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分,京城近郊山路上,三輛馬車緩緩行駛著。
杜月鈞靠坐在車窗旁,凝睇著窗外的美麗春景,眼角余光察覺到大伯母葉氏幾度瞥過來的探究眼神,她索性回過頭,笑咪咪的看著她,「大伯母,小五是臉上開了花嗎?妳一路上一直看啊看的,我都不好意思回頭看妳了。」
葉氏一愣,還沒說話,坐在身旁的女兒杜月錚已忍俊不住的笑出來,「就是啊,母親,雖然女兒也知道小五是咱們寧安侯府里長得最標致的姑娘—— 」
「大姊姊就別客氣了,妳才是咱們侯府里最標致的大姑娘呢,喔,小五知道了,大伯母一直看著我,是想听我贊美大姊姊。」杜月鈞俏皮的眨眨眼。
「不是,不是,妳這丫頭,把大伯母都弄得哭笑不得了,」葉氏也忍不住笑了,「小五,不是大伯母說客氣話,妳這模樣比錚兒更討喜、更好看,等過一年,五官都長開,肯定是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
葉氏說的並非客氣話,杜月錚是自己的女兒,五官承襲自己,已是京城才色出眾的美人,可是天性使然,在外人面前總是神色淡漠的板著一張臉,看來不好親近,若非親近的人是不會知曉她外剛內柔的性子,而杜月鈞小她兩歲,生得軟萌可愛,五官精致,眼眉含笑。
不過,若是一年前,她可不會這麼贊美,畢竟一個小姑娘再怎麼美若天仙,個性一旦執拗好強,也難以讓人喜歡。
杜月鈞從小心比天高,及長後更認為自己琴棋書畫、容貌氣度都不比姊姊差,只因父親的嫡庶之別,處處落人一截,掐尖要強的善妒言行極為令人不喜。
可是一年前,一場落水意外,杜月鈞昏迷不醒,足足臥榻三個月後才蘇醒,沒想到人醒後,竟然個性大變,說是看透了生死。
杜月錚看了母親一眼,見她微微一笑,心知肚明母親在想什麼,看著調皮的朝自個兒眨眨眼的杜月鈞,小五的性子的確是變化極大啊。
「大伯母,大姊姊這朵牡丹才真是富貴嬌艷,小五再怎麼傾城也比不上,妳就甭客氣了。」杜月鈞拉著姊姊的手,嬌俏的笑道。
杜月錚一襲織了暗金瑞雲紋的月白襦裙,陽光從窗而入,映照了她半張如花似玉的臉龐,的確是個如假包換的美人胚子。
杜月錚抬手輕輕刮了她的鼻子一下,嫻靜一笑,「今兒出門吃了多少糖呢?」
「還沒吃。」她笑咪咪的從桌上暗格拉了個抽屜,拿了塊糖花就往嘴里放。
葉氏馬上出口,「都十四了,怎麼這麼拿東西吃呢!」
「母親,車里只有我們仨,何況,母親是沒見過小五在西郊滿山找藥草的樣—— 呃……」杜月錚一出口就懊惱的輕咬紅唇,歉然的看向妹妹。
「妳又去山上了?小五,我知道妳爹娘都不拘著妳習醫,但再怎麼說妳也是寧安侯府三房的嫡出姑娘,再怎麼喜歡習醫,也不需自己上山找藥材……」
葉氏這一說便碎念起來,杜月錚幾度要打斷都無法,雖然,她多少也認可母親的想法,杜月鈞在一年前全心與自己爭強好勝,卯著勁兒學習大家閨秀的才藝,雖然,原本三嬸柳氏就教她學醫,極有天分的妹妹也沒落下,但大半時間可不是放在醫術上,倒是大病一場後,一心撲在鑽研醫術上,還換成男裝出去做鈴醫,甚至帶著同樣變裝的丫鬟銀心去山上找藥材,都快成野丫頭了。
杜月錚看著自己娘親還在叨念,就握住妹妹軟軟的小手,愧疚極了。
杜月鈞頭垂得低低的,看似被念得羞慚,卻是偷偷朝姊姊調皮的眨眨眼,讓一向端莊沉穩的杜月錚差點噗哧笑出來,不輕不重的又捏了她的手心一下。
杜月鈞對大伯母的碎念是真的不生氣,重生後她自省前世,知道誰才是對她好的人,而且,性格決定命運,她前世的好爭善妒讓她識人不清,害到愛她的人,不得善終,這一世,雖然不會有人知道她前世所為,可她想贖罪,好好對待那些始終包容她的家人,還有待那些曾經被她所害、被她所利用的人好。
她仔細想過,她能做的不多,習得一身好醫術卻是關鍵,所以,即使有可能會被說成是野丫頭,她也要堅持到底。
葉氏是寧安侯府的當家主母,掌中饋,出自名門,自然也是人精,她也沒錯過姊妹倆的神情往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在杜月鈞身上,柳眉微蹙。
一個在過去總是想著眾星拱月、時不時都要與自家女兒一較高下又時有磨擦的小姑娘,反而在大病後與女兒特別親近,在她面前更會撒嬌耍賴,要說她心里沒有其他想法是騙人的。
