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灶上一口大黑鍋冒著騰騰熱煙,鍋里煮著臘八繼,另一口灶上的鍋里炸著剛捏好的糖棍兒,一會兒撈上來後便得趁熱滾上用麥芽糖熬化的糖漿。
于緲緲手中執著長長的木箸,翻動著鍋中炸得酥黃的糖棍兒,時不時抬起另一手往前額拭汪,還得趁空檔看顧另一口大鍋里的繼。
都說過了臘八就是新的一年,緊接著就得祭灶送神,這當頭洛桑鎮上家家戶戶正忙著備年貨,忙著祭祀灶君,除去鎮上販賣年貨的鋪子,其余商號幾乎是關起大門,準備送舊迎新的活兒。
延維不管這些事,他本就不是凡人,不懂這些習俗,只是在一旁看熱鬧,偶爾出個聲,潑潑冷水。
「祭神?眾神都還活得好好的,哪里需要凡人的祭拜?」
听罷于緲緲解釋完那些瑣碎的習俗,延維登時發出嗤之以鼻的冷哼。
「灶神?」他發出啼笑皆非的質疑。「打從天地開闢,我便存在,活了數千年,從未听說過有什麼灶神,這八成是凡人嫌事兒不夠多,自個兒想出來的神。」
盡管延維不斷嘲笑著這些凡間習俗,可于緲緲不氣餒,她滿心歡喜,準備迎接新年到來,她也不嫌苦,甘心做著這些活兒。
當她忙活的時候,她方會覺著自己亦有用處,而不是只能倚賴著延維的咒術,毫無用處的平庸凡人。
當她將兩大碗的臘八弼,以及堆成一座小山的糖棍兒,端上充作飯桌的黃花梨木黑漆桌案上時,延維已不見蹤影。
她沒多想,只當他是去了後院庫房,查看明後日兜售的藥酒。自從在前一個小鎮,被鎮民識破天神身分,遷居來洛桑鎮後,延維便讓她按時上藥材鋪子買藥材,好讓鎮民不對他們的身分起疑心。
至于買來的那些藥材,多是堆放在庫房,並無用處……這幾日她尋思著,將那些藥材分送給鎮上窮苦人家,讓他們能拿藥材入膳,滋補過冬。
只是這事兒得私下偷偷來,不能讓延維知情,否則不曉得他會作何反應。
于緲緲在屋里梭巡一遍,正欲往後院庫房走去,驀地,緊掩的酒肆大門忽被重重地敲響。
「于姑娘?于姑娘,你開個門可好?」
听見門外傳來焦灼的哭嗓,于緲緲心下一緊,沒多想便上前應門。
「姑娘,你趕緊給我一口藥酒好不?我的孩子發著高燒,已經燒了兩日,喝過大夫給的藥方,卻一點效用也沒有。」
一名年紀頗輕的婦人,懷里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哭紅著眼奔入屋里,來到于緲緲面前便跪了下來。
于緲緲小臉刷白,連忙上前相扶,道︰「你放心,我能幫的一定幫。」
婦人被她扶了起來,臉上卻依然慌張,哭著道︰「這孩子喝了藥還是不見效,大夫說他也束手無策,我只想到姑娘賣的藥酒甚是靈驗,便只能來求你了。」
端詳著婦人懷里的純真嬰孩,于緲緲心頭驀然一熱,只覺得那張稚女敕可愛的小臉蛋有些眼熟,一股說不上來的激動,頓時涌了上來。
「出去。」
驀地,一道冷漠的聲嗓沉沉響起,于緲緲女敕與那名婦人俱是一愣,循聲望去,看見一身黑發黑袍,腳步杳然無聲,宛若鬼魅般的延維朝她倆走來。
「延維?」于緲緲怔然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看上去為何如此憤怒。
「離開這里,我的酒不賣給你。」
「延維!」
于緲緲不敢置信的瞪大水眸,她無法理解延維為何如此憤怒。
婦人又驚又慌,霎時哭得更厲害,頻頻抱高手里的嬰孩,哀求道︰「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吧!你們要是不把酒賣給我,這孩子會死的!」
被棉襖牢牢裹起的嬰孩,禁不住婦人一再劇烈的晃搖,嚶嚶啼哭。
登時,婦人的悲泣與嬰孩的啼哭,在靜謐的雪夜中,此起彼落響起。
于緲緲的胸口忽爾喘不過氣來,她一手緊捂在胸前,小臉泛白的直瞅著那個孩子,腦中浮現古怪的景象,下著暴風雪的凜冬寒夜,一名年輕少婦背著她甫生下不久的嬰孩,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雪地里踽踽獨行。
朦朧月色下,她抬起秀美卻略帶憔悴的臉,流下了淒苦的淚水,嘴里喃喃念著,「誰來救救我的孩子?」
一股悲哀的椎心之痛,驀然涌入四肢百骸,于緲緲在一陣止不住的寒顫中轉醒,臉上已滿是淚痕。
她說不出緣由,身子不由自主的靠上前,望著婦人懷中哭泣的嬰孩,淚流滿面,一顆心酸楚揪緊。
延維冷眼望著于緲緲那一臉的渴慕心疼,以及她臉上如細雨直落的淚痕。他惱怒且妒恨,只想把婦人懷里的孩子砸到地上。
眾神開天闢地,造神州大地上的凡人,更以神力制定凡人所無法抗御的生死輪回,怎料,眾神所創的輪回,在世間萬物的運作之下,早已超月兌眾神的掌握,自成一套規律,即便是神亦難掌控。
前世因,今世果。凡人的因果輪回,以及他們總掛在嘴上,玄不可言的緣分,竟然超月兌于眾神的神能之外,全然不受操控。
眼前婦人懷里的嬰孩,便是于緲緲某世所生的孩兒。
看來,她骨子里猶然記得這個孩子,否則不會反應如此之大。
「延維,救救這個孩子吧?只要給孩子一口酒,他便不會死。」
于緲緲心神恍惚,淚流滿面的哀求起延維。
見著此景,延維胸中發寒,妒恨如萬千毒蛇在心頭鑽動。
他恨她與凡人相戀,生下凡人的孩子,她寧可要這樣短暫的愛恨嗔痴,也不願永世長留于天界。
他恨她,怎能如此輕易拋下他,只為貪戀人間煙火,亦恨她,在人間輾轉輪回,與眾多凡人相戀,更為那些凡人生子。
他恨絕了她!
