟悉的女子聲嗓,在她耳中回蕩著。
這藥酒能治好凡人的小病小痛,不過,可不能讓凡人起死回生。
緊接著,延維含笑的聲嗓悠悠傳來。
余緲緲伸手輕捂在耳上,神情恍惚起來。
見著她這般,延維心下了然,她怕是想起了某一世的記憶。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凡人,即便入了生死輪回,每一世的記億仍在,只是被暫時封印起來,只消有人替她喚醒,她便會記起過去種種。
他還不急,待抵達寒荒國時,再喚醒她的記憶便可,在此之前,他打算讓她繼續當一個平凡的余緲緲。
「喝吧。」
延維將杯盞遞給了余姥姥,而後才慢悠悠地啟嗓,催促起手握著杯盞發愣的余緲緲。
余緲緲驀然醒神,垂眸睞向手中的杯盞,望著倒映在澄黃酒液上的那張臉,竟覺有些陌生。
「這酒,是不是能治好凡人的小病小痛?」
為了確認方才女子所說的話是否屬實,她不由得壯大了膽量詢問。
延維沉了沉下頷,故意反問︰「你怎會知道這事?」
余緲緲臉色一白,忽爾一陣心悸,險出拿不穩手里的杯盞。
延維及時探出大手,覆住了她的手,替她穩住。
他的手好冰涼!余緲緲如被針蝥一般,微微震了下。
「你還沒睡醒是不?」延維笑謔地問道。
經此提醒,余緲緲這才赧紅著臉,收回端著杯盞的那只手,低頭啜飲。暖暖酒液入月復,這段時日奔波而積累的疲憊,以及身上那些磕磕踫踫的酸疼,剎那間全消散了。
她驚詫的放下杯盞,拉起袖口,看昨夜被那群暴徒架住而瘀青的手。這一看可不得了,原該是布青紫色痕跡的縴臂,此時看來,雪白細女敕,不見半點瘀痕。
她連忙撇首望向余姥姥,卻見原先看上去沒有元氣,老態龍鐘的老人家,不僅眼楮睜大了,就連咀嚼的速度亦快了不少。
但畢竟是老人家,對于手中那杯酒所帶來的神效,似無所覺,只是兀自吃著喝著,臉上揚起了心滿意足的笑。
見此景,余緲緲心頭如絞,甚是難受,便將手邊的烤鵝腿遞過去。
「姥姥餓了吧?這腿也給姥姥吃。」
延維面色霎時一黑。她真是愚蠢至極!他一再耳提面命,讓她多照顧自己,少管那個老太婆,她居然全當耳邊風。
怎料,那余姥姥也沒跟孫女客氣,接過鵝腿便吃了起來,一向吃不多的老人家今兒個竟然食欲奇好。
見余緲緲吃起剩余的玉米饃饃充饑,延維實在沒好氣,這些凡人的吃食,可是他托朱曉芸弄出來的,否則身為不知何謂饑餓的天神,他哪里會曉得這些凡人吃食。
驀地,他想起了于緲緲。想起她親手做的肉油餅,還有那一碗熱騰騰的蝌蚪羹……
延維落在余緲緲面上的眸光,越來越沉,如子夜一般濃黑的眼眸,有無數的情緒在里頭滾動。
彷佛是昨日發生的事,那個一生悲苦的于緲緲,淚眼迷離的躺在雪地里,帶著心碎的真相,活活凍死。
她的每一世,幾乎都是因他而慘死,然而當她再次轉世,她早已遺忘了那些痛苦,更不記得他曾經給予的背叛與傷害,方能用著如此清澈信任的眼神望著他。
「……你吃不?」
發覺延維直盯著她手里的饃饃,余緲緲下意識想與他分食,便將手里的饃饃遞過去。
彷佛舊事重演,只是眼前這個余緲緲,已不再是那個于緲緲。
胸口莫名一陣灼熱,延維別開了眼,英挺的面龐已不見笑意。
「若是吃夠了,便上路吧。」
望著轉開身的黑色人影,余緲緲心頭驀然一陣踩空,心慌不已。
好奇怪……
為什麼,每次看見他轉開身的背影,她的心都如此難受?