她喝了口茶,看著姊妹倆又會心一笑,適時住了口。
車廂安靜下來,她想到前些日子與杜家交好的太後私下透露,數月後宮中將要選秀的消息,老夫人也已決定讓杜月錚入宮參選,其他適齡閨女包括杜月鈞在內都要在選秀前定下親事,本以為她會抗拒,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一切听從家族安排。
這一趟出游,她除了帶著她們兩人,還有大房兩名妾室所出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來雲佛寺祈福,祈求上蒼能讓嫡長女在選秀中入了皇上的眼,也讓家中這些個姑娘們的婚事能順利。
思緒翻飛間,三輛馬車終于抵達山腰處,最後一輛車的管事嬤嬤及丫鬟們下車,快步過來,扶著兩輛車的主子們下車。
湛藍天空下,右邊空地上已停了不少大小馬車,其中有幾輛都刻著家族標記,看來今天是好日子,朝中不少大人的家眷也上山進香。
葉氏體態微豐,在樂嬤嬤的扶持下,她回頭看著家中一行女眷隨行在後,微微點頭,再看著相貌出眾的女兒也如其他姑娘家由隨侍的丫鬟攙扶著走,裊裊娜娜,皆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剛揚起的嘴角又立即一收,她看到杜月鈞主僕了。
杜月鈞一雙靈活慧黠的明眸在石階外的翠綠坡地骨碌碌的轉來轉去,她身後的銀心也不遑多讓,一雙圓亮大眼同樣看來看去,令她哭笑不得。別人不知,她跟女兒可都知道這對主僕對采擷野生藥材是上了癮的,往西郊山坡滿山遍野的找藥材,到了這里竟還起了一樣的心思。
她忍不住搖搖頭,給女兒一個示意的眼神。
杜月錚明白點頭,再看著杜月鈞,「小五,小心台階。」她索性一手拉著不專心走路的杜月鈞,免得她跌了或摔了。
「謝謝姊姊提醒。」杜月鈞笑咪咪的點頭,但眼光又往山坡上到處飄。
不是她想一心二用,而是好的藥材可遇不可求,最主要的是它值錢,而她現在除了努力學醫外,也要努力的掙錢。
兩姊妹後方,二姑娘杜月碧、三姑娘杜月眉同為石姨娘所出,兩人互看一眼,神情都有些不屑,再回頭看了由慶姨娘所出的四姑娘杜月宛,就見她也搖搖頭。
三人都是庶出,很清楚自己比杜月錚矮了一截,從不敢跟她爭什麼。
杜月鈞雖是三房嫡出,可是三房本身就是庶出,母親是太醫之女,父親還是靠著大房余蔭,在翰林院當個編修,是個閑得不能再閑的小官,就不知杜月鈞哪來的底氣總是跟杜月錚對著干,對她們更是從不給好臉色。
對彼此都看不順眼,幾個姑娘的感情自然稱不上好。
這次太後私下透露選秀一事,她們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原就沒有競選的資格,但她們一致認為杜月鈞肯定會吵著入宮,不肯相看人家,對她們這趟上香祈福之行也不會參與,沒想到,她們全猜錯了。
但她跟杜月錚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侯府佔地不小,她們是姨娘所出,住的是偏院,與正院、大房及三房的院落都有一定的距離,她們都擔心善良溫柔的杜月錚會被杜月鈞給算計,但這種擔心又帶著一種看笑話的幸災樂禍,談不上真心。
心思各異的一行人緩緩拾階而上,除了杜月鈞主僕,其他人莫不臉紅氣喘,在進到佛寺後,先至寺方安排的客房稍作歇息,這才前往廟中參拜。
雲佛寺畫棟飛檐,斗拱層迭,葉氏等一行人進入殿內,更覺莊嚴肅穆,而雲佛寺乃能工巧匠所制,殿內壁畫精致,菩薩及佛祖雕像寶相莊嚴,香煙繚繞中,讓眾人不由得肅然起敬,默然參拜,不過,葉氏領著一干如花般嬌柔的美少女,仍吸引不少目光。
杜月鈞想到自己重生而來,就是佛祖恩德,她認認真真的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不一會兒,更多衣香鬢影的夫人小姐進了殿,也有一些年輕公子跟著進來,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勛貴圈子里多有來往,遇到熟面孔也不意外,雙方點頭輕聲寒暄,少男少女偷偷看著彼此,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軟萌嬌俏的杜月鈞身上,但她意外的莊重,目光微斂的仰看前方莊嚴的佛像,眾人無趣之下便各自禮佛。