怒氣上涌,紅霧佔據了美目,延維面上卻揚起了笑。
他取來了一壇酒與酒檐,將斟滿醇酒的酒檐遞給了于緲緲,語氣輕柔的道︰「你來喂他喝下吧。」
于緲緲不疑有他,破涕為笑,接過酒檐,在婦人的幫肋下,將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入嬰孩嘴里。
不一會兒,嬰孩停止了哭泣,含吮起自己的大拇指,眸光清澈且無邪的瞅視著婦人與于緲緲。
婦人伸手探了探嬰孩的額心,驚喜道︰「燒退了!不燙了!」
于緲緲含淚而笑,望著嬰孩睜大圓滾滾的眼,咿咿啊啊地笑,她緊懸的心總算能安放下來。
她轉身欲向延維道謝,赫然發覺高大人影不知幾時已離去。
說不清心頭那陣慌從何而來,于緲緲怔怔地望著方才延維佇立的那塊地。
「姑娘,這酒錢……」婦人急急忙忙掏出了繡花荷包。
「你把銀兩留著吧,日後孩子用得上。」于緲緲按下婦人湊近的手,輕輕搖動螓首,語氣堅定不容人拒絕。
婦人眼眶泛紅,連聲道謝,抱緊懷中已不再哭鬧的嬰孩轉身離去。
見門外是灰撲撲的風雪天,夜色濃重,路上亦已積滿厚厚的深雪,婦人孤身一人,身形單薄,懷中又緊抱著孩兒,步伐緩慢而沉重,看上去教人極是不忍。
于緲緲心中一緊,沒多想,連忙入屋取來一盞油燈與油紙傘,追出了風雪紛飛的屋外。
忽覺身側一暖,頂上亦不再有細雪落下,婦人轉身一望,看見于緲緲一手撐傘,一手提著油燈,低低喘氣的跟上腳步。
「姑娘,你這是……」婦人心頭一暖,又是熱淚盈眶。
「風雪大,你一個人抱著孩子不好走,我陪你回鎮上吧。」
于緲緲將手中的油燈往前一提,驅散前方的黑暗,生怕婦人一個沒走好,連同懷中的孩兒摔倒在寒雪地里。
婦人再三含淚道謝,遂在于緲緲的陪同之下,一起穿過早被冰霜包裹,一片銀白甚是壯麗的茂密森林,朝著那燈火闌珊的小鎮緩步走去。
只是,當她們越往前走,越發覺著氛圍古怪。
按理說,即便下著雪,天氣甚寒,可眼下正值添辦年貨的熱鬧日子,鎮上合該是人潮鼎盛,一片鬧騰騰才是。
然而,眼前所及,鎮上俱是一片冷清死寂。
「姑娘,你看!」婦人突然指向某一處。
于緲緲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赫見積著雪水的青石板道上,竟然散落躺著數道人影。
于緲緲捏著油紙傘上前探,驚覺躺在地上的人影,個個七竅流血,面龐扭曲可怖,死相甚是駭人。
于緲緲驚呼一聲,小臉刷白,險些跌坐在雪地里。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些人會曝尸在雪地里?瞧他們的死狀,似乎是毒發身亡……他們中了什麼毒?
尋思間,忽爾又見幾個人從某間鋪子里跌跌撞撞奔出來,雙手緊緊掐住自己的頸窩,隨後倒在地上干嘔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整個鎮子靜得好似沒人煙。」婦人害怕得抱緊懷中的孩子。
于緲緲站起身,正欲上前查看,那幾個干嘔不斷的鎮民,猛地抬起腫脹發紫的臉,目光驚恨的瞪著她。
于緲緲僵在原地,混亂中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卻又不願相信。
「這酒有毒……這酒有毒!」
啷!遠處傳來酒壇摔破的刺耳聲響,此起彼落,從家家戶戶未掩緊的牖縫隙傳出。
隨後,痛不欲生的嚎叫,以及滿溢著恐懼的嚎哭,伴隨著酒壇砸碎聲一同響遍了整座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