總有股想喊住他,想上前拉住他的沖動,在她胸中鼓噪著。
「緲緲,你發什麼愣呢?」
余姥姥的呼喚,將余緲緲隨延維走遠的心神拉回來。
她收回視線,望向臉上展露笑容的余姥姥,心中那股慌亂才逐漸散去。
別胡思亂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將姥姥安全帶往寒荒國,與姥姥一起度過這場神州末日。
余緲緲偷偷地掐了自己手臂,叮囑自己不許再把注意力擺在延維身上。
哪怕她對他總有著似曾相識之感,哪怕自從他出現之後,她便一再出現古怪的幻覺,以及耳畔總會響起一個女子的聲嗓……
她對這些異象深感恐懼,只因她總覺著,她听見的女子聲嗓,便是她自己。
她總覺著,延維的出現並非偶然。
她很怕,怕眼前不知又會發生什麼無法預料的事,怕她與姥姥會被拆散。
身為神州大地上的凡人,面對這場天神與神裔的戰爭,他們無力且無權抵抗與反擊,他們只能躲,只能,想方設法的活下去。
余緲緲握緊了余姥姥布滿皺紋的手,小心翼翼地牽著老人家步出狹暗的柴房。
多虧延維用咒術變出的藥酒,余姥姥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多了,氣色紅潤,且走起路來不再搖搖晃晃。
柴房外,延維已等候在外,他雙手負于身後,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目光飄緲地眯望遠方。
天,依然不亮。
遠處天際依稀盤旋著一團火燒雲,以及一團團漩渦狀的颶風,無情地橫掃著神州大地,將一切夷為平地。
「神州就要滅了。」延維轉過身,直視著余緲緲道。
余緲緲聞言一震。
「只要燭陰殺了鳳洵,緊接著便是殺光神州上的神裔,屆時,神州將成一片煉獄,沒有一個凡人能夠幸免。」
延維神情漠然,語氣不帶一絲情感,就彷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微小的事。
「這是天神與神裔的恩怨,為什麼要把凡人也牽扯進去?」
余緲緲難忍憤怒,激切地提出疑惑。
卻見延維嘴角一揚,似是在譏笑她天真。
「你真以為,眾神會在乎神州上的凡子?」
他曾經傾盡所有,為的就是讓她月兌離生老病死,讓她能永生不衰,可她卻毫不留情地放棄他給的,只為了體驗凡人的脆弱與卑微。
「既然不在乎,眾神當初為何要創出神州?為什麼創造人?」余緲緲臉悲涼地反問。
「凡人的存在,不過是為了讓眾神能炫耀他們至高無上的神能,而神州之所以存在,只是讓眾神能在永生不死的漫長歲月中,有個能揮霍歲月,能夠嬉戲玩耍的地方。」
听著延維用著冰冷嘲諷的語氣,吐露眾神是如何看待神州與凡人,余緲緲渾身直發寒,只覺無比的絕望。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凡人的宿命。」余姥姥揚嗓,態度甚是平靜。
余緲卻無法理解,面對眾神這般無情冷酷,素來崇敬上古眾神的姥姥,怎能如此無動于衷。
莫非,身為凡人當真只能認命,只得將生死交由眾神去擺布?
驀地,延維將手朝兩側輕輕一揮,霎時,橫在他們前方,那滿布瘡痍的道路,竟似被日光照耀一般,明亮且能清楚視物。
見此景,余緲緲一臉不可思議的睜大水眸。
延維不著痕跡地凝視著那張秀顏,嘴角上挑,笑里卻透著一絲滄桑。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為她闢光引路。
只是他沒想過,這一世的她,竟然欲主動前往寒荒國。
那里,曾是他們一塊兒生活的宮殿,如今卻是只余無盡荒涼之境。
無數的輪回,她都不曾去過寒荒國,偏偏是在這一世……
甚好。
所有的愛與恨、恩與怨,皆從那座宮殿而起,最終這一切,亦該在他倆相守之處結束。
延維別開眼,兀自往亮著燦光的道路步去。
「走吧。」他淡淡扔下這麼一句。
余緲緲握緊了姥姥骨瘦如柴的手,緊瞅著前方那抹一身孤獨的黑色背影,心頭再次涌現莫名的酸楚。
他一個人走得這麼急,也不管身後有沒有人跟著,會不會跟丟……
難道,他從沒等過人嗎?從沒設想過,走在後方苦苦追趕的人,有多麼害怕會被他扔下。
莫名地,余緲緲牽緊姥姥的手,不自覺地加快步,努力想追上前方的人影。
延維,等等我!
傻瓜,我就在這兒,走不遠的。
陌生卻又熟悉的對話,忽爾在耳畔回蕩,余緲走著走著,淚水就這麼涌出眼眶,而她卻毫無所覺……
「緲緲,你怎麼哭了?」余姥姥察覺孫女滿臉是淚,不由得擔憂地問。
「啊?」余緲緲抬起于,拭去頰上的淚痕,眼眸猶泛水光。
「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姥姥,我沒事兒……我只是忽然覺得很傷心……我好像忘記了什麼。」
說著,淚如泉涌,淹沒了那張秀美芳顏。
「好緲緲,莫哭,你告訴姥姥,你忘了什麼?是落了東西嗎?」老人家好聲好氣的安慰著,彷佛是在哄三歲稚童。
余緲緲淚如雨下,傷心的盯著前方那抹人影,胸口一陣又一陣地絞緊。
她……好似想起了些什麼。
「姥姥,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傻孩子,你是緲緲呀!你怎會忘了自己是誰呢?」
淼淼。
天地之處,山水之間,有一道沉郁的聲嗓,不間斷地呼喚著她。
余緲緲兩眼空洞,淚水如潮,沖刷著瞳心,身旁的姥姥說了些什麼,她沒听見也听不見。
她只是流著淚,追隨著前方那抹孤獨的背影,反復想著,她究竟是誰?淼淼?緲緲?
究竟誰是淼淼,誰又是緲緲,她們又是誰?
她體內好像鎖著另一個人,另一抹魂,另一個記憶。
而這一切,全與延維緊密相依,月兌不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