香煙裊裊,一片靜悄悄,驀地,一陣急促腳步聲打破寂靜。
眾人不由自主的轉向聲音來處,就見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快步進來,雙手合十的對著眾人道︰「阿彌陀佛,貧僧叨擾各位施主了,不知可否有人帶著隨行大夫?廟中有人患疾,然雲佛寺淨雲大師遠游,不在寺內。」
淨雲大師也懂醫術,眾人皆知,老和尚才多提一句。
香客們多是搖頭,他們上完香即回府,就算是勛貴之家也沒備大夫隨行。
「我,我是大夫。」一個活力十足的聲音響起。
老和尚一愣,就見不遠處一個可愛又漂亮的粉衣姑娘從蒲團起身,拉著裙襬快步而來。
他瞪大眼,這端莊婉約的姑娘家他是看多了,倒沒見過這麼生氣蓬勃的,老和尚略微尷尬的道︰「小姑娘真是大夫?呃……貧僧無看輕之意,只是姑娘看來稚氣。」
「無妨,我這長相是天生的,再過半年吧,應該就像個大姑娘了。」杜月鈞略微嬰兒肥的臉上沒有半點火氣,反而笑得一臉燦爛。
葉氏不放心,正想上前拉回杜月鈞,但女兒已上前一步,欠身替妹妹說話,「這位師父,我家妹妹是真的懂醫術。」
葉氏看了女兒一眼,其實她也知道,近半年多來,府中她自己、女兒及三房的院子,哪個丫頭小廝有個頭疼腦熱不舒服的,都讓杜月鈞拿去練手了,還真的藥到病除,讓三房夫妻對這個女兒多有贊美,驕傲非常。
杜月碧、杜月眉、杜月宛也知道杜月鈞會醫術,但要說厲害到哪里,她們可是不信的,一個存心在琴棋書畫樣樣都要拔尖出彩的人,哪來的時間習醫?不過就是沽名釣譽罷了。
杜月鈞不是沒有看到三位庶姊眼中的輕蔑,但重生回來,她們該是她最不必改變前生態度的親人,自私只看利益,與自己的交集在婚後也結束了。
老和尚見沒有其他人出聲,想到在客房中痛苦申吟的孩子,也猶豫了。
「師父,你不能因為我年紀小就認定我醫術不好。」杜月鈞認真的想說服老和尚,奈何一張肉肉的精致臉龐實在欠缺說服力。
杜月錚這半年多來與妹妹的交集不少,對她的醫術卻是深具信心的,她亦上前柔聲勸說,「這位師父,我家妹妹的外祖是曾在太醫院任職的柳老太醫,其母柳氏家學淵源,更是自小就教妹妹醫術,絕非半吊子。」
聞言,老和尚原本已決定硬著頭皮帶小姑娘走一趟,這一听,快打結的白眉總算松開些,「太好了,姑娘請隨貧僧來。」
柳家乃百年醫藥世家,柳老太醫為柳家嫡支,旁系族人也多是習醫,只是眾人醫術精湛卻不擅鑽營,三年前,宮中一次折損四名年幼皇子,引得龍顏大怒,幾名在太醫院任職的柳家族人被斬,柳老太醫及同樣在太醫院任職的長子毅然決然的離開朝堂,返回儼州老家,令京中百姓不勝唏噓。
葉氏及杜月錚都不放心,也隨即跟上,但兩人身後又有丫鬟、嬤嬤等一串人。
杜月鈞請老和尚止步,再回身走到葉氏母女面前,小聲抗議,「大伯母、姊姊,妳們別跟著啊,我長這樣已經很難讓人信服我是個大夫了,妳們再這麼簇擁著,病患的家屬哪肯讓我進屋把脈?」
雖然她言之有理,可葉氏依然堅持,「我們就陪到屋外。」
她讓杜月碧等三個庶出姑娘留下來,自己帶著女兒跟著,說來說去,也是因為不放心。
春光明媚,一行人從竹林小徑走到廟宇後方的一個清靜小院。
這個院子離香客住的房間剛好是反方向,在老和尚的引領下,杜月鈞等人剛踏進院子,就見前方簡約不失優雅的屋舍此時房門剛好拉開,有人走出來。
男人的身形高大,當他走出屋檐,整個人都落在璀璨陽光下時,幾聲來不及壓抑的驚艷聲響起,這些聲音大多來自隨侍的桂嬤嬤、瑞玉、銀心等人。
男人高大英挺,容貌可謂上品,兩道桀驁揚起的濃眉,一雙細長鳳眼深不見底,鼻子高挺,唇形完美,一襲玄色雲錦盤領窄袖常服,外罩銀狐皮的大氅,氣質出眾,然而眉宇間卻有一層憂色。
「薛爺,這位小姑娘乃儼州柳家後人,呃……貧僧忘了問姑娘如何稱呼?」老和尚走上前向薛颯引見,又一愣,趕忙回頭看著小姑娘。
「小女子行五,稱我小五或五姑娘即可。」她濃密的長睫毛眨啊眨的,又連忙低頭,好遮掩住眼中浮現的波瀾,怎麼會是他?
儼州柳家醫術聞名天下,薛颯自是信得過,可是這名少女,一身綾羅裙裝,身子嬌小縴細,精致漂亮的臉上還帶點嬰兒肥,說話軟綿,說她會醫術,誰能相信?
薛颯心底不以為然,但不動聲色的淡漠道︰「薛某多謝姑娘好意。」
他微微點頭,卻是回身交代兩名侍從速速下山去找大夫。
葉氏跟杜月錚都有些尷尬,這男子一看就非池中物,說話精簡,但她們都听明白了他不想讓杜月鈞進屋看病的意思。
「小五,我們走吧。」杜月錚拉拉抬頭看著男子不動的妹妹。
杜月鈞總是重活了一世,雖然薛颯從眼神到神態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輕視,說的話也無貶低之意,但她就是知道他看不起她,覺得她年幼沒醫術。
「我說你讓你的人策馬下山去抓個大夫上山是可以,但讓我把把脈,屋里的人也不會少塊肉吧。」杜月鈞走到薛颯面前,想到重生前那段宮中歲月,不知有多少獨守空閨的嬪妃一顆春心都悄悄放在這位美男子身上,不過他就是個大冰塊,根本視而不見!
她仰頭看著高她不止一個頭的美男子,「咱們大慶皇朝堂堂相爺,不是被贊什麼行事周密、思慮嚴謹、勇敢果斷嗎?怎麼竟沒膽量讓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頭進屋試試?」
薛颯黑眸微瞇,定定的看著這出言挑釁的小姑娘。
老和尚也有點無措,連忙道︰「貧僧沒提薛爺的身分。」這可是薛颯交代的,就怕有些人藉由關心之名過來攀附關系,徒增困擾。
「相爺?」葉氏母女等人的驚愕聲也同時響起。
大慶皇朝有個年輕皇帝,上位時,先皇同時指派更為年輕的薛颯為丞相,輔佐國事。
傳言,年輕首輔小皇帝七歲,因性格剛正淡漠,與年輕皇帝時有磨擦,君臣相當不和,不過,多年輔國卻是賢名遠播。
在場的葉氏雖領有誥命,也曾進宮,但多是覲見太後,對名滿天下的年輕首輔還真是沒見過,可是五丫頭又是怎麼認識他的?
不只葉氏的眼神驚奇,饒是杜月錚沉穩,也忍不住月兌口問︰「小五,妳怎麼知道的?」
杜月鈞糗了,看來得撒謊了,好在這幾個月來,她不似深閨女子,不僅往長春|藥鋪坐堂看診,西郊山坡也是滿山跑,她點點鼻子,俏皮的道︰「我不是每兩三天都得出府嗎,一回上街,瞧過薛大人一眼,那天人之姿讓很多人駐足,我忍不住也靠過去,看一眼便記得了。」
她邊說還不忘捧捧相爺大人。
薛颯明顯對姊妹倆的對談沒興趣,面無表情的向老和尚點個頭,再向葉氏、葉月錚禮貌點頭,轉身就要回屋內。
被刻意忽略的某人就不太開心了,她提起裙襬,快走幾步,繞到薛颯面前,仰起頭,「大人做人不厚道,我有心幫你,你怎麼就走了呢?我母親是外祖父手把手教的醫術,我母親又僅有我一個女兒,亦是從小教授我醫術,我連字還不會寫幾個時就已快認了人體穴道,母親說了,我天分極高,是柳家百年難得一見的醫藥天才,本身又勤勉好學……」
「咳咳咳—— 」
葉氏听不下去,不得不咳嗽幾聲暗示她停嘴,哪有姑娘家這麼自吹自擂,毫無矜持的?
杜月錚臉紅紅的,若不是平時穩重,窘得都想拉著妹妹走了。
但身後銀心等三名僕從可是憋不住,又怕笑出聲來,只能緊緊抿著唇,但抖個不停的身形還是讓杜月鈞分神斜看一眼,就擔心三人憋笑得內傷。
「大伯母,大人不放心,我總得讓他知道我真有兩把刷子。」杜月鈞可委屈的呢,她眨著那雙美眸看著薛颯,「大人的人下山去找大夫,你我皆知這一來一往可是要耗費一天的功夫,里面的病患能等那麼久嗎?」
像在呼應她的話,屋內傳來此起彼落的幼兒哭鬧聲。
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嬤嬤快步出來,臉色焦急,「大人,小少爺跟小小姐都哭得滿身發紅,老奴跟秦嬤嬤不知該怎麼辦啊,連在另一室的崔大夫也高燒昏睡不醒,叫不起來。」
薛颯抿緊唇,看著眼前不動還瞪著自己的軟萌包子,「那就煩請姑娘跟我進屋。」
「崔大夫也發燒?」杜月鈞喃喃低語,但話里對崔大夫的熟悉令薛颯不由得側目。
她也認識崔大夫?
此時杜月鈞已回過神,不忘交代葉氏母女先回廂房休息,只留下銀心跟在一旁,屋里至少有三人在發燒呢,這一看診可不知要看到什麼時候。
杜月錚看著妹妹快步跟著薛颯入屋,再與母親交換一下目光。
「那孩子哪來的膽子?」葉氏搖搖頭,還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杜月錚明白母親之意,先不論醫不醫人,薛颯整個人就帶著一股冰冷剛硬及一絲不苟的氣息,她幾度想開口卻被其目光所震懾,不自覺的打哆嗦,久久開不了口,但妹妹卻能直視他,一股腦兒的贊美自己不說,還批評他為人不厚道?
妹妹的個性變化太大,但平心而論,她比較喜歡大多將時間用在鑽研醫術,跟三嬸搗藥丸、曬藥材的妹妹。
杜月鈞一入格扇打開、光線通明的屋內,就見床上躺著一對昏沉哭泣的龍鳳胎,一旁還有一名約四十的老嬤嬤不時的擰著濕毛巾放在他們的額頭上降溫。
忙得焦頭爛額的秦嬤嬤一見主子帶個十三、四歲嬌憨漂亮的姑娘進來時,不由得一愣,放在涼水里的手都忘了抽起來。
薛颯蹙眉,大步越過杜月鈞就在床邊坐下,兩道劍眉攏得更緊。
見狀,杜月鈞立即輕咳兩聲,在他面無表情看向她時,她指指他坐的位置,示意他起身。
他抿緊薄唇,沉默起身,就見她走過來,在他起來的位置坐下,雙手溫柔的貼上兩個孩子的額際,探探溫度。
燙!她漂亮的眉毛微蹙,兩個臉赤唇紅的孩子承繼薛颯的五官,她略微思索,他們現在應該四歲,但看來竟如此瘦小。
就她重生前所知,這對龍鳳胎原本就不是健康的孩子,生母體弱,產下兩個娃兒就難產離世,娃兒自出生後就有不足體虛之癥,一直是藥罐子。
室內除了孩子偶而發出的低泣聲,再無其他聲音。
薛颯的目光全在少女身上,她一個未及笄的丫頭,明眸中的溫柔幾乎滿溢,雖然說不應該,但她的確吸引了他的目光,而下一杪,她神情略變,靈活慧黠的雙眸變得一片沉靜,白蔥似的玉指就落在孩子瘦弱的手腕上把脈。
生病中的孩子並不合作,幾度甩手掙月兌,但她仍一次次重新把脈,神情上竟無半點煩躁或不耐,至此,他對她刮目相看。
杜月鈞輕柔的掀了孩子眼皮,又小心的捏著下巴,讓孩子開口,就見口腔內有白屑狀物,確定病癥,她輕輕拍著孩子的胸口安撫情緒,「兩個孩子得的是鵝口瘡,常見于稟賦不足、體質虛弱的孩子,因心脾積熱燻發于口。」
她抬頭看他,他面色淡漠的凝望她。
「除了這個外,大人的兩個孩子原就有心血不足癥,病原從娘胎里帶出,先天不足,沒力氣虛,所以心悸胸悶有瘀滯,得長期精心調養。」
孩子在昏沉中扁了扁嘴,抽抽噎噎的哭著,一聲聲皆讓她揪心。
「崔大夫是隨行大夫,長年給薛府看診,就心血不足癥,與妳說的無異。」他口氣冷淡,但看向她的目光已然不同。
兩個婆子更是詫異,沒想到這個看來嬌滴滴的小美人兒竟會醫術。
「如今,先清熱解毒治鵝口瘡,健脾祛邪。」她見另一旁的桌上已備好筆墨紙硯,她隨即起身,走過去坐下,很快寫下一帖清熱愈瘡的藥方,里頭包含了黃柏、升麻、甘草、黃岑、黃連等藥材,「既有隨行大夫就備有慣用及常用藥材,每日一劑,分兩次服用,連服三劑即可。」她放下狼毫,抬頭看著薛颯。
他明白她的意思,「藥方給我,崔大夫有隨行藥童,由他抓藥熬湯便成。」
她點點頭,吹了吹墨汁未干的藥方,遞給他。
他接過手,詫異的眸光一閃而過,出乎意外的,她竟寫得一手好字。
薛颯隨即示意她再跟他往右廂房走,就見一名十二、三歲的清秀小廝正快步往他們跑來。
「大人,我家老大夫掙扎著要過來給小主子們把脈,但他根本走不動……」
「你照這藥方抓藥熬藥,別弄錯了,趕緊給小主子們喝下。」薛颯將手上那張藥方交給雁一。
雁一眼楮一亮,拿著藥方就跑,但又想到一件事,急停腳步回頭,「大人,大夫在哪里?也替我家老大夫看看,他燒得燙人啊。」
「你快去煎藥,你家老大夫,我會看的。」杜月鈞嬌聲催促。
「妳?」雁一差點沒瞪凸了眼,還想說什麼,但見薛颯黑眸一冷,他頓時不敢多言,急著去抓藥材了。
薛颯帶著她往另一間屋子走,就見到坐在床上的崔和健。
他年屆五旬,身形清瘦,這一趟過來的山路並不遠,然而身子原就有不適,又不幸染了風寒,先前昏睡不醒,休憩了好一陣子才醒來,倒很清楚自己的狀況。
此刻,見薛颯帶了一個軟萌水女敕的丫頭替自己把脈,他愣了愣,但見她一臉認真,听她一口精準的說出自己的脈象,再看到她寫得妥妥的藥方,听著薛颯介紹她的身分,他不由得揚起一抹笑容,虛弱道︰「英雄出少年,姑娘巾幗不讓須眉,真真後生可畏,柳家也是後繼有人。」
「崔大夫過譽了。」杜月鈞甜甜的道。
薛颯喚來秦嬤嬤將藥方拿去找雁一,再看著她跟崔和健說明龍鳳胎的病況,就見崔和健虛弱點頭,開口道︰「大人,五姑娘說的脈象與藥方極合,大人可以放心。」
薛颯神情復雜的看了杜月鈞一眼,沒說什麼,直到兩人步出屋子,他才朝她點頭,「薛某謝謝五姑娘。」
另一間廂房傳出孩子難受的哭聲,她搖搖手,「大人去看孩子吧,我後日才會離開。」
他抿抿唇,再次點頭後,轉身返回屋內。
銀心見門關上後,才吐了吐舌頭,「我的天啊,薛大人的氣勢真可怕,姑娘真是有膽量。」她一下一下的拍著怦怦狂跳的胸口。
杜月鈞笑道︰「那是一定要的,膽大才能妄為啊。」
說是這麼說,但能練出這種膽量,還得拜前世她在後宮的身分所賜。
說話間,主僕回到窗明幾淨的廂房,只剩葉氏跟杜月錚對坐飲茶,其他三個姊姊已到後山去賞花了。
見兩人關切的看著她,杜月鈞笑咪咪的坐下,先喝口茶,隨即主動交代龍鳳胎的病況,再道︰「好人要做到底,這會兒藥應該喝完了,我再去看看。」
葉氏一見主僕來去匆匆,略微思索就明白杜月鈞是怕她們擔心,先回來交代一聲,葉氏就看著女兒笑道︰「小五這一年真的長大不少。」
「可不是。」杜月錚亦有同感。
杜月鈞主僕再度進到龍鳳胎的屋里,空氣中飄著淡淡藥香。
令她意外的是薛颯正在親自喂孩子喝藥,沒想到冷冰冰的男人還是個慈父呢,只是,藥汁太苦,孩子在昏迷中很不合作,不是搖頭就是揮手要打掉湯匙,那湯匙跟那藥碗看來都岌岌可危。
「兩個照顧的嬤嬤怎麼不在?」她月兌口就問。
「剛剛喂藥時,兩個小主子掙扎不停,將兩個嬤嬤手上的藥碗打落,燙著了,大人讓兩個嬤嬤先去整理自己,還沒回來。」雁一沒多想就回答了。
不錯,薛颯還是個有良心的主子,杜月錚對薛颯的印象又好了一分,只是兩個嬤嬤會手忙腳亂,肯定也是這個主子冷颼颼的在一旁盯梢,而他卻沒半點自覺。
不過,看他喂得驚險,手上那湯藥弄得孩子下巴衣襟全都濕漉漉的,真正入口的能有多少?她實在看不過去了,直接移步過去,坐到床緣,「我來幫忙。」
他蹙眉瞟她一眼,冷聲說︰「薛某可以。」
一旁的雁一低頭小聲說︰「五姑娘,沒用的,我剛剛幫著抱小主子,可能湯藥太苦,小主子仍一再掙扎鬧騰,根本喂不了藥。」
她先瞪雁一一眼,再看著仍嘗試喂薛子靜湯藥的薛颯,「要讓這年紀的孩子吃藥,我上手得很,我的力道大不了,不會傷著孩子的。」
可不就是在力道上難以拿捏,不然何至于如此辛苦?薛颯只遲疑一下,就將湯匙放回湯碗,再將懷里的女兒交給她。
杜月鈞不輕不重的將孩子挾制在懷里,讓薛颯喂藥。
兩人靠得太近,近到他都能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這股香似乎從她呼吸間流瀉而出,也是隔得這麼近,他清楚看到她肌膚細膩雪白,美麗的眉眼雲淡風輕,但又帶著一抹兒俏皮。
「還不喂嗎?」她問。
他斂斂神情,拿起湯碗喂藥,孩子其實都很乖,喝藥也是他們的日常,但高燒下,本能的抗拒苦藥,就算她將孩子的手腳箝制著無法動彈,小姑娘仍閉緊嘴巴。
杜月鈞伸手輕捏孩子的鼻子,孩子漲紅臉不得不張開嘴,她連忙遞一個眼神給他,他也及時送上湯藥,一會兒,終于順利的喂完,接下來,薛子昱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喂下湯藥,甫喂完,兩位嬤嬤剛好進屋。
薛颯見喝下藥的兩個孩子終于能安穩的躺在床上休息,這才真正的松口氣,他吩咐兩個嬤嬤好好照顧,先行步出屋外。
杜月鈞主僕、雁一也跟著走出來。
「薛某謝謝五姑娘。」薛颯聲音低沉,但听在杜月鈞耳里可比先前真誠多了。
「無功不受祿,大人的『謝謝』,我是否可以視為得以心安理得的索取合理診金的意思?」她嬌嬌糯糯的說著,眼含笑意的仰看內斂沉靜的他。
薛颯神情冷漠,即便有俊美外貌,目光也令人望之生畏,有趣的是,前僕後繼想要成為相爺夫人的名門閨秀還真不少。
診金?看不出她是個小財迷,他點頭,「可以,連同崔大夫的那份診金,薛某也會一並奉上。」
「太好了,我雖不好說多多益善,但大人若真有幾座金山銀礦,我是不介意多收一些的。」她笑得一臉燦爛。
他怔怔的看著笑得眼兒彎彎的少女。
「我再去看看崔大夫。」她說,拿人錢財就要盡心嘛。
他的嘴角難得的露出一抹笑容,似是看出她的心聲。
杜月鈞帶著銀心再去看看崔和健,雁一也跟過來,帶著困惑又好奇的眼神悄悄看著她,崔大夫則在喝完藥後沉沉的睡了。
夜深人靜,滿天星辰下,月光如練,盡管夜景撩人,奈何春夜冰寒,杜月鈞拿著手爐,每走一步都覺得冷。
蟲聲唧唧,銀心在前面提著燈籠,也哈著淡淡的霧氣,「姑娘這麼做,大人真的會給更多診金嗎?」
半夜里,杜月鈞怕龍鳳胎會再燒起來,睡不著,便想著再過去看看,一邊不放心一邊也是想著銀子。
「他不吝嗇,妳家姑娘如此用心,他總得多給些。」杜月鈞也哈著寒氣,但她很有信心,薛颯被譽為百年難得一見的賢相,絕不會是只鐵公雞。
「可是姑娘,雖然無遠寺那里需要很多的錢,可妳也別動不動就要診金嘛,大人又不知道這錢不是用在妳身上,萬一他在外說了啥,對姑娘的閨譽會有影響的。」銀心難掩憂心。
她是杜月鈞最貼身的丫鬟,對主子現在到處找機會看診要診金的行為實在無法苟同,明明是做善事,還要為善不欲人知,夫人已在為姑娘相看婚事,萬一這頻要診金的事被傳出去,會壞了姑娘的終身大事吧?
「無妨。」杜月鈞說得輕松,嫁不嫁人的,這一世,她還真的不在乎。
輕聲對談間,兩人來到薛颯所住的院落,沒想到,廂房里仍然燈火通明,此時,門陡地被拉開,秦嬤嬤端了水盆步出,看到她一愣,「五姑娘?」
「噓。」她听到一個怪怪的聲音,往窗戶看進去,就見薛颯竟然抱著哭鬧的孩子輕輕的拍撫著背,低聲唱歌,但這歌聲也太可怕了。
她輕咬下唇,忍住滿月復笑意,沒想到這麼俊美出色的男人,竟五音不全,音律極差,當然,若非夜太靜,她應該也沒有這麼大的福氣听到某人低吟搖籃曲吧。
他停止吟唱,目光對上她的。
此時才二月中旬,白日暖陽和煦,晚上夜涼如水,她竟然過來了?但那眸中滿溢的笑是為何?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歌聲,眼神倏地半瞇。
她強忍著笑意向他點個頭,帶著銀心走入屋內,薛子昱這個男娃兒在床上睡得安穩,但他手里抱著的薛子靜卻發出難受的囈語聲。
銀心拿過手爐,為主子解下披風,旋即低頭退到一旁。
杜月鈞走近薛颯身邊,輕輕執起薛子靜的手,站著把脈。
兩人靠得極近,薛颯連她眼睫都看得清楚,那雙眼眸清澈璀亮如今夜星空。
「她的狀況不太好,我再寫張藥方讓她喝下。」她小心的將孩子的手放下,轉身走到桌前執筆後側著臉看著他,「大人先把孩子放在床上,我看你氣色不佳,我替你也把把脈。」
「不用。」他想也沒想的就拒絕。
「你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你倒了,誰照顧他們?」她沒好氣的頂回去。
薛颯還沒說話,今兒守夜的秦嬤嬤又端一盆熱水進來,這一听,沒管住嘴兒,「大人傍晚時也咳了幾聲。」
薛颯冷冷瞥了她一眼。
秦嬤嬤嚇得低頭,「奴才多嘴了,請大人恕罪。」
「出去。」他冷聲道。
秦嬤嬤連忙將水盆放好,低頭快步退出。
這樣也值得生氣?杜月鈞搖頭,看著一身冷冰冰的男人,「別浪費本大夫的寶貴時間,快坐下讓我把脈。」
他半瞇著黑眸看著她,小小年紀竟然敢這麼跟自己說話?「五姑娘可以離開了。」
「大人得想清楚了,我年紀不大,但挺有脾氣,若真生氣了,誰也不看了。」她意有所指的看著他懷里的孩子,再瞄瞄在床上睡得有些不安穩的另一個。
她竟敢威脅他?他抿緊薄唇瞠視著她。
她仰著頭,瞪大了眼,毫不退卻,展現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精神。
兩方對峙,銀心吞咽口水的聲音特別清楚,因為屋內靜到連根針落地都听得見。嗚嗚……主子到底哪來的豹子膽啊?她都快哭了。
須臾後,薛颯沉默的將孩子先放在床上,自己坐下來讓她把脈。
她也沒有半點得意的神情,移到在他身前坐下,靜下心來,細細把脈。
他看著那白皙還帶著肉肉的手指輕輕的落在自己的手腕處,一種無形法容的感覺似在心頭撩撥一下。
「大人這陣子勞心勞力,郁結于心,身體疲累了些,好在底子好,還沒啥大礙,不過若置之不理,再熬幾日夜,鐵打的身子還是會出事的。」
她起身替他寫了張藥方,讓銀心去找雁一,幫忙熬湯藥,接著又幫著喂孩子喝完了藥,這才揚起彎彎的柳眉,含笑看著薛颯,意喻明顯。
「多謝五姑娘,診金不會少。」他淡淡的道。
她笑容滿意的返回廂房,對身邊嘰嘰喳喳埋怨她膽大的銀心